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洛脸红,说绝对不可能。

医生笑了,解释道,很多人怀了小孩,但自己不知道,而剧烈的撞击或许对胎儿有潜在的危害。

冯萧也凑热闹,冲何洛挤挤眼睛:“顺便查查,反正有对方的保险付费。”

“真该缝住你的嘴巴。”何洛佯怒,但心中明白,他是不想撞车后自己心情紧张,于是又翘起嘴角微微一笑。

车子送厂检修期间,对方保险公司付费给冯萧租车,他特意挑了一辆拉风的黄色双门跑车,笑道:“打死我,自己也不会买这种车,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免费尝试。”何洛过意不去,总觉得一切因为自己而起,冯萧替她宽心,说:“保险公司估价,赔了2400美金的修车费,我找的那家中国修车厂,估计只要七八百美金。里外里,还赚到了。”看何洛还是郁郁寡欢,他扬手,“你这么自责,不如请我吃饭。”

“好啊!”

“让你破财你还这么开心,为了让你更开心,吃顿大餐吧。”

“多大?”

“龙虾吧。”

“嗬,狮子大张口。”何洛笑,“明明是你赚了一千多美金。”

“小面包,原来你刚才装忧郁,引我上套?”冯萧说,“没用的,我已经把你那顿龙虾记在本子上了,随时催债。”他一向乐天,笑声爽朗,丝毫不提自己上千美金的医疗费还在双方保险公司的拉锯扯锯中。

章远收到李云微从深圳转寄来的N95口罩,打电话给她,那边声音嘈杂,还听到有人用粤语吆喝,她的大嗓门抱怨着:“我吃饭呢,老大!你可真是会挑时间。”

“食堂有什么好?”章远笑,“等你来北京,厉家私房菜伺候。”

“才不去!现在北京非典发病率比深圳这边都高。”

“那要我飞过去请你?不会先隔离一段时间吧。”

“别绕弯了。”李云微笑,“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神通广大,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没事。对了,口罩我收到了。”

“噢,绕了一大圈,就为了告诉我这个啊……”李云微拉长嗓音,“那我就放心了,紧俏商品,我还怕邮局私下扣了呢。”

“她也真是,总爱为别人操心。有她在美国的联系方式么?”

“没有,国际长途太贵,从来都是她电话打过来。”李云微笑,“怎么,你也听说她暑假进实验室干活,不回来探亲,这才着急了……”

“你说什么,她夏天不回来了?”章远打断她的话。

“你不知道?”

“我知道了,刚刚,听你说的。”

“想追,去美国追啊。”李云微说,“你总要有点实际行动!”

“本来,是可以的。”章远黯然,笑得无奈。赴美签证谈何容易?心里惦记了几个月的培训项目,却因为一场非典,组织者认为此时不宜组团大规模出访,推迟了行程。

同兴公司的项目顺利进入收尾阶段,客户邀请市场部和开发组赴宴。章远说过要逐步戒酒养胃,但偏偏听到这样的消息。只要有人敬酒,二话不说,笑着一饮而尽。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不知不觉,便醉得不省人事。

众人还以为是年轻人带领团队大战告捷,难免喜形于色,直到看见他吐得七荤八素,一地血红,才手忙脚乱打了120,送去医院急诊。

此时是美西太平洋时间上午九点。何洛终日复习头晕脑胀,在冯萧大力游说下,和几个朋友来到州立公园的湖畔烧烤。高大橡树荫蔽,草坪上铺着红白格子的亚麻餐布,男生们从车后备箱抬出木炭和腌肉,藤篮里有面包、红酒、草莓和蔬菜沙拉。粼粼波光上点点帆影,引火的木柴冒出袅娜的青烟,直升到云里去。

只半日,何洛的脖颈和胳膊就晒得通红,好在有凉帽挡住脸庞。冯萧额头上的伤口明显,不断躲避照相机,说自己破相了。舒歌便抢下何洛的草帽,扣在他头上。

二我的爱与自由(4)

北京春夜,救护车一路急驶,康满星急得都要哭出来,不断埋怨方斌:“你们怎么都不替章远挡酒,让他喝这么多!”

方斌摊开手:“我看他也没推辞啊。莫非东北小伙儿都这么实在?”

章远似乎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到记忆中炎夏的尾声。他说,不管多少年,我等你;她说,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回来?决绝的言辞,语调上扬,初听是讥嘲,今日细想,是隐隐的哀婉。

那一日的天空在燃烧,她的发色层层叠叠,深金棕暗酒红,被夕阳映衬出金属般的哑光色泽。然而她的面孔模糊,最后烙印于心的,只有一个背影,伶仃地立在出租车前。当往事渐行渐远,晚霞燃烧最后一丝玫瑰红,两个人心底都堆满岁月的灰烬。一阵疾风吹过,散成漫天黯然的星光。

三城里的月光(1)

