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男生笑了,问:“这面包这么好吃么?你一口气吃两只。”

何洛纳罕,男生指指她的胳膊。低头,才看见腋下夹着塑料食品袋,刚刚挑选的面包安静地躺在里面。

“对不起,对不起。”何洛发窘。

“没关系,你想要,两个都拿去。”面前男生温和地笑,眼睛比他要大些,但没有略微的凹陷,额头宽阔一些,脸颊方正一些,很像主旋律电影中英武的正面角色。

他叫冯萧,比何洛早来一年,两个人简单聊了几句,发现住的地方不过隔了一个街区。后来渐渐熟悉,冯萧总会讲起何洛当时理直气壮从自己手中抢面包的事情。“头一次,看到满脸大义凛然的强盗。”他呵呵一笑,“是不是,小面包同学?”

舒歌后来见到冯萧,不断抱怨,那天在超市,若不是自己挑选冰激凌挑得眼花缭乱,没有和何洛一起结账,怎会错过和帅哥结识的机会?她气鼓鼓地说:“何洛,下次一定要大声喊我!”

一忘记幸福(4)

何洛揶揄地笑:“好好,下次我随身带着你的照片,看到帅哥就说,喂喂,看看我的室友吧,美丽可爱,聪明活泼,我可以提供所有数据给你,生日、电话、身高、体重,三围要么?没量过,目测结果还不错!”

“你敢,我也随身带上你的!”舒歌做个鬼脸,“虽说男朋友宁缺勿滥,但总要多几个备选项。我看冯萧不错。”

“那就给你。”

“人家分明看上你了。”舒歌大笑,“你看,那天他还主动过来说,咱们自行车要是坏了,可以找他修。我和他才见过一面,难道对我一见钟情了?”

“人家那是热心。”何洛哭笑不得,“他都说了,自己学机械的,工具全。”

“工具全也没见他在家门口挂一个修车行的牌子啊!人家还是有选择的。”舒歌问,“你真的,没想过找一个男朋友么?”

何洛弯弯嘴角:“没想过,随缘吧。”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想要成熟就要接受不完美。

人,总是要先生存下去。何洛就读的学校每年大批量发录取通知书,但是奖学金名额相对有限。每年学费和生活费加起来要三四万美金,即使对于美国中产阶级家庭,也是不小的负荷。毕竟学校名气大,许多留学生自费来读,希望表现出色,可以在第二年申请到实验室里的助研工作。中国学生的刻苦是出了名的,竞争更是激烈。所以像何洛这样拿着全额奖学金衣食无忧的人,也都有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

紧张新鲜的异国生活,让何洛忙碌麻木,不能相守的遗憾和哀伤不再如同刚出国的时候那么强烈,越来越不清晰。生活被一场场大大小小的测验考试填满,偶尔忙里偷闲下来,亲手做些可口的饭菜,便是最好的休息。一颗痘痘也不长了,加州的天气总是好得让人心旷神怡……当所有的一切都很好很好的时候……不想到他,便不会孤单;不回忆过去,便没有遗憾。

Angela决定去纽约市的哥伦比亚大学读新闻,何天纬则打算去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从此跨越整个美国。两个人说好开开心心玩到分别,此后再不联络。他早先还口口声声说没有心情去旅行,但自从在何洛那里看到蔡满心寄来的海景照片,立刻眼前一亮:“酷,这个地方好漂亮,一定适合潜水。”

“所以,暑假堂叔会把他发配到你那边,说是旅行,其实想让他练习一下中文。”何洛给满心打电话,“他还是个大孩子,希望不会给你添麻烦。”

“我可最不会安慰失恋的人。”

“我没看到他脸上有多少依依不舍。”

“想一个人,不需要挂在脸上的。”满心缓缓地说,“对了,我在海边开的青年旅社起名字了,叫做‘思念人之屋’。”

何洛轻笑一声,算是回应:“有时候,我觉得怀旧是一种负担。过去的痛苦,现在想起来依然痛苦;而失去的快乐,回忆起来更加痛苦。什么都不去想,远比思念一个人来得简单。所以我们不如对自己好一些。”

她爬上屋顶看流云。远远望着天际,浮云聚散,天空湛蓝清澈,仿佛可以一眼望穿。

你此刻还在梦乡中吧。我的生日过去了,又老了一岁,却没有你的只字片言。

路边的山茱萸枝干遒劲,粉红或者纯白的花瓣平展开来,一层层蔓延开来,从房顶看下去,如同层云蔓延脚下。疾风吹过,花落满路,沿着迤逦的柏油路,一直蜿蜒到天边,溶化在变幻万千的玫瑰红霞中。

