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少爷良久不语,最后方沉声道了句:“让我再考虑考虑。”

白大老爷一觉睡到了次日早起,昨晚醉酒后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洗漱完毕后直接带了白大少爷去了红院上房给老太爷夫妇请安,卫氏顺势就提出了要给莫如是的长明灯添油的事,白老太太当即允了,便令白大少爷明日随大家一起出城往寺里上香去。

随老太太上香是很平常的事,白大少爷也未疑有它,翌日一早叮嘱了罗扇几句就坐了马车同众人一起出了门,罗扇则老老实实地留在房里给白大少爷绣荷包。

绣了半个多时辰,觉得颈子有些酸,正要起身活动活动,便见绿萝进来道:“姑娘,前头看门的小厮说二少爷来了,指名要见你,此刻就在门外等着呢。”

——二少爷?白沐昙?他回来了?罗扇神思一恍,对啊,马上就八月十五了,他肯定得在之前赶回来啊…这就回来了…两年了,这是与他距离最近的一回了罢…

“要见他么?”绿萝望着罗扇,白大少爷说了,他不在的时候一切都听这位扇儿姑娘的。

“…”见他么?为什么要见?明明已经毫无干系了…哦,对,卖身契还在他的手上,是为了这个来的么?罗扇定了定神,“可知道他为何要见我么?”

“说是来给你身契的,”绿萝果然这么答道,“只是身契这东西对咱们来说重如性命,二少爷自然不可能随意交给别人捎与你,所以才指名要你亲自去见他。”

是的,谨慎如他必然是要将身契亲手交给她才是,罗扇点了下头:“我去见他,你随我一起罢。”

作者有话要说:

194关门打狗

院外秋光正好,水色长空一碧万里,连绵群山清远苍郁。罗扇心情畅快,脚步轻盈地穿过正院来至外院,几个小厮在那里拎着漆桶给轿子刷新漆,见着罗扇出来,纷纷点头打着招呼,罗扇便停下脚笑眯眯地同众人说了几句,大家笑了一阵,罗扇这才带着绿萝推开院门,却不往外迈,只在门槛内站住,抬起眸子向外望过去。

穿过梧叶儿间隙漫洒下来的斑驳光影里,云淡风轻的男子负手而立,黑发用一支紫檀木簪绾起,一袭玉色衣衫优雅飘逸,静如春水的面容无波无澜地望过来,眉尖轻挑,清华无限。

罗扇对上白二少爷泠泠的目光,脸上便绽开了笑,蹲身行礼,语声清脆:“小婢小扇儿,给二少爷请安。”

白二少爷在罗扇脸上看了几眼,淡淡道:“免了,你且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罗扇只是笑:“二少爷,大少爷有令,没有他的亲口许可,小婢等是不得跨出绿院门半步的,请爷见谅。”

白二少爷倒也未生气,只是将一对眸子深深望在罗扇脸上,道:“大哥之令,只适用于绿院下人,而你的身契现在我这里,只能算得是我青院的下人,自当听令于我,听清了?”

罗扇弯起眼睛来笑靥如花:“爷玩笑了,爷早便将小婢的身契给了小婢了,爷难道忘记了?那时小婢患了易传染的重疾,眼看就要活不成,当时便恳求爷发还身契,爷心善,允了小婢这请求,且还念及小婢伺候爷一场有些苦劳的份儿上,许小婢到庄子上养病,然而小婢病虽养好了,却苦无收入可度日,只好再一次卖身为奴,因想着白府主子待下人宽宏慈爱,便又重新回来,恰好在府门口遇见了大少爷,大少爷便收了小婢进绿院做下人,因此…小婢现在是地地道道的绿院下人,实是不好违背大少爷的命令呢,望爷恕罪。”

白二少爷眉头轻蹙,迈了步子缓缓过来,至门前立住,低头凝望罗扇,轻声道:“丫头,你我主仆一场,相信大哥他不会如此不近人情,我有话想与你说,随我过去可好?”

罗扇眸光如波,晶晶然地仰起脸来望着白二少爷:“爷,有话便在这里说罢,莫要为难小婢。”

白二少爷眼底愠怒,沉声道:“莫不是还要我低声下气求你才肯听令?!须知纵然你的身契在大哥手里,我也一样能够处置你!莫逼我不念旧日主仆情谊!”

罗扇眉头一扬笑了起来,忽而压低了声音道:“三少爷,玩儿够了没?小婢实在忍不住笑,没法儿再陪您装下去了,还请见谅才是。”

“白二少爷”闻言不由怒目相瞪:“放肆!哪个与你玩笑!刁奴欺主,罪不当赦!来人!”这一声下去便听得院墙外边两侧哗啦啦脚步声包抄过来,竟是早有人悄悄守在那里随时待命,“给我把这刁奴绑了!”“白二少爷”令下,一众小厮上来便要拉扯罗扇,罗扇向后一个大跳,脸上笑容不变,不看“白二少爷”,只向包围上来的小厮道:“诸位也该听说过大少爷的规矩罢?凡未经大少爷许可擅入绿院者,一律棍棒打出!届时可莫怪我未提醒诸位哦!”

“白二少爷”——或者说是乔装失败的白三少爷登时气得脸色铁青,袖子一挥厉声喝道:“给我把这刁奴绑了带走!违令者杖毙!”

众小厮一听这话谁还敢再犹豫?当下便不管不顾地向着院门内涌了进去,罗扇拉着绿萝往后一退再退,直到把这伙人全部引入了院子,这才笑嘻嘻地小爪一挥,高声喝了一句:“关门!打狗!”

众人只听得身后院门“哐”地一声响,扭头看去,却见门两边贴着墙竟也早站了十几名绿院的下人,个个儿手里头都抄着棍子,早有人将门上了闩,果然是一出关门打狗的局面。罗扇方才开门去见所谓的白二少爷之前就做了两手准备,对方若是本尊还则罢了,若不是,必然是有备而来,她自然也不能打无准备之仗,今早白大少爷出门之前她可是郑重地答应过他的,一定要平平安安地等着他回来。

“打!”罗扇杀气腾腾地一声娇喝——不是她心狠,而是自己这方若不动手,对方可就动手了,这场火并必须得赢,否则她的下场只怕比死还惨。

绿院众人抡起手中家伙一拥而上,对方也是不甘示弱——他们若是输了会被白三少爷杖毙的,谁敢不拼命?!罗扇同绿萝快步退回正院,见丫头婆子们闻讯而动,都跑出来看动静,罗扇便点了几个粗壮的婆子丫头,让她们寻了棍子来到外院给小厮们帮忙,对方人数与己方差不多,真玩儿起命来只怕也不易落下风,罗扇自个儿则抄了把竹枝编的大扫帚,领着众娘子军哇呀呀地从正院杀了出来。

