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朋友讲,面对外海的时候,失意的人往往会觉得到了路的尽头,要么大彻大悟,要么自行了断。”何洛抱着肩,瑟瑟地说,“风真大,就这么笔直栽下去,也会被崖底涌起的风托住吧。”

冯萧把外衣披在她背上:“刚才吃牛排的时候不应该让你喝红酒,开始乱说话。”

“我才不想轻生。”何洛瞪眼看他,“但分明有人明知道自己要开车,还嘴馋喝了半杯。”

月光下她薄怒的神情分外生动,双颊淡淡的酡红,寒星样的眸子目光流转,微醺时,有平日看不到的娇媚。

含嗔带怨的小女子,和平日端庄明丽的何洛大相径庭。酒只半杯,心先醉了。

冯萧身形高大,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上有浓浓淡淡的阴影。他站在上风处,翻飞的衣襟不断拍打何洛的手背。她不知说什么好,总有冲动按住猎猎作响的衬衫。飞舞的衣襟太吵闹。刚探出手,便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下一刻,他把何洛拉到怀里,紧紧地拥住。

当时当日,此情此景,温暖的怀抱,何洛终没有拒绝。

不待秋后斩立决,直接推出午门。

章远颓然。他记不清后来和何洛聊了些什么,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12点,原来自己一直坐在飘窗宽大的窗台上抽着烟。楼盘外的公路迤逦如长蛇,车灯如流星,点点划过,蜿蜒到山边的黑夜里,似乎一路通到深邃的夜空中去。

房还是毛坯房,光秃秃的白炽灯泡无比刺眼,明晃晃的让所有心事无所遁形。章远宁愿把灯关上,这样坐在窗台上,披一身月光。仿佛这样,长夜就不会过去,也不需要面对忙碌的现实世界。

四一个人的地老天荒(5)

他已经叫了施工队开始改水管电线,充满石灰水气味的房间,白墙凿开,露出红红绿绿交错的粗缆细线。他早前用数码相机拍过屋子的原型,大幅打印在白纸上,闲暇时,用彩笔画了诸多装饰。多年不碰画笔,自己的工具已经不齐全了。但当时心情无比激动,还特意跑去文具商店买了水彩涂料,在纸上将房间效果图画出来。客厅直通露台,画一张茶几,两把藤椅,地上一块浅驼色厚绒圆毯,窗外添一轮夕阳。傍晚下班,可以翘脚读书,或背靠着背坐下来看日薄西山。每一笔添加上去,心情都更激动。

粗糙的毛坯房,在纸上俨然生动起来,温暖素净的色泽洇染开,章远只恨不得添加一个巧笑嫣然的身影。

然而,一眨眼,如梦如露亦如电。

依旧是空荡荡的房间,满地凌乱的工具。

她的笑容不见,她的声音遥远。

章远前所未有的孤寂,终于明白,什么是女孩子们在KTV里面唱的,心痛得无法呼吸。这样晚了,恐怕已经没有公交车,这一带如马德兴所说,两年内恐怕都是偏僻的,夜里也没有什么出租车。或许,要饥肠辘辘地在窗台靠上一晚上,章远下意识地按住上腹。当时只一眼,看到路边的广告牌,就决定买了。根本没有细想关于道路和基础设施这些关键问题。

自己还真是冲动呢。他苦笑。

门岗那边清清冷冷,没有半个车影,只有路灯映照着马路对面的巨幅广告,山明水秀,楼阁交错,潇洒的行草写着:

毗邻昆玉,学府圣地,碧水清涛,河洛嘉苑。

他默念着,何洛嘉苑。

怎么忽然间,她的离去变得无法挽回?如果最后自己喊了她的名字,不顾一切拥抱她,任她挣扎也要吻住她,是否一切就会不同。

她早已经放弃,不是在说再见的那天,而是在遥远的某个昨天。

我最初没选择的岔路,现在又有谁到达?

