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过往情事

罗扇躺在床上,觉得闷闷的有点透不过气。

“绿萝姐,外头是不是要下雨了?”有气无力地哼叽。

坐在窗边绣花的绿萝抬头向外瞧了一眼:“没有啊,晴着呢。”

“哦…我去洗个澡。”罗扇往起爬。

“姑娘…你不是才刚洗过么?”绿萝看着这个人,觉得怎么也不像是特爱干净的。

“啊…是我糊涂了。”罗扇重新躺下。

——我钟意过她。

“绿萝姐,你在绣什么哪?”罗扇用力摇着头问,以至于声音听起来忽阴忽阳。

“姑娘…你是怎么了?半柱香前你才问过我,”绿萝好笑,“我正绣荷包呢。”

“哦哦哦,我糊涂了糊涂了,嘿嘿。”罗扇讪笑着翻了个身,假装只是随意乱问。

——我钟意过她。

“绿萝姐!”罗扇一个猛子坐起来,不小心抻到了伤处,疼得一阵呲牙裂嘴,把抬眼看她的绿萝吓了一跳:“姑娘别闹,这鬼脸丑死了。”

“…”罗扇歪着身子揉屁股,“大少爷从老爷那儿回来就说我今儿困了,先行睡下,别让他进我这屋来了。”

绿萝心道大少爷要是想进来我也拦不住啊,嘴上利索答应了。罗扇看了看窗外,见天色渐暗,起身上了个厕所,回来爬上床去,也不脱衣,扎在枕上逼着自己快快睡着,奈何那五个字反反复复地在脑子里回荡啊回荡,反而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我了个去啊白大云!你就是一混蛋!渣男!剩饭!”罗同志终于抓狂,坐起身来仰面长啸。

绿萝吓得手里的绣花绷子掉在地上,几步冲过去伸了小手覆上罗扇额头:“姑娘!姑娘!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请郎中来?要不要去老爷那儿告诉大少爷一声?姑娘你可别吓我!”

“我没事我没事,”罗扇拍拍绿萝手背,“我就随便喊一喊,没听人说么:睡前一喊,小鬼儿退散。不用管我,你也睡去罢,不早了。”

绿萝心道这才刚吃过晚饭,除了你谁睡得着啊?回身给罗扇倒了杯茶水递过去,看罗扇喝了重新躺下,这才拿上绷子轻轻出了房间,顺手把门掩上。

罗扇这会儿当然睡不着,躺在床上发呆。今天早上在亭子里当着那么多丫头她也没有多问,回到绿院后屋子还没进,白大少爷就被白大老爷派人来叫走了,这一走就是一天,到现在还没回来,她这里窝了一肚子话没处问,越窝心里头越堵得慌。

黎清清那样又冷又阴沉的女人白大少爷究竟喜欢她哪一点?连母亲遗物他都肯交给她,这是怎样的一种信任和肯定?记得明珰表妹曾经说过,白大少爷那时候因黎清清而情迷心窍,被黎清雨骗走了白家三成的客户,且黎家才刚一毁婚白大少爷就彻底疯了,会不会跟他对黎清清用情太深有关?疯病毕竟心理因素占很大比例,说不定就是靠给人以巨大刺激来引发此病呢!

罗扇心头一阵烦躁,在床上翻来覆去了许久,渐感疲累有了些困意,就听得窗外院子里响起熟悉的脚步声,至廊下时是白大少爷的声音问着:“你们姑娘房里怎么没亮灯?睡下了?”

接着便是绿萝的声音:“姑娘今儿困了,说爷回来不必去她房里,请自去歇息。”

白大少爷便道了声“知道了”,脚步声进了外头西次间的卧房,接着是好长一段时间的沉寂,罗扇估摸着他是进了净室沐浴,果然一时又有了动静,茶杯盖子响是在喝水,柜门响是在更衣,然后是他的吩咐:“行了,都退下罢。”脚步声出去,最后是关门声。

过了半晌,连接卧室和耳室的房门轻轻地开了,轻微的脚步声向着床边过来,床板向下一压,一个带着未散尽的水气的身子贴上来,热气拂在脸上,颊边落了一吻。

罗扇没有动,只保持着呼吸均匀假作睡熟,白大少爷黑暗里在她胳膊上摸了一把,不由低声自语:“睡觉也不宽衣,穿着睡不累么?”说着便在枕上躺下,胳膊一伸想把罗扇搂进怀里。

