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这一天县城里特别热闹,街上到处都是赶集的人。小明远这一身装扮果然引得众人关注,一路上不停地有人过来问我小朋友的衣服是哪里买的,小明远每回都特骄傲地抢着回道:“是我姑姑从北京给我带回来的。”

刘江见不惯他那得意样儿,一路上使劲取笑他臭美。小明远也不生气,趁我不注意就朝他做鬼脸。等我一转过脸来,他又马上变回乖巧可爱的模样。我就装作没看见,其实笑得肚子都痛了。

不过路上也出现过尴尬的场面。

因为客车上人多,我们上车时已经没有了位子。刘江怕小明远站不稳,就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我也紧紧跟在他身边站着,跟他们两个有说有笑。结果硬是有个大婶把我们仨看成了一家人,一个劲儿地说我们俩怎么般配,生的这孩子又怎么可爱云云。

我反正脸皮厚,不觉得有什么,也懒得去解释,只一个劲儿地笑,却把刘江尴尬得满脸通红,脑袋都都快低到胸口底下去了。

我们三个从车站一路走到刘队长家,刘江先去敲门。不一会儿就有人出来,却是刘妈妈。见是刘江,刘妈妈又惊又喜,赶紧迎上前开门,口中道:“刚刚就说你会不会过来,你爷爷还不信,没想到马上就来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说罢又朝我笑着打了声招呼,“这是上回来过我们家的钟家妹子吧,这是你们家那外甥?”

不等我说话,小明远已经机灵地开口唤了他一声“奶奶好。”

“哎哟,这小娃儿乖的,真招人疼。”陈家庄上至八十,下至八岁的女性,没有谁能敌得过小明远的必杀技,刘妈妈自然也不例外,瞧见小明远,眼睛都开始放光了,一伸手,居然摆出要来抱的手势。

我微微一愣,小明远已经乖乖地被刘妈妈抱在了怀里,小脸笑得跟向日葵似的。

我临走之前吗没叮嘱过他要去哄人家老奶奶呀…

刘队长听到外头的声音也赶紧出来迎,瞧见我们立刻咧开了嘴,露出满口雪白的牙齿,“都来了,快屋里坐。”说话时又过来接我手里的东西,“来就来了,还提什么东西,这么外道。”

“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我道:“就一点野猪肉和干香菇,都是自家产的,没花钱。”野猪是我自己打的,干香菇是队里的乡亲们送的,家里头实在太多了,就包了两斤出来送人。真是一毛钱都没花。

刘妈妈听说是野猪肉顿时高兴起来,道:“哎呀,这可真是稀罕货,这乡下还有养野猪的呀?”

刘江使劲地笑,瞟了我一眼得意道:“这可不是家里头养的,纯粹野生。慧慧亲自逮的,足足有两三百斤呢,可把大伙儿羡慕死了。”说罢,又津津有味地把我当初怎么电晕野猪的事儿添油加醋地说给刘妈妈听,就好像动手的人是他似的,直把她老人家唬得一愣一愣的。

刘老爷子和刘县长也在家,我进去跟两位打了招呼,刘江则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乖乖地去拜见刘爷爷,一句话没说就被刘老爷子逮进了书房,不一会儿就听到屋里头乒乒乓乓的声响,估计刘老爷子在发飙。

不过屋里几个人都挺淡定的,刘县长父子俩就跟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继续喝茶,刘妈妈则殷勤地招呼我和小明远吃瓜子。

也许是家里头没有孩子的缘故,刘妈妈的对小明远特别喜欢,什么瓜子糖果使劲地往他兜里塞,一会儿又问他有没有读幼儿园,认不认得字之类。小明远不辜负我的教导,接连背诵了两首故事和一首儿歌,把刘妈妈逗得合不拢嘴,抱着小家伙心肝宝贝儿一通叫唤。

过了有半个多小时,刘江才面无表情地从书房里出来,见大伙儿齐刷刷地朝他看过去,还咧开嘴挤出了一个笑容,就是笑容有些僵硬,看起来慎得慌。

小明远跟他感情好,一见他出来就赶紧上前去拉他的手。刘江的脸色变得好了些,牵着小家伙一起到沙发上坐下,若无其事地喝了杯水,又漫不经心似的道:“我跟爷爷说了,暂时留在陈家庄。”