****************FO2摇微风般的中板那么近,这么远***************

章远知道,何洛没有看到自己。她的目光一直望着另一个方向,身边英挺的男生指指点点。看不清他和她的脸,但可以看见他们在笑,肩膀轻轻颤动着。何洛双手推着行李车,那男生背着旅行袋,左手扶着行李箱,右手便搭在她肩上。

一转眼之间(1)

想自己在时光里有多少改变

想自己对你还剩下了多少眷恋

转眼之间流行又转了一圈

转眼之间朋友们换了新身份携家带眷

生命像一个圆圈但你呢怎么还没出现

by萧亚轩·转眼之间

章远坐在机场大巴上,看着窗外一辆辆流线型的新款小车开过,不由心急手边招商银行的项目还没有完成。反复修订的计划书终于被对方采纳,其中功不可没的还有天达的行销人员,此后这两个月,技术人员不眠不休的鏖战。虽然只是招行的一个小项目,但这块蛋糕巨大,能分一杯羹,便可以考虑添置新车。

不需要像现在这样,手捧一束香槟玫瑰,傻傻的,要坐在机场大巴的副驾驶位,才能躲避众乘客打量的目光。花托是柔和的绿色绵纸衬里,白色薄纱外围,一直拦在怀中,馥郁的花香让人错觉,以为冬天已经离开。

思念仿佛海浪,反复冲刷白日里逐渐功利冷漠的心,安静的夜里,更能清晰听到时光怅惘的感叹。机场路边一片片的杨树林褪光了叶子,细高的枝干伶仃地指向天空。朗月下旷野中薄薄的浮雪也被墨蓝的夜空映成微凉的宝石蓝,远望就像圣诞节常见的贺卡图片。

章远从校友录上知道何洛即将回国的信息,又向李云微确定她的航班号和行程。老同桌儿叹气,说:“不是我打击你,人家这次是带男友回家看父母的,你的明白?”

怎么不明白?他手揣在口袋里,拈着方方正正的小绒盒。

出国前,何洛送来一个纸盒,说:“东西还给你,但走得匆忙,能整理的只有这么多。”

“不要这样,那我也应该有好多东西还给你,但我现在没有时间来整理。”章远说,“而且,都是女孩子用的,你给我,我也用不上。”

何洛没有争执:“好吧,我留下,但是有一样东西一定要还给你。”

章远看着落入掌心的戒指,眉头蹙起,又无奈地展开,“就当,我先为你保留着。”

现在,可以物归原主了么?

首都机场人声嘈杂,各种肤色的人笑着擦肩,交汇川流。章远第一次来到国际航班出口,向周围扫了一眼,发现自己并不是惟一手持花束的人。

但似乎是惟一手捧大束玫瑰的。

再次庆幸,不是一捧热烈的红玫瑰。

看到这样清清淡淡的颜色,不自觉地想到她,从不曾浓烈绽放,只有温柔冗长的守候。

站在接机的人群中,不断有人推推搡搡,章远将花捧在胸前,依然有人撞上来,只好举得更高,几乎挡住半边脸。难免有人投来打探的或鼓励的目光,仰望着。章远局促尴尬,索性退后几步,站在人群稀落的地方,立起风衣的领子。

说些什么,见到她的第一面说些什么?

波音747平稳地滑翔,盘旋降落。灯火通明的城市在机翼下缓缓展开。窗外漆黑广袤的平原,流光溢彩的夜灯让人误以为银河泻落脚下。天旋地转,何洛有些晕眩。她递给冯萧一粒口香糖,自己也嚼着。

“有用吗?”冯萧笑,“是用来塞在耳朵里的么?”

何洛噤噤鼻子。每次飞机起降,耳中轰鸣不止,既然听不清楚,索性闭目养神。

冯萧拍拍她的手背,“饿不饿,下飞机后想吃什么?”他的声音嗡嗡的,只感觉到空气在震动。

“喝粥吧。”何洛说,“肚子很空。”

“可真难为我哥们儿了。”冯萧笑,“他肯定不知道哪儿有粥铺,你知道,男生都是肉食动物。”

“随便喝点白粥,吃咸菜。蜷了十多个小时,千万别让你同学请咱们吃大餐。”

“不会,项北直来直去的,想吃什么直接提要求,他也不会瞎客气。”

项北是冯萧大学里的铁哥们,虽然是机械专业,但本科毕业便去了会计师事务所。刚过了出闸口前的绿色通道,冯萧拍拍何洛的肩,说:“看那边,项北来了。”

“哪个?”