罗扇伸手抵在他胸膛上,道:“别闹,回房睡罢。”

“今儿怎么了,累了?这么早就躺下,是不是白天走得太多了?”白大少爷捉开她的手,仍旧伸臂将她搂住。

“别抱着,太热,你回房去睡罢。”罗扇推他。

“我叫人取冰块儿来?”白大少爷松了手,从枕下把罗扇的团扇抽出来替她扇着。

“不用麻烦,一会儿就凉快了,你赶紧回房去,”罗扇打了个呵欠,“我真困了。”

“困了就睡,我不动你。”白大少爷仰面躺好以示自己说话算话。

“别这么着,你回房去睡,这还没成亲呢,就算院子里全是你的人,难免让人家觉得我轻浮,”罗扇坐起身看着白大少爷,“以后咱们说好了,规规矩矩的,你别碰我,我也不招你,你若觉得住这么近不好控制,我便搬回后罩房去…”

白大少爷噌地坐起来面对面地盯着罗扇:“是不是有谁多嘴跟你说了什么?”

罗扇淡淡道:“没人多嘴,是我自己觉得不妥了,之前也是因情所迷,没有考虑太多行止问题,你若尊重我就与我保持些距离…”

“之前因情所迷,现在呢?”白大少爷打断罗扇的话,语气里隐隐带上了恼怒,“现在过了那火热劲儿了是罢?你这情意倒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你若非这么想我也拦不住你,”罗扇一阵委屈,却仍作淡淡地道,“还是说,同我在一起,比起感情来你更在乎肉体上的亲热?若是这样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并不喜欢两个人总腻在一起。”

“啪”地一声响,白大少爷把手中的团扇一把甩飞了出去,打在墙上后掉在地板上,几乎是咬着牙地怒道:“所以,你更喜欢白老二那样冷冰冰的男人是罢?!”

“你——”罗扇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一腔的话全被他这一句堵在了喉咙里,起身下床蹬上鞋子,开了衣柜门便往外拿衣服。

白大少爷也下了床,却边往外走边硬声道:“你不必收拾行李,这屋子你继续住着,我保证日后离你远远的。”说着开门出去,将门板子重重在身后摔关上。

罗扇呜咽出声来,抱着衣服站在原地垂泪,才哭了两三声,听得门又被人撞开了,一阵风夹着嗵嗵的脚步声冲过来,一把将她箍在怀里,双臂狠狠收着,几乎要把她勒断了气,低下头来在耳边粗着声道:“扇儿,我道歉,方才不该说赌气的话,莫哭了,是我的错,随你怎么教训我,只是莫再生气,对身子不好,我错了,原谅我可好?”

罗扇愈发哽咽得厉害,字不成句:“你…你放…”

“对,我放屁,我方才的话全都是放屁,全都是混话,”白大少爷语气里尽是悔意,“莫再往心里去,那些话绝非我本意,只是一时冲动昏了头,受不得你刻意想要疏远我,是我的错,莫生气了,好么?”

“…开…”罗扇喘息急促。

“怎么还越说越气上了?”白大少爷更是懊悔,“是,开始就是我的错,是我先犯的混,乖扇儿,莫再想了…”

“…我…”罗扇声嘶力竭。

“嗯,我知道,你说得没错,若你不喜欢我总在身边陪着,我便同你保持距离,直到你我正式成亲,可好?”白大少爷叹着。

“…你…放…开…我…”罗扇开始翻白眼,“老…娘…要…勒…死…被…你…”

白大少爷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松了双臂,见怀里的这人垂死之鱼似的翻着眼珠儿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赶紧轻轻抚着她胸口给她顺气:“深呼吸,扇儿,深呼吸…”

罗扇终于喘了过来,照着白大少爷胸口用力一推:“我去你的白大云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老娘和二少爷什么都没发生你就百般冷嘲热讽怎么不说你和黎清清私相授受把先太太遗物都给了她你还好意思用二少爷来堵我谁没点儿过去谁没段旧情鬼知道你同那女人当初发展到了哪个地步是不是也拉过手亲过嘴搂过小腰摸过腿老娘宁死不要二手男永远有多远你就趁早滚多远从今往后我与你一刀两断三清四白五冬六夏七死八活九故十亲再不往来!”

——玛丽隔壁他妹的终于爽了!

