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色轻友。”地上有人用粉笔画了跳房子,张葳蕤过去蹦着,“没人和你玩儿了。”

“我有过一点点贼心。”沈列坦诚,“但那时她有一个关系非常好的男朋友,两个人是高中同学。”

“嘻嘻,你还想第三者插足啊。”张葳蕤走过来,和他在花坛边坐下,“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

“我可没拆谁。”沈列辩白,“我是那种人么?只不过,时间和空间,远比人为因素可怕。”

张葳蕤了然地点头:“是啊。我认识一个很优秀的男孩子,他女朋友为了出国不要他了。说起来,也是你们学校的女生呢。”

四一个人的地老天荒(2)

“咱们干吗讨论这些郁闷的话题!”沈列说,“来来,说点轻松的。”他把口罩带在脸上,“奥特曼!”

“你同学会被气死的!不如下次,让她寄点别的……”张葳蕤举起手指数着,“巧克力啊、曲奇啊、提子啊、奇士橙啊……”

“你自己问她要好了!”沈列笑,“说起来,她家乡就是你读本科的地方呢。”

“这么巧?”张葳蕤忽然有一线预感,“她,叫什么名字?”

“何洛。”

果然,果然是她。张葳蕤真想打自己两巴掌,就算不知道何洛当年的专业,怎么从来没有想过要问沈列一声?

“你认识她?”沈列问。

“就算是吧。”恹恹无力,“我刚才说的那个男孩子,被女朋友抛弃的……”

“你说章远啊!何洛什么时候抛弃他了?”沈列蹙眉,想起大一十一,第一次看到何洛明媚的笑,在另一个男生面前。随后渐渐沉静,温润如玉,却再不见当年的巧笑倩兮。

“恐怕世界上,再找不到第二个像何洛这样,对章远毫无保留付出的人。”他说,“是章远从不表态的做法让她无所适从。”

“你又不是当事人!”张葳蕤辩驳,“当初章远买了站票来看何洛,亲手钉盒子给她邮磁带,住院了都没有告诉她!”一时激动,倒感谢朱宁莉打听了那么多事情,用来打击自己。

“那你知不知道何洛也曾经买票连夜赶回去?知不知道她一边准备申请材料,一边熬夜帮章远搜集材料?”沈列说,“我只清楚这些而已,但大家都说是章远伤害了何洛,他只为了自己的将来努力,却从来没有为何洛的幸福努力。”

“他的行动都说明一切了!他的未来难道不是何洛的未来么?”张葳蕤激动,“你没有看到他多憔悴!如果是我,有金山银山也不会出国的!”

“没有人会为了一份没有把握的将来留下来。”沈列说,“他们分手后,章远还来过很多次,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来去的次数越多,只会让何洛更加惶惑不安。”

“因为你喜欢何洛,所以就一直为她辩护。”张葳蕤气结,“你就胡乱猜测去吧!”她想把口罩扔在地上,踏上两脚,终于还是忍住,扔回到沈列脸上。

沈列愣在原地。怎么会这样?本来是听别人说起,张葳蕤过两天就是生日,想开玩笑问问她在集中营过生日有怎样的感受,顺便问她有什么心愿。

竟然,为了别人的事情吵起来。她提起章远时的激动,更让他感觉不安。

打电话给何洛,是一个男生接的。很体贴吧,捂住话筒,掩饰着,说她无暇分身。她在躲避谁,却并不是自己。

“我还是会想起以前的事。”

“珍惜眼前人。”她委婉一句,说给别人,还是自己?

每日太阳落山后大家都到庭院里乘凉,就像监牢里放风时间,谁都不想错过。

抬头不见低头见。张葳蕤这两日看到沈列都没有给他好脸色,心里感慨颇多。11点熄了灯,想想自己马上又要老一岁,忍不住起身点了蜡烛,摸出日记本来。

“做人真是好失败!我从来没这么想过,这是头一次,让人一下子觉得老了好几十年。”她写道,“即使是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她,也没有这么挫败。我知道,在某人心里,这个女生,是我无论如何都取代不了的。对他的情渐渐淡了,就算我再关心再打听,也不会痴迷到心痛。而现在,当另一个人带来欢笑的时候,居然发现,我再次败到同一个女生手上,真是让人不甘心啊!”

“你还不睡啊?”上铺女生问。

“哦,太亮了,照到你了是么?不好意思啊。”

“我怕你烧了我的蚊帐。”

张葳蕤吹熄蜡烛,寂静的黑暗中,孤单如潮水。脑海里全是沈列严肃的表情,平素嘻嘻哈哈的他难得认真一次,认真地为曾经喜欢过的女生开脱。呵,或许是依旧喜欢的女生呢,谁知道呢?

反而淡忘了日前见到章远的模样。

倒是再次印证了一件事。她想,朱古力不说,但是我看得出来,喜欢一个人,怎么藏也藏不了。如果那么讨厌一个人,收到的名片大不了顺手放在包里,何必放在钱夹的暗格?