“就是那个,看起来一张包公脸的,我们那时候总说他像陈道明,还是中年陈道明。”

“中年的陈道明更帅,我觉得。”何洛一脸认真。

“待会你当面夸他,他肯定脸红。”冯萧附在何洛耳边,小声说,“当初有女孩子追他,人家表白的时候,他转身就走,一点面子都没留。后来我们发现,他是因为耳朵都红透了。”

“真的?这么有趣!”何洛闪身,“要是让他向别人表白,还不是要他的命?”

“是啊,那肯定就有人问他,哥们,咋啦,让人煮了?”

何洛咯咯地笑着:“别学俺们那旮儿说话。”

章远知道,何洛没有看到自己。她的目光一直望着另一个方向,身边英挺的男生指指点点。看不清他和她的脸,但可以看见他们在笑,肩膀轻轻颤动着。何洛双手推着行李车,那男生背着旅行袋,左手扶着行李箱,右手便搭在她肩上。

轻轻地,不过是轻轻地揽着她的肩膀,偶尔拍拍她的背。那一只手却仿佛有天大的力气,一把将章远推在黑暗的泥淖里。

冯萧冲项北挥手,两个人隔着警戒线大力拍着对方的肩膀。“我当初的铁哥们,黄金搭档,项北。”冯萧介绍着,“我女朋友,何洛。”

一转眼之间(2)

“久仰。”何洛笑,“冯萧总说起你们一群人的光荣事迹,翘课踢球,半夜翻墙吃羊肉串儿。”

“向来是萧哥举大旗,我们跟上。”项北一笑起来,脸上的寒霜消融,带了几分孩子气的真挚,“我是不是第一个见到嫂子的?真是荣幸啊。”说话间,冯萧与何洛走到出口,项北接了何洛手中的推车,“我早就有本了,一直没买车呢,这次好好向萧哥咨询一下。今天我借的车,你们敢坐吧?”

冯萧翘起拇指点点何洛,“她开车和碰碰车似的,我心一横都坐了,还怕了你小子?”何洛笑着,任他挽住自己的手。

大厅内顶灯明亮,章远站在原地,手中的玫瑰越来越沉重。他下意识地闪身,已经贴到出口的玻璃墙。

“欢迎回到祖国的怀抱啊。”一句调侃的问候,在心底演练千百次。虽然知道她有了亲密的男友,但不到真正面对的这一刻,都下意识地当他是透明的。

然而,三个人说说笑笑,且行且近,那个何洛偎依的男生,决不是隐形人。他笑声爽朗,举手投足干净利落,何洛笑眯眯弯着眼睛,半仰着头,偶尔颔首。好一个幸福的小女人。

已经不是当年孩子一样的她。

此地不能久留。

章远转身,险些撞倒从外面冲进来的小伙子,嘴里嚷着:“晚了,完了。”

“接人么?”章远问。

小伙子一怔,“对,您知道美联航旧金山来的航班到了没?”

“刚到。”章远说,“给你。”他想都没想,将手中的玫瑰塞到小伙子手里。

“啊~~~~!我爱死你了!”

何洛听到一声幸福的尖叫,回头,看见女孩子接过一大捧香槟玫瑰,配着小苍兰、黄莺,清新淡雅的浅绿色绵纸。她的男友傻呵呵笑着,满头大汗。女孩儿扑上去,几乎是跳到男生怀里。二人笑着,鼻尖顶着鼻尖,女孩儿狠狠地在男生面颊上啄了一口。

“真是浪漫的小孩子。”何洛掩不住艳羡感慨,长长呼气。

“萧哥,还不表现一下?”项北促狭地笑。

“你问何洛,我没送过她花?经常的啊。”

“对对,都是盆花,还是我去挑的。”

“我可是力工,什么百合、杜鹃、风信子,不都是我从homedepot运回来的?你自己说,喜欢盆花,不喜欢剪切花。”

“话是这么说。”何洛微笑,“但哪个女孩子不喜欢收到花束呢?尤其这样的场合,被别人羡慕,充分满足我们小小的虚荣心,不算过分吧?”