罗扇眼泪鼻涕一把抹,原地粗喘着瞪着面前白大少爷眉蹙眼笑鼻耸嘴歪表情几近失控的脸:去你妹的前科男!老娘甩了你了!蹲茅坑上哭去吧你!

白大少爷保持这副表情看了罗扇半天,终于从唇缝里飘出一句:“原来今儿这一出都是某人吃飞醋闹的…”

“我吃个醋的屁!——呸!我吃个屁的醋!”罗扇索性撒泼到底,“我告诉你白大云!你——那个时候到底跟她进行到哪一步了?”

白大少爷表情里就只剩下了好笑,不过为防这丫头因他的笑而恼羞成怒,只得垂下眸子掩饰,却不料这一动作反让罗扇给误会了,只当是他心虚,登时一股子邪火直撞脑门,抱着衣服就往外走:“行了,你啥也不用说了,我也不想再听,她长得那么漂亮,有几个男人能坐怀不乱?何况你又是这么霸道一个人,认准了的就一定能弄到手,既然反正能弄到手,又何必管什么时候可以有肌肤之亲?!白沐云,就这样罢,你说我心眼儿小也好,说我是妒妇也罢,反正我就是容不得自己的男人以前同别的女人有染,你要是拿二少爷来说事我也没有办法,我才不管对你公不公平,反正我就是忍不得!我不想跟你好了,我要离开这儿…”

人才走到门边儿,腰上一紧就被白大少爷握着举起来,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床边摁倒在床板子上,扯开怀里抱着的那撂衣服压□来,声音里恼中带笑:“罗小扇,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说不跟我好了的话,信不信我这就把你当小猪崽儿宰了埋到我白家祖坟里?!醋可以乱吃,话不许乱说!你给我听好了:我从未碰过黎清清,先母遗物是文定信物,我与她当初有婚约,这是双方家中长辈之命、有媒人为证,我的确钟意过她,却不是因她的人品如何,而是考虑到方方面面——

“你也知道,以前的我只知争名夺利,生意重于一切,正是急于证明自己、打败一切对手的血气方刚时候,哪里在意什么儿女情长,钟意她,不过是因为她背后的黎家,两家联姻于我有利,因此哪怕她长得丑如无盐我也会娶她。

“不过有一点我须承认:黎清清的相貌以及善解人意、温柔恬静的性子也确实令我满意——别乱动!好好听我说——再加上我那时虽然不甚在意男女之事,却也是想着既娶了妻就正正经经的过日子的,所以才郑而又重地用先母的遗物做了文定之礼。期间虽然与她见过数次面,然而那时我只忙于生意,极少有空能和她谈情说爱,为了不被黎家指责我太过冷淡她,便时常买些贵重的或是稀罕的东西送她,要么就花大钱、造大声势弄些能取悦她的玩意儿——坊间便因此多传我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恨不能为了她把星星摘下来。

“——至此,你可都听清楚了?我未碰过她,也未对她动过真心,你这醋虽然吃得令我心悦,不过‘再不往来’什么这类欠揍的话今后绝不许再说,否则说一次我就收拾你一次!”

一大番话说完,罗某人已经老老实实地在床上躺好不动了,半晌才小声小气儿地道:“那你答应过黎清清让她‘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这样的话没有?”

“答应过,”白大少爷痛快承认,“这是我给我妻子的承诺,不论这人是谁。”

罗扇轻轻推他:“起来罢,我理解了,只不过,我方才说的以后不许你再没遮没拦地同我亲近的话却还是要作数的,纵然我认定了要嫁你,也不想在婚前失了操守,你同不同意?”

白大少爷哼了一声:“看样子我须尽快完成计划把你娶进门儿了!”说着直起身,把罗扇拉坐起来。

“那你还想不想要回先太太的遗物了?”罗扇问他。

“当然要,”白大少爷声音骤冷,“黎家,黎清雨,黎清清,不来找我,我也要找到他们头上——谋我者,一个都别想逃过!”

罗扇起身去桌边把灯挑亮,顺便倒了杯水过来递给他:“我见那黎清雨似乎对白家极为仇视,这其中有什么恩怨么?还有黎清清,当初为什么主动悔婚?当真是为了传言中所说的给长辈守孝?”

