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这一句,吓得婆子三魂出窍,噗通就跪下了,乱叩首求饶。

这妇人的声音温软醇厚,带着几分慵懒,秋叶红正猜测她怎么开口呢,就被着一句惊了,莫名的一慌,下意识的抬头看去,只见正中端坐着一位年不过四十的妇女,眉目清秀,精妙细妆,身上紫酱色褙子雪青五彩马面裙,正垂目接过一旁丫鬟递来的碗茶,口中继续道,“还带进来做什么?”

说这话抬起头来,正好对上秋叶红探视的目光。

秋叶红躲闪不及,立刻赔笑道:“大太太容我说句话。”

第七章 无因无由不聚头

她这一开口,屋内众人的视线便都聚了过来,秋叶红粗略看了眼,认得的是正微微咬唇的大姑娘,吃茶的二姑娘,用手挡着打哈欠的三姑娘,不认得的便是坐在大姑娘身旁的男子,以及站在他们俩身后的一个银红褙子,插金戴银的年轻女子。

其中最灼人的自然是大太太的目光,秋叶红不敢怠慢忙将事情简单讲了,也不细说,想已有人已经细细的讲过了,说完这个,又忙将小厨房的规矩说了,这个只怕没人说,一面说一面小心看,见大太太面色无所动,但大姑娘已经竖起眉毛,待听到秋叶红一句“…不知道要粥的姑娘是大姑娘屋里的…”便哼了声,打断她道:“这没错,银红姑娘原不是我屋子里的。”说罢斜了一旁的男子一眼,“如今除了我,连跟着我过去的青梅、紫玉都没吃小厨房的饭。”

“是婢子疏忽了,忘了告诉银红姑娘,才惹了这误会。”站在大姑娘身后的大丫环青梅立刻站出来说道,一面冲太太施礼赔罪。

“这也罢了,她们说我人厌狗嫌…”一直拿着帕子揉眼睛的年轻女子突然道,手抚上了那男子的肩头,巴巴的垂下泪来,“二爷…”

大姑娘杏目一瞪,恨恨的看向二人。

秋叶红忙笑道:“这可是没有的事,我们断不敢这么说,就是听人说了,也都忙着说这话不对呢,也正要告诉管事的嫂子们去呢,偏我刚来,也不认得谁是谁,只记得是个小丫头,十二三岁,鹅蛋脸,嘴边一颗痣,穿的跟我们家人不一样,还没来及去呢。”

她的话才落,那边的三姑娘就拍着手笑起来,道:“不用找了,不就在这位新姨娘身后站着呢,快打出去吧!”

室内顿时乱了起来,银红姑娘的呵斥声,小丫头的哭声,夹杂着三姑娘咯咯的笑声。

“好了!多大点的事!闹什么!”那男子猛地说道,人便站了起来,俊秀的脸上满是怒气,看也不看地上哭的乱战的丫头,“早说半路买的不干净,偏挑动挑西的,丢脸丢到亲戚家!快快赶出去!”

当下便有三个婆子出来扯了那丫头出去了,银红姑娘哭的花容变色,却是惧怕大姑爷,咬着帕子不敢出声。

“岳母大人,小婿给你赔罪了,累了一天了,偏又叨饶的不得清静。”大姑爷说这话,原本微沉的脸,瞬间又展开了笑颜,走过去作揖。

大太太此时微微一笑,道:“光哥儿,你们也跟着闹了一天了,快些回去歇歇,依我说明日你们别急着走,再过几日就是你媳妇的生日,赶巧了,就让她在家过一次吧。”

大姑爷便笑嘻嘻的应了,给大姑娘一个笑脸,大姑娘别过头不去看他,倒是那银红姑娘可怜巴巴的望着他。

眼看他们说起家常事,秋叶红便忙闪到一边去,又说了几句话,姑娘们便接连告退去了,大姑爷紧跟着走出来,路过秋叶红忽地又住了脚,上上下下的看了两眼,似乎想说话,却见身旁的大姑娘脸又是一塌,兴趣顿消,甩手快步走了。