被罗扇选中的几个婆子丫头都是干粗活的,手上的老茧比小厮们的还厚,一对一的同小小子们对打丝毫不落下风,再加上此时绿院一方人数上占了优势,两个人打一个更是容易得很。罗同志虽然要力气没力气要身板没身板,这个时候却也不能束手看着,免得寒了绿院下人的心,都是为了保护她,她自然要同大家共进退。手里的大扫把倒是舞得虎虎生风,专照人家脸上糊拉,那竹枝子毛毛刺刺的扎得人脸生疼,一不小心还可能扎着眼睛,加上这扫把面积又大,被它糊到脸上的人基本上都不敢睁眼,如此一来便给了绿院一方可以趁势攻击的机会,罗扇这厢用扫把干扰对方视线,那厢就立刻有绿院的人上来敲那人闷棍,一时间两拨人呜哩哇啦地打作一团,端地好不热闹。

打着打着罗扇瞅见了角落里的一角衣衫,定睛一看:白三少爷?!他怎么也进来了?想是刚才跟在众人身后一起闯进绿院来的,此刻被眼前乱了套的情形气得直劲儿粗喘,僵着身子立在战场边上一脸的既惊且怒。

绿院的下人们颇有默契,谁也不去理会白三少爷,一是假装没看见他,二是避免误伤到他,虽然有白大少爷的规矩在前,到底伤了主子也不太好交待,所以干脆视而不见敬而远之。

罗扇瞅见白三少爷的同时,白三少爷也正向着她这边看过来,登时脸色狠厉地冲着她这厢大步迈过来,伸手就来捉她。罗扇没敢用笤帚糊他,毕竟他是白大少爷的弟弟,万一不小心扎瞎了眼睛她可就落下心理阴影了。

这么一犹豫的功夫,手腕子已经被白三少爷抓住,扯着便要往门外走,此时此刻众人皆在缠斗之中,没人抽得出手来帮罗扇,罗扇只好自救,紧跑两步跟上白三少爷,小脚一伸先绊他腿,同时照着他扯着她的那只手狠狠咬了下去,白三少爷手上吃痛、脚下拌蒜,一个没站稳往前踉跄了几步,罗扇趁机照着他臀部蹬了一脚,白三少爷腾腾腾地向前俯冲过去,结结实实地摔了个脸朝地。

然而罗同志这是头一次打架,反应虽然不慢但是计算有误——她老人家忘记自己的手还在人家手里攥着呢,于是就被白三少爷拽着,以同样的姿势来了个华丽的双人狗啃屎,同步性与艺术性完美结合地双双扑街。

顾不得脸疼,罗扇反应极快地一个鲤鱼打挺——没挺起来,就势转为懒驴打滚儿——也没滚出去,腕子还在白三少爷手里抓着,正准备再以一记旱地拔葱接鹞子翻身加红杏出墙带燕子三抄水分花拂柳铁掌水上飘葵花宝典终极奥义三百六十一度直体大回环接曲体后空翻三周半稳稳落地纹丝不动,却早被白三少爷抢先一步翻身压下挥拳要打——

完了汪的蛋了!老娘要毁容了!罗扇心里一阵哀嚎,双眼一闭直接等死,却未等到预料中的重拳砸面,眼一睁,见白三少爷正咬牙切齿地收了拳头,改为扯住她的衣襟想要把她从地上拉扯起来继续往院门外走。

啧,是你自己放过这个机会可就怪不得老娘了!罗扇哪里肯被他就这么拽出去,拽出去就是死路一条,没挨他的拳头不代表他会放她活路,这个时候的妇人之仁就是把自己往死里害,罗扇狠下心来一记反扑,成功把白三少爷反压在身下,小拳头毫不留情地砰砰砰落在白三少爷一张俊脸上——打晕丫再说!晕!快晕!你怎么还不晕!给我晕!晕起!晕!

白三少爷虽然没有晕,但却被罗扇揍得呆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几乎是要把罗扇整个生吞入腹:“我是主子,你是奴才,你——你居然敢打我?!”

“但求自保,请爷理解!”罗扇口中客气着,手上动作却不敢停,然而两只手很快就被白三少爷死死抓住,百般挣脱未果,索性往下狠狠一低头,一脑门撞在白三少爷脸上,直疼得他一声痛呼,再抬起头来时却见那俊脸上已是鼻血四溅。

“你该死——你——你死定了——”白三少爷只怕从小到大都未见过敢打主子的奴才,一时间气结得不知该怎么发泄才好,挣扎着想要把压在身上的罗扇掀翻在旁好坐起身来,罗扇岂肯如他所愿,屁股稍微向上一抬,接着便狠狠坐下来,正坐在白三少爷的肚子上,直疼得他又是作呕又是咳嗽。

罗扇怎么挣扎也脱不开白三少爷捉着她的两只手,心下也愈发焦急起来,虽然此刻因这位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不会打架而暂时占到些上风,可女人的体力到底比不上男人,一旦他缓过气势来,她只怕就真的难逃一劫了。

白三少爷才刚奋力挣扎着坐起上身,就被罗扇一头撞在下巴上倒回地面,再挣扎着坐起来,又被罗扇用身子死命压回去,再再坐起来,耳朵上就被狠狠咬了一口,疼得又一次摔躺在地上。

两个人这厢较着劲儿,那厢几个腾出些空闲的小厮已看得傻了:这…一个躺着一个压着,起起落落格外努力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在做仰卧起坐训练嚎?

只是小厮们谁也不敢过去帮忙——白三少爷再怎么说也是主子,他们可以奉大少爷的令把他拦在门外,却不敢当真动手打他——反正大少爷说了,他不在的时候以小扇儿姑娘的命令为准,小扇儿姑娘都…都这样了,也没说开口让他们过去帮忙,那就只好旁观呗。

罗扇这个时候哪能猜到小厮们的心思呢,又不敢分心四处乱看,心里正直劲儿叫苦,暗道自己人怎么还不过来几个帮忙?!眼看着体力渐渐不支,终于被白三少爷反攻成功,一个翻身把她压在了身下。

彼此粗喘交织,十指牢牢相扣,眼神对着眼神,气息接着气息,衣衫摩擦,肢体纠缠,动作愈发激烈,啪啪啪地回荡着——喂!明明是打戏啊!罗扇卯足力气再一次把白三少爷掀翻,重新换过体位——打戏啊!优势不过保持了三秒,又一次被白三少爷反攻。

于是仰卧起坐变成了双人侧滚翻,你上我下,你高我低,拉拉扯扯,揪发扯衣。

白三少爷从不曾想到有这么一天自己堂堂河东首富白府的天之骄子白三少竟会和一个据说是厨娘出身的四等丫头不顾形象地在地上摸爬滚打忘乎所以——旁边还有一群该死的小厮在围观!此事若传出去还让他怎么做人!——不成!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全体——全体灭口!