白大少爷冷笑:“黎清雨的父亲黎原生是个极富野心之人,黎白两家在河东地区皆为数一数二的大商户,但黎家近百年来始终逊着白家一筹,这令他心中一直如有一刺,我与黎清清的婚事便是他主动登门提出的,名为联姻共荣,实则想借此来束缚白家发展壮大的脚步,藉着两家成为亲家的由头,黎原生让黎清雨跟着我学做生意,表面为历练他,暗中却让他挖我的墙角,尽可能多的将白府旗下商户挖到黎家那边去。

“黎原生毕生的愿望便是赶超白家成为河东首商,一旦他当真有一天实力超过白家,他会毫不留情地将白家踩入泥里,即使自己的女儿是白家的媳妇也无所谓——女儿嫁出去就是别姓人,家门荣誉才是他唯一所求!

“更何况就算黎白两家因此闹翻而休掉黎清清,凭着她的家世不愁不能再嫁,所以黎原生提出联姻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斗垮白家,让黎清清来接近我,从我口中套取商业情报也是他其中的一步棋,可惜我这个人…在遇到你之前从来不信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自然不会对黎清清透露任何有用的讯息。

“黎清雨暗中挖我商户的事被我察觉,因而得知了黎原生的计划,便将计就计地任其挖走我近三成的商户——实则那些商户大部分被我暗中打点妥当,加入黎家生意脉络后一起给他摞了挑子,致使黎家那一年损失惨重,黎原生当时本是患了小小风寒,经此一事竟气得病重起来,他又好面子,此事严严地摁下不肯外泄,因此那些所谓的知情者只知道我被黎家骗了,谁也不知那一次其实是黎家吃了暗亏。

“黎原生一气病重,我又上门‘慰问’了他一番,没过多久就一命呜呼,这样的情形下黎清清自然不能再嫁给我,对外宣称为父守孝,其实我们双方心照不宣罢了,准亲家反目成仇,黎清雨认为我是致使他父亲过世的罪魁祸首,自此后当然视白家为仇敌,处处针对处处较劲,只奈何随后我也被人毒得疯了,黎家后来又暗中使了哪些手段就不得而知。”

罗扇听罢一声唏嘘:“穷人有穷人的苦,富人有富人的难,穷人羡慕富人吃穿不用愁,富人羡慕穷人简单责任轻,而若要我选,还是宁可做个简单快乐的穷人,豪门世家太可怕,恐我到最后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白大少爷伸臂将罗扇拉进怀里轻轻抚着肩头:“莫怕,扇儿,一切有我,绝不会让人伤你分毫,若你不放心,我明日就对外宣告已恢复正常,而后立即着手准备婚事,下个月就迎娶你进门,如何?”

“不不不,”罗扇连忙摇头,“别感情用事,你身边又是卫氏又是黎家又是二老爷,群狼环伺暗险丛生的,还是继续瞒着的好,我天天在绿院里待着安全得很,你不必顾虑我,办你自己的事要紧…沐云,我很担心,你这样把人往绝路上逼,会不会反而让自己身处更危险的境地?于我来说,只要你能安全无虞,我宁可你放弃仇恨,比如卫氏,害你的是她,你却要把她娘家整个毁掉,本来你的敌人只有她一个,如此一来岂不是又给自己添了一家子敌人么?我不是给你泼冷水,我只是不想让你陷入以一敌众的险境…”

“傻丫头,你想得太简单了,”白大少爷抚了抚罗扇的后脑勺,“卫氏害我何尝不是在为了她的娘家谋福利?将来她的儿子掌了白家大权,自然可以全力地帮助她的娘家飞黄腾达,所以,她害我何尝又不是受到她娘家的支持和默许的?我若不把卫家彻底毁掉,一旦他们知道我恢复了正常、威胁到了白二继承白家大业的地位,他们必然会反过来毁掉我——利欲面前,亲情都薄如蝉翼,他们又岂会在乎我的死活?

“这就如两军对垒,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不能因为对方还没有对你动手,你就觉得他可怜善良不该摧毁,等到对方先向你动手时,你再反抗就失了先机,对方可不会手下容情,因为在他看来,他不先杀了你就会被你杀死,所以——为了保命,我不能有丝毫的妇人之仁,明白么丫头?”

“明白了,”罗扇暗叹,“总之只要你能安安全全的,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我都支持你——除了不许碰其他女人这一点!”