看透了人间聚散能不能多点快乐片段

心若知道灵犀的方向哪怕不能够朝夕相伴

by许美静·城里的月光

章远住院了,单位的几个同事来看他。

另一组的组长马德兴原来在天达的网络部任职,工作了三四年,手头小有积蓄,刚刚买了一辆小Polo。他开车过来,四个女同事搭了顺风车。

“多亏我们苗条!”康满星缩紧肩膀形容着,“下次换大车。你一个大男人,开小polo,知不知道,那是北京的二奶车。”

“那你们还非要来!”马德兴瞪眼,“让我一个人代表,你们还不干。”

“真的是代表,还是党代表洪常青。”章远挂着吊瓶,斜倚枕头半坐着,笑道。

“是啊,带了一车娘子军!”马德兴说,“一路叽叽喳喳,吵死了。我说你们都别去了,就算章远没胃出血,也要被你们闹得脑溢血。”

“你想表达的意思是,章远见到我们大家很开心,是不是?”康满星大笑,“你分明是嫉妒,嫉妒我们组长比你有女生缘!刚才还吓唬我们,说什么现在医院是高危地区,来一次就要统统被隔离。”

“难道不是么?你看,明天就把你送去小汤山!”

章远笑:“你说满星,还是说我?我可想着明天就出院呢,不会刚离开这儿,就送去隔离了吧?”

“明天出院?你还是好好休息两天吧!”马德兴挥挥手,“你那组有什么事情,我先帮着看一眼,这段时间让Sars闹的,各部门都清闲,你也趁机养病吧。”

“你说过,医院是个危险地区。”

“但你家更危险!你吃什么?做十二个煎鸡蛋,中午半打晚上半打?”康满星“嘁”了一声,这是公司内经典笑话,说章远某个周末终于不加班了,回到家里却不知道吃什么,于是在超市买了一盒子鸡蛋。

“道听途说。我难道还不会去楼下吃馄饨?”章远笑骂,“我不过是说自己不用买炊具,买来了也只有时间煎鸡蛋。”

“想找个贤惠的,喏,这儿这么多,选一个!”马德兴一比划,然后把康满星拨到一边,“这个女人就算了,根本就是‘闲会’,闲着什么都不会!”

“我又怎么了?!”康满星气鼓鼓。

“对对,你没错你没错。”马德兴讨饶,“我忘记了,你根本不是女人,不能用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标准来衡量!”他又转身看看章远,“要找女朋友,还是找一个温柔贤淑的,能照顾你生活的。”

“那我不如找个妈。”章远笑。

“对啊,让伯母来北京吧。”康满星说。

“那我爸怎么办?”章远说,“他还要过几年才退休呢。”

“那你说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是小问题,前两天加班赶工,之后交工了,又被客户灌酒。”章远指指点滴,“这个也就是生理盐水,稀释我血液里的酒精浓度吧。”

“顺便稀释你的胃液。”马德兴摇头,“吃点清淡的,慢慢调理调理吧,胃病就是靠养的。”

同事们说笑了一阵,起身告辞。

声音潮水一样退去。

向南的窗半开着,杨絮飞进来,轻飘飘忽上忽下。章远微阖双眼,窗框暗青的影,笔直一线,将金色的阳光缓缓推到床尾。

护士长踮着脚进来,用棉花棒按住吊瓶的针头,飞速拔出。

“噢,谢谢您。”章远接过棉签,“我自己来按着吧。”

“原来醒着呢。”护士长和蔼地笑。

“好久没有闭目养神这么长时间,所以刚才太投入了。”

“今天的访客不少啊,晚上还有人来陪护么?”

“没有。我想不会再吐血了。”章远笑,“前两天同事们瞎紧张,看着红红的就以为都是血,其实那天吐出来的,多数是饭后吃的西瓜。”

“你的朋友们关心你么!”护士长收好吊瓶,“对啦,刚才哪个是你女朋友?”

“您看,有人像么?”章远笑。

“不像。”护士长呵呵一笑,“没有没关系,小伙儿长得这么精神,等病好了,阿姨介绍女孩子给你认识。”

“谢啦,不过不用了。她……”章远略微迟疑,“她在美国。”

“出差?”

“留学。”

“啊,那要去多少年?”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章远惊觉,倏忽之间何洛出国已有八九个月,而自己和她正式分手,更是三年前的事情。此前夜以继日地工作,有片刻闲暇也用来补充睡眠,于是以为心中放下了关于她的念头。而这段时间,她过着怎样的生活,是否适应了新的环境,结交了新的朋友,他一无所知。

“如果她知道你生病住院了,立马订机票飞回来了。”护士长笑,“是吧?”

“也许,上次我住院,压根没敢告诉她;但还是有人多嘴,结果她打电话回来,好顿埋怨我。”章远微笑。

“打国际长途啊?贵吧。”

“噢,那时候我们还在大学,她在北京我在外地。”章远说。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高中同学。”

“难得啊,到现在也很多年了。同学好,知根知底,彼此也都了解。休息一下吧,一会儿开饭了。”

三城里的月光(2)

护士长走后,周围寂静一片,无声的沉默缓缓包围上来。耳边,似乎还有她清澈的声音,说:“那天我给你打电话,你就已经住院了,是不是?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埋怨的语气里掩不住关切,听在耳中只觉得甜蜜到极致,竟已微微发酸。

但,那已经过去多久?