白三少爷实在是打累了,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他何尝做过如此激烈和不卫生的运动?!他记得刚开始他只是想把这丫头拉出院门外啊!怎么——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落到和她满地厮打的地步了?!

白三少爷当真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破罐子破摔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罗扇也不是得势不饶人的,何况她也已经到了极限,歪在旁边跟白三少爷对着粗喘,白三少爷抬眼瞅她一眼,想咬牙说话也没了力气,以至于听起来倒像是呻.吟:“你…你个小贱奴…敢打主子…你…死定了…你…”

“爷…”罗扇也呻.吟,“小婢在这绿院待着…与人无害…从不惹是生非…爷何苦非要置小婢于死地呢?小婢做了什么对不起白府、对不起主子们的事了么?爷…二少爷是您的同胞哥哥…小婢在二少爷手下做事时…一心为主,虽不敢说殚精竭虑,却也从不曾三心二意过…小婢是真的把二少爷当做主子、当做天来敬着、忠着、伺候着的…您现在却想要除去小婢,岂不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么?寒了小婢的心不要紧,寒了所有下人们的心才是可怕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道理还用小婢跟您讲么?小婢知道您是想要做大事、成就大业的人,小婢区区一名贱奴,如何能影响到您的前程呢?是您太看得起我了,还是您对自己的能力根本就没有信心呢?爷,小婢知道您顾虑的是什么,只是请您细想…小婢再有能耐,也只是个奴,也只能窝在这小小一方绿院里足不出户,没有翅膀,我是飞不起来的。而您却有着强劲的双翅,更有广阔的天空,您只要自己飞得高飞得远,还用得着在乎我这只关在鸟笼子里的小小麻雀么?真正的强者是靠自强来赢取一切的,而不是靠打压别人谋求上位,何况…您堂堂白府的三少爷,所谓的做大事难道就是来收拾我这个四等下人么?”

白三少爷只是喘着,良久方费力地坐起身,问了罗扇一句:“你是怎么识破我的?”

“爷,我方才真的没骗您,我对二少爷是真心的敬着、在意着的,”罗扇勾唇浅笑,“就算您穿了他的衣衫、用了他的发饰、学着他的动作和神情,尽量模仿他的声音说话…可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不是他。我对二少爷太熟悉了…脸上的每一丝神情都深深地印在脑子里,您装得再像也会有那么一丝一毫的不同,而这一丝一毫就足以让我识穿您了。而且…您还有个最大的失误——这件衫子二少爷早就不肯再穿了,原因是我补坏了他袖子上的小裂口,被人说像沾上了葱花,自那以后他老人家就把这件衣服打入了冷宫,却被不知内情的您给翻出来穿上了…”

白三少爷半垂着头沉默了半晌,哼了一声道:“二哥那张面瘫脸上会有一丝一毫的神情么?”

“呃…无神胜有神。”罗扇道。

白三少爷站起身,喝了声“住手!”众人闻言齐齐停下来——其实也早打得累了,地上倒了一片,有两三个连忙跑过来把他扶了,又掸衣服又整头发地一通忙活,白三少爷冷冷瞥了眼满地狼藉以及狼藉的一部分罗某人,沉声道了个“走”字,便率先离了绿院。

罗扇长长地吁了口气软在地上:白三少爷人其实不坏——话说回来,这世上能有多少为了坏而坏的人呢?大多都是利益所驱罢了,谁又会无缘无故的杀人玩儿?她尽量把自己从白三少爷的利益关系网里摘出来,只要不触及他的利益,他就不会再那么迫切地想要除掉她了,毕竟处心积虑地杀掉一个四等丫头对于他这种个性中带着骄傲的男人来说也是一种耻辱呢。

不过——这一场闹出来之后,卫氏只怕不会放过她了,今天这事多半是卫氏怂恿出来的,否则白三少爷一个大老爷们儿又怎么会心心念念地想着除掉她这个内宅女人呢?今天之后,怕是一些暗中的矛盾要摆上了明面,战争终于打响,罗扇已不可能再坐壁上观,她笑着冲天空挥挥拳头,没有丝毫的畏惧:卫氏,来吧,我等着你呢,谋我者,我可忍;谋我家白大云者,定诛不饶!

195、请君入瓮

白大少爷听罢罗扇添油加醋地吹嘘过自己今日的英勇事迹之后,仰着脖哈哈哈地笑了半天,伸臂将罗英雄搂在怀里用力抱了抱,眼底带着毫不掩饰的宠:“不错!这才是我白沐云的女人!该狠的时候狠,该豁出去的时候就得豁出去!扇子,就这么干,什么都不必顾虑,惹下天大的祸来有我给你顶着!只管怎么痛快怎么来!”

罗扇笑嘻嘻地狠狠在白大少爷怀里扭蹭了一阵:被人无条件无下限地纵容着的感觉真好。好半天才抬起头来望向白大少爷:“这事可压不下,闹出那么大动静来,三少爷又那么灰头土脸地从绿院里出去,怕是卫氏和老太太那里这会子也已经知道了,没准儿很快就会派人来捉拿我,依卫氏的心思肯定得把这事硬掼到你头上,你可想好要怎么应付了么?”

“装疯卖傻的好处就是什么事都不用多费心思,直接武力解决也可理直气壮。”白大少爷笑着,提声让绿萝进来,“去把绿田找来,我有事让他去办。”

绿田敲门进来的时候,自个儿的主子正站在椅子后面给懒洋洋坐在那里的小扇儿姑娘捏肩膀――好在这样的情况见到也不是一两回了,绿田小同志正在努力适应中,总算不会再像第一次时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忘记了恭敬垂头,直到那小扇儿姑娘说了一句“绿田你有蛀牙哦,以后可得少吃糖”时才蓦地反应过来,当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

“绿田,你立刻出府,叫人去把城里各大酒肆、妓馆、赌坊里嘴最快、人面最广的堂倌儿都找来,就说白府大少爷兴致忽至,请他们这些人入府做客饮宴,直接带到绿院附近,越快越好,去罢。”白大少爷唇角勾着,眼底却毫无笑意。

藿城里谁都知道白府大少爷是个疯子,疯子要请下九流的人赴宴,这是一件很正常的疯事,再加上白府于这些处于社会低阶层的人来说是近乎仙宫瑶池一般的存在,可望而不可及,终于有这样一个机会让他们可以进府一观,谁能不答应呢?