白大少爷哈哈一阵笑:“若不许我碰其他女人,你就得答应我三个条件:一,许我亲小嘴儿;二,许我搂搂抱抱摸摸捏捏;三,许我…”后面附到罗扇耳边,声音低不可闻。

“啊破依(呸)——”罗扇登时涨红了脸,一记老拳丢过去,“比以前还变本加厉!我不同意!你爱碰谁碰谁去!”

白大少爷捞住拳头扯到嘴边亲了一口,低声笑道:“同钟爱的女子在一起不动坏心思的男人还算男人么?你须理解我才是。”

罗扇懒得再就这敏感问题进行下去,只岔开话头佯作淡淡地道:“今儿老爷叫你去干什么了?这一去就是一整天。”

白大少爷慢慢收了笑,语气幽凉地道:“我那三弟,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187都是悍仆

第二日才吃过早饭就有传唤丫头来报说三少爷寻大少爷来玩儿,此刻就在院门外等着,白大少爷起身出了门,至晚间方回,接连数日便都同那位三少爷泡在一起,转眼便进入了秋八月。

罗扇的伤大体好了,每天早上白大少爷便带着她及一群丫头婆子往园子里闲逛上一个多时辰,偶尔还湖上泛个舟、花间下个棋——当然是五子棋,下午的时候白大少爷便同白大老爷和白三少爷出府,至晚间吃过晚饭方回到绿院。

日子看似平静悠闲,实则罗扇知道白大少爷的报复计划已然悄行启动,千里之外的苗城,卫氏一家正迈向通往深渊的绝路。有时罗扇会觉得有些茫然:拥有一个满心恨意的男朋友,自己不去劝导宽慰,反而纵容支持,这样真的好么?当然,白大少爷的话也是完全在理的,就算他不去报复,那些人也绝不会因此放过他,总不能让他在外人面前装一辈子的傻吧?他总有宣告恢复正常的那一天,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必须得把所有的敌人铲除,否则就会将自己置于险境。

她完全可以理解他,如果她的生身母亲被人逼死害死,她从小被人算计陷害,她也会报复的,这很正常,很正常…只是,报复完之后呢?白大少爷曾是一个那么有野心的人,对于男人来说,事业和女人同等重要,当他扫清了障碍之后,会不会还想重掌白家大权?然后呢?继续争名夺利?重新找回呼风唤雨、一呼百诺、在人们心中神一般的存在感?到时候只怕会比现在的白二少爷还要忙吧…于是她也就渐渐地成为了这深府大宅寂寞女人们中的一员,每天守着华屋高墙,勾勾心斗斗角,空耗岁月红颜老…

这是她想要的生活吗?不是,当然不是!可,人要懂得知足,总比当一辈子任打任骂毫无尊严和自由的下人要好得多吧,这已经是大多数人渴望而不可及的好日子了,她应该知足才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心想事成的事呢,穿到了这样的时代和地方,不想法子适应就只能被无情淘汰。

罗扇并不是个思想大条愁过就忘的主,多数时候她选择忘记和忽视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想让自己起码在表面上看着尽量好过一些罢了。而有些事情不是你不去看它它就不存在,对于未来的惶惑不安她始终无法放得下,在白大少爷面前努力掩饰,自己独处的时候就总也无法控制地想而又想。

实在忍不住,提起笔来给远在京都的大叔哥写信。这几个月大叔哥也时而有信写过来,无非是报报平安、问问她现在过的怎样,寥寥数语,也没有说什么时候回白府,毕竟京都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家,罗扇也不敢问,怕他以为她想要他回来就真的不远万里从京都跑了来。

信上却把自己的所思所愁一股脑地倾诉了一番,厚厚的十几页纸,仔细装进信封用蜡封了口,趁着白大少爷不在的时候交给外院的绿川帮忙寄掉。

伤好得差不多,行动也就利索了很多,每天早上例行逛园子也能多逛一段路。今儿许是早上风有点儿凉,没逛多久罗同志就闹开了肚子,因后花园离绿院不算近,现跑回去上厕所也来不及,只好就近找了个公共茅厕——这一点白府建筑的设计师还是很人性化的,在府中各处都设有公用厕所,否则白府这么大,总不能让正在别处办事的人跑上五分钟回自己的住处解手吧?

