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乔擦干泪,回过头面对士气昂扬的母亲,待陈继川走后,她反而平静下来,“我从来没有可怜他,他也不需要任何人可怜。”

“啧……你还维护他,他给你灌了什么*药了还是你中了什么邪?这种人到底有哪一点值得你这么要死要活的?不管了,这地方你不许再住,现在就跟妈回去……余乔!你干什么?”

余乔慢慢跪在黄庆玲面前,“妈,一二年他生死不明,我在王医生那骗到了安眠药,攒了三个月,攒足九十片……如果不是小曼来得及时,我早就已经被烧得只剩下灰了……”

黄庆玲拉不动余乔,捶胸顿足,“乔乔……你……你这是要剜我的心……你这是要逼死妈是不是?”

“不是……这件事我本来一辈子都不打算说了……可是你逼我……明明是你们逼我,却好像你们才是受害者,你们都是在为我好……可是我做错了什么?我到底要怎么样才算对?”她精疲力竭,说话也绵软无力,声音越来越小,“妈,我说没他我活不下去,这话是真的。”

黄庆玲向后一靠,仿佛一瞬间被人掐住喉咙,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余乔,既恨她不争气,又心疼她饱尝人生苦楚,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全身上下都没有力气。

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南方城市总是比内地先一步撑起大太阳。

陈继川其实没走远,他没带钱包,就真这么漫无目的地在小区花园里遛弯儿,走到游泳池旁边的时候忽然发现一群老大妈簇拥着往门口走,大白天的也不是跳广场舞的点儿,陈继川跟上去,听见一个卷头发大妈同另一个红头发大婶说:“你听说了吧,咱们小区出了个大事,有个搞贪污的警察住咱们这,就是9a栋十七楼那个。”

红头发的操一口东北口音,听着像在看春晚小品,莫名透着一股滑稽,“哎,我也是看我儿媳妇儿给我发的微信才知道,什么贪污,不止呐,还吸毒!你说要只贪污就算了,反着也不关咱们的事儿,可是吸毒就不成了,我们小区好歹也十万起啊,住的不是富豪也是内什么……”

“中产阶级!”又凑过来一个,矮个子胖墩墩,长得像刘姥姥的。

“对,你说来来往往这么多小孩儿老人的,万一出了什么事,是吧?”

“就是就是,这吸了毒就跟死了没啥区别,还不如死了呢。万一哪天发起狂,在咱小区随便抓一个小娃娃,谁负得起这个责?”

“所以说要搞业主联合提议嘛。”

“可这是人家买的房子,没理由赶他走吧。”

“不走?不走我就天天去警察局坐着!总得有警察来管!反正我老就一退休工人,有的是时间!”

“是是是,再不然就找记者,曝光他们!总得有人管!”

一群人议论纷纷,由领头的白头发老大爷在小区入门处贴上“大字报”,这人陈继川还认识,聊过几句,听说以前是搞计划生育的,是个退休的局长,对待顽固分子非常有经验。

老头把白底“大字报”贴在最醒目的地方,毛笔字个个斗大,让人大老远就看见他们标题上写明的“维护小区和谐,坚决抵制犯罪分子”重大决心。

陈继川虽然只剩一只眼睛,但视力还算不错,隔着人群也能看清业主们要将他这样的“人渣”“败类”“社会毒瘤”逐出小区的理由和即将采取的措施。

最好笑的是,明明中间还有几个平常与他关系不错的邻居,现在却比一般人都要激动,仿佛自己情感受骗非要“作恶者”认罪伏诛才行。

人或许天生愚蠢,宁愿相信别人的嘴,也不肯信自己的心。

几个老头老太太开始围着物业部负责人吵吵闹闹要结果要措施,陈继川觉得挺好笑,背过身再往小区中央的小树林走,中途接到田一峰电话,也不算好消息,“已经有记者围到市局采访了,不知道从哪打听出来你跟你二叔的关系,好几个打算在这上面做文章……哎,算我乌鸦嘴,刚出一稿,说你之所以能逍遥法外,全靠有个当局长的叔叔……这他妈的……见过造谣的,没见过这么毒这么恶心的,要老子不是警察,非他妈揍死他不可……”

“没办法,不想当也当了,就这么混着吧……”陈继川揣着兜,重新走进9a,但这回他按住顶楼33层按键。

田一峰不放心他,“你怎么样了?这事还闹挺大的,没记者去堵你们吧。”

“还没,肯定是堵我二叔更容易啊,找我干嘛。”

顶层的铁门早坏了,他一脚踹开走到平台上,高楼风迎面扑来,差一点将他嘴里的烟都吹走。

田一峰说:“我知道你委屈,人已经查到了,接下来肯定按程序办,等局里再发个公告澄清一下就差不多了,也没多大事,你别有心理负担。”

“不会信的。”

“什么?”