所以绿田派去的人手很快就纠集了这么一帮子各行各业平日里接触人面最广泛的人物,浩浩荡荡直奔了白府而来。

白府中一场暴风雨正要来临――白三少爷遭绿院下人暴打一事在卫氏一回府后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直把卫氏气得七窍生烟惊怒交加,匆匆赶去橙院看望自己的小儿子,白三少爷却因为觉得这事让自己很丢人,早就躲出了府去。

卫氏没见着儿子,愈发地心疼加恼恨,索性直接奔了白老太太处大大告了一状,当然没有明说是白大少爷的错,只管拿着罗扇说事,什么奴大欺主、什么刁奴狂妄、什么妖言媚行、什么挟大少爷以令众奴云云,把白老太太也气了个倒仰,当即便令何管事率领几十名小厮婆子前往绿院拿人,点名要罗扇认罪伏诛。

绿院前后两门都紧紧关着,任凭众人怎么砸怎么叫就是没人来开,何管事正要着人去拿了梯子来直接跳进墙去,就听见里面一个女子清亮甜美的声音放出话来:“小婢小扇儿,奉大少爷之令严守绿院,任何人不得擅入,得罪之处还望何管事海涵,请回去代我等向老太太和太太请个罪,就说主子有令,仆下不敢不从――何管事你也是奉令行事,自当明白这道理,况且何管事您管得再多,也不可能管到主子的头上来,当心惹恼了我们爷,对您也无甚好处不是?”

何管事被罗扇最后这几句话气得浑身发抖:好个小贱人!拿大少爷来压我?!好!我是奴才,我管不了你们主子,然而我的主子大太太却管得了你们主子!儿子得听母亲的话不是么?!你且等着!待大太太亲自来了看你还能得意到什么地方去!

一念罢,只带了几个随身的丫头匆匆地赶回了上房,添油加醋地将罗扇的话复述得恶劣十倍,白老太太脸都青了,一指卫氏,喝道:“你去――你亲自去!给我狠狠处置了那个小贱人!不管谁拦着你都不必管!就说是我说的!把她拖出来当即打死!”

卫氏早等着白老太太这话,立刻起身带了何管事出了上房,一边叫人去惩戒房取刑杖,一边就直奔了绿院而来。至绿院墙外,卫氏威风凛凛地在众丫头婆子小厮的簇拥下于门前站定,身为主母自然不可能亲自去喊话,只管叫人上前砸门,要求绿院把罗扇交出来。

绿院里却是一派安静,没有半点声响,任凭外头人怎么吆喝怎么威胁,就是没人应声。卫氏也不急,淡淡一声“撞门”令下,便有十几个小厮从南三院抱来尚未劈成柴的原木,照着绿院院门狠狠撞了过去。

绿田带着一众受白大少爷邀请前来“赴宴”的客人向着绿院这边过来,远远地就看见了卫氏带着一大群人包围在院门口,心下不由暗笑:主子果然是料事如神,可笑卫氏中了圈套尚不自知,还在那里得意洋洋地逞威风!

当下挂上了一脸的惊慌失措,扭头冲着众人道:“各位,前面似乎是出了什么事…我们大太太在那里呢,这次小宴本是我家少爷的私人宴席,不好惊动上头,诸位外来是客,与内宅女眷到底不太方便照面,还请诸位于此处暂等一等,待我先去请了大少爷示下再来安排各位,实是对不住各位了!…还有,诸位可千万莫要四处走动,更莫要上前打探,若被我们太太知道了…我家少爷那里…唉…还请各位理解一二!”

众人早将远处情形看在了眼里,又见绿田一副吓破胆的样子,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嘴上当然都痛快地答应了,只说在原地等着他,待目送绿田畏畏缩缩地向着绿院后门那厢跑远了,这才纷纷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起来。

白大少爷让绿田带来的这些人,都是处于社会最底层的、被人们蔑视为“下九流”行当的从业人员,他们没有什么文化素质,惯会捕风捉影传闲话,最是嫉富嫌贫乱八卦,唯恐天下不乱、唯恐别人过得比自己舒坦,无事还要搅起三分浪,更莫说亲眼见到了河东首富家里的辛秘和矛盾,这简直就像一枚重磅炸弹一般投入了这伙八卦界先锋成员美丽平静的心湖,一下子群情激昂双眼放光,恨不能立刻冲到八卦第一线去来个近距离抓拍。

终究好奇是人类最难抑制的天性,一伙人彼此壮着胆、就着伴,藉着树木的掩映,躲躲藏藏地一点一点蹭上前去,在不被发现的最极限位置各自找了地方藏好身,一双双晶晶亮透心凉的大小眼睛光芒四射地注视着场中情形,怀揣着小兔乱跳的心,期待着一场好戏的上演。

绿田从后门悄悄进了绿院之后,卫氏终于听见院内响起了声音,是白大少爷慌张且无助的哀求:“太太…太太…云儿知错了…求求太太…莫要再撞门了…云儿好怕…云儿不想挨打…太太…求你饶了云儿…呜呜呜…”

卫氏心下冷笑:这会子再来求饶已经晚了!不趁今儿把这绿院握在手心里,以后怕是再没这样好的机会了!口中却是笑着提声道:“云儿莫怕,且先把那小扇儿姑娘交出来,其他的事咱们稍后再论,可好?”

白大少爷的声音愈发慌张:“太太――太太您饶了小扇儿罢――小扇儿都是为了云儿好啊!她不顾性命替云儿守着这绿院,不让任何人欺负云儿,只有她做的饭云儿吃了肚子才不会痛啊!只有她铺的床上才不会有针、只有她才会在冬天的时候给云儿房里烧上炭盆、只有她在云儿半夜渴了要水喝的时候给云儿倒水…太太,求求您了太太!不要带小扇儿走…你把小扇儿带走了,我…我会死的…太太…呜呜呜…”

白大少爷的这番话听起来似乎只说了罗扇的好,然而在场的以及旁听的谁也不是傻子,这其中包含的未尽之言任谁都能听得出来――偏偏卫氏还无法斥责白大少爷胡扯栽赃,因为人家白大少爷确实没说谁的坏话啊,人家确实只是在说小扇儿的好话嘛。

卫氏气噎了半晌,实在不知该怎么接话了――解释吧,那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不解释吧,岂不是坐实了白大少爷话中暗指的他遭受了**的意思?

