红姨解释说:“这你爸朋友,你叫坤叔就行。”

但余乔不给面子,还是冷着脸抛出一句硬邦邦的话,“我没胃口,红姨不用叫我吃晚饭。”

说完谁也不理,这就要上楼。

却没料到,客厅拐角处,一个穿唐装的小男孩冲出来,正巧撞到余乔身上。

小男孩抬头看她,她也低头打量他。

红姨赶紧迎上来,拉开他们,“小宝,快叫姐姐。”

小男孩似乎口齿不大好,说起话来含含糊糊,但够听话,张嘴就喊:“姐……姐姐。”

余乔却转过头去看余文初。

余文初仿佛犯下大错,不敢看她,局促地解释说:“缅北前几年不是打仗吗?就捡了个孩子回来养着,前几天家里人多送到别人家照顾,刚接回来,反正就当陪你红姨。”

红姨面色难堪,声音也陡然拔高,“余文初!有你这样当着孩子的面说话的吗!”

余乔只觉得好笑,她问余文初,“叫什么名字?”

红姨来答:“家宝,余家宝。”

余乔又问:“他去加拿大的移民手续办了吗?”

余文初说:“正在办。”

陈继川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半瘪的三五烟,“我出去抽根烟。”拉上朗昆去院子里吹冷风。

客厅的吊灯开着,把每一个人的神情都照得纤毫毕现。

余乔觉得自己挺没意思,早认为自己已经不在乎的人和事,到头来还是觉得委屈。

正对上了陈继川的判断——她太矫情。

“爸,这么些年,想儿子想疯了吧。”

“乔乔!”这声音尖利,透着焦急,生怕她上了谁。

而叫住她的人不是余文初,却是红姨。

余乔横她一眼,目光冷得透骨。

“爸,你准备什么时候给我姐挪坟呢?”

“乔乔,这事真的……”

“奶奶都死了,你儿子也领了,还怕她跟你犯冲呢!”

“不是……”

“算命的说我姐没了你就能飞黄腾达了,你是不是真信了?”

“乔乔,你别哭了,都是爸爸的错。爸对不起你们,最对不起是你姐。”

余乔这才反应过来,一抹脸,沾了满手的泪。

“余家宝……呵……”她反复念着小宝的名字,摇了摇头,再没多说。

余乔上楼,余文初坐在客厅抽完一根烟,红姨才把朗昆和陈继川叫进来。

余文初招呼朗昆,“你才从阮籍那回来,正好跟我说说和那边谈得怎么样了。”

朗昆说:“他们要加价。”

“怎么说?”

“货少,要加百分之五。货够数,还按以前的价。”

余文初有点犯难,“现在这条线查得严,要按他们的数,目标太大,风险太高。”他说完,再分别去看朗昆和陈继川,最后停在陈继川脸上,“小川,你怎么看?”

陈继川说:“怕死不来干这个。”

余文初和朗昆都笑,朗昆一巴掌用力拍在陈继川背上,“难得咱俩一个想法。我说也是,就他妈干,干他娘的!”

余文初道:“你们两个都要好好做事,少斗气。”

陈继川叼着烟说:“我都听文哥的。”

朗昆却在笑,笑得牙不见眼,光头发亮,“放心,我肯定要照顾后辈。”

几个人商量完事情,要散的时候,陈继川被余文初叫住。

“你明天送余乔去老峰山?”

“是,明天一早就走。”

“开车稳一点,她容易晕车。”但余文初对余乔的记忆还停留在六岁以前,不知她现在东奔西跑似女金刚,乘太空船都不见得晕。

陈继川点头答应,“文哥放心,我会照顾她。”

余文初不知要说什么,叹了又叹。

顿一顿,等窗外飞来过冬的鸟躲进巢穴,夜彻底冷清。

余文初深吸一口烟,艰难地开口说:“你去了,替我给小娇上柱香。”

第九章迷惘

风带着树叶腐烂的气味钻进窗缝。

余乔洗过澡,头发吹到半干,正套着陈继川的黑色羽绒服坐在灯下抽烟。

“叮——”她反复拨弄着手里的银色登喜路打火机,打开又合上,配合她闷得窒息的糟糕心情。

余家宝,余家宝……

她估计,一多半是红姨生不出来,想给自己后半生找个依靠。听说她从前干那种营生,脏得很……

但最可笑的是余文初,宁愿去缅北捡个孩子养,也不愿意把女儿的坟挪回来。

越想越烦,失眠的毛病又找上门,脑子里跑马灯一样乱,今晚还不知道该怎么耗。

她把烟掐了,准备窝床上去。刚起身就撞见窗下一团黑影,一只手扒住窗台,一颗脑袋冒出来,没等她反应,陈继川已经跃过窗户跳进卧室。

他把保温饭盒扔在桌上,堂而皇之地走过来靠在书桌侧边,“哎,我来拿衣服。”

余乔挑眉,“我叫哎?”

陈继川歪嘴笑,“余乔,我衣服呢?”

她却仍然盘腿坐在椅子上,问说:“那是什么?”

陈继川敲了敲他带来的双层白色保温饭盒,“孟伟他妈做的,酸辣饵丝。”

“两层都是饵丝?”

“还有个酒酿圆子,你不是没吃饭吗?吃这个挺好。”

“还嫌我不够醉啊?”

他笑,“你醉了比现在可爱。”

这话在清醒的时候说就显得有点越界,余乔没回他,伸手把饭盒提过来,打开酒酿圆子,拿勺子吃了一口说:“陈继川。”

“大律师又要训话呢?”