人走了,大太太似是倦了,人便倚在榻子上,慢慢的一口一口的吃茶,似乎忘了眼前还站着几个待发落的人。

“太太,如此让她们都下去吧,受了这一吓也算是罚了。”一直站在身后不言语的青鸾突然说道,并含笑看了秋叶红一眼。

大太太倒真的刚想起一般,看了众人一眼,道:“这些事,也闹到我跟前,”言语里带着几分不满。

大太太的话一说,那些婆子都忙忙的谢过往外走。

青鸾叹了口气,接过大太太的茶碗,道:“跟着大姑娘去的王妈妈偏偏病了,如今跟着姑娘的小的小老的老,越发显得大姑娘跟前的人都没了规矩,太太,不如再给大姑娘挑个好的妈妈过去。”

秋叶红已经抬脚迈向门槛,却在这时听大太太在后喊道:“你且站一站。”忙收住脚,转过身来。

“我看你在哪里见过一般,你可是小厨房那边的?”大太太仔细的看着她,慢慢说道。

秋叶红便忙一笑,还没说话,站在一旁的丫鬟立刻说道:“哎咬,我想起来,先头二太爷家的,你是那个慧姑娘吧!”

“侄女富慧娘见过大伯母。”秋叶红便施礼道。

大太太有些惊讶,坐正身子,又仔细的打量她,说道:“原来是你啊,那日来时见过一眼,我说怎么瞧着如此面熟?你爹爹可好?过年过节也不见你们过来,咱们可是正经亲戚,如此倒是生疏了。”

秋叶红忙说道:“过年过节都领饭来,大伯母事务繁忙,我跟爹爹并不敢来打扰,再者我身子不好,在家养着,也不好出门。”

“好孩子,你是个明白人。”大太太露出笑脸,转脸对丫鬟道,“我这几年老了,事又多,便懒了些,见客少了,说我眼高不容人的话也多了。”

秋叶红在下一笑,也不言语,又客套几句话,不过是常过来坐,却并没有问她为什么出现在小厨房,秋叶红便告辞了。

“送大姑娘出去。”大太太说道,看着秋叶红再三谢辞去了。

“太太,近日还多亏了慧姑娘,要不然真被那小蹄子打了脸!咱们大姑娘还得再哭一场。”青鸾叹了口气,给太太捶着肩说道。

大太太点点头,叹了口气,道:“当日只纵着你大姑娘的性子,挑的几个不上台面的跟过去,结果怎么样,咱们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屋子就没有,白白的被人离了心去,这三天一闹的,我如何放心?”

青鸾在后笑道:“太太也是多虑了,大姑爷年轻难免爱个新鲜,我瞧那样子,还是护着大姑娘的,半点不给那姨娘留脸面。”

大太太沉吟不语,屋内便又寂静无声,青鸾轻轻的捶完肩膀,又小心的转到身前,帮她揉捏腿脚。

“刚才出门时,我看光哥好似对那慧娘要说话一般?”大太太忽地坐起来,将青鸾吓了一跳。

“婢子倒没注意。”青鸾实话实说,看着太太的神情,又小心道,“慧姑娘方才说话举止倒是知分寸,不似没人调教的样子,上一次替二姑娘送荷花过来,我不认得,看着极好,问了才知道是她,家里过的不好,就在宋嫂子那边寻些零活,这些日子又不见来了。”

大太太将手里的佛珠转了转,仔细听了,又想了片刻,才慢慢道:“终究是咱们家正经的姑娘,你大姑娘生日时,你记得请她过来坐坐,我听说早早便没了娘?怪可怜的。”

青鸾忙应了,太太想了想便又道:“让裁衣给她做几件新衣裳,穿的还不如个奴才,知道的说我事忙疏忽了,不知道又该说我刻薄。”