卫氏并不知晓附近有一伙旁听群众正在见证着这一场内斗好戏,她想着反正眼前在场的不是绿院的人就是她的人,绿院的人她不指望三两句就能让他们把她当做好人,她自己的人更不敢把这事胡乱往外说,所以――有什么好解释的?!还是赶紧先攻破了绿院的大门再说!

于是只是挥手示意那几个撞门的小厮继续用力撞,眼见两片门板岌岌可危。此刻绿院内又响起一道清亮娇脆的声音,道是:“太太请住手!莫要再撞门了!我家少爷好歹也是白家的嫡长孙,未来家业的继承人!堂堂一位少主子竟沦落得被人用木头撞门而吓到小便失了禁的地步,敢问这天理何在?!伦常安存?!太太既是我们爷的母亲,有什么话不能母慈子孝和乐融融地解决呢?哪有母亲进儿子的门要用木头撞进来的?!我们爷的情况合府谁人不知?全城哪个不晓?大人们尚知不可同小孩子一般见识,爷这样的病情已有数年,难道就不能对他宽容以待么?!爷身患失心疯自不能拿常人的规矩来约束他,不过是关了院门不许外人进入罢了,既未伤人又未毁物,这难道算得是什么过错么?!爷平时不厌其烦地嘱咐我们这些下人,未经他的许可任谁也不准跨出绿院半步,就是怕我们不小心做错了事徒惹是非,可偏就这样还有人非要硬闯进爷的院子来,挟棒带棍的哪里把我们爷放在眼里?!敢问这天下还有像我们爷这么委屈的主子了么?!请太太替我们爷、替我们这些下人做主!”

卫氏直气得浑身发抖,厉声喝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小贱人!你这是在指责我欺负你们家少爷么――”

话还未说完就被那声音打断:“太太!这是莫须有的罪名,小婢绝不能当!小婢方才所说的话里可没有半句指责太太的意思!小婢只是请求太太替我家少爷做主,好好惩戒那些恶奴刁奴!尤其此刻正用木头撞门欲强行闯入院中的几个狗奴才!当着太太的面就敢如此放肆,无异于骑在我们爷头上拉屎,还把主子放在眼里么?!爷是太太的儿子,在爷头上拉屎就等于在太太头上拉屎,太太您是堂堂一府主母,岂能容忍头上顶着别人的屎…”

听至此处,围观团已经有人实在忍不住掩嘴笑了,就连卫氏带来的人里也有几个强忍着笑意的,卫氏此刻那华丽的元宝髻在众人眼里已经变成了一坨臭气熏人的排泄物,身旁的一个小丫鬟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与她拉开了些距离。

这番话成功地将卫氏激得失去了理智――尊贵如她者从出生到现在何尝被一个低贱的下人如此作践过?!在这个时代,奴隶的奴性与主子的优越感都是在娘胎里就被植入骨血的,乍一遇见如此逆天逆伦之事,任谁也无法再保持冷静――这根本就是难以接受的事啊!

“狗仗人势的刁奴!”卫氏气得大喝一声,“真真是无法无天了!将云儿好好的一座院子搅得乌烟瘴气!唬得他对你们这些小妖精的话言听计从,如今连自己爹娘都不认了!今日我必要代云儿好生清理清理门户!来人,多过去几个帮着撞门!”

“爹爹救我――呜呜――我害怕――娘――娘你救我――娘――你带我走――我不想活着――我害怕――死了就不怕了――死了就不用再看见太太了――娘――爹爹――”白大少爷凄惨的哭声响起,一声比一声哀伤,一声比一声断肠,听得不远处藏着的围观众人不禁一多半都红了眼睛,就连卫氏带来的手下中也有悄悄酸了鼻子的。

轰然一声巨响中,绿院的院门终于被撞得四分五裂散落开来,卫氏一挥手,手下众人齐齐涌了进去,后面跟着手执刑杖的壮丁,丫头婆子簇拥着卫氏最后跨进绿院,一大伙人穿过空落落的外院――这个时候也没人注意绿院的小厮都到哪儿去了,只管穿过垂花门冲进了正院,却见上房廊下横眉冷目地立着个俏丽灵动的大眼睛丫头,并不见白大少爷的身影,只从上房屋内传出他隐隐约约的哭声,再看四周,绿院所有的下人都围立在台阶上,将闯进院来的卫氏众人团团包在院中。

卫氏心下一声冷笑:绿院总共就这么些人,其中大部分还都是女人,而她带来的可都是精壮小厮,人数上也占据着绝对优势,白沐云想凭自个儿手下这些货色就能与她对峙么?真真是笑话!

还没等卫氏出声,那俏丫头却先挥了挥手:“关二门!”卫氏一众便听得身后“啪啷”一声,却是被绿院小厮将垂花门上了闩。啧,正好,她还怕绿院的人跑出去把白大老爷叫来呢!

“大胆贱婢!”卫氏顺水推舟厉喝一声,“目无家主以下犯上!按府规合该当场杖毙!你们还在等什么?!”手下们便齐齐应和,那执了刑杖的小厮们迈开步子就要往前冲,却见那丫头大眼睛一眨,高着声道:“我等身为大少爷的仆从,自当忠于大少爷,听凭大少爷之令行事!大少爷曾命我等保卫绿院,我等便是死了也要服从到底!”

这话是说给外头的围观团听的,卫氏自是不知,只见这丫头小手又是一挥,压低声音又道了一句:“点火!”

围在四周的绿院下人们突地齐齐动手,刷刷刷打亮了手里的火折子,向着台阶下面一扔――卫氏一众这才发现地上那一圈湿漉漉的根本不是他们以为的水渍,而竟然是油!这油只沿了阶下绕着院子划了个大圈,正好将卫氏这一伙人包在当中,油遇火瞬间即燃,虽然火焰不高,却也足够把包在火圈中的这干人吓得哭爹叫娘了――他们是以己之心度彼之腹,还当绿院的人同他们一样是想着要对方性命的,便以为这火必然会越烧越大直到将他们这帮人一个不留全部烧死,一时吓得乱作了一团,尖叫声此起彼伏响彻全院。

外头的围观团并不知晓院中情形,只知道自卫氏率人进去之后里头就一片惨呼,任谁都会以为是卫氏叫人下了狠手,脑子里各个补充出血流成河断肢残臂惨不忍睹的画面来,不由得摇头咂嘴暗道卫氏这女人好狠的心肠。

