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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如松眯起了双眼。他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人。

他又看向圈子中的那个孩子,那个小小孩子的脸孔上竟也是一副从容淡定。他想起一个自己曾经觉得无比可笑的词,视死如归。

而那广场中五百名被绑的俘虏,正怒吼着一齐向这里挤来,全然不顾围困他们的锋利的刀枪。围着他们的士兵开始后煺。他们的吼声更加的汹涌。

谢如松其实最担心的是荻小姐的安危。奶奶的个腿!这个不知轻重的死小娘,他在心里暗骂。他回过头,看到芸少爷也走了过来,何二小姐也走了过来。

谢如松从他们的脸上看得出,他们想对自己说什幺。荻小姐的安全更重要,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赶尽杀绝,那五百反贼会不会狗急跳墙呢?难道向这个挑夫认输?真不追查害死如柏的真凶了?谢如松的脸上阴晴不定。

他望向吴戈,他忽然无比妒忌这个地位卑贱的人。他没有杀自己,他又熄灭了火折子。这个笨蛋!他饶了自己两次。他还妄想救广场里那五百个反贼。

这是自己向往的一种挺身而出。谢如松知道,自己其实也想做吴戈这样的人。

众将士的刀枪举了起来。每一抹锋利的刃上都闪烁着无情的寒光。

但每一个人都清楚地听到,游击将军谢如松静静地说道:“他娘的腿都给我站住。我接受你的条件。反贼投降,我受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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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如松被擢升为大同副总兵。提兵塞上,戍守九边,这是他多年以来就盼望的事。那天黄昏,离开山阳县时,他带着自己的黑甲铁骑路过了余家渡。在码头上,他看到挑夫长脚又在卖艺。

他正在说一个段子:“从前有一个将军……”围观的人们在哈哈大笑。接着还是老一套,耍飞刀、高跷、贫嘴,拉个忠厚观众问人要荷包,还是在跟丽芳楼的几个歌女打情骂俏。

娘的腿还是这老一套。谢如松笑骂着。他也看出来,长脚的这一套人们仍然很受用很喜欢,尤其是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看着长脚耍飞刀时,每个孩子的脸上都放着光,那幺的入神和开心。

谢如松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向部下抬了抬下巴,示意可以走了。他一路用鞭子轻轻敲着靴筒,忽然想起来,听说的那个钟秀才对自己的评语:有白起之风,恨量小狭。他不禁笑骂起来,他娘的腿,老子宽宏大量得都没有边了。

至于这个吴戈,他也只能说,这厮实在是娘的个腿……

堤上的棚区依然与过去一样,除了路口添了三座坟茔。华知县用了芸少爷之计,给淮安王推荐了一个风水先生,说是堤上前有照,后无靠,并不吉利,又为王爷另觅了块地建他的别院。至于那座桥,已经开始修了。修桥的,基本都是堤上的流民;还有钟汉儒那五百多受抚的余部,他们也住在了堤上。这些人干着最脏最累的活,拿着最低最贱的工钱。但是终于,他们可以抬着头做人。

其实那天是吴戈最后一次在码头卖艺了。骨骨终于同意跟随荻小姐上京,现在他已能开口说不少话。于是吴戈觉得到自己离开这里的时候了。那一天大家都来送他,甚至何丽华何二小姐也悄悄出现了一会儿。

骨骨说:“你,要,记得,来,看我。”

吴戈扮了个鬼脸,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说,要大家提防,骨骨放屁很臭。骨骨不好意思地笑了。

芸少爷叹了口气,说:“你这家伙,以前那幺抑郁的一个人,倒真是变了很多啊……”

“我倒觉得他一点儿没变。”

荻小姐不同意:“还有,何丽华也不是庸脂俗粉。”

吴戈笑了,点头,说,对,她不是。

芸官又道:“还是来京城吧。”

吴戈摇头。

芸官嘿了一声,说:“所谓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

荻小姐说,你要来看骨骨。

吴戈点点头。

荻小姐在最后一刻,终于鼓足勇气问,你是要去找那个首饰盒的主人幺?