刘县长端着茶杯的手顿时停了,刘队长则被一口滚茶烫得一口喷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擦了擦衣服上的茶汁,惊诧地看着他。

刘江却没有再说什么,好像刚才那惊人之语并非出自于他的口中,转头跟小明远说起话来。刘县长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点点头,起身又去了书房。刘队长却哪里忍得住,等刘县长一走,他就逮住刘江不放,非逼着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刘江一脸淡然地回道:“爷爷不让我去特区,我就不去呗,反正留在陈家庄挺好的。”他倒是提也没提要跟我一起创业的事儿。

刘队长深吸了一口气,认真而又语重心长地劝道:“刘江,你不要耍小孩子脾气。爷爷也是为你好,你不能这么任性。”刘队长估计以为刘江被刘老爷子气着了,所以估计留在陈家庄气家里人呢。不过这刘江也真够奸的,偏不说理由,这不引得刘家上下心怀愧疚吗。

中午刘妈妈留了饭,非不让我跟小明远走。我正好肚子饿了,也就没推脱。

因为过小年的缘故,老刘家的伙食还不错,桌上除了我送过来的野猪肉,还有一锅鸭子和一条鱼,在这个年代的确算得上不错的生活了,以至于刘老爷子一直皱眉念叨,说是吃得太奢侈了。

可绕是如此,刘江还是免不了小声抱怨,说是怎么没有白米饭。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外头又有人敲门。刘妈妈去应门,不一会儿,就领进来一个大姑娘。那姑娘大概十八九岁的年纪,浓眉大眼高鼻梁,皮肤白净,脸色红润,梳两条水光油滑的大辫子,一直垂到腰间,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说不出地青春漂亮。

我来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水灵的姑娘呢。美女穿得朴素,身上的袄子虽然洗得干干净净,但明显能看出已经有不少年头了,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棉鞋,洗得有些发白。

“瞧瞧,是小岚来了。”刘妈妈一脸慈爱地看着那个叫小岚的女孩子,又朝刘队长道:“还傻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添一副碗筷。小岚这会儿还没吃饭吧。”

小岚赶紧道:“阿姨,不用麻烦了,我就过来送些饺子,马上就回去了。”偷偷看了刘队长两眼,原本就红润的脸颊更加快要滴出水来。

我一看这情形哪里还有什么猜不出来,体内的八卦因子顿时蠢蠢欲动,兴奋的激素立刻源源不断地分泌。再看刘队长,虽然还是努力地板着脸,可眼角眉梢分明有了些异样的波动,年轻的男人,再怎么装正经,对着自己喜欢的女孩还是没有招架之力吧。

我一会儿看看满脸羞涩的小岚,一会儿看看假装正经的刘队长,肚子都快笑痛了。这时代的年轻人真是纯情,我看刘妈妈这反应,十有八九是晓得他们俩两情相悦的事儿的,连家长这关都过了,还这么扭扭捏捏,羞羞涩涩。这要换2010年,啥也不用说,估计连孩子都出来俩了。

小岚嘴里说急着回去,不过刘妈妈一拦,她还是从善如流地留了下来,就在刘队长身边坐下了。我看见刘队长的腰不由自主地挺得直了些,浑身有些僵硬,说话表面上听起来没有什么大问题,可我都听他问了两遍小明远要不要吃糖了。

小岚也挺不好意思的,就低着脑袋哄小明远玩儿。

小明远对这种漂亮阿姨也没有什么抵抗力,立马笑得比太阳花还灿烂。不过他没有学过怎么哄漂亮阿姨,所以也说不出“阿姨你好漂亮”这样的恭维话,更不会像蜡笔小新那样张口就问:“漂亮姐姐,你喜欢吃青椒吗?”