一时见绿田的身影从后门处跌跌爬爬地跑出来,至近前众人才看清他那脸上青一块红一块,衣服也破了,鞋也跑掉一只,嘴角还挂着血丝,眼里头带着惊恐和泪花,颤着声地向众人道:“实在对不住诸位…府里头…有点儿突发之事…大少爷今儿个怕是没法儿再宴请诸位了…实在是对不住,咱们改日…改日再来罢…这个,这个是我们爷全部的积蓄了…”绿田说着从怀里颤巍巍地掏出几张皱巴巴的小面额银票来,在众人脸上看来看去不知该怎么分,最后只好尴尬地塞在最靠近他的那人手里,“还望诸位出去后守口如平,我这厢…代我家少爷谢谢诸位了…”

说着便弯□去深深行了一礼,众人见状连忙将他扶起来,又是宽慰又是开解,绿田也不多说,一副深受了惊吓的样子,带着众人迅速地离开了白府。

这些人就算同情心再盛也挡不住天生爱八卦爱闲话的性子,何况又是亲眼所见的这么一桩爆炸性的大事件,哪个能让它烂在肚子里呢?!于是待他们回到各自的岗位上之后,那些酒楼饭庄、妓馆赌坊,人口流动性与扩散面最大的地方几乎一夜间就将这条大新闻传遍了藿城,说:白府的继室太太卫氏是如何如何地苛待元配太太的遗子白大少爷,给他吃有毒的食物,在他睡觉的褥子上放针,指使下人们不好好地伺候他,夜里渴了连口水都不给喝,冬天的时候甚至都不给白大少爷屋里放炭盆,动辄就找借口打他吓他,唬得大少爷躲在绿院连门都不敢出,她居然还不肯放过他,带着人拿着棍棒强行闯进院子去,把忠于大少爷的奴仆们打的打杀的杀…

谣言总是比事实夸张十倍百倍,话经三口故事就能完全变样儿,再加上人们普遍同情弱者的心理,口口相传间卫氏已经成了夜叉厉鬼的代名词,白大少爷完全无辜得像是一只没了母亲的可怜小羊羔,《继母虐儿记》这个真实的故事立时便成为了坊间人们最热衷的谈资。

卫氏被自己的手下护着冲出火圈逃离了绿院,叫来更多的人再想冲进去时,却见绿田带着一百多号壮汉从外头回来了,壮汉们人手一根腕子粗的黝黑铁棍,面目凶狠表情冷酷――都是白大少爷的手下,齐齐在绿院门外站定了,听得绿田进门前撂下这么一句:“给我守死了!不管是谁,敢越雷池一步,当场打杀!”

偏有那么一个忠于卫氏的狗腿子不信这邪,抡着木头棍子冲上去,被其中一名壮汉一铁棍击中头部,当场脑浆迸裂死了个干脆。卫氏吓得登时晕了过去,随行的丫头婆子亦是晕的晕哭的哭吐的吐,再次乱成了一团,七手八脚地把卫氏架了逃回了紫院。

白老太太得到信儿后直气得犯了病,躺在床上一宿起不得身,白老太爷让人把白大老爷从铺子里叫了回来,让他去管教他这疯儿子,白大老爷却有生以来第一次同自己的父亲怒吼了一通:“小云那院子不许别人擅入,碍着谁了?!小云可曾主动去找过你们谁的麻烦?!若无人主动去惹他,他又何曾主动惹过别人?!你让我管自己儿子,好!我这就管他!我要管他不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从今后谁敢接近绿院十丈以内,无论是谁――主子赶出白府,奴才一律打杀!若是您老或母亲非要接近绿院,我这做儿子的自然不敢犯上,那就只好带着小云就此离开白府,自我驱逐,从此后与白家断绝一切关系!”

一朝一夕之间,表面上看似平静了数十年的白府骤然掀起了狂风巨澜,更有外界铺天盖地的**浪潮向着白家这座百年豪门重重压了过来,漩涡中央,白大少爷倚阑而笑,广袖挥处,正待朱檐碧瓦成粪土,富贵浮华作烟尘!——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一是卡文,码一章要花很长的时间,二是月底月初工作比较忙,所以一直腾不出时间来给亲们送分,请暂再坚持几天哈!等忙过这一阵去我就回过头来给亲们一一送分,同志们一定要坚持住啊!一定要撑到我回来啊!撑住啊!

196、老爷发飙

白大老爷从白老太爷房里出来,一路回了紫院。紫院上房内,一众丫头婆子正围着床上受惊养神的卫氏伺候,见白大老爷进来,连忙蹲身行礼,却听得这位平日里一向温柔和软的主子寒着声道:“都下去。”众人不由得齐齐一骇,连忙屏息垂头地退出了房去,有几个机灵的趁人不注意匆匆跑去了橙院给白三少爷报信儿。

卫氏脸色苍白地要从床上挣扎着起身给白大老爷行礼,被白大老爷挥手止住,只站在床侧居高临下地冷冷盯着卫氏的脸看,声音里幽凉透着冷酷:“卫氏,你逾界了。”

卫氏眼里落下泪来:“老爷…妾身冤…”

“卫氏,”白大老爷并不听她说话,只幽冷地续道,“小云是白府嫡长孙,不管他疯与不疯,这家业将来由他继承,都是既合规矩又符理法之事,就算我将这家业改为交给小昙继承,那也是他应负的责任,而非他应得的利益,这一点望你能够想得清楚。你既为我之继室,当恪守本分,自洁自律,不该奢望的莫要奢望,不该强求的莫要强求,我会予你应有的尊重,也会给你应得的富贵,但若你不肯安于己位…就莫要怪我不顾念十几年的夫妻名分和小昙小K的面子,这是我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警告,你最好牢牢记在脑子里。”

卫氏注意到白大老爷说的是“夫妻名分”而非“夫妻情分”,泪水更是止也止不住地潸然而下:“老爷,这么多年来,您可曾真正把我当成过您的妻?”

白大老爷凉凉一笑:“卫氏,在你配合母亲给我用药迫我与你发生关系之前,不就已经知道我的心思了么?我这一生唯一所爱,只是如是。你早已知晓,却还要不顾廉耻地行此龌龊之事,你可曾想过――若我宁死不肯娶你为妻,未婚先孕的你还能否苟活于世?我对你已仁至义尽,这会子你又凭的什么来抱怨?”