白大少爷便在一畦凤仙花圃旁的石椅子上坐了等罗扇,距此最近的茅厕约在百米开外,绕过一道花墙、转过几座假山石,再隔了一个池塘方是。白大少爷本是想让绿萝带着四个丫头四个婆子陪同罗扇一起过去,倒让罗扇笑了半天:“哪有这么多人组团一起去如厕的呀!把主子丢在这儿不管,让人看见反而起疑,不过区区不到百米的路,我还能让狼叼走了不成?”

最后罗扇只带着两个小丫头一起去了,蹲完果然肚子好受多了,一身轻松地往回走,才绕过假山便与谁撞在了一起,不小心踩了对方的脚,也被对方下巴撞到了脑门。连连退了几步后抬头一看,罗扇便怔在了原地。

见那人面若白玉眸似琥珀,墨发散系蓝衫华贵,眉尖轻挑着一抹清高,唇角微抿着半痕淡漠,负了双手立于金薄碧透的秋光里,俊美不可方物,冰凉令人生畏。

——白二少爷?

罗扇有些眩晕,两年多未见了,世事难料,白云苍狗。

只不过才短短片刻的失神,见他旁边一个面生的丫头突然几步上来,扬手便给了罗扇一耳光,柳眉倒竖地喝道:“大胆贱婢!冲撞了少爷竟还不赶紧认罪,如此直视主子,以下犯上,理当掌嘴!跪下!”

罗扇捂着脸一阵错愕:哎呦我次奥!白小二你行啊!两年不见长本事了,弄了女保镖贴身护翼防侧漏啊!

罗扇到底还未脱了奴籍,人家真让她跪她也不敢不跪,只得低了头就地向着白二少爷跪下,身后陪着她的两个小丫头便也跟着跪。

方才狠抽罗扇的那丫头见状又冷喝了一声:“抬起头来!”

“小婢不敢,恐再冲撞了爷。”罗扇心道老娘傻啊!抬起头来再让你抽嘴巴子?!

“你还敢抗令?!”那丫头更恼,抬起小脚便照着罗扇的肩膀踹过来。

罗扇低着头看不见她的动作,哪里料得到这丫头如此凶悍,正被踹个实着,歪身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身后那两个小丫头不干了,跳起身便向着那打人的丫头扑过去,连抓带挠扯做一团——白大少爷可是给她们下过死令的,小扇儿伤一根头发她们就甭想好过。

罗扇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突变,一时不知是该上前劝阻还是助黑拳的好…咱家这俩小姑娘也够剽悍的哈…快把那丫头打成海绵宝宝了呢…这个…谁来劝一下?

罗扇觑眼看向白二少爷,显然他也没反应过来这突发变故,挑着眉尖既惊讶又恼火地看着这三个厮打着的丫头,他身后还有那么三四个丫头五六个婆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就要上前助拳,罗扇从地上跳起来,双臂一伸将冲在最前头的那个拦住,冷声喝道:“且慢!我们是绿院的人,大少爷还在前头等着我们过去回话,你们若敢动手,耽误了大少爷的正事,担待得起么?!”——事情紧急,先拿白大少爷的名头唬得一时是一时。

前头那个一听这话果然愣住了,回过头去看白二少爷,想等他的示下,罗扇身后那俩丫头却不停手,仍照着打人的那个身上招呼,罗扇也不喝止,只管挡在前头防着对方那伙子人冲过来,心下却在嘀咕:白小二两年未见变得古怪了,这么纵着下人,不似他以前的性子呢。

便见白二少爷冷冷在罗扇身上看了两眼,道:“都说绿院的人仗着大哥嚣张得很,如今亲眼所见,果不其然。难不成我这个做主子的还教训不得你们了?——来人,把这三个丫头给我押了送惩戒院去,一人先赏四十棍。”撂下这话后看也不再看罗扇她们,转身便走。

那伙子丫头婆子得了令早便摁捺不住,齐齐拥上来拉扯罗扇同那两个丫头,罗扇却早已怔在那里——他的声音…不是白二少爷!难道…难道是传说中的白三少爷白沐凨?哎哟喂——原来白二白三竟然是一对双生子!卫氏倒也是个有福气的,同白大老爷有过那么一回就怀上了,一怀还是个双黄蛋!她倒是挺会谋划的,两个儿子,一个经商,一个读书,经商这个将来继承家业,读书那个若能走上仕途就更是如虎添翼,两边互补互助,前途无量未来光明啊!