“正经亲戚,来的哪一个不是正经亲戚,太太操碎了心也顾不到。”青鸾笑道,安置大太太歇下,自去安排不提。

过了两日富文成已经活动自如,家里如今光景更难了,父女俩谁也不愿闲着,都忙忙的做工挣钱去了。

药铺里的生意依旧冷清,连炮制药材都停下了,秋叶红闲来无事,便在堂前帮忙,说帮忙也无忙可帮,不过是端茶倒水跑跑腿罢了。

这一日正跟旁听李大夫给保良讲医理,见外边走进三个人,其中一个捂着腰面色痛苦的走进来,另外两个人在后跟着,都拉着脸,其中一个人手里竟然还拎着一只不过两个月的死猪仔,保良忙接了过去。

“大夫,摔了,看看腰折了没?”那男人约有三十七八,穿着粗布衣衫,脚上满是泥点子,看样子是个做工的,说这话他就坐了下来。

秋叶红忍不住笑了,腰折了,你还能坐下来?果然跟在他身后穿这圆领绸衣的中年胖子一脸鄙夷,说道:“胡三,说什么胡话!依我说,别浪费这问诊的钱,省的没钱赔我。”

李大夫给这人诊脉,又起身翻开他的衣裳看了,说道:“无妨,无妨,抹些跌打酒就好了,我再给你开个方子,吃两服就好了。”

被唤作胡三的男人点头应了,保良已经取了跌打酒就给他抹上,另包了一瓶带走。

“哼,早说你没事,怎么着,想赖账还是想讹我钱啊?看也看过了,这是你的猪,天黑前把猪钱给我送去。”胖男人拧着鼻子道,一甩头,身旁的男人忙将那死猪扔给先前的人。

“唉,”胡三忍着痛接过猪,晃了晃道,“三十斤不到的猪,五百文钱啊,这头猪,只怕比我这身板还值钱!”说这话,竟忍不住掉下几滴泪。

胖男人听见了,立刻呸了声,道:“胡三,原本看你老实,已是算低了钱与你,我真是妄作好人!我这头猪如今虽然只有三十斤,但再养半年,最少也有二百五十斤,我郑大石家养的猪,运到京城里,怎么也买个十几两银子,偏被你这不长眼的砸死了,你还有甚说的?”

听了这话,秋叶红一愣,想起什么似的看向那胖男人,郑大石?

富文成就是在一个叫郑大石的人家做工跌伤的,也是砸死了一头猪,不仅自己花了药费还赔了一两银子呢。

是不是就是这个郑大石?怎么今个又砸死了猪?这也太巧了吧?

想到这里,秋叶红的目光就放到被胡三拎在手里的猪仔身上,粗一看那猪仔就发现眼肿而红,毛粗而乱,典型的病猪。

好小子,这分明是有鬼!秋叶红心里愤愤起来,要是放在别人身上也就罢了,她也就不管这闲事,偏扯上富文成,那一两银子他们攒起来多不容易。

“这位客官,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猪?”秋叶红想了想便走了过去,对那正在等候抓药的男人道。

胡三见是一个梳着双髻的青衣小姑娘,也不在意,说道:“看吧,小姑娘没见过猪仔吧?看看吧,过会我就到街市上卖了。”

保良以为秋叶红果真是好奇,也不理会,站在一旁带着笑看,见秋叶红蹲了下去,将那猪仔放平,掰开嘴,翻开耳朵的看起来,神情颇为认真。

“大叔,这猪是病猪,可卖不得。”秋叶红看完了,站起来说道。

胡三一愣,有些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但有人明白,原本已经骂骂咧咧走到门口的胖男人听见了,猛地转过身,怒气冲冲的道:“什么?病猪?”

第八章 心有成竹神自稳

看到是个小姑娘,那胖男人便冷笑一声道:“你是谁家的小孩,话可不能乱说。”

秋叶红不急不慌的说道:“大叔,这猪眼肿而红、毛粗而乱、舌苔浮白、舌质微红,身体消瘦,你说句良心话,这头猪近日是否发热恶寒、呛咳气急、有腹泻之症,不肖饮食?”