“老爷…好歹我为您生养了小昙小K…”卫氏哭得痛不自胜。

“小昙小K,”白大老爷笑得愈发冷了,“两个孩子从在你肚子里时起就成了你用来挟迫我的手段,如今你又想利用他们来对付我的长子――小K原本书读得很好,人也一门心思的想走仕途,当初这也确是你的本意,然而自小云的疯症有所好转,你便动摇了最初的意图,隔三差五地去信给小K,明里暗里怂恿他放弃学业回来经商,好辅佐小昙把持府中生意命脉――卫氏,莫当我什么都不知晓,此前不曾为此来质问你,正是因为尊重你是小昙小K的生母,况且两个孩子也已**,做怎样的选择我不想过多干涉,然而我希望的是他们能够兄弟和睦、各持操守,而非你所期望的…让自己的两个儿子谋产夺嫡!”

“老爷!老爷!您冤枉妾身了!妾身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啊!”卫氏痛哭流涕地挣扎着支起上身去拉扯白大老爷的衣袖,“妾身只是看着小云疯症长久不愈,便想让小昙小K都锻炼着学会打理生意,好给老爷分忧、成为小云得力的助手,兄弟齐心方能家业昌盛,妾身正是如此想的啊老爷!”

“兄弟齐心?”白大老爷偏头俯视着卫氏,“明知小云那绿院不让任何人擅入,却怂恿小K硬闯绿院,你就是如此教导小K处理兄弟关系的?小云每日白天与我在一起,晚间回到绿院足不出户,在府中从不主动惹是生非,他绿院的下人更是若无指令不出院门一步的,只要别人不主动惹他,他绝不主动去惹别人――小云现在一不掌理生意二不干涉内宅,究竟能有什么事情必须要去他绿院?!究竟他绿院的下人做了什么理法难容之事必须要拉出来杖毙?!究竟你这继母是当到了怎样可笑的地步必须要带着数十壮丁拿了刑杖要去硬闯成年男性晚辈的内闱?!”说至此处,白大老爷已是声色俱厉,卫氏从不曾见过这样的白大老爷,但凡认识白梅衣的人,谁不知道他性子向来和软温善,尤其对待女子,从来都是尊重有加,绝无大声说话过,却如今这脸上冷酷狠厉的神色竟是近乎能将人冻得骨碎筋裂!卫氏被吓住了,连泪水都冻凝在了脸上,哆嗦着望着白大老爷寒如利刃的目光,战战兢兢地听着他那两片弧线完美的唇间一字字直刺入她心头的冰冷话语,“卫氏,我不想与你再多费唇舌,你只须谨记我这话:从今往后,不许再干涉小云及绿院的任何事,不许你及你手下的人靠近绿院方圆十丈之内,不许再做任何不属你分内之事,否则――我会动用任何不德手段以名正言顺地休掉你――这已是看在小昙和小K的份儿上给你的最好下场,莫再逼我。”

白大老爷说完这番话,看也不再看卫氏一眼,转身便向外走,卫氏徒劳无功地想要强行扯住他的衣袖以挽留他绝然离去的脚步,然而这个虽然未曾给过她男女情爱、却也始终能对她温言善语的男人就这么冰冷残忍地一步步从她的视线里消失,带走了她刻骨铭心的狂热迷恋与痛断肝肠的爱而不得,仿佛整个世界就此抛弃了她,从此后了无生趣,绝望笼罩,无法呼吸。这一刻,她宁可自己什么都不曾做过,宁可他还像以前一般对她淡漠疏离不远不近,宁可他把她当成同一屋檐下的房客,哪怕不能亲密,也好过将她当成了垃圾…

卫氏埋首于枕,痛哭成殇。

白大老爷从上房出来,令传话丫头去叫何管事到他的外书房去,何管事进了门,就见白大老爷面无表情地坐在窗前几案旁,也不似往日那般起身迎她,全然不再给她这个乳母以平时的尊重,只淡淡地向她开口:“何妈妈,你眼下既身处内宅总管事这位子,有些事便须三思慎行,老太太上了年纪,耳根子软,有时也爱犯个糊涂,正指着您这样的清楚人帮她提点着,莫要只顾着一时愚忠就忘记了自己的本分。”

这话说得重了,何管事心头一颤,口中却不肯就这么服软:“爷说的是,老奴在府里供职了十几年,想是脑筋也老了,一时想不通年轻人的行事方式,竟未能好生劝着老太太审时度势,这天下不知何时已成了年轻人的天下,我们这些老弱妇孺看来是上不得台面了…”

白大老爷听了这话,眉头一扬笑了起来,可那黑透深凉的眼底却不见一丝儿笑意:“妈妈这话可是折煞了梅衣了!妈妈在这府里要体面有体面,论资历有资历,许多事我们这些晚辈还要靠妈妈您这样的长辈来指点着做呢。眼下把您请来,正是梅衣有几件琐事要处理,想让妈妈帮我把把关,看做得是否合适。紫冥,”紫冥是白大老爷的贴身小厮,就在房内侍立着,闻声躬身上前听候吩咐,“去上房找太太要她手头上所有的下人身契拿来给我,若不愿给,你只需代我问她:交身契和去家庙养上几年的病,她选哪一个?”紫冥领命而去。

何管事闻言大惊:“爷!万万不可如此做啊!您――您向太太索要她手下的身契,这――这不分明告诉别人您将太太――将太太夺权了么?!这是给主母没脸啊!爷,三思!三思啊!”

白大老爷含笑望向何管事:“妈妈这话好生奇怪,卫氏既嫁与我为妻,就已是我白家的人,我为白家之主,她的东西难道不就是我的东西?她的人难道不就是我的人?”

“爷莫忘了,太太手里头的身契还有她陪嫁过来的丫头和陪房的,这些人都算是娘家给的嫁妆,按规矩是动不得的啊!”何管事忙道。

“多谢妈妈提醒,”白大老爷不急不慌,“紫穹,你去通知太太的那四个陪嫁丫头,就说我今晚要将她们全部收房,明日抬做姨娘,若愿意呢,就收拾了包袱立刻到西厢等着,不愿意呢,我也绝不强求,你过会儿去西厢看看,谁愿意,你就找太太把谁的身契要过来给我,既然她们做了我的妾,身契按理自该交到我的手里。”紫穹亦是贴身伺候的得力小厮,闻言领命出得门去。

白大老爷便又向房内第三个小厮道:“紫宙,太太的六个陪房现分管府中炊事房、采买部、针线房、大库管、修葺部和车马部,你去白朗白大总管处调六个最有经验的账房,让他们分别往这六处去查验账册,然后你再去太太那里带我的话,问她是愿把这六人的身契给了我呢,还是愿等着查账的结果出来呢?”紫宙便也应声去了。

何管事在旁边听得愈来愈心惊胆颤:她虽然做过白大老爷的乳母,可时至今日她才发现,自己竟然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这个主子!人人都以为他是个心软温润、根本不关心内宅琐事的甩手掌柜,却谁知――他其实什么都明白得很,连卫氏的六个陪房在什么部门都清清楚楚!他又哪里心软和善了?这一步步一样样目的明确手段直接――就是要将卫氏身边所有得用之人一股脑地连根拔除,丝毫情面都不留,片缕夫妻之情都不念,更甚至一天都不多拖,誓在今日就要将卫氏这头雌虎的爪与牙拔得一颗不剩,怎不够狠?!

