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二十九那天,陈继川从田一峰手上收到了一条浅蓝色格子羊毛围巾,五双袜子,以及一封来信。

田一峰说:“再过几个月也就到时间了,你想好了没?总不能永远赖在这儿吧。”

陈继川答得无赖,“不是还有几个月吗?我再琢磨琢磨。”

“你都琢磨多久了?快两年了吧。”

“没到。”

接下来陈继川几次张口,却都欲言又止。

田一峰身体向前倾,笑得有点欠揍,“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余乔没结婚,那天都是话赶话赶出来的,不能当真。”但看见陈继川明显松一口气的表情,他忍不住劝,“你要真放不下人家就别老找借口搪塞她,我说真的,余乔这样的姑娘,到哪不是大把人追啊?你真要等她嫁了人才后悔?要说那事,你真不用这么介怀,医生都说没问题,我真不知道你还在别扭什么。”

陈继川淡淡道:“你看看我,我这样了,出来还能干什么?还真让人养我?还有我那点疑神疑鬼的毛病也一直没好,有时候情绪上来了真的控制不住,真的……我怕到时候对她动手,万一真的……我还不如现在就剁了我自己……”

“唉……”田一峰长叹一声,再没有多余的话可以劝他。

送进来的东西要经过管带检查才能落到他手里,等他真正接到纸袋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熄灯就寝的时间。

他身上穿着余乔给他买的灰色羽绒服,抽出围巾里面夹带的一封信,坐在下铺开始慢慢读。

吴庸走进来同他打招呼,“哟,老季女朋友又送东西来了?这回又什么牌子啊?我瞅瞅。”

陈继川照例不搭理他,就着头顶一点昏黄的光读她的字。

他甚至能够透过纸上的痕迹想象她伏在桌上低头写字的样子,偶然间抬起头,皱着眉思索下一句应该怎么接,是不是还有什么漏写?

一个不高兴把整张纸都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喝口水,重新开始。

她说——

今天终于把毕业论文的题目定下来,前前后后换了三四道,真不容易。好怕教授也觉得我烦,一生气给我个最低分,让我延期毕业。

宋兆峰的公司正式新三板挂牌上市,大家忙忙碌碌好几个月终于有收获,免不了凑在一起喝酒。听说他老婆已经怀孕,婚姻幸福,生活美满,我也终于松一口气。

抱歉上次是我骗了你,当时宋兆峰已经结婚,我只是想不到别的办法才拿这件事逼你。可惜你还是不肯给我任何希望,有时候想想,你一贯就是个狠心的人,就像当初对江媛,说不要就不要了,也是像今天这样一点希望都不给。不过江媛没我这么轴,一心一意地缠你。

是不是嫌我烦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给你写些什么才对,也许我应该抄两句心灵鸡汤,鼓励你向前看,勇敢面对未来。但是连我都知道,这些东西什么用都没有,如果有用,我也早该听话,放弃一条注定艰难的路,放弃一个已经放弃我的人。

要过年了,给自己买点好吃的,不要老是拘泥于过去,多想想现在,想想身边的漂亮小师妹,尽量放松心情。

不敢来看你,怕你又生气。只好用这种办法托田一峰帮忙,但愿你不介意。

陈继川,新年快乐!

小蝴蝶

二零一五年二月十七日夜

“哟——”吴庸在他对面床上吹口哨,“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写信呐!”

陈继川把信叠好,放进自己的储物柜。

再回来经过吴庸身边时,他听见他说:“其实我挺羡慕你的,在这个鬼地方待着,外面还有人惦记,有人等。”

老赵好奇,插嘴问:“你有什么好羡慕的,你家不挺好的吗?有钱,有人,什么都不缺,出去照样过好日子。”

“哪能啊。”吴庸摸了摸头皮,假装无所谓地耸肩,“再多钱,一旦吸了这个,哪家不是倾家荡产?而且这东西戒不了,你看我都进进出出多少回了?这东西,不到死的那天,谁也不敢说真的戒了,你说是吧,老季。”

陈继川回答:“是这么回事。”

这是吴庸入住以来,他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春节时所里会阻止在戒人员观看公安部春节晚会,大家一人一个小板凳齐聚在礼堂,一起打着呵欠听着那些又红又专的歌,观赏这那些似乎已然“老旧过时”的精神。

自从那天陈继川应了吴庸一句,他就跟打了鸡血似的见缝插针地找陈继川搭话,要么跟他打听,他从前是干什么的,看着不像普通人,要么关心他出去怎么办,要不要进他爸公司来玩几天。

陈继川照旧不理他,端端正正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看节目。

快到零点,满屋子人都困得很。

吴庸凑在陈继川跟前问:“我就猜啊,你以前是不是当兵的?都这时候了,腰板儿还这么直挺挺的,你要说不是我可不信。”

陈继川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不是。”眼睛依然盯着电视屏幕,看得入神。

吴庸再接再厉,“那是警察?警察也吸这个?”