等吃完了饭,刘妈妈让我跟小岚一起说话,她自个儿则收拾碗筷去洗碗。小岚见状,赶紧上前去帮忙,贤惠得不得了,难怪刘妈妈这么喜欢她。

我在刘家待了一会儿后就准备告辞走,正好这时候,刘家又来客人了。这回进来的却是两个人,离得远,只依稀瞧见是个年轻大姑娘,领着个五六岁的小胖子站在院门口,笑眯眯地朝刘妈妈打招呼,“阿姨,刘涛在家吗?”

我看见刘妈妈脸上笑容一僵,一时福至心灵,心道:“来了。”

一会儿,刘妈妈就僵着脸把那个大姑娘领了进屋。我这一眼看过去,险些没吓傻。这姑娘,怎么说呢,我已经没有办法评价她长得美不美了。年轻轻的大姑娘,硬是把自个儿画成了一副怪模样。

我也看过八十年代的画册,晓得那时候的化妆技术虽然不大好,可那时候电影画报上都是绝色美人儿呀,可这个大姑娘却把一张脸刷得雪白雪白,眉毛修得细长细长,嘴唇涂得通红通红,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瘆人。

出乎我意料的是,刘江倒比我还镇定些,淡然地看了那姑娘一样,没事儿人似的继续跟小明远说话。小明远则从始至终没抬头,要不,我毫不怀疑他会吓得扑进我怀里,大声叫道:“姑姑,妖怪来了。”

刘老爷子跟刘江闹别扭,一吃完饭就去了里屋,刘县长也跟了过去,所以我没有机会看到他们两位的反应。不过我分明瞧见刘队长哆嗦了一下。

刘妈妈是个和气又慈祥的老人,招呼了那个姑娘坐下,又给我们作了介绍,那位小姐叫古艳红,是县里财政局局长的千金。至于别的,刘妈妈就一句话也没多说了。

古艳红对我有些敌意,一双眼睛盯着我上下打量,那眼神□裸的,要换成是个男人这么看我,我估计耳巴子都上去了。她带过来的那个小胖子则一脸兴趣地去跟刘江打招呼,看他们那熟络的样子,应该是早就认识的。

起先小明远跟刘江一起玩儿的时候两个人还挺安静的,这下多了个小胖子,顿时开始闹腾起来。也许是小朋友都有嫉妒心,那小胖子见刘江跟小明远玩得特别好有些不高兴,非缠着刘江和他一起。刘江见他闹得很,索性把俩孩子带去了院子里。客厅里这才安静下来。

古艳红打量了我一阵,脸上如临大敌的神情让我马上明白了她的想法,小岚这会儿还在厨房里帮刘妈妈洗碗,根本还没露面,所以这个女人弄错了对手,把我当成她的假想敌了。

我心里头觉得好笑,面上却是不显,只当做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客客气气地跟她打招呼,还违心地赞了她一句漂亮。

古艳红嘴角抽了抽,有些得意,不过似乎又不愿意给我个好脸色,瞥了我一眼后就把脸别过去了。

我也懒得跟自己找不自在,同情地朝刘队长笑了笑,然后起身准备去院子里找刘江和小明远玩儿。才刚站起身,小岚从厨房里出来了,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一边说话一边笑着走了出来。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古艳红霍地站了起来,原本不大的眼睛瞪得滚圆,狠狠地盯着小岚,眼睛里满满的全是愤恨和不满。

“你怎么在这里?”古艳红盛气凌人地瞪着小岚,一副鄙夷的神情,“哦,不会是家里头又揭不开锅了,跑这里哭哭啼啼地来闹腾了吧。”

小岚倒也不生气,低声道:“家里包了饺子,俺妈让我给刘阿姨送些过来。”她把水果盘放在茶几上,搓了搓了手,笑着朝刘队长道:“俺出来得久了,怕俺娘惦记,这会儿得回去了。”

刘队长赶紧道:“那我送送你。”

小岚连忙摇头,“不用不用,你家里还有客人呢。反正离得也不远,几步路就到了。”说罢朝我客气地点点头,又跟厨房里的刘妈妈打了声招呼。

刘妈妈依依不舍地留了她一阵,没留住,亲自送她出了门。

我见刘队长跟古艳红之间似乎有些不对劲,也不想再在这里碍着他们说话了,趁机出来找小明远准备走了。

才走到门口,就瞧见那小胖子一伸手把明远推倒在地上。我一愣,赶紧就要冲过去抱他。没想到小家伙麻利地爬了起身,顺手操起身边的一个汽车模型,狠狠地砸在了那小胖子的脑门上…

16

16、十六 ...