又想起当年朱宁莉说过的话:“一见不能钟情,那二见、三见呢?你这样的小女生对章远这样的男生是没有免疫力的。”

难道她就有?还总说我是长不大的小孩。

张葳蕤一时间说不出是感慨伤怀,还是佩服自己的冰雪聪明。

有人“笃笃”地扣着窗棱。张葳蕤的寝室在一楼,常常有人忘记带门卡,随便挑个寝室唤人开门。她心情不好,懒得应声。但是窗外人执著地敲着,还是少先队员敲队鼓的节奏。

烦不烦啊!张葳蕤闷声嘟囔:“别敲了,都睡了。”

“寿星也睡了?”

是沈列,他居然知道自己的生日!张葳蕤半坐起来,忍住笑:“是啊,都睡了,在说梦话呢。”

“啊,可惜了这么好的蛋糕,只能去喂流浪猫。”

“这就是你说的,这么‘好’的蛋糕?”借一线槐树枝叶间漏出的莹白月光,张葳蕤打量着面前分不出造型的奶油和蛋糕混合物,“真是好抽象。”

“你试试看从墙上摔下来呀,也会变得很抽象。”沈列揉着腰。

四一个人的地老天荒(3)

“啊,你摔下来了?……活该。”

“不是我,是这个蛋糕。我不是武当派门下,拎着蛋糕还能来一手纵云梯。”沈列指指墙头,“我本来想先把盒子放在那儿,然后自己翻过来,谁想到一失手扔过头儿了,直接从墙外甩到墙里。”

“你成心的吧?”

“是蛋糕不想被你吃,我有什么办法啊。”沈列转身,“我走了。”还哼着歌,“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虽然我就这么老掉了……”

“不吃也别浪费啊。”张葳蕤摸了一手奶油,飞快地在他鼻尖一抹,“哈,这样也不错,byebye白鼻头,回马戏团去吧!”

沈列还手,张葳蕤脑门上立刻多了一道巧克力酱。“印第安人。”他笑。

两个人打打闹闹,片刻满脸红绿,蛋糕只剩下可怜的一小块。

“真浪费。”沈列说,“我走了好远,才找到一家11点打烊的蛋糕店。”

“好吧,我们分了它吧。”张葳蕤伸手。

“什么?”

“刀叉,还有蜡烛呢?”

“啊,忘记要了……”

“真是个猪头。”

“你就捧着啃吧。”

“我有蜡烛!”张葳蕤冲回寝室。

“这样的危险物品,您这是打算烧了中美合作所吧?在烈火中得到永生。”沈列笑着揶揄她,“头一次看到这么大的生日蜡烛。”

“还不是因为你忘了!”温暖的烛光映出朦胧两张脸。

“许个愿吧。”沈列说。

“三个!”张葳蕤举手,“前两个可以说,第三个不能说。”

“好好,随你啦。真贪心,不怕一下老三岁么?”

张葳蕤跺脚:“别贫了,听我许愿!”

“好好,我听着呢。”

“第一,希望我们的隔离早早结束,所有的人都平安。”

“嗯。”

“第二,祝愿爸爸妈妈健康快乐,他们把我养这么大很辛苦。”

“我也很辛苦……”沈列点点自己的鼻子,又指指墙头。

张葳蕤白他一眼。

“第三呢?”

“不能说。”

“不说就不说。”沈列笑,“来,吹了你的蜡烛,一会儿被楼长看到,消防车都来了。我还要被记大过。”

张葳蕤微合了眼,留一条缝,偷偷看沈列。他捂着腰,一脸奶油,白色Tshirt上还有灰尘和杂草。

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幸福。她在心里许愿。似乎,又看到一份值得期许的期许。

隔离结束没两日,各大院校纷纷解禁,众人抱怨白白在合作所住了两周。朱宁莉特地找张葳蕤逛街,说:“憋坏了吧?”

“是啊,我们经历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刚刚牺牲,全国就解放了。”

“两周不见,你怎么变得这么贫嘴?”朱宁莉讶然,“我还担心你憋出抑郁症来。”

“那又不是我说的……是……网上别人说的么……”

“看你乐得合不拢嘴,你那天打电话,说有事情告诉我,还不从实招来?”

“没什么可招的,我只是想明白一些事情。”张葳蕤笑,“人还是要向前看,时间可以让所有的事情都过去。”

对于一部分人而言,时间是疗伤的良药;可惜,章远属于另一部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蚀骨的毒药。

他买的是期房,首付三十万,二十年按揭,月还款三千六。拿到钥匙的那天风很大,铺了一地金黄的银杏叶,蹁跹飘坠时,如蝴蝶的彩衣。楼盘后的青山也染了斑驳的秋色,红枫黄栎似乎触手可及。

他犹豫着,要不要给何洛打一个电话。

前两日联络李云微,想让她打听何洛的联系方式。她听出章远的欲言又止,揶揄道:“隔了大半年,总算想起来问我了。你这么婆婆妈妈,还创什么业去什么私企?干脆找个事业单位每天喝茶看报算了!”