流转的时光,照一脸沧桑。来不及遗忘,来不及细数,眉毛这样短,思念那么长。

加州阳光热烈,何洛沿着校园主路跑了半个多小时,觉得精神了许多。她连日来憋在图书馆里自修,翻烂参考书,抱怨自己本科时没有多选几门专业课。舒歌笑问:“那你当时都忙什么去了?”何洛一怔:“好吃懒做吧。”

不知何时下了一场雨,虽然不大,但在旱季里足可以让人精神振奋。沿路粉红嫩黄的夹竹桃开得这样的好,冯萧和一群中国学生在草坪踢球,大汗淋漓,远远地向着何洛招手。她轻快地应着,将运动外套在腰间打个结,小跑着来到球场边。

高高低低的原木座椅上还留着雨水的痕迹,深褐色渗在木纹里,透过木条的间隙,可以看见翠绿的草坪和一夜之间绽开的浅紫色野花。

早有球员的家属团在旁边助威,何洛找一个认识的女生,挨着她坐下。那女生怀孕四个多月,肚子略略隆起。中场休息,冯萧拎着矿泉水走过来,“怎么样?复查结果都出来了,没有问题吧。”

“没有。你怎么这就来踢球了?你胳膊好了么?前些日子才脱臼,要尽量避免冲撞呢。”

“没问题了,你看武林高手,都是一咬牙,自己把胳膊复位,然后接着打。”

准妈妈的先生也跑过来,笑道:“何洛,我家小文就交给你了,她现在可是行动不便。”

“有我在,球过来了我就踢开。”

“看不出,你也有女足的水平。”

“嘲笑我呢?”何洛笑,“大不了我飞扑上去,甘当人墙,总不会让你家小文姐被球砸到。”

“这还差不多。”

“这差多了。”冯萧说,“难道我们何洛就活该被砸么?”

小文笑:“哟,老公你看,护花使者出现了。这何洛,怎么都成了冯萧他的了?”

何洛尴尬。小文连忙拍拍老公:“你俩别在这儿站着喝水,刚刚跑那么猛,也不怕岔气。”

男生们说笑着走远。

“何洛,要抓紧哟。冯萧是大家公认的好男生,很热心,性格开朗,又很稳重。不是他不讨女生喜欢,实在是每天埋头苦学,没几个女生认识他。”小文点头,“不像我家那口子。我总说,他什么时候能长大呀,不要每天上网找优惠券,找打折信息,家里攒了一堆电子垃圾,还想买,贪贱吃穷人。”话虽如此,她望着场上,右手满足地轻覆在微隆的小腹上,一脸幸福。

何洛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聊着天,偶尔无言,伸直双臂,搭在椅背上。是否自己的明天就是如此,幸福的准妈妈,坐在遥远的天空下。只是那时候,自己能笑得这样简单么?

这样的假设,怎能不恐惧?

风吹起,隐约嗅到熟悉的花香,怔忡之间,对从前爱的人有一丝丝想念。要在异乡微笑着生活,就要学会坚强,要把一切藏起。什么都不能表露,不能心碎,不能伤悲,不能失神。

博士生资格考试连续进行三天,何洛每一个脑细胞都被榨干,只想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但冯萧不许,他说:“只有早晨学校附近人少车少,最适合练车。”

何洛睡到半梦半醒,捧着电话嘀咕:“我这样的状态,很容易出事故的。不……去……!”

舒歌笑嘻嘻乜眼看她,走上来呵痒:“难得看你撒娇。”

“哪儿有?!”何洛捂住话筒瞪她,转念也觉得自己太孩子气,忙对冯萧说,“好好,等我15分钟。”

电话打来的时候,何洛正在练车,手忙脚乱,连声大喊:“冯萧,冯萧,快快,我的手机。”

“嚯,8610,首都来电。”冯萧呵呵一笑,按下接听,“你好……哦,她在开车,稍等。”

“谁?”何洛问。

“一个男生,说是你同学。”

何洛心一紧,手下没把住,车歪向路边的灌木丛。冯萧一把抓住方向盘:“你这技术,还号称是国内开过车的。”

“问问是谁吧。”何洛轻描淡写,“我现在空不出手来,告诉他,改天我打回去。”

“现在路上车多,何洛不能分神,您有什么事情就留言,我转告她;或者,改天让她给你打回去。”冯萧接完电话,转身看看何洛,“沈列。他说,听说你寄了口罩,提前谢谢你。”

“噢。”何洛将车停在路边,季风吹过旱季枯黄的蒿草,公路空荡荡的,一片灰黄。

“我拿到口罩了。”叶芝在电话里说,“但是沈列比较倒霉,他不过回家一趟,再返校就被隔离了;他刚进入隔离区,学校其他人就解禁了。哈,所以每天嚷着让我们去探监。”

何洛忍不住笑出声来。

叶芝听了也很开心:“你心情好了?魔鬼考试一结束,你又活蹦乱跳了?”

“是啊!”何洛点头,“我听说是沈列来的电话,一下觉得很轻松,虽然……”她不愿意说起章远,也不想听到朋友们哀悯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