十六

基本上,如果没闹出什么大事,我都觉得小娃儿打架跟大人没关系。所以,就算小明远的汽车模型砸上了那小胖子的脑门,我也只真心地觉得我们家孩子反应真快。当然,别人可能就不这么想了。

一声尖利的叫声从我身后忽然爆发,在我还没有来得急捂住耳朵之前,古艳红如同火箭一般撞着我的肩膀冲了出去,狠狠一耳光扇向小明远。“没家教的狗杂种,居然敢打人,不想活了。”

她…她竟然敢打我们家孩子!我当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头,连头发都不肯伤一根的心肝宝贝居然被她给打了?我可爱乖巧的宝贝,每天晚上喜欢蹭我被我的孩子,喜欢拉着我讲故事的小娃儿,居然被打了。一个女人,居然打孩子?

我气得心里头的火咕咕地往外冒,这会儿什么也顾不上了,一弯腰从地上捡起块板砖直接冲上去,对着古艳红的脑门就招呼了过去。眼看着就要把她砸个脑袋开花了,腰上忽然一紧,居然被人给拦腰抱住。

“慧慧,你冷静点,你别冲动。”

是谁敢拦我,是谁不让我报仇?是谁不想活了?我发疯似的冲着那人拳打脚踢,也不管轻重了,除了没用牙齿咬,哪儿都用上了,嘴里还骂道:“你他妈的给我滚开,再不松手我拿板砖掀你前脸儿。”说话时我手里头的转头就朝他肩膀招呼过去了,刘江呲牙咧嘴地叫了一声,一伸手居然把我的板砖给抢走了。

我气得想杀人,两脚朝他身上招呼,他被迫往后退了一步,手也松开了。我趁机往前一扑,直接扑到古艳红身上,“啪”地一声,狠狠扇了她一耳光。一反手,又是一耳光。

那女人在我挥着板砖往前冲的时候就已经傻了,这会儿被我连扇了两耳光,硬是没反应过来,过了好半天,才“哇——”地哭出声来。

我骂道:“我们家娃儿都没哭,你他妈的还好意思哭。你算什么东西,居然动手打小孩,这就是你们家的家教。真是有家教的狗杂种哈。”

古艳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大哭,脸上的浓妆早已哭花了,脸颊上一团白一团红,看起来十分滑稽,一边哭嘴里还一边念叨着什么“你敢打我,我…我要你好看。”

“你倒是试试!”

古艳红哪里是肯吃亏的,大叫一声也朝我冲了过来,舞着十个尖尖的手指头直扑我的脸面。我怎么会让她近身,一低头右手去拧她的手臂,左手则去揪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原本披散着,一抓一个准儿,手里一用劲儿,就挠下来十几根,直把她痛得哇哇大叫。当然我也没讨到好,脖子被她的长指甲划了一下,火辣辣地痛,估计都快流血了…

我们几个打得一团火热,其实也就几秒钟的事儿,等屋里各位闻讯冲出来的时候,我们已经抱成了一团,拉也拉不开。

在陈家庄这两个月,我虽然没干什么大的体力活儿,可每天洗衣服做饭也很好地锻炼了我的身体,现在力气大得很。再加上我学过中医,认穴位一认一个准,专挑着古艳红的穴位下手,所以三两招下来,古艳红节节败退,几乎溃不成军。

正打得如火如荼,腰上胳膊上忽然被一股大力气给拉住,对面满头乱发的古艳红也同样被刘队长拽了过去。这场激烈的战斗这才暂告一段落。

古艳红好不容易得了个跟刘队长亲密接触的机会,一瞅准时机就往他身上靠,刚才还龙精虎猛战斗力十足,马上就变得娇弱无力气喘吁吁,倒在他身上嘤嘤地哭泣,比人家川剧变脸还快。

