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觉得不错……就应了吧……”

这大概是他一生当中经历的最难最苦的一句话,短短十个字,几乎耗尽他一生所剩无几的情感与坚持。

他看见她的手指微颤,也目睹她的泪坠下,但他无能为力,他已然精疲力竭。胸口也疼得发胀,他忍不住靠着墙弯下腰,右手按住胸口慢慢向下滑,大口大口口地呼吸着,就像一条失水的鱼。

钱佳越看越心疼,忍不住插嘴说:“余小姐你别逼他了,我师哥真没你想得那么好。算我求你,你放过他吧。”

余乔喃喃,“我放过他,谁来放过我呢?”

她对陈继川说:“既然这样,最后再抱我一下吧,就当把中间这两年赔给我了。”

没等他回答,她已经张开双臂拥抱他。

互相靠近的这一瞬间,过去久远的会议一瞬间再度涌上心间。从在瑞丽相遇的那一刻起,两个人这一生注定纠葛不停。爱是简单又残忍的宿命,她选择接受,他退后放手。

她轻轻抚摸他弓起的背,柔声说:“你瘦了。”

他瘦的几乎只剩一把骨头,让她的心一阵一阵不停揪痛。

而他似乎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头埋在她肩上,闻着熟悉的气味,三年来第一次觉得心安。他很像环抱她,却又必须克制,最终只能在身体两侧紧紧握拳,忍得几乎浑身都在颤。

余乔深呼吸,缓过最难受的那一刻,低声说:“我那么爱你,你却让我放弃你,我怎么会呢?”

她轻轻用侧脸磨蹭他满是胡渣的下颌,呢喃道:“我那么爱你……那么爱你……爱的连我自己都觉得荒唐……”

她的眼泪阻止了他想要说的话,他的心被一双无形的手揉成一团,颠来倒去的疼。

她放开他,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好像这时候才意识到这间屋子还有其他人,忽然变得拘束,“我先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快过年了,别让自己生病。”

大概是害怕被拒绝,她几乎是逃跑一样地离开了办公室。

她走后,房间忽然静得让人窒息。

陈继川弓着背走到沙发前慢慢坐下,“给我根烟。”

田一峰把烟递给他,两个人凑一块消磨尼古丁。

陈继川面前云雾缭绕,他伸手挠了挠青色的头皮,自嘲似的问:“是不是挺傻的?”

没人出声,他自己答了,“是挺傻的,真是个傻姑娘。”

钱佳发觉他的眼睛红了,唯一的眼睛仿佛要滴出血。

她心里一阵酸,羡慕与嫉妒的坏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

而陈继川还在问:“怎么就让我遇上了呢……”

没人给他答案,没有人能,也许只有老天能解答,但他从来一个字不说,任由你猜到心力交瘁,也仍然无情。

雾霾侵袭这座城,空气中漂浮着木炭的味道。

余乔独自走回车内,小曼放下手机,关了音乐,问:“怎么样了?”

余乔摇头,“不好不坏吧。反正就当自己倒霉,遇到他这么个傻帽。”

“总算承认你们家小川川是个24k金纯傻逼了,老娘不满他很久了好吧。”小曼的白眼能翻到天上,撇着嘴说,“到底怎么样了?还让你别再理他?还是刚那小bitch当着你的面勾搭你男人?”

余乔摇头,“他还是怕自己拖累我……”

“傻逼。”

“我猜他怕自己真的有瘾。”

小曼一惊,立刻坐直了说话,“不会吧!那你考虑清楚,人一旦沾了那个到死都戒不掉的。”

余乔说:“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都愿意为他试一试。”

“那也得他愿意啊,他不是正赶你吗?”

“一段感情总得有一个人坚持,如果两个人都一起犯傻,那就真的完了。”她平视前方,一踩油门,离开停车场,“我不想完。”

小曼低头系安全带,由衷感慨,“有时候我真挺佩服你的,特别特别厉害,那些男的在你面前根本不够瞧。”

余乔瞟她一眼,唇角带笑,“比你还厉害?”

小曼道:“那当然了!我这种吧就是呼呼扎扎的看着厉害,其实内心怂得很,你就不一样了,属于那种一声不吭就能把事情办成完了还说没什么都是小问题的人。我就佩服你这种,国际五星级牛人。”

“我当你是夸我。”

“那肯定啊。”

“辛苦你一整天,晚上请你吃饭。”

“好呀,去吃日料吧,我想吃那个清口的姜……哎,谁啊这时候找我。”

她把电话接起来,糊弄两声,态度极其恶劣。

挂断电话,她似乎在发愁,“田一峰要请我们吃饭。”

余乔向左打方向,带着车拐弯,“是请你还是请我们?”