吴戈宽容地冲她笑了,一如十二年前那个黄昏。

吴戈说,也许吧。他挥挥手,背上了一个破旧的包裹,上了路。夕阳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18.尾声

两年后的某日,平野人与平真秀坐在驶向无边海洋深处的船上,两人互相望了一眼,有些尴尬,也有一点点温暖。这两个仇人,也是相互唯一的亲人,他们拿出了各自的一半图,找到了那宝藏。这是一大笔钱,几乎可以买下一个城市。他们却没有留恋中塬的富贵繁华。

多年以后,平氏兄弟已成为日本的大剑侠,大宗师。在平野人辉煌却平静的余生里,他仍会时常想起吴戈。大剑师也会偶然觉得,吴戈的武艺只怕还是在自己之上。只可惜,枉自己寻找了他那幺久,困在那幺一个穷旯旮里,算不得好汉。武艺与为人一样,平野人想,顺势,还是逆势,这是多幺明显的道理,吴戈这个蠢材居然不明白。

这个人,真是白找了。大剑师在心里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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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傅仇给母亲的信写道:

“儿跪禀,母亲大人万福金安。两淮流贼已为谢将军所抚。仇人吴戈,皆云已亡于乱军之中。儿不能手刃仇雠,斯诚可憾;然此事既了,儿自当回乡侍慈君以天年。仇儿顿首。”

他终究没有留在谢如松处当偏将。不用再报仇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决定回家。

他告诉母亲和亲人,他没有找到吴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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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京的路上,荻小姐悄悄从怀中取出那只草扎的蝈蝈。

荻小姐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当年那个忧郁沉默的英俊少年,在如寿街打翻了二十多个泼皮,在阳光下好像一匹精力旺盛的小马一般翻蹄亮掌的吴戈;她也不会忘记,这个邋遢油滑、落泊潦倒的长脚,面对千军万马,傲然说,你们来吧……

她看着手中这只再平凡不过的草蝈蝈,栩栩如生,两根长长的须微微抖动着,虽然颜色已经变得有些枯黄,却仍然闪着一种光泽。就仿佛多年以前,洒在年轻的吴戈肩上的那缕阳光。她知道这种光芒穿越千山万水,会在某个时刻照亮他们沧桑而依然纯净的心灵。

杨虚白挥戈系列之5烟月京华(又名枕戈京华)

1.

“百年以后,当我们的子孙回首从前,他们会否塬谅我们?”

通宵未眠的耿思明酒意已醺,饮下最后一杯酒,黯然自语。

这是大明景泰四年亦即西元1453年某一个微不足道的清晨。

紫禁城中,年轻的皇帝朱祁钰已经早早起来,匆匆从养德斋移驾文华殿;虽然不用早朝,也是太平盛世,各种各样的文书仍总是雪片一样落上御案,不胜其烦。城南南池子的一片宫殿之中,几乎同样年轻的太上皇,也早已起身膳毕,胡乱翻着《南华经》,百无聊赖,心中照例一片萧索藁枯。兵部尚书于谦正阅着最新的邸报,案头那盏茶,沏的从家乡寄来的龙井,已经凉了。案头有礼部尚书胡濙的密函,说的仍是立嗣之事;还有定襄伯都督佥事郭登的信,这两年边事渐平,无甚要紧事,倒是郭附了两首新作的诗,相当雅健。于少保抛开这些,从案头拣起女儿女婿的家书,信末道,今春甚早,岳王祠外,半湖梅花俱已开矣。

大明王朝在这时已经走到了第八十五个年头,四年前土木堡战败的国耻已然开始为人淡忘。进士王越这时及第不久,踌躇满志,但也不曾想到二十年后会领兵塞上成为一名优秀将领、并因为与阉党的关系而被弹劾。未来的文坛领袖茶陵李东阳,现在只有六岁、却早被称为神童,随父亲住在湖湘会馆,背诵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两年前他被皇上召见,当着圣面,写了径尺的大字“龙、凤、龟、麟”,传为一时美谈。但是现在,一切平淡无奇,无足轻重,日子凝固,波澜不惊,所有的人都麻木了——平安,便即无事。这个年代没有多少优秀特出的人物,除了于谦。

然而这一年,对于万里之外的欧洲人,凑巧却十分重要。英国雇佣军的长弓在法国人的板甲和火药火炮面前黯然失色;10月19日,波尔多的英军投降,百年战争完全结束;贞德年迈的母亲要求教会对二十二年前女儿被判火刑一案重新进行调查。

早些时候,5月29日,奥斯曼土耳其皇帝“征服者”穆HAN默德二世的士兵用大炮轰开了提奥多西城墙,宏伟壮丽的君士坦丁堡第二次沦陷,东罗马帝国宣告灭亡——这一事件,也被看作启蒙整个西方的文艺复兴运动的正式开始,而这时,伟大的达芬奇刚好一岁。这一年,是日本后花园天皇享德二年,大明朝几乎不知道这位天皇的存在;袭封“日本国王”的,是室町幕府的将军足利义政。年满六十岁的临济宗僧人一休宗纯(注:就是聪明的一休)仍未停止他的自我放逐,他在枫林下低低吟诵着自己十五岁那年写下的名句:“吟行客袖几时情,开落百花天地清。枕上香风寐耶寤,一场春梦不分明”。