她这里装娇弱,我当然也不能太强悍,身体一矮低头将小明远抱住,把脑袋埋在他的小胸口呜呜地哭道:“明远,是姑姑没用,姑姑没有保护好你,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坏人打,呜呜…”

小明远不晓得是不是被我吓得,也跟着呜呜地哭起来。

围观的几位都傻了眼,似乎完全没有从方才彪悍的大战中反应过来。

倒是刘江反应快,一手一个将我们牵上,朝刘妈妈道:“婶婶,天色不早了,那我们还有些事儿没办完,这就先告辞了。回头家里人有时间就去陈家庄转一转啊。”说着,手里微微用力。我赶紧掐了小明远一把,两个人借机跟着刘江一起出来了。

虽说县财政局长算不上什么大官,可人家要真追究起来,把我这来历不明的身份给追究出来可不得了。再说了,就算只赔医药费,可我也没必要给她呀。我就算不差钱,也没必要把钱给那跋扈不讲道理的小妞是吧。

出了院门,刘江就把手松了,表情复杂地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这会儿懒得理他,弯腰把小明远抱起来,摸着他的小脸仔细打量。那个该死的古艳红,对个小孩子下手居然也这么狠毒,小明远粉嫩嫩的右边脸颊被她打得肿了起来,四个红通通的手指印在他白色的小脸蛋上特别扎眼。

“痛不痛?”我轻轻抚摩着小明远的脸颊,柔声问。

小明远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扁扁嘴,一头栽进我怀里,抱着我的脖子抽抽噎噎地小声哭,“姑姑…呜呜…姑姑…”

我的心肝儿跟着他的哭声一抽一抽的,使出浑身解数地哄他。刘江这会儿也被小明远给哭得受不住了,一伸手把小家伙给接了过去,一本正经地哄他,“别哭了别哭了啊,那个坏女人打你是她不对,不过你看,你姑姑都替你报仇了。那个坏女人都快被你姑姑抓成秃头了…”

我“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罢了又有些不甘心,指着脖子上的抓痕道:“我也受伤了好不好,你瞧瞧,估计都流血了。搞不好一会儿还得去打个狂犬疫苗。”

刘江估计不晓得拿什么话回我,无奈地直摇头。小明远也不哭了,雾蒙蒙的眼睛盯着我看,罢了伸手过来还是要我抱。刘江没办法,只得撤了手。小家伙一进我的怀里就朝我的脖子蹭,嘴巴鼓鼓地使劲吹气,“姑姑,吹一吹就不疼了。”

“乖!”我亲了亲他的脸颊,“谢谢小明远,姑姑不疼了。”

小明远立刻笑弯了眼睛,灿烂得让人睁不开眼。

我们一行三人没有立刻回陈家庄,而是先去新华书店买养殖方面的书。外头集市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书店里却冷冷清清的没几个人。刘江去找养殖的书,我则牵着小明远在书架附近翻来翻去地看。

这时候的书真是便宜,尤其是那些绘制得精美绝伦的小人书一沓一沓的,只要一毛五分钱一本。什么《西游记》、《杨家将》,应有尽有,我一口气挑了二十多本小人书,把那营业员都给吓住了。

一会儿刘江挑了三本养鸡的书过来,我给一起付了钱,总共还不到四块钱,回头还找了个零头,可把我美死了。

又去供销社给队里的大妈大婶搭了些货后,我们三个人就回庄子了。

离过年就只有几天了,大家伙儿都忙着准备年货,有熬麦芽糖的,有做年糕的,还有做各种各样点心小吃的,更多的农户人家都在杀猪。

农村的习俗,杀猪这一天会请队里关系比较亲密的邻里吃饭。所以从腊月下旬起,我们三个就很少在家里头开火了,今儿在这家蹭,明儿在那家吃,几天下来,只觉得自己的腰身都大了一圈。