“没人信咱们,特别我这又是局长的亲戚,又是毒枭的女婿,还他妈挺有钱,谁会信?”陈继川的话说得很轻,几乎都被楼顶的风带走,“行了,没别的事,你好好干活,别动不动跟个土匪似的要动手,当警察嘛,受窝囊气的机会比抓贼多得多了。”

他看过太多了——

“能干这么大一票,肯定背后有人,要我说就派纪委去查,一查一个准,现在这些当警察的,有哪个干净?都他妈拖出去枪毙。”

“搞不好就是局长示下嘛,搞到赃款大家发财,贼也抓了,功也立了,皆大欢喜。”

“哈哈哈这么好的活儿,我也要去考警校,升官发财找小蜜,从此走向人生巅峰。”

“这种人渣就应该枪毙,最好换古代,凌迟处死。”

“相信我,肯定官方澄清没有这回事,然后两三天风头过去,还是该干嘛干嘛,小老百姓就别操那个心了,老老实实给官老爷们当狗吧。”

“要我说,这个事看着离奇,但是无风不起浪,那个警察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

…………

…………

太多了……

恶毒的字句,极端的言辞,狂热而正义的群众,不信真相只信自我的人民。

他摸了摸毫无知觉的左眼,忽然笑出声来。

陈继川语气轻松,田一峰却莫名地觉得不大对劲,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川儿,你还记得咱们入职的宣誓词吧?”

“不记得了,记那个干什么……”

“那我给你背一遍。”田一峰还没开始,就被陈继川掐断了电话。

他把手机揣在裤兜里,吹着风,慢慢向前走,在天台边缘俯瞰着这座生机勃勃的城市,顷刻之间仿佛烦恼都被风带走,余下的是他饱受折磨的*与始终倔强的灵魂,却与陈继川的世界渐行渐远。

关于誓词,他记得的——

忠于法律,恪尽职守,献身事业、奋斗不息。

哪怕是在缅北深山,在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的时候,他的理想仍然坚定,他的立场从未改变。

但现在,他却忽然间迷茫起来。

他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也不想去澄清,去求证,他只是觉得累,想要找个机会找个地方好好地安安静静地睡一觉。

就像在那些挥不开的噩梦里,他也曾经选择做一个懦夫、一个孬种、一个卸下重担只看自己的人。

第五十九章复生

后悔吗?

说不后悔实在太难……

“哥哥,你帮我捡一下悠悠球好不好?”

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陈继川的思绪,他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个丁点大的小男孩,正好是上电梯时被母亲一把拉住低声教育的那个。

陈继川蹲下*身,把滚到他脚边的悠悠球捡起来递给他,“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你妈要知道了得把你吊起来打。”

“不会的。”小男孩接过球,看着陈继川,奶声奶气地解释说,“我妈太懒了,不会吊起来,就直接打……”

小孩儿说话带着一股广东腔,听起来特别黏糊,陈继川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问:“你叫什么?几岁了?”

小男孩张开胖乎乎的手指比了个五,“我叫赵东宇,今年五岁了,你也可以叫我东东,东东听起来比较可爱。”

陈继川歪嘴一乐,“你还挺能说,不过你赶紧下去吧,天台小孩子不能来,万一掉下去怎么办?摔得你脑袋跟西瓜似的,碎成渣。”

他比划起来,神情恐怖,东东却全然不害怕,反而问:“那你怎么上来了?”

“我是大人。”

“大人就不怕掉下去了?咕咚一下,像个大西瓜!”

对于东东的问题,陈继川皱起眉头认真思索之后回答:“大人可以控制自己,小孩儿不懂。”

“我也能控制我自己,你看,我球滚远了自己不去,让你捡的。”

“哦,没看出来啊赵东宇,你还是个能人,把你哥我都说没话了。”陈继川坏心眼地拧一把东东胖乎乎的脸,“我说,你妈不是跟你说我不是好人吗?你还跟我叨叨这么久,不怕我把你拐到山里给野人当儿子啊?”

“呃……”东东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说,“我妈妈说你是警察,警察都是好人,我长大了也要当警察。”

小孩子的声音又脆又嫩,仿佛一只银铃在春天最好的时节摇晃发声。陈继川愣在当场,胸口仿佛压着一块湿润的棉,透不过气又说不上话,隔了好久才开口,“放屁,谁跟你说警察都是好人的?警察里面也有坏蛋。”

“我们老师说的啊,还有给我们上课的交警叔叔也都特别好,答对了题还给我们糖吃,还有消防员叔叔,让我坐消防车了,特别大,比我爸的车好多了。”

陈继川说:“你爸那车我见过,一百万出头的,确实不如消防车值钱。哎,小胖子,你还挺识货。”

他笑,东东却又忧愁起来,“那你为什么说警察不好?警察欺负了你了吗?”