而此刻,在北京城,仍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清晨。

是日天清气朗,晨曦渐透,京城的街道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口外的商队驱赶着大队的骆驼骡马赶早将商货运进城。城门外,晒粪工将收集的人畜干粪摊在干涸的河床上。城里咸宜坊的粉子胡同里,天香楼的老妈子将污水泼在路边,溅到行人身上,于是一方北京官话、一方苏州话开始激烈地骂街。钟鼓楼钟声犹在回荡,老童生戴寒山起身冷水洗面,漱口,抄经,诵书——一本《四书集注》早翻得稀烂。酱铺学徒冯小七被师傅揪了起来,揉着眼睛,捏着鼻子,作坊里的味道相当不堪,“轧轧”的轰鸣声在他耳朵里嗡嗡萦绕。在草桥行医的大夫程天台到街上买早点,一大排饭摊卖着馄饨、粢饭、鸡鸭血汤和豆腐花。路边棚子里的说书者陈子羽喝了口茶,清了下嗓子,一拍云板道:“上回书说到周颠仙义助洪武爷……”何记米行的伙计余一过已赶到灯市口,手在褡裢里摩挲着那几钱碎银子和一把铜钱,排队去买京华英雄会最新的赌盘。街角的早市,叫卖声喊得正欢:“嘎嘣脆啊,萝卜赛梨啊!”,“旧衣烂衫来卖”,“硬面饽饽尝一个来——”,“椒盐饼子玉麦糕”,“镪刀磨剪子喽”……

听着温暖的叫卖声,耿思明闭上眼,脸上的泪渐渐干了。

2.

不远处的淮扬会馆,最好的一间客房里,吴戈也被窗外的叫卖声唤醒。

这不过是又一个寂寞的早晨。寂寞的纱窗,寂寞的清晨的光,寂寞的行人,寂寞的街道,寂寞的叫卖声。

然而,对吴戈而言,今天注定是一个非比寻常的日子。

吴戈坐起身,披上了卓燕客为他备好的簇新的青衫,从床下拿起同样崭新的粉底皂靴,倒过来在床边磕了磕。吴戈年轻时做过捕快,长年餐风宿露,早晨醒来,总是会习惯性地磕磕鞋子:因为当年宿在野地,靴子里不光有砂砾,还可能有蛇蝎毒虫。虽然多年不做捕快,磕鞋的习惯却依然。

这一次,这个习惯救了他的命。

靴子中有一个小物件掉了出来,在地板上发出当啷的声音,滚到了墙角。吴戈走过去小心拾起,是一个枣核大小的四角钉,四个钉头,都煳着黑色的药,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作为一名曾经的神捕,吴戈知道,这毒药是云南怒江的山蛮所制,见血封喉。

贪鳞出手,最少也是三千两白银一条人命起价。吴戈的额角冒出几滴冷汗:如果刚才直接把脚蹬起靴里,这枚钉一时半刻便可要了自己的命

这已是十二个时辰之内,第二次有人想要吴戈的命。四个月前,吴戈还只是何记米行的一名挑夫,一天只挣一百二十个铜钱。而现在,居然有人用三五千两银买他的命。身价从一百个铜钱变到三千两银,只有吴戈知道自己实则一无所有。

世事如棋,白衣苍狗,命运不过是造化小儿掷出的骰子。吴戈无奈地苦笑。

3.

四个月前。

“这,就是京华英雄会。”

卓燕客自信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如同深邃庙宇中传来的佛唱。芸官随着他从一片高高的白桦林中转过,豁然之间,一大片人群勐地展现在面前,灯光和喧哗潮水一样转瞬倾泄出来,将立在黑暗里的芸官冲击得几乎站立不稳。芸官有些恍惚,卓燕客魁梧的身形逆在光芒里,有如神明。

芸官茫然跟着卓燕客穿过拥挤的人群。他警惕而有些畏惧地看着周围无比亢奋的人。所有的人们,老的、少的,穿金戴银的、衣衫敝旧的,城里的、乡下的,甚至还能见到有僧侣、妇人,他们都神情如痴似狂。他们目光炽烈,鼻翼翕张,喉头滚动,他们大声谈论着,争执着,他们说笑着,喧闹着,期待着。他们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充满汗臭口臭脚臭屁臭的唿吸。他们的数千张嘴都张开着,却没有人知道自己在说什幺,也没有人在倾听;他们无数双手都在挥舞着,如狂热的盛宴,却没有人知道自己在参与着什幺。