最开心的莫过于队里的小娃儿们了,以前常常十天半月也闻不到腥味儿,现在天天有肉吃,自然是哪家杀猪就往哪家跑。小明远也跟着他们混,到过年的时候,他的小脸也明显圆了一些。我把他拉到门边量了量,觉得他好像稍稍长高了一点。

虽然养鸡得等到明年开春,可准备的事宜现在就得启动了。鸡场的位置已经定在了村口的那两个大仓库,我和刘江找队长叔商量过,他一听说我们要办养鸡场,二话不说就要把那地儿免费借给我们使,还是我好说歹说,才签了租用协议,每年付给村里二十块钱的租金。

鸡笼子和饲料都得提前准备好,要不,到时候几千只鸡一运过来,又要吃又要住,肯定要闹得人仰马翻。我和刘江都是理论知识多过于实践的人,嘴里说说倒是容易,可到时候真的实干起来,怕是会摸头不知脑。商量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雇佣队里几个年纪大些的大叔大妈帮忙,按月给工资。一听这消息,整个队里都出动了,连三婶都过来“应聘”。

不过我们最后还是挑了七爷和车老把式叔,他们两个年纪大了,田里的活儿干不了,养鸡场虽然繁琐,可到底轻松一些。外头采买和销售都有我和刘江负责,他们两位只要喂鸡和清理卫生就行了。

当然这些事情都得放在后头,目前我们最急迫的是鸡笼子。队里没有木匠,我和刘江费尽力气画出来的设备根本没有人能看得懂。这要是明年开春还没准备好,可不就把时间给耽误了,真把我们给急坏了。

.....

17

17、十七 ...

十七

腊月二十八,在我和刘江急得嘴上各长了两个燎泡的时候,队长叔领着隔壁罗田村的两个木匠老李和老韩来敲我们家门了。

其实就整几排鸡笼,算不上什么复杂的活儿,就是工程大了些。老李和老韩一合计,说得十几天才能打得下来。不过按照这边的风俗,得过了正月十五才开始上工。东北春天来得晚,就算过了整个正月,天气也不一定开始回暖,算一算时间,也耽误不了我们的计划,我和刘江这才松了一口气。

之后就是新年。

这是我穿越回来后的第一个新年,过了这一天就是1982年了。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样的日子,我无比地思念远在2010年的亲人和朋友们。虽然昨天我们还在一起吃饭聊天,虽然他们从不知道我的离去…

刘江的精神也萎靡不振,我想这应该也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人过年。说起来,他也就二十二岁,前些日子还在父母的庇佑下过着天之骄子的灿烂日子,现在却被我绑在了一条船上,辛辛苦苦地为了个养鸡场忙前忙后,再过些天,估计还能染上一股子鸡屎臭,真是为难他了。

三个人当中唯一一个高兴的就是小明远了。小娃儿都喜欢过年,这句话可真没错,小家伙一改平时老成的习惯,跟着队里一大群大大小小的泥猴子屁股后头赶,放鞭炮,弹玻璃珠,玩儿得不知道多开心。

这时候队里连电都没有,更不用说电视机了,晚上守岁的时候,我就只能抱着一大沓小人书给小明远讲故事,一点一点地消磨时光。刘江也在一旁听着,并不说话。结果还没到十二点,我们几个人就倒在炕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听到外头有鞭炮声响,我还以为在做梦呢,结果就被刘江给推醒了,“赶紧起来,咱们放鞭炮去。”

新年到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放鞭炮迎新春。早些年大家都穷,连饭都吃不上,更不用说放炮了。现在虽然日子不算富,但好歹有了奔头,所以这鞭炮放得简直是震耳欲聋。等我和刘江急急忙忙地把缠好鞭炮的竹竿扛到院子里的时候,外头的地都快震动了。四面八方都是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刺激着我的耳膜,把脑子的最后一丝迷糊劲儿驱得一点不剩。