这一番话出口,大堂里的人都惊讶的看过来。

胡三此时也明白了,虽然还带着几分狐疑,但看向郑大石的目光就有些不善了,莫非真如这小姑娘说的,这本就是要死的病猪,这老小子是打算讹他一笔?

郑大石在听到这番话后,后背突然出了一层汗,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眼前这个小姑娘身上,穿着打扮普通的不能再普通,长的倒是端正干净,看上去有些精神。

“哼,”郑大石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大堂里的每一个人,道,“什么时候,你们济人堂也给畜生看病了?怎么不改了牌子,叫济畜堂?”

他这冷笑让大堂里的人回过神,保良咳了一声,忙过来拉了拉秋叶红的衣袖,低声道:“慧娘,莫乱说话。”

“慧娘,去,去,回后堂去,在这里乱混什么!”小乙哥瞪了秋叶红一眼,心道你个新来的小丫头片子,会拣几样药就装什么万事通,扬手赶她,一面对那郑大石陪笑道,“郑大爷说的是,你的家猪那是有名的好,小孩子家不懂事,你莫跟她一般见识。”

“哼!”郑大石冷笑着瞪了秋叶红一眼,又看向正在那边将信将疑的胡三,道,“砸死我家的猪不认账,还污我家是病猪!做人得拍拍良心才是!”

胡三听了这话,顿时又弯下了腰,有些恼意的瞪了秋叶红一眼,暗道,都怪你多嘴,赔了钱是小事,毁了名声,以后谁还敢请自己做工。

“去,去,你懂个什么!我还不晓得病猪好猪不成!真是多管闲事!”胡三忙忙的说道,不忘对郑大石陪笑。

看郑大石恼了,药铺里的人都慌了,包括那老郎中都颤巍巍走上前劝他,那位引起事端的胡三见状不妙,拎着药拎着猪一溜烟的走了。

“气煞我也!我今日倒霉了,死了猪不说,偏又走进你们济人堂找晦气!”郑大石气呼呼的说道。

旁边的伙计胖哥便低着头是是的应着,一面递上茶道:“你老人家大人大量,慧娘新来的,不懂事。”

小乙哥叉着腰数落秋叶红,催她给郑大石道歉,秋叶红只是淡笑不理,反而对气呼呼的郑大石眨眨眼,道:“大叔你敢跟我打个赌么?”

“慧娘!”保良有些急了,喊了声。

郑大石冷笑一声,捻着胡须,上上下下又打量了秋叶红几眼,道,“好啊,赌什么?”

“我赌你家的猪,七天之内必有再病死!”秋叶红沉脸说道。

郑大石不由打个寒战,他已经损失了两头了,虽说已经有冤大头添了亏空,但如果还要再死下去…他不敢再想。

“你若输了,就把我爹的工钱和赔给你的猪钱退回来,还得出医药费。”秋叶红接着说道。

郑大石一愣,“你爹?”

“富文成。”秋叶红告诉他。

郑大石一听,顿时哈哈笑起来,一扫先前的犹疑,暗道,差点就被你这个小丫头糊弄了,原来是这个目的!

“好,”郑大石笑一收,冷声道,“你若输了,到我家免费喂猪三年!”

这赌的可就太大了!就连正嘲讽的看着秋叶红的小乙哥也楞住了,保良跺脚拉住秋叶红道:“别胡闹!快些给郑大爷配个不是…”

“好,我跟你赌。”秋叶红爽快的答应了。

竟然如此爽快的答应了,郑大石有些意外,反而笑了,摇头道:“小姑娘,你知道你说的什么吧?”说这话用手在外边点了一圈,此时外边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诸位,可都作证啊,别说我欺负人家一个小姑娘。”

外边哄声顿起,保良急得脸都白了,还要再劝秋叶红却冲郑大石施礼,却见秋叶红微微一笑道:“那好,就这么定了,郑大爷慢走。”说罢,没事人一般进内堂去了。

郑大石没料到这小姑娘如此笃定,心里登时火气直冒,说了声不知好歹,甩袖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