小曼却不说话了。

她皱着眉头,盯住前方别克车,陷入沉思。

第三十四章脆弱

他哭了。

烟灭了,人走了,办公室里冷得让人发抖。

他把手伸进购物袋里,轻轻抚摸着余乔给他带来的羽绒服。那么轻,那么柔,像一片羽,也像她微笑时上扬的嘴角,像她张开双臂时眼底的温柔。

然而他除了给她带去伤害,别的什么也给不了。

他是个罪人、是瘟疫,是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瘾君子。这么多年办案,那种人他见得太多,他们惯于说谎,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为了达到目的,不惜出卖一切,包括金钱、*、家庭、尊严,他见过太多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害怕有一天他给余乔带去的是彻底的摧毁、是灭顶之灾。

他不想她恨他,不想她后悔。

却仍然忍不住在空荡寂寥的时刻一遍一遍地想,如果他回抱她会是什么样,如果他说我们永不分开会怎么样,如果他自私一点,甚至祈求她嫁给他……

他不是说圣人,他也想拥有她,拥有一个家,只属于陈继川和余乔的小小的需要他呵护的家庭。

也许会有孩子,也许不会,这些都不要紧。

他总是怀念着那两天在鹏城的日子,一睁眼身边就有她,亲吻她,拥抱她,幸福触手可及,他不再是余文初手下做着肮脏交易的罪犯,也不是老郑眼中肩负重任的卧底,他仅仅是他自己,是属于余乔的陈继川。

然而这些再不能有了……

再不能了……

他忽然间被窗外一盏亮起来的路灯击碎,弯下腰,眼泪不停地流,哭得像个离家走失的孩子。

只是这时候再没有余乔给他拥抱,也再没有人会在耳边说:“陈继川,我哄你一辈子。”

太糟了。

生活真他妈糟糕透顶。

小曼和田一峰约在一间热炒店。

这家店和田一峰的警局很近,方便他稍后回局里值班。但是环境嘈杂,设施简陋,不符合小曼一贯作风。

点完菜,田一峰一面涮洗碗筷一面解释,“别看地方小,东西还是挺好吃的,看你们俩心情不好,吃点快炒提提口味。”

小曼说:“我确实挺喜欢吃辣的,平常我和同事也经常来这条街上吃东西,好像老店都开在这里。”她虽然喜欢顶他,但真正到了敏感的时候,却很能照顾对方面子,这也是职场上多年历练来的,从不至于真正与人红脸。

余乔侧头看小曼,觉得她似乎与之前又不太一样,大概是对田一峰的态度,有了一定的疏离感。

但田一峰浑然未觉,依然热诚地推荐着这家店。

终于到了说正事的时候,他喝口茶,语重心长地对余乔说:“你不要怪他,他也很痛苦,一个痛恨毒品的人,居然是靠着那东西撑过最困难的时候,他享受过,怎么也没办法原谅自己。”

余乔的心已经很平静,“我明白,我会给他时间。”

“那就好……”田一峰试探着问,“所以……那个什么姓宋的,是假的?”

余乔正要点头,小曼**来,“怎么是假的?之前求过无数次了,还不知道陈继川那王八蛋是死是活呢,一次次都让乔乔拒了,没留一点余地。真要我说,陈继川是祖宗八辈子积德才能遇上我们乔乔。都他妈作到这个程度了,还忍着他让着他给他时间,要我说,就哐哐俩耳刮子上去,打醒了就算,打不醒拉倒。”

田一峰赶忙给她倒茶,“你消消气,别那么激动,你这么说川儿坏话,指不定余乔还不乐意听呢。”

小曼端起茶杯,对此有十二万分的自信,“我和余乔什么关系啊,会为了个男人生气?下辈子吧。”

余乔听完抿嘴笑,“是,你永远是我最爱。”

她这一笑,瞬时让人如沐春风,让你到眼前才体会什么是温柔。

田一峰忽然理解了陈继川的患得患失踌躇不前。

他说:“我走的时候落了东西准备回去拿,推门的时候看见他一个人缩在沙发上……躲着哭。”

余乔的手一颤,他红了眼,继续说:“我这辈子

第一回看见他掉眼泪,一个人……灯也不开,不敢出声……就快缩成一团。”

他似乎憋不住,忽然用一声咳嗽缓解眼中的压力,再喝一口茶匆匆看向别处。

饶是小曼,这时候也彻彻底底安静。

不断闯进耳朵里的是热炒店的环绕声,左边那个穿皮衣的大叔催服务员快一点上菜,身后一位喝醉酒的年轻人拍着桌子骂领导傻逼,老板娘说来了来了,菜就在灶上,还有一分钟就出锅。

有人调侃,老板娘,你的一分钟比别人都长啊。

老板娘悻悻地笑,不好意思啦,人多的时候是比较慢一点。

余乔感受着热茶的温度,用极小的音量说:“那你有没有安慰他?”