“没,因为我就是坏警察。”

“谁说的?”

“你妈。”

东东鄙视地看了他一眼之后说:“我妈还跟我说天上有神仙,指月亮会割耳朵呢,她的话你也信啊?”

好吧……陈继川被噎得无话可说。

“别人都这么说。”

东东发挥了十万个为什么的钻研精神,继续追问:“别人是谁?”

“就是邻居们,还有别的不认识的人。”

“他们为什么要说你坏?”

“嗯……因为有人告诉他们我是个王八蛋。”

“你是吗?”

“不知道。”

“我觉得你不是啊。”东东非常肯定地说,“你陪我说了好久,我爸都不怎么陪我,我觉得你挺好的,而且你还帮我妈妈提过一袋米。”

“是吗?忘了。”

“你是个好人,乐于助人,我要向你学习。”东东一本正经地说。

陈继川又是一乐,“学我?学我你妈可要操心了。”

“为什么?”

“我不听话。”

“噢,那你不是好孩子。”东东似乎觉得这么说不大好,因此赶紧补充一句,“但是你肯定是个好警察。”

“你又知道。”

“我就是知道,你不要看我是小孩子,其实我知道很多的,你看那么多哥哥姐姐,只有你陪我玩了这么久。”

“我这是闲的。”

“你要回家了吗?我想回家了,回去晚了我妈妈会生气的。”

“打你啊?”

“很烦的,会边打边哭,女人最麻烦了。”东东上前一步牵起他的手,“哥哥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陈继川低头看着他,小孩子的眼睛像琉璃珠一样纯净,清清楚楚地倒映着迷茫又懦弱的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他把东东抱起来,手里耍着悠悠球说:“算我倒霉,碰到你这尊大佛。”

“我不是佛,我是小朋友。”

“哦,还挺清楚自己身份的啊。”他把烟摁灭了扔在楼梯拐角的垃圾桶里。

“你不要抽烟了,抽烟有害健康。”

“你懂什么?抽烟有害,但是健康!”

“……你很多道理哎……”

“当然了,我是大人。”

对哦,大人最会胡说八道编故事了。

陈继川把东东放在十四楼a门口,像个老妈子似的蹲下来祝福他,“听好了啊,以后不许去天台了,还玩球,真不怕死。”

东东甩了甩手里的悠悠球,强调说:“是这个,悠悠球,不是足球。”

陈继川再度伸出魔抓去捏东东胖乎乎的脸,“你还挺有理的你,说了不许去就不许去,回头我就把天台的门锁了。”

“那你还去吗?”

“我去那干嘛,饿了去喝西北风啊?”

“西北风可以吃的?”

“行了,不跟你啰嗦了,快叫门,我先走了。”

“噢。”东东忽然放下悠悠球,抬起稚嫩的小手,向眼前高大的陈继川敬了个礼,“谢谢你,警察叔叔。”

陈继川笑了,眼眶却在发热,他站直了,严肃又标准地朝东东敬礼,“也谢谢你,小胖子同志。”

东东咯咯笑起来,像上帝身边胖得圆滚滚的小天使。

在赵太太开门之前,陈继川已经闪进楼道,他站在垃圾桶旁边听见一道女高音,“你怎么自己回来了?奶奶呢?”

小胖子说:“奶奶和周爷爷谈恋爱去了。”

“哪个周爷爷?”

“专杀小孩儿委员会会长周爷爷,很吓人的——”

“你……你又跑哪儿蹭一裤子灰,早上刚换的,又要洗!赵东宇!你是不是存心折腾你妈我呢。”

“没有啊妈,我想吃樱桃。”

“在柜子上……赵东宇你给我洗了手再吃!还跑!是不是找揍!”

陈继川听着听着就笑了,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要能生个小胖子那样的儿子,好像也挺不错的。

但就是得折腾余乔了……

陈继川没回公寓,反而自己下楼打了个车去警察局见田一峰。

见到陈继川之前,田一峰先接了余乔的电话。

黄庆玲仍然寸步不离地守着余乔,趁她上厕所的时间,余乔赶紧问:“你知不知道一个叫温思崇的记者?”

田一峰卡住了,不知道该不该答她这个问题。

余乔却没给他喘口气的时间,追着问:“是不是温思崇做的?你不回答我,我就叫小曼替我问。”

“唉……”田一峰觉着余乔和季川简直是天作之合,这他妈一个比一个横,一个比一个能折腾,他迟早被他俩玩死。

“确实……可能……有这么个人……”

陈继川拎了两罐冰可乐走进市局,和田一峰一人一罐当喝酒似的干杯闷灌,田一峰一口气喝干净,把可乐罐捏成瘪瘪的一层攥在手里,“刚跟你打电话,怎突然就断了?”

陈继川说:“没什么,可能信号不好。”

田一峰狐疑地盯着他,“真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