倒是不知为什么读书这个读着读着不想考功名了,听说是主动提出要退学回家来帮着他二哥打理家中生意的,难道是卫氏不放心大少爷,所以干脆让两个儿子联手来压制他?究竟这位白三少爷是个什么样性情的人呢?会不会对白大少爷造成很大的威胁?

罗扇走神的功夫人已经被众婆子反剪双臂拿住,一路推推搡搡地往惩戒院的方向走——擦!才反应过来!四十棍啊!身子骨弱点儿的指定就一命呜呼了!更何况她刚把上回的棍伤养好,可真真的是伤不起了呀!

百般挣扎也无济于事,同着另两个丫头被这一伙人押着磕磕绊绊地往前走,还没走出多远去,便被迎面过来的一个人叫住,问着领头的婆子:“这是做什么?三少爷呢?”

那婆子便道:“爷往后园子去了,这三个绿院的丫头冲撞了爷,正要送去惩戒院受罚。”

罗扇低着头,再怎么说被人这么押着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只是听着这人的声音有些耳熟,见他又道:“既是绿院的人便该交由大少爷处置,你们先等在这里,我去同爷说。”

罗扇不由稀奇起来:这人什么身份?连三少爷的话都敢驳?抬头一看——鹰子?!

188苍鹰展翅

昔日青涩少年,如今已是英挺俊朗的七尺男儿,眉目沉静,举止内敛,不卑不亢,威严隐露——小鹰终于成长为了雄鹰,振翅而起,傲啸长空。

鹰子目光扫过罗扇,黑亮的瞳孔骤然一收,罗扇知道他认出了她,便冲他眨了眨眼,数年不见,再次相遇时他威信赫赫,她却狼狈被押,多少让她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脸颊不由自主地微微泛了红。

“先放开她们。”鹰子发话,几个婆子毫不质疑地松开了罗扇三人,显然是一直听从他的指令的。“为的什么原因?”鹰子并不急于与罗扇相认,只问向为首的婆子。

那婆子便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并不敢有半句赘言。鹰子听罢皱了剑眉:“映蓝此举太过放肆,当了三少爷的面与人厮打本就于主不敬,不问对方身份、原由,率先动手更是粗鄙无礼,爷才刚回府不长时日,须知事事应恭谨谦和,你们不说拦着映蓝劝着爷,反而在旁边推波助澜,爷养着你们是用来架火惹事端的么?今儿扣你们每个人一个月的月钱,回去后好好反思!张嬷嬷,回去后叫人牙子来,不拘多少钱,把映蓝发卖了,去我那里取她身契。”

为首的婆子便是张嬷嬷,闻言诚惶诚恐地应了,罗扇在旁看得小嘴儿大张惊讶不已:行啊鹰同学!几年没见混出来了昂!好有派头好有气场好有pose啊!主子身边的贴身丫头说打发就打发,根本不用跟主子打招呼啊!这是什么情况?什么情况?

鹰子挥挥手,众婆子便低头躬身地退去,这才将目光望向近在咫尺的那张明妍生动的面孔,数年不见,记忆中那个干黄枯瘦的小毛丫头竟已是如此的婷婷玉立光彩照人,没变的只有那眼里透出的温暖、唇角抿着的慧黠,还有一直不曾消磨去的自尊与独立。

“罗扇。”鹰子开口,仍如少时般不苟言笑。

“嗳。”罗扇笑着应声。

“这些年过得可好?”鹰子早已没了小时候的羞涩,不急不徐地问着,沉稳笃定。

“好得很,你呢?”罗扇见到故人,打心眼儿里高兴,一双眼睛弯成了下弦月。

“我也很好。”鹰子浅浅勾起唇角,“我爹的脚伤没落下任何病根儿,谢谢你。”

“啊?”罗扇一怔,隐约想起自己曾经给鹰子爹贴了治脚伤的医药费来着,嗨,都哪年的事儿了,早就没了啥印象,“不客气,应该的,伯伯对我也照顾良多。”

“你现在在绿院做事?”鹰子打量着罗扇身上的行头,“二等丫头?”

罗扇点头,开玩笑地反问:“你呢?看上去好威风的样子,莫非做了管事?”

鹰子笑了笑:“算是罢,我现在在蓝院——三少爷的手底下做事,才刚从外省回来。你哪一日轮休?”