这时候电视里正放激昂背景音乐,主持人开始动情演讲,表彰年度英雄人物。

名单漫长,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读。

台下的人已然毫无兴趣,东倒西歪,只等结束。

陈继川站起来,腰背挺直,似平地骤起的一棵松,向着电视屏幕上长长的名单敬礼。

管带看着他,一群介于吸与不吸的瘾君子也看着他。

没人知道他是谁。

陪伴他的只有衣服口袋里那张一叠再叠的因公染毒证明。

第三十六章新年

大年初一,趁着黄庆玲还没醒,余乔拿上钥匙独自开车出门。

街道上几乎一个人也没有,空得让人心慌。偶然间能听见两声电子烟花的炮声,惊走树枝上南来北往的鸟。

天空阴沉,西北风只剩微弱余力。不知不觉她的车已跨越半座城,停在勒戒所门口。

还是她惯常停车的位置,正对着大门口,视野开阔,能够看清没一个进出的人,他们的脸上或喜或悲,或期待或绝望,有着无数种差异,却都逃不开悲情的内核。

车载音响正在播放matthewandtheatlas的《ss》,余乔把车窗打开,迎着冷风抽着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烟瘾越来越重,从以前三五天才想起来抽一根的频率,到现在一天一包还觉得不够,心里越是闷,越是想念尼古丁的滋味。其实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到什么时候,或是还能撑到什么程度,她只知道陈继川回来了,那一股劲推着她发疯一样往前冲,根本来不及想后果。余乔有时候想,她这一生大概也就这一回够胆量奋不顾身,于是手中的希望越抓越紧,即便被利刺扎得满手是血也不肯放松,她仿佛在和命运赛跑,卯足劲不顾一切冲向终点。

可是终点究竟在哪呢?

在他们都认为她坚不可摧的时候,她却在迷茫。

指尖上,淡蓝色烟雾缓缓上升,直至弥漫她半张脸。

忽然间她仿佛听见有人在远处呼唤,“喂,余乔,又一个人瞎琢磨呢?”

“矫情呢,没事儿想出事儿来哭一场,累不累啊你。”

“心情不好看看我,我长得多带劲呐。”

她脑海中似乎生长着另一个陈继川,一个从未离开过半步,一直、永远,陪伴她人生每一步的他。

“新年快乐——”

余乔按灭烟头,轻轻对自己说。

接下来发动汽车,悄然驶离停车场,就像她来时一样,静悄悄,无人知晓,也不必任何人知晓。

大年初一,勒戒所里也没有日常安排,大家都像放风一样在所里自由活动。

下午一点,大家轮流给家里打电话,到时间陈继川一直不出门,管带特地上楼来喊他,他却摇头拒绝,“算了,真不知道要打给谁,给谁都是添麻烦。”

没过多久,管带又上来了,“季川,你电话,内线。”

管带的语气强硬,这个电话他不能不接。

没办法,他只好下去。但接电话之前他大致已经猜到是谁,心理压力突然攀高,他叹一口气才把电话接起来,“妈——”

“我不求你叔叔,你是不连过年都不肯给家里来个电话?”

“没,就是忙。”

“你忙什么?你在那里面还有什么可忙的?”

这话一出来,陈继川肚子里就开始拱火,这么多年了,他和他妈还是处不好,没几句话就要吵嘴。好在电话另一端似乎有人劝她,让她换个语气说话,“三月就该出来了吧?想好了吗?有什么计划没有?”

陈继川最烦这个,自己还没想好怎么答她?因而烦躁地去扣电话按键,随口敷衍道:“到时候再说。”

那边一听就火了,再也劝不住,“什么叫到时候再说?你对自己的人生就是这种态度?一点计划都没有,难怪把自己搞成这样,到现在还不悔改,还不知道认真安排,你以为你能干什么?还想当警察?你要气死我才安心?”

“妈,这事儿我想干也没戏,你甭担心。真的,用不着。”

眼看就要吵起来,还好她身后有人拿过电话,清了清嗓子喊:“小川——”

陈继川这下好像突然醒过来,打起精神,“二叔。”

“嗯,你妈也是担心你,她就这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等了等,他开始说正事,“等你出来,要还想回来当警察,我再想想办法,应该也不难。”

陈继川却说:“我还没想好,二叔,让我再想想。”

“也好,给你时间,把自己的事情都琢磨清楚。新的一年开始了,要学会放下过去,一切向前看。”

这话太熟悉,一时间记不得在谁那里听说过,他含含糊糊地答应着,连拜年的话都没说,便匆匆忙忙挂断电话,惶惶逃开电话机,如同逃开他曾经熟悉的亲人与朋友,他是个懦夫,他承认,他受不了一丁点来自亲友的同情或鄙夷的眼光,现在哪怕一点点挫折都能把他击垮,生活并不像电影和小说里写的,主人公历经磨难越挫越勇,大多数人被生活折磨得敏感易碎,最终泯灭于世。

初七,正经上班的第一天,田一峰来勒戒所看望他,顺带捎了一只白色小纸袋,陈继川驾着腿,吊儿郎当地问:“里面什么啊?写给我的情书?”