耳机中的杨千迷离地唱着《再见二丁目》:

满街脚步突然静了,满天柏树突然没有动摇

这一刹我只需要一罐热茶吧那味道似是什么都不紧要

……

不亲切至少不似想你般奥妙,情和调随着怀缅变得萧条

如能忘掉渴望岁月长衣裳薄

无论于什么角落不假设你或会在旁

我也可畅游异国再找寄托。

何洛想,既然惧怕迷恋一个人的感觉,那么就告别天真梦幻吧。

岁月长,衣裳薄。

关于你,话题无多,可免都免掉。过去的时光,如果可以忘记一点,傻一点,或许现在的自己就会更加幸福一点。

二我的爱与自由(1)

春末时节适合离别行色悠闲脚步翩翩

其实我比你在乎相爱的盟约

只是不想挡住了彼此的视线

如果我忘了要回到你身边

请你不要怀疑不要否定

我们的从前

by苏慧伦·我的爱与自由

春节刚过,章远便接了一单任务,天达负责技术的副总特意找他谈话,要他从研发部门组织团队,配合市场部参与合同谈判。

任务紧急,刚刚放假回来的同事听说又要加班,纷纷叫苦不迭。

碰头会上,康满星抗议:“这个项目分明是MissionImpossible!只给我们三个月不到的时间,来搭建同兴那么大一家公司的信息化平台,还要负责设计他们的电子化业务系统,有软件有硬件,简直要人命。更何况,现在合同还没有到手。”她也是去年的应届毕业生,平时嘻嘻哈哈,工作起来一丝不苟。和她说话最爽快,从不需要拐弯抹角。

“我们面临的困难,竞争对手也有。”章远颔首,“我简单翻阅了一下材料,同兴最初是从南方一个小贸易公司起步,正式挂牌将近十年。我猜,对方八成是要用和国际化管理接轨这样的噱头,来做成立十年的献礼,以及进入大城市和国际市场的敲门砖。”

“你分析得有道理。”销售经理方斌翻看材料,“我们谈的时候,也会强调时效性,在三个月的时间内,尽可能打造一个强大平台的外壳出来。”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康满星小声道。

“这是满足不同客户的不同需求。”章远笑,“所以这次要我作为技术代表参与谈判,是希望我对项目预期的结果有个清晰的脉络和把握。”

“你把我要说的话都说了,”方斌留下两个文件夹,笑道,“材料都在这儿,辛苦了。”

“可不是辛苦?谈合同一向是市场部的范畴,现在让我们也介入,真是要加班到吐血了。”几个组员抱怨。

“能参与初期的谈判,把主动权握在我们研发组手里,是好事啊。”章远给大家一一分配任务,“做一个进度表出来,我们三个月能完成多少,硬件方面我去协调一下其他研发组和供货商。”又笑,“大家想想看,如果只有销售人员贸然去谈,合同一旦签订就是板上钉钉,那时候再对老板说missionimpossible,可就要夹包走人了。”

“组长,让你一说,什么坏事都变好事。”康满星吐舌头,“但是你五月份去美国参加培训,不会到时候完成不了,留下烂摊子给我们,自己一走了之吧?”

“怎么会?我去美国培训,又不是出逃!如果完成不了,副总肯定取消我的行程。”章远笑,“为了我能顺利出发,拼了老命也要把这单任务按时完成。”

“呵,原来你也这么崇洋啊。”康满星揶揄,“听到去美国开会就这么激动!”

章远微笑不语。

在同兴公司总部,章远遇到了朱宁莉,她大学毕业后进了信息产业部下属的一家软件公司做销售,没想到此次二人各为其主,来争夺同一家客户。

交换名片后,朱宁莉叹道:“真是冤家路窄,我还说是谁和我们竞标。你怎么不做技术,跑到销售来和我抢饭吃?”