“饵丝是孟伟他妈做的,酒酿圆子是谁做的?”

“鬼知道?”他偏过头随手抓起桌上的打火机装模作样地说,“又不怎么抽烟还要带个煤油打火机,挺能耐啊你。”

她原本没胃口,但这下一口气吃了小半碗,吃得嘴角都被酒糟沾得黏糊糊。

“陈继川,你手艺挺好。”

“还行吧,我衣服呢?给我我走了。”

余乔起身把晚上穿回来那件短大衣递给他,陈继川却指着她身上的羽绒服说:“这个不给我?”

“你真要?我里面没穿。”

他低头看她小腿,这才发现下面光溜溜的连袜子都没有。

他妈的,他可真羡慕这件羽绒服。

陈继川说:“算了,你喜欢就留着。”说完脚一抬,人已经到了窗户上。他转过身,面对她,忽然间扬眉一笑,“吃饱了就别瞎想,别一个人瞎矫情,行了,我走了。”说完也不给她回话的时间,顺着水管溜走了。

月光照着他,仿佛情人眼神,温柔如斯。

陈继川一直走到铁轨上才想起来。

刚小妞是在勾他呢。

可惜他当惯了正人君子,坐怀不乱偏不上钩。

蠢得无可救药。

余乔把窗户关上,锁死。

她一个人吃完了剩下的半碗酒酿圆子,吃得小腹滚滚,摸一摸肚子,带着饱腹的满足感很快入睡。

这天晚上她什么也没想,安安稳稳地一觉到天亮。

她忽然间觉得自己,莫名的很听陈继川的话。

这竟似天注定。

吹过一夜凉风,叶落满地,被泥水紧紧缠在地面。

天未亮,一只红腿小隼落在汽车前盖,紧张地盯着雨刮器——它的假想敌。

余乔如约而至。

她站在驾驶座旁,敲了敲玻璃,示意陈继川开车锁。

陈继川摇下车窗,却没急着去按开锁键。他皱着眉,从下至上打量她,审视的目光最终落在她脸上。

她的脸被浅驼色大衣衬得更加苍白,仿佛灵堂上刚刚摘下的挽花。风太冷了,吹得她面颊发红,不停跺脚。但她的眼睛与他的视线相撞,向他呈现一双如乌金如镜湖的眼,一双被上帝眷顾的干净的眼睛。

“陈继川。”她终于忍不住叫他,“开门。”

他没听,逃避似的转过头去看车前盖上猛啄雨刮器的红腿小隼,“我昨天跟你说的,你想好了吗?”

“什么?”

“我给你另外找辆车,找个老实人送你。”

余乔突然笑了,漂亮姑娘本就动人,一笑更是耀眼。连斗战正酣的红腿小隼都停下来,歪头看她。

“陈继川,你个怂包。”

陈继川问:“你想好了吗?”

“你开门。”

他还是不动,“我给你找个人,比我开车稳。”

她忽然间把肩包一甩,从驾驶座窗户扔到副驾。双手攀住陈继川,通过车窗往里钻。

陈继川双手贴在大腿上,上半身僵直,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任她乱爬。

余乔越过陈继川,爬到副驾驶上坐好,理了理头发说:“开车吧。”

陈继川还是不愿意动,他右手扶住方向盘,长舒一口气,“余乔——”

余乔不答话,一伸手勾住他后颈,凑上去,含住他单薄的干燥的嘴唇。

她虽然主动却也透着生涩,这一个吻,仅限于含吮,仅止于厮磨。

但她点燃的是一颗蠢蠢欲动的心,一场按捺已久的相逢。

一瞬而已,她已经被陈继川压倒在方向盘上。汽车喇叭一声长鸣,吓跑了车前盖上的红腿小隼。有人捂住耳,在棉被里翻个身,有人恍若未闻,已经穿戴整齐出门谋生。

而他温暖粗糙的掌心紧贴她后颈,带着不容逃避的气势。按住她,将她柔软双唇都送到嘴边,任由他吻到尽兴。

山的背面,云的投影。

万物似快镜头向前奔,车内似慢动作齿间品味。

是初见,也是久别重现。

她喘息不定,分开腿,跨坐在他身上,捧住他年轻英俊的脸,看了又看。

他大拇指指腹在她唇上来回摩挲,声音带着亲昵过后特有的喑哑,“你胆儿挺大。”

“嗯?”

“就不怕我跟他们一样?”

她嘴角上扬,带着一股坏事得逞后的快意,“陈继川,这是第二次说我胆子大。”

“所以呢?”

“我不是胆子大,我是疯了。”她低下头,凑近他,闻着他身上干冽的味道,与他交换鼻息,“我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你懂吗?”

朝阳破云,今生第一道光落在她身后,撕裂这一刻阴郁的深冬,映出他眼底摇曳的碎光。

陈继川说:“乔乔,你这是对我一见钟情啊。”

“可能是吧。”

“早知道就不这么费劲了。”他吊儿郎当的态度,实在让人气愤。

但余乔却说:“我早上吃糖了。”

“什么糖?”

“草莓糖。”

“怎么每次都那么一个味儿啊,不嫌腻?”话是这么说,却已经坐直腰,凑过来,“我尝尝是不是上回那个味儿。”

就这么尝了又尝,吻了又吻,仿佛要将这一秒写成天长地久无尽头。

嘘——

两心碰撞的声音,请你侧耳听。

风停了。

余乔勾着他领子上的抽绳,喘着气说:“陈继川,你还怂吗?”

“我不怂你能上钩吗?”

“你花招真挺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