白府下人按等级不同每隔数日都会有一天的轮休时间,这一天只要够了年纪的都可以去管事处做个登记,出府自由行动也好,在府里呆着也罢,不用干活,工钱照拿。

“呃…就这几天罢,”罗扇含糊过去,“怎么?”

“我娘这几年一直念着你,说你帮衬了我们家不少,又替我爹贴补了医药钱,他二老对你却始终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娘说做人须知恩图报,虽说我们家财浅底薄,没法子回报你太多,却也想力所能及地表示一下谢意,”鹰子神色十分自然,“因而我娘想邀你去我家里做客,你若不嫌弃,待确定了哪天轮休,我就去绿院接你。”

啧啧啧,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啊!罗扇眨着眼睛,眼前的鹰子可真是与小时候的沉默寡言有了质的区别,一句“你若不嫌弃”就提前把罗扇可能会拒绝的话给堵死了,她要是说不去,那岂不就真成了嫌弃人家了?

罗扇挠了挠头,歪着脖子想了一阵:“这样罢,我定好日子就让人捎信儿给你,你也不用去绿院接我,到时候我们约个时间府门外见,如何?”

“就这样罢。”鹰子看着罗扇因一歪脖而暴露在光线下的那张浮着巴掌印儿的脸,眉头不由皱起来,“一会儿我叫人拿些消肿化淤的药膏给你送到绿院去。”

罗扇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个儿的脸,笑道:“不妨事,我皮嫩,平时洗个脸还能留下手指印儿呢,不过就是一巴掌罢了,想当年在南三西院的时候吃这玩意儿不是家常便饭么?麻子婶儿的功力可比她深多了,咱好歹也是熬练出来的!”

提起那时的事,罗扇眉眼愈发弯得柔和,感染得鹰子原本深皱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两个人望在一起,眼波交互中流露着只有彼此才理解的默契,曾经的年少时光,历尽岁月悠长,早已成为醉人沉酿,嗅之芬芳,品之甘凉,余味犹香。

数年不见的生疏与距离因此而一下子拉近,鹰子便浅笑着道了一句:“罗扇,你没变。”

“嗳,我以为你会夸我变好看了呢。”罗扇开着玩笑。

“你一直都很好看。”鹰子垂了垂眸子:即使面黄肌瘦,身处卑微低贱的最底层的时候。

“嘿嘿。”罗扇憨笑。

鹰子抬手,自然随意地伸过去,替罗扇拍去肩膀处因映蓝那一脚而留下的灰印子——就像多年以前两个人躲在那间废弃的小库房里偷吃烤红薯时,饿坏了的罗扇吃了满脸花,他便伸手替她擦去脸上蹭到的食渣儿,同样的动作,熟悉却又有着不同的感受。

“啊,没事没事,回去洗洗就成了,”罗扇偏头看了看自己肩膀,一抬眼,却见远处白大少爷正带着人往这边大步过来,一对利眸盯着这厢,直把她吓得一哆嗦:艾玛白大醋坛子来了!赶紧清场!“那个,鹰子,你还有事要办罢?三少爷刚才往那边去了,我这儿也还有些急事,咱们改天聊哈,你赶紧走罢,别耽误了正经的。”

鹰子余光里看见了白大少爷,只作未察,点头向罗扇道:“就这样罢,记得通知我哪日轮休。”说着也不多留,转身径自去了。

罗扇快步迎着白大少爷过去,涎着脸笑道:“让爷久等了,嘿嘿…”

白大少爷一眼就瞅见了罗扇脸上的巴掌印儿,声音登时彻寒入骨:“谁干的?”

罗扇连忙摆手:“没事,已经把那人打发了,甭再…”

“谁干的!莫再让我问第三次!”白大少爷黑眸里满是厉色,一瞥罗扇身后那两个小丫头,“你们来说!”

小丫头们嘴皮子倒是利索,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把刚才那一幕幕给叙述清了,眼见着白大少爷脸色愈发阴沉,罗扇飞快地四下瞅了几眼,见没有旁人,跨前两步使小手轻轻抚了抚白大少爷的胸膛,又拍了拍人家的脸,好声好气儿地安慰:“沐云,乖,别生气了,那丫头已经让蓝院的管事给打发了,何必还揪着这事不放?”

白大少爷拍开罗扇的爪子,手指轻轻抚上她被打的那半边脸,沉着声道:“是我没顾好你,厌恨她不若厌恨我自己。走罢,先回绿院去给你上些消肿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