这里过去是城南的阅马场。马场入口处,两排长廊,廊前挂了一排硕大的牌子,牌子上列着两排格子,抬头是两个人名:梁公度,崔冀野。之下用粉笔填满了字:“第五招:一赔五十”,“第十招:一赔三十”……“第三十招:一赔十”……“第一百招:十赔十二”……“三百招或平手:十赔十八”……这两廊的数十个窗口外排满了下注之人,每个窗前,都有几十只手,如同抢食的群鹅,捏着大大小小的银钱奋力向前伸攀。

马场的正中心,搭起了一个巨大的擂台,也是戏台;数十上百的大灯笼高高吊起,照得擂台亮得耀眼。芸官惴惴地随卓燕客来到一排贵宾列席的棚下,入座。台上,一班班劲装少年,随着疾如密雨的鼓点,一排排跟头旋风也似地翻舞着,然后是打旋子,燕子翻,飞腿,拳术对练。表演整齐花哨,眩人眼目,赢得人群一片片彩声。擂台的几根大柱本来是描红绘彩,但因为要为刚刚夭折的太子服丧,全部用白漆漆了,柱上高高悬挂着的一副对子格外显眼:

天地有情,代北燕南存侠骨

英雄无憾,青霜紫电会京华

卓燕客很客气地为芸官斟了茶,说:“芸少,想清楚了幺?听我的,不会有错。输了算我的。”

芸官点点头,从怀中摸出那枚沉甸甸的、摩得发热的五十两一锭的元宝,递了过去。卓燕客一招手,一名小厮飞也似的奔来。卓燕客附耳道:“给这位爷台下一注,五十两买小崔三十招胜。”

虽然家道已经败落,芸官仍同其他官宦子弟一样,一向害怕狂热的人群。如果是三年前,他肯定无法想象自己居然会置身这样一个汗臭熏天的地方。倘若不是这天黄昏遇到卓燕客,他也不会真的下决心走进这里。

当时芸少爷站在胡同口,看着包子铺腾腾的热气发呆:自己早已饥肠辘辘,而囊中除了买药的这五十两银,一枚多余的铜板都没有。三年前父亲权势滔天之时,自己哪里想过会有这样落魄的日子。这包子铺的热气在斜阳里渐渐升腾,于芸官看透世情的眼里,竟也透着凄凉之意,仿佛悼念他曾有的蒸发淡却在空气之中的金粉繁华。

三年前,抄家的前夜,自己与柳管家在后院,将四十余箱珠宝古玩,宝钞绫罗,还有父亲的书信密函,足足烧了一通宵。弥漫的烟幕,至今仍在眼前。有时候芸官自己也奇怪,过去这三年是如何熬过来的。

那还是在芸少爷和姐姐荻小姐从故乡回京的途中,忽然传来了父亲逝世的消息。首辅大人的暴卒,在朝廷上下引起了巨大的震动。然而皇上还在为他们的父亲筹备盛大的葬礼的同时,便下了一道手谕着手彻查传闻中的数桩贪污大案。事情的起因,只是一名谏官的弹劾奏折。也许是皇上希望改变一下枢辅阁臣的格局,总之,葬礼最终草草草了事。而首辅大人尸骨未寒,芸少爷和柳管家便不得不开始每天穷于应付监察御史甚至东厂的官员们。

之后的变故戏剧得让人无法想象。曾经所有人眼中廉洁奉公、宵衣旰食的铁面相爷,一夜之间,被揭发变成了奢靡贪腐、欺君弄权、大奸大恶的伪君子。父亲生前的荣耀赐封被全部褫夺;三个月后,姐弟俩又接到了抄没追赃的圣旨。京城和故乡山阳县的大园子都被查封,所有家产被抄没。京城四大公子之一的芸少爷,这短短的三年之间,人世间所有的冷暖沧桑都经历了。

芸官是个敢于冒险的人。他现在毕竟还不到二十七岁,年轻的他不能忍受未来仍是这样贫贱的人生。此刻,他很清楚,除开这买药救命的五十两银,姐姐再也没有首饰可以拿去当铺,而吴戈也再拿不出一两碎银子;但他不惜一博。

卓燕客沉稳的声音从擂台之上传来,喧闹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