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不停蹄又赶了近四个时辰,时至黄昏,马车终于进了康州城。常欢窝在车中原本快要睡着,忽然听见人声吵嚷,精神顿时振奋起来,掀了帘子出车,康州熟悉的大街就在眼前。

常欢指挥着马车左转右转,过了两个街口到了原先住过的破落小宅。这处院子被师傅买了下来,年年忌父都落脚在此处。

常欢一跳下车,心先凉了半截,门上铁将军把门,明显没人来过。趴在门缝向里张望,院子早被收拾的一干二净,旧物全没有了,更看不见师傅的身影。

常欢愣在门口想了一气,又跳上车,问韩端道:“你可确定我师傅来了康州?”

韩端淡道:“不确定。”

“啊?”常欢怒了,“不确定你为何要说?”

“是你师傅说的,不是我说的,我既没有跟着他,又怎能确定?”

看他那无所谓又不负责任的态度,常欢气愤欲叫,季凌云忙打圆场:“好了,常姑娘再想想,令师若来了康州,还会去哪儿?”

常欢坐在车架上,看着天色又暗,心里着急,想来想去脑中一闪,自己说过要去忌拜爹爹,师傅莫不是…

双腿一缩,手一挥:“去郊外麓山!”

三人又杀往麓山,两匹马停在麓山脚下时已开始口吐白沫,有气无力了。

常欢下车后跑得飞快,穿过一片林子,远远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山脚下,心中猛地一喜,口中高呼:“师傅!师傅!”不再管季凌云和韩端,放开脚步直往山上奔去。

半山腰,那片熟悉的开阔地,那蓬熟悉的孤坟前,立着那个熟悉的蓝衣男子。

坟前燃了香烛,忌石内余烬未熄,坟头上片片白灰飞舞。常欢看着这一切,心上一悲,喉咙哽出哀声:“爹…师傅…欢儿来了。”

蓝兮听声猛然回头,见常欢跑来,眼内刹时迸出欣喜,回身迎上,口中急道:“欢儿,你…你到哪儿去了!”

常欢几步冲到坟前,扑进蓝兮怀中,双手紧紧扣住蓝兮腰际,呵呵笑道:“师傅,师傅啊…你吓死我了!”

蓝兮拥住常欢,长长舒了一口气道:“好欢儿,对不起,师傅不该吼你,师傅向你道歉好么?”

“嗯。”常欢把脸埋在蓝兮颈窝不住的磨蹭,“我也不对,我…我不该负气。”

蓝兮扶住她肩膀,看着她憔悴的脸,心疼道:“唉,一夜没睡么?怎么眼睛这么红?”

常欢伸手摸了摸蓝兮下巴:“我没事,师傅的胡子都长出来了呢。”

蓝兮不自觉地向后一缩,避开了常欢的手,尴尬道:“好了,不准再乱跑了,快过来给你爹