“工作的事情,必然有风险。风险越大,可能获取的收益才越大。”章远说,“我在这些事情上,从来不怕失败。有什么关系,本来就一穷二白,跌倒了顶多夹包走人,从头再来。”他顿了顿,“但我现在发现,有些事情,我输不起,判了秋后斩立决,可能就没有上诉的机会了。”

“借口!荒谬!怕输就是怕输,还说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李云微叫嚷了一阵,悠悠叹气,“我以为你们俩都决定把对方忘了,重新开始。”

“我忘不了。我只是想让她知道,我还在这里等她。”

“我明白,你是觉得现在连好朋友都不是,很难恢复到过去情侣的关系。我懂,我都懂。”李云微说,“可是,你不担心过去的这一年里,何洛已经被别人抢走了?”

“我开始担心了,而且担心得不得了!”

“我也挺替你担心,自求多福吧。”

“那还这么多废话!”章远笑,“赶紧去问!”

说时容易,做时难。

已经夜深,算算何洛那边刚起床,这才打好腹稿,心提在嗓子眼。“Hello。”她遥远而熟悉的声音,懒懒的,仿佛从脚下穿透地心。

“是我。”

“哦,是你。”她沉默片刻,“还没有睡呢啊。”

“是啊。新开的楼市,今天过来踩踩盘。”

四一个人的地老天荒(4)

“然后决定买了么?兴奋得睡不着?”缥缈的语音,似乎在笑,“你……不是打算结婚了吧?”

“这个太早了吧。”

“诶,咱们高中同学好几个人结婚了,比如田馨,搞不好明年孩子都有了。”何洛莞尔,“如果你有了合适的对象,也不需要对老同学隐瞒吧?”她握紧话筒。

如果,如果你有了意中人,如果,如果你要成为别人的丈夫,千万不要让我最后一个才知道;或者,你干脆就不要让我知道。

“难道你结婚了?”章远反问,“还是……有这个打算。”

“打算什么啊?”何洛飞快地说,“谁有那个闲情逸致?险些被老板逼疯了,真不知道,自己出国干什么,真是遭洋罪。”

“……那就回来吧。”章远松了一口气。

“回不去的。”她浅浅笑,“高不成低不就,回去也没有工作,怎么养活自己?”

至少,还有我。他几乎脱口而出,想何洛听到这样的话,或许又要蹙眉,于是笑笑,“是啊,怎么养活,你一天到晚变着花样地吃。”

“对啊。有人也这么说。”何洛握紧听筒,“他总说,我投入到做饭的精力,如果拿来学习,肯定也是个大牛。”

“谁?这么犀利?”章远笑。

“我……男朋友。”

前几日,冯萧带何洛去旧金山看歌舞剧,演出结束后时间尚早,他要去体育商店给网球拍换线,何洛说想找家书店看一眼。

冯萧办完了事,迟迟不见何洛来会合,手机也关机。天色将黑,惟恐她找错了停车场,心急火燎四下去找。终于在连锁书店BarnsandNobles看见何洛,她盘腿坐在地上,背靠一大排书架,拿着一大瓶矿泉水埋头苦读,看一会儿,喝一口,悠闲得很。

冯萧哭笑不得,挨着她坐下:“我以为你丢了,手机是不是又没电了?”

“啊,果真,自动关机了。”何洛吐吐舌头,“已经这么晚了,不好意思。我从小就这样,进了书店,就忘记时间。”

冯萧呵呵地笑,说:“是啊。说起小时候,我爸妈带我逛街,转两圈后看不见我,以为丢了,结果发现我就在书店的架子角落猫着看书。那时都晚上七点了,我妈看到我,不由分说冲上来,先甩了两巴掌,然后开始抱着我哭。亏得她是知识分子,饿着肚子,还有那么大力气,打得我可真晕菜了,好端端看书,怎么弄得生离死别似的。”

何洛笑:“我小时候也一样。我妈也是。只不过她都是掐人,不动手打。”

冯萧说:“嗬,应该掐你。我现在可真理解家长那种担心了。刚才我看到你,真恨不得冲上去拿书打你的头。你知道我多担心么?就怕把你落在旧金山了,天都黑了,你怎么回去啊?遇到打劫的怎么办?”

“谢谢,害你担心。”何洛笑,“不过真的丢不了。也许刚来美国的时候有些不适应,又迷迷糊糊,又垂头丧气,但现在很好,一个人走过很多地方。你看,一旦习惯了新环境,我就又活蹦乱跳了。”

冯萧微笑:“怎么会不担心?再怎么坚强独立,你也终归是个女孩子。”

何洛一瞬间心底温暖,像在漫漫冬夜里喝了一碗热汤般舒适安逸。

汽车驶过浓雾弥漫的跨海大桥,转过一道崖壁,雾气忽然散尽,便看见朗月清冷地悬在天边,亮白的银辉碎在海上,光线凉凉地爬过每一寸皮肤。几颗星子疏远零落,明灭不定,闪着微弱暗黄的光芒。深蓝的天幕比起伏的大海更寂寥。

两个人齐声赞叹,把车停在路旁。向着外海的崖边波涛汹涌,海风强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