田一峰没听清,问了句,“你说什么?”

余乔继续用这样的声音说:“你有没有抱抱他,跟他说怎么样都没关系,我会永远陪着你,永远不再让你一个人。”

小曼和田一峰都没听清,然而这也不要紧,她不是说给他们任何一个人,她的话留给他,也留给自己。

今后千难万险,她已经决定去做最坚强的那一个。

她抬头,对田一峰笑了笑说:“没什么,等他想通了就好了。”

“那要等多久?”小曼夹一只花甲到碗里,挑出肉来往嘴里一送,“一个月?半个月?再来一个三年?到时候你多大?三十一了,就算你自己不介意,你妈能放过你?他怎么就不能为你想一想。”越说越气,少不了再度开骂,“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田一峰听得好笑,“我说陆小曼,我发现你真挺爱用什么什么每一个好东西这种句式啊。按理说你们学法律的不该这么主观片面……”

“我就这样。”她一扬下巴,送上前的是一张明媚耀眼的脸庞,“你管不着。”

田一峰低头哼哼,“迟早管着你。”

小曼听见了,“管我?先管好你的小师妹吧。三百六十度小bitich,专门撬人墙角。”

“哎哎哎,你注意点儿,话别说得这么难听。”

“我还有更难听的呢,你想听不?”

两个人斗起来,让余乔身边多出一些轻松愉悦的气氛。

她没胃口,小曼给她剥的虾她一口没动。她想着陈继川独自难受的场景,心疼得无法形容。

但是……总会好的吧……

总有变好的一天。

饭后,田一峰回局里值班,余乔送小曼回家。

小曼和田一峰在饭桌上吃得热闹,上了车却沉默异常。

快到家的时候,小曼突然顶着一张严肃的脸孔问:“乔乔,你觉得田一峰怎么样?”

余乔愣了愣,随即说:“我觉得不错的,脾气好,人也正直。”

“可是他只请得起这种地方……”小曼看着窗外不断远去的霓虹灯,絮絮叨叨,“我知道他们一个月多少钱,基本不够我买个钥匙串儿,就算升得快,那也就是一千和两千的差距,除非去贪,但风险太大,败坏人品,一样坏,样样都坏,不值得。但如果一辈子就指望这么点钱,在鹏城永远别想买上房子。乔乔,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家里能帮忙,我只靠我自己,我一个人,有时候也觉得累,也想找个肩膀靠一靠,但他……好像指望不上。”

“小曼……”

“我是不是想太多了?明明也没多熟悉。”

余乔把车开进地下停车场,停好之后转过脸来,认真地问:“你喜欢他吗?”

“喜欢?算不上吧。”小曼怔怔的,双眼失焦,仿佛喝醉了酒,“就觉得还行,和他在一起挺开心的,看见他对小bitch好心里就不舒服,就想掐死他……”

余乔不说话,她自己已经找到答案,“应该是……喜欢了……”

小曼懊恼地捂住脸,“怎么会喜欢这么个人……我疯了我……”

余乔叹了口气,劝她,“顺其自然吧,感情的事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

第三十五章春节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结束。临近春节,城市里到处张灯结彩,满是节庆氛围。

余乔照旧陪着黄庆玲置办年货,把瓜子花生、糖果曲奇装满后车厢,黄庆玲依然抱怨她不思进取,老大不小了也不谈个男朋友,当心过了三十岁还是老姑娘。

南山最繁忙的十字路口,红绿灯由交警人为操作。

红灯,她停在斑马线后,看着年轻的交警站在操作台背后随时一面观察往来车辆,一面考虑是不是该换绿灯。

行人从她车前经过,步履匆匆,面目模糊。

她想起陈继川,想起曾经他忽然出现在地下停车场,一扬手说:“hello,美女。”

不自觉就笑了。

黄庆玲好奇地问:“你笑什么?”

余乔摇头说:“没什么,就想起昨天看的综艺节目。”

黄庆玲说:“怎么感觉你最近越来越傻了?”

“有吗?”余乔笑了,“没觉得。”

绿灯亮了。

余乔发动汽车碾过斑马线,穿越年下空荡无人的街道。

忽然之间,她对黄庆玲说:“妈,你相不相信这世界有奇迹?”

黄庆玲随口说:“你长这么漂亮学历又好,还没有嫁出去也没男朋友,我觉得这就是个奇迹。”

余乔莞尔一笑,“我相信,一直相信。”

黄庆玲瞄她一眼,觉得自己女儿傻得无可救药,“还做梦呢?抓紧时间把自己嫁了才是头等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