白大老爷吩咐完了,就低头慢悠悠地品茶,何管事额上溢出汗来,这个时候却不敢再开口,唯恐自己成了他夫妻这场内战中的又一个牺牲品。

没用去多少时间,三个奉令出去办事的小厮前后脚地回来了,紫冥捧回来卫氏所拥有的所有下人的身契,紫穹回话说那四个丫头全等在了西厢,意思就是她们四个全都是自愿地想做白大老爷的妾――那是肯定的,莫说白家这么有钱,即便是做妾也比做一些中小户人家的主母强上十倍百倍了,就是没有钱,单凭白大老爷那误尽天下女子终生的相貌,也让这几个丫头心甘情愿地与他做小。

紫宙拿回来的是六个陪房的身契――卫氏当然选择了主动交出,而不是等着账房去查她这几个陪房的账目,因为她知道,她给自己的陪房们安排的是府里最有油水可捞的职位,他们不可能不捣暗鬼不做假账,一旦做假被查出来,白大老爷完全可以将这些人直接打死,哪怕他们算是她的“嫁妆”都没有办法保得住他们。

厚厚一撂身契交在白大老爷手里,他便又向紫冥道:“你现在就出府去找几个路子正的人牙子,让他们带着手头上的人来,按照府里配备的定例买齐下人给太太那儿送去,太太房里原来的下人…”说着把那撂身契给了紫穹,“你去按这身契通知人,让他们现在就收拾好各自包袱,去账房处领了这个月的工钱,只等人牙子来了就一起发卖了,告诉那几个人牙子,这些人只许卖至千里之外,不得卖在本城或附近,若被我发现未照着这要求做,他们下半辈子就等着乞讨为生罢!”

“爷,那个陪嫁丫头如何处置?”紫穹问。

“今晚设个小宴过了明路,明天就让她们收拾包袱准备发卖!”一向温和的白大老爷冰冷地说出这话时,何管事激凌凌地打了一串寒颤。

“爷,六个陪房发卖后留出的空缺如何安排?”紫宙问。

“将被太太打发到偏远庄子上去的先太太留下的陪房调回六个可靠有能力的来,将这空缺补上,身契拿去交给大少爷保管。”先太太自是指的莫氏如是,白大老爷之所以一直未曾将这些人调回来,一是不要折卫氏这个现任主母的面子,二是避免卫氏为难甚至加害莫氏的这些陪房,被打发得远些反而更加安全。

话至此处,白大老爷含笑望向早已汗湿衣襟的何管事:“何妈妈觉得梅衣这么处置如何?可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这平日里看着那般迷人的笑容如今竟是如此令人生怖,何管事再不敢倚老卖老顶撞半分,垂了头低声道:“老奴听凭爷的处置。”

白大老爷“呵”地笑了一声:“既如此,往后就少不得要继续劳烦妈妈多多操心内宅之事了,尤其是老太太和太太处,全要靠妈妈细心提点,太太那里明日要换新人服侍,还望妈妈多多代为调。教,老太太那边呢…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事就不要总让那些没眼色的仆下拿去烦她老人家了,您老能替她多挡一些是一些,儿孙自有儿孙福,老人家还是少操心为好。”

何管事从白大老爷的外书房里出来时,忍不住暗中一声长叹:真正的虎原来不是白大少爷也不是白二少爷,而竟是这位曾以俊美惊天下、更凭温润动苍生的白大老爷啊!——

197、惟愿家和

白三少爷匆匆地从府外回来,一路奔了白大老爷的外书房去,白大老爷正歪在榻上闭目养神,眉宇间带着难掩的倦色,白三少爷顾不得行礼,冲上去坐到榻边摇自己父亲的胳膊:“爹!您怎么能这么做呢!您让娘以后还怎么在下人面前立威自处?!二哥在外头主持生意,人情往来上您让他颜面何存?!”

白大老爷掀起眼皮儿看他,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这会子你倒知道顾及你二哥的颜面了?你带人硬闯你大哥院子,又同个小丫头满地厮打,就不怕你二哥在外头没脸?”

“我――爹!我哪里知道那丫头如此――如此胆大粗俗!”白三少爷一想起此事脸上就红一阵白一阵分外难看,“大哥院子里头有如此不敬主子的刁奴,爹怎么不说把她处置了?!有这样的刁奴在,不定会做出什么不合宜的举动来,娘也是为了大哥好,总不能等着那刁奴真做了什么有损我白府名声的事后再去管罢?!那可就晚了!”

“你这个做弟弟的插手去管自己大哥内院中事,难道就能给咱们府传出好名声去了?”白大老爷无奈地摇头,慢慢从榻上坐起身来,“这么多年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兄友弟恭的道理还要我再教你一遍不成?以后不许再去绿院扰你大哥,若寻他有事,叫你的小厮先带话过去,他允你去再去,不允去就约个别的地方见面,实在有急事见不着他,来同我说,我自会替你打点――你大哥院子里的人和事,今后绝不许你再插手,可听得了?”

“爹,那个大眼丫头又不是大哥的人,我为何管不得?!她的身契在二哥手上,照理她该在青院当差才是,大哥这么做难道就不算是强占兄弟身边的丫头有碍门风了么?!”白三少爷愤愤地道。

白大老爷伸手在白三少爷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掌:“那丫头此前究竟怎么得罪你了,非得揪扯着她不放?”

“爹――您甭岔开话题,您不能这么偏心大哥,连他身边儿的丫头都护着!您要是不让大哥把那丫头交回青院去,我是不会服气您的决定的!”白三少爷盯着自己老爹毫不退让。

“哦,把那丫头弄回青院去之后呢?你想怎么处置她?”白大老爷有些好笑地回望着自己这个并没有什么太深心机的小儿子。

“当然是要好好揍她一顿,然后把她发配到最累最苦的院子去干粗活!”白三少爷咬牙切齿地道,“目无主子的奴才不能留!”

“揍她一顿?谁揍?”白大老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