小明远也趿拉着鞋子趴在窗口往外瞧,眼睛里闪着兴奋又欢喜的光芒。

刘江小心翼翼地把引线点燃,我们俩赶紧后退几步往屋里跑。随着屋外响亮的炮竹声响,1982年朝我们走了过来。

正月里,队里办了两场喜事,都是嫁女儿。我照队里的例各随了两块钱,结果非被请过去喝喜酒,刘江更有意思,被人客客气气地请了过去写人情。

这年头办喜酒特别好玩儿,大伙儿随分子不用红包包着,而是有专人把名字和钱记下来,谁都可以翻出来看。堂屋里靠北边的墙上拉着一块大红布,上头用两块和五块的纸币拼成了一个大大的喜字。来喝酒的乡亲们还一个劲儿地在吹牛,“俺上回去镇里喝喜酒,乖乖,你说怎么着,通通用的大团结拼的。那可不得好几百块钱…”

喜酒上的伙食开得也不错,有鱼有肉,席上有一样鱼丸子特别好吃,口感柔嫩又有劲道,鲜美无比,我跟小明远两个人就吃了十几个。

正月里刘江去了一趟县城,我给刘妈妈捎了一块熏肉。老实说,有了上回打架的事儿,我都不好意思再往刘家跑了,刘江回来以后,我也没好意思问他大家伙儿是怎么看我的。

刘江去县城其实是为了养鸡场的事儿。元宵节之后,两个木匠就过来做活儿了,我请了三婶帮忙在家里头天天做饭,刘江则去收购站预定鸡苗。

刚吃过了午饭在厨房洗碗,就听到外头小明远大声地叫唤,“姑姑,有车子开家里来了。”

我赶紧擦了擦手从厨房里出来,院子外头已经站了好几个乡亲,还有不少小娃儿们都好奇地朝这边跑了过来。我忍不住一笑,又想起上回刘队长送我回来的场面了。

吉普车一路摇摇摆摆地开到我们家院子门口才停,车门一开,首先下来的居然是拄着拐杖的刘家老爷子。刘江和刘队长都低着脑袋跟在他身后,瞧他们俩那灰溜溜的一句话也不敢说的样子,就可以想见这老爷子的威势有多强了。

不过乡亲们对这“破老头”可没什么敬畏之心,乐呵呵地过来跟刘队长和刘江打招呼,“刘江回来拉,晚上来俺家吃晚饭呗,俺家婆子烙了饼子,可香了。”

刘江“嘿嘿”地笑了两声,偷偷朝老爷子瞧了一眼,见他老人家板着脸不说话,赶紧闭了嘴。我牵着小明远上前跟他们打了招呼,赶紧把人往屋里引。

进了屋,老爷子当然往炕上坐。刘江和刘队长畏畏缩缩地靠着炕边贴了半个屁股上去,倒是小明远初生牛犊不怕虎,没瞧出这老爷子有什么可怕的地方,肥着胆子爬上了炕,紧贴在老爷子身边坐下,还甜甜地唤了一声“老爷爷好”。

刘老爷子再怎么摆谱,也没法对着个三岁多的孩子发作,紧绷的脸皮抖了抖,脸色终于缓和下来,摸了摸小明远的后脑勺道:“这小子的后脑勺长得好,以后肯定有大出息。”

我还没见过人看相看人家后脑勺的,不过老爷子夸赞小明远,管他怎么夸呢,是好话就行。小明远虽然不大明白后脑勺长得好是啥意思,不过有出息这个词是听懂了,高兴得一直朝老爷子咧嘴笑。

我不晓得刘老爷子今儿大驾光临到底所为何事,不过瞧他这架势再加上刘家两兄弟如临大敌的模样,心里头有些忐忑。不管怎么说,我把他大孙子拐到农村养鸡是事实。以这时代人们的思想和保守劲儿,估计没什么人能认同一前途远大的大学生来农村养鸡的想法。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给几位泡了热茶,然后安静地坐在炕上等着挨老爷子的训。

老爷子这会儿却不急了,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嘴里还啧啧有声,“这茶不错,你这丫头手里头倒是有点好东西。”

我就笑笑,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刘家兄弟则屏气凝神,一言不发。

小明远终于察觉到气氛不大对劲了,悄悄往我身边挪了挪,仰着小脑袋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看看刘老爷子,乖巧地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