“这是我们公司内部精诚团结,上下一心。”章远正了正领带,“早知道你在,我们应该再多来几个人才有胜算。”

“你想说我话多就明讲!”朱宁莉白他一眼,“你这人说话,总是拐弯抹角。”

“那多伤同学感情。”章远笑,挥手告别,“不贫了,有机会改天再向您讨教。”

“是天达的章远啊。”和朱宁莉同来的销售经理问她,“原来是你的同学,没有听你说起过。”

“我和他一向说话不多。现在还好些,当年见面就吵。”

“为什么?看不出来啊。”

“这个人自视太高。”

“呵呵,也算是欢喜冤家啊,有这么优秀的老同学,怪不得你看不上其他人。”销售经理感叹,她人脉广博,业内小有名气的青年才俊都认识,总惦记着给新来的同事搭鹊桥,“听说章远本科毕业就被天达重用,当时嘉隆公司放走了他,现在后悔得不行。”

“他和我没什么关系。”朱宁莉摆手,“这家伙又自大,又傲气,比较适合小女生盲目崇拜。”

“噢?应该有很多吧。”

“谁说不是呢。”朱宁莉叹气,想到张葳蕤,她考了研究生,去哪家大学不好,偏偏去何洛毕业的学校。还振振有词,说:“当然要报考这里,人家的英语系好嘛,你要恭喜我。”

朱宁莉当时就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何洛的确出国了,剩下你和章远留在北京了。但你不要忘了,他们分手,就是因为何洛考到这所学校,对章远而言,这是伤心地,你更没戏了。”

几家竞标的公司里,天达给出的进度表最为翔实,章远提出的几项技术设想也被同兴采纳。项目上马,和时间赛跑,连续几个月里晨昏颠倒废寝忘食。

不知不觉,何洛的生日已经从日历上翻过。忽略了,便无从解释,回头说太忙我忘记了,无异于雪上加霜。章远计算日期,项目完工之时,恰好可以赶上在西雅图举办的培训,此后一路向南,到加州不过是咫尺之间。

二我的爱与自由(2)

分开将近一年后,要说些什么,要走向何方,他心里一点谱儿都没有。索性不去想,只要能亲自站到她面前,比一百句解释、一千句挽留都有效。

人算终究难敌天算。

春末夏初,SARS肆虐的消息一路传到美国。

何洛去国万里,不知道国内的情形到底是如官方所言一切都好,还是如一些人所讲北京都成了空城。问了几个在京的同学,有人开心,说街上每天清静极了,人少车少,空气质量都比往常好;有人忧心忡忡,说整个学校都被关闭,好像在坐牢。不知谁传出3M公司的N95口罩可以有效防止病毒传播,一时间美国各大超市和建材零售商店的存货被哄抢一空,多数是华人买了快递回国。何洛明知道外国的口罩不比中国厚,然而此时人心惶惶,能买来安慰家人亲友也是好的,算着家里一盒,在深圳工作的李云微一盒,北京同学多,要两盒,还有……想到章远时,她犹豫片刻:给,是否显得自己过于关心;不给,又似乎耿耿于怀,欲盖弥彰。

有了这个念头,便没心情安心复习。学校附近几家店已经被中国学生买空,只能去邻近镇上试试运气。何洛还没有买车,又不好意思麻烦别人,于是查了列车时刻表,准备搭校车去火车站。冯萧恰好来图书馆查资料,看见何洛在门前等车,便问她要去哪里。

何洛说了自己的打算,冯萧忍不住笑,说:“你是学生物工程的吧?”

她点头。

“上次你还给我讲了好多DNA、RNA、细菌病毒的,还有什么克隆分子抗生素……”

“是离子载体抗生素。”何洛纠正。

“对啊。”冯萧说,“我学机械的,都知道N95对于病毒而言,是个大眼筛子。你是专业科学家,怎么也相信这些?”

“至少能拦住唾液。就是知道SARS没有什么办法防范,我才更着急。”何洛说,“除了买些口罩,我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你真要去?”冯萧打开车门,“我带你去吧,坐火车下来之后还要再转公共汽车吧。你也知道美国的公汽,半小时也没有一辆。”

“这……太耽误你了吧?”何洛犹疑。

“看你心神不宁,怎么有心情去复习做实验?”冯萧坚持,“上来吧,科学家,我们还指着你研究出新型抗SARS疫苗呢!”

何洛买好口罩,顿时觉得天气也好起来,有了说说笑笑的心情。冯萧从隔壁购物中心买了冰激凌给她,说:“你还真是小孩子,刚才一路板着脸,这么快就开心起来。”

四月粉红的重瓣樱花开得绚烂,两人坐在一株花树下边吃边聊。

“我以为自己这段时间长大了很多,”何洛说,“但没想到还是这样一惊一乍,毛毛躁躁。”

“也没什么不好,所谓赤子之心,就是要像初生的小孩子一样。”冯萧说,“我看好你,你有潜力。”

“什么潜力?”