田一峰看他那样,恨不得一脚踹过去,“我可没那个心,谁给你带的你自己心里有数。我他妈都快成你俩红娘了,这辈子还没干过这种事儿。”

陈继川歪嘴一笑,“反正是她找你,不是我,要算账找她。”

田一峰忍不住开骂,“你个臭不要脸的东西,等你出来了,看我不抽死你。”说完向后仰着一下一下转椅子玩,“也就是余乔,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死活要跟着你。”

“没什么邪,就证明老子魅力大。”

“滚你妈的吧。”田一峰总算放过可怜的旧椅子,站起身要走,他神情轻松,看起来心情不错,“走了,还约了人吃饭。”

“谁啊?女的吧?瞅瞅你那一脸的春情荡漾,骚出风格了啊。”

“你管得着吗你?”

“怎么管不着?我早跟余乔说,要你田一峰是女的,后面也就没她什么事儿了。”

田一峰露后退一步,满脸嫌弃,“你他妈太变态了,我得和你保持距离。”

陈继川乐呵呵看着他笑,“怎么?还要誓死维护处男之身啊?”

这一句惹得田一峰恼羞成怒,憋了半天才憋出句狠话,“日你奶奶的季川,老子再来看你,我是你孙子!”

陈继川朝他挥挥手,“照顾好我三厘米长的侄儿。”

又要到下午他才收到余乔的礼物,这时候正巧寝室没人,他把白色包装袋和彩带花都拆了,露出里面一只核桃木标本,外框内镶一只巴掌大的蓝凤蝶,黑色的翅泛着靛蓝的光,近看像一段细腻天鹅绒,绣一对红斑似两只特殊的眼,装载着所有关于春天的记忆。

她一生短短数月,却已足够壮烈。

他透过透明玻璃框轻轻抚摸着这一只定格在最美时刻的蝴蝶,读懂了她一字不透的誓言。

“我把自己送给你。”

她甘愿奉献所有,却从不索求。

陈继川意识到他是这世上最卑鄙无耻的人,自私自利,从来只为自己,眼光短浅,从来只看脚下。

而余乔不言不语,已做完这世上爱人所能奉献的所有情和物。

忽然就哭了。

他抱着他的“小蝴蝶”,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哭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因为陈继川发现,如果还有如果,如果时光倒流,他对余乔的伤痛仍然无能为力,他仍将残忍无情地迈出那一步,他仍将放弃留在她身边的机会,去赴一场注定是输的赌局。

她什么也没做,她什么也没错,却背负了这个故事里最多最深的伤痛。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还能有什么能抚慰你心中无法愈合的伤痛?

到了晚上,陈继川向管带提出要打一个电话。

或者是因为大年初一的内线让管带对他特殊照顾,他被带到管带办公室,站在电话机面前,仿佛等了一个世纪,才在晚就寝的音乐中拨通了他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

电话通了,她大概刚刚下班,声音里透着一股倦意,“您好,请问是哪位?”

他握住听筒的手僵在半空,听着她的声音,几乎无法继续。

没人说话,她猜出来是他,刚坐进车内,却不再着急插钥匙。她抬头看停车场墙壁上巨大的b3标识,忍了又忍,却最终抵挡不住汹涌而下的泪,她觉得委屈,但一丝丝不满都不肯透露。余乔深呼吸,长舒一口气之后假装什么都没听出来,照常说:“不说话我要挂了,信号不好的话麻烦给我发个信息,我尽量今晚处理。”

说完,她抢在他前面切断电话。

空空停车场,她盯着手机的黑色屏幕怔怔出神,眼泪流了满脸也仿佛没有知觉,她的心千疮百孔,并不缺这一回。

她将后视镜对住自己,向镜子里流着泪红着脸的人说:“你要坚强。”

太多心酸,但她仍然在缓过这口气之后坚定地说:“你要坚强,你一定要坚强。”

她不能哭,没时间、没精力、哭什么哭?

然而在她整理好情绪准备开车的时候,电话又响了。

还是那个号码,她犹豫了很久才接起来。

她听见他的声音,山长水远,披荆斩棘,终究抵达她身边。

陈继川说:“乔乔,新年快乐。”

她没能说话,只因她握住手机,趴在方向盘上,哭得浑身颤抖。

新年快乐——

给每一个在生活中苦苦挣扎的人们。

第三十七章思念

晚上还有饭局,余乔没敢哭太久。把车开出停车场后找了个小店买了瓶冰镇矿泉水给两只眼睛做冷敷。

没过多久就接到黄庆玲电话,一个劲地催她,“到哪了?不会还没下班吧?”

“妈……”她清了清嗓子,含含糊糊应付说,“就快到了,就十分钟的事。”

“你这都多少个十分钟了?再不来我给你老板打电话了啊。”

“行了妈,就到了。”

把车开进南岛酒店停车场,余乔躲在车里补好妆,做完十次深呼吸对着镜子把微笑练好之后才下车。

到包厢,在场的长辈已经开席,都是黄庆玲老友,见到余乔先发红包,让她收钱收到手软才开始入正题。

对面满头小弹簧卷的蒋阿姨打头阵,用关怀的口吻问:“乔乔最近怎么样?找男朋友了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