熙攘的机场,满眼都是熟悉的黑发黄肤,何洛忽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国家。然而又似乎一切已经恍若隔世。

章远来时因为打不到车,才被迫坐了机场大巴,但走出机场大门,面对一排排的出租车,却下意识地走到大巴车站,抬头,发现这一路正是去往何洛学校方向的。下了车,章远踟蹰着,右手边是学校的大门,他转身走入街对过的小吃店,挑了一张靠窗的座位。

“田螺,谢谢。”

“现在冬天,没有田螺卖。”

“那……牛肉面吧。”

室内温暖的水汽凝结在玻璃窗上,一层朦胧的雾。已经入夜,可以望见学校大门处熙来攘往的学生,还有卖冰糖葫芦、糖炒栗子,以及烤红薯的小贩。

三五成群的大孩子们推门进来,吆喝着,大声说笑着。

仿佛下一刻,她也会笑着端着两碗绿豆沙过来,说:“我喝冰的,你喝温的。”然后就坐在桌子对面,低头吃着田螺,认真地用牙签挑着,嘴角还沾着几星红色的辣椒片。

猛然回过神来,衣襟上犹自留着玫瑰馥郁的香气,怀抱却是空荡荡的。

原地踏步,或是向后看,都不是自己的处事原则。然而最近却反反复复陷落在回忆中,重重复重重,已经将手边的事情搁置下来。章远想到招行证卡项目的收尾工作,还有一些说明文档和总结材料要检查,他飞快地吃了面,起身结账。

“也不知道项北能不能找到停车的地方。”

“应该可以停在学校里,当初我们就说,学校是个廉价停车场。”

章远站在柜台前,挺直脊背,浑身的血都涌向耳膜,怦怦的心跳声震颤脑海。他怔在原地,宁可自己是幻听。也忘记了拿回找零,收款员叫了一声又一声:“先生,您的零钱。”

那么熟悉温暖的语气,不用回头也能看到脸上的微笑。

“真过意不去,”何洛说,“害得你同学兜了好几个圈儿。”

“呵呵,最后还是靠你带路啊。”冯萧说,“不用和他客气,我们比亲兄弟还亲,都是自己人。”

“这里的小吃、清粥小菜都不错,我以前总和寝室的姐妹们来吃宵夜。”何洛打量着店铺,装潢依旧,满室融融泄泄的米香。而那边,居然还有人的背影如此熟悉。

看到相似的背影,目光忍不住流连。

他缓缓地,缓缓地侧过头来,回身。

“我听声音就是你,还是三句不离吃。”章远走过来,低头微笑,“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才下飞机。”

“真巧,我来这边办事,随便吃点东西,刚结账要走。”狭小的空间内,目光无法躲避,触及到何洛身侧的男生,“和朋友一起回国的?”

一转眼之间(3)

“对。哦,我介绍一下。”何洛侧身,“章远,我高中同学;这是冯萧……”无须多说,牵起的双手证明了一切。

两个男生握手,微笑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章远看向何洛:“美国的生活还不错?看你还好,没怎么变瘦。”

“没胖就不错了。”何洛浅浅一笑,“虽然学习挺累的,但自己吃的也挺好。”

“知道你不会委屈自己的胃口。”章远也笑,“在国内能呆到春节么?”

“不能,美国人也不过春节,一月中旬就要回去上课了。”

“没有几天啊。”

“是啊。”

“那在北京呆多久?”

“不久,就是来签证。两三天吧,然后回家。”

“噢。明后天一些高中同学聚会,原来是为你接风啊。”

“可能,他们组织的。我好久没看到大家了。”

“我也是。最近日程紧,有几个大项目。我争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