“保持赤子之心,我早看出来了……”冯萧顿了顿,大笑,“从你抢面包开始。那时候我就说,谁家丫头,这么野蛮?后来发现,是这么迷糊。”

何洛笑着摇头,垂眼看着两个人的影子,上面铺满樱花花瓣。

野蛮丫头,他也说过,真是个野蛮丫头。

呆瓜小贼。

野蛮丫头。

似乎,手掌还有那年冬天,高中门外烤红薯的余温。他被烫得跳脚,一边倒吸冷气咬着红薯,一边含糊不清笑着喊她,野蛮丫头。

时光如水,潜藏的记忆是嶙峋的石,总能激起三五朵浪花。

冰激凌很凉,但牙齿不会疼,因为没有蛀牙;如果一颗心也完整无缺,那么怎样伤怀的往事,都不会让心头尖锐地刺痛吧。

然而心底你曾经存在过的位置,现在是一个空洞。

“我们往回走吧。”何洛意兴阑珊,“也耽误你很久了。”

坐在车上,捧着几盒口罩,发现自己并不知道章远的通信地址,不知道他去北京后新换的手机号码,不知道他工作的Email,至于QQ这样的聊天工具,自己很久不用,号码都丢失了。

人们似乎有默契,不在分手的朋友面前说起他们昔日的恋人。破碎过勉力粘合在一起的心,就能渐渐忽略裂痕。彼此生活环境都改变,对方的生活和心思无从知悉。而这一切,不正是你想要的自我保护的坚强外壳?

没有勇气和力气面对未知的岁月了,又何必牵挂呢……想着想着,眼泪就要下来了。

冯萧从车内后视镜里看到,几次想开口,又把话吞回去,最后问了句:“花粉过敏了吧。”

“可能是吧。”何洛低头找纸巾。

“在后座上,等一下我给你拿。”正好赶上红灯,冯萧松开安全带,转身。

就在一瞬间,巨大的撞击声传来。何洛系着安全带,身体被大力前推,头甩向后面,狠狠地在靠背上撞了一下。眼前骤然一黑,又慢慢亮起来,一时间有些晕眩。

“妈的……”冯萧骂了一声,听起来有些遥远。

“啊!”何洛看见他额头的血迹,探身过来。

“不要解开安全带。”冯萧拦住她,“打911,手机在我右边口袋……我动不了了。”

“啊,你的手……?”

“怕是脱臼了。”

后面是一车十几岁的孩子,开了老爸的大吉普出来,摇滚乐声音震天,虽然踩了刹车,但装甲车一样庞大的车体带来巨大的冲力,仍是尼桑车不能承受之重。

二我的爱与自由(3)

小孩子们毫发无伤,一再央求冯萧不要报警,说家里会承担维修和医疗费用。

“这肯定不行,谁知道有没有后遗症呢?”冯萧叮嘱何洛不要动,“车辆维修肯定是对方全责,但事故发生时我没系安全带,搞不好要我负担部分医药费呢。但你系了,所以要负责把我们两个的医药费,都从保险公司赚回来哟。”他见何洛面色苍白,一边安慰她一边说笑:“看到了吧,在美国坦克面前,六缸的日本车也就是铁片。”

警车和救护车在五分钟之内赶到,在去医院的路上记录了二人的社会安全号和保险信息。冯萧的额发被血浸湿,色泽比周围更深,何洛愧疚,“很疼吧?都是我多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冯萧左手还能活动,在她手背重重拍了两下,“不许再祥林嫂了,你刚刚说了不下二十次对不起,我耳朵都生茧子了。倒不如撞晕过去,还能耳根清静。”

“呸呸,又乱说了,”何洛强自笑笑,“童言无忌!”后颈仍有些痛,她心有余悸,抑制不住微微发抖。冯萧握住她的手,轻声说:“我们现在不都好好的么?不要怕,不怕。”浑和的声音让何洛安心,渐渐松弛下来,她实在疲倦,竟在救护车上睡了过去。

冯萧额头破了,缝了五针,撞车时右手扶在方向盘上挡了一下,造成肩关节脱臼。医生说了许多肌肉韧带的名称,两个人听不懂,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又有护士人员走过来,开口便问何洛是否怀孕,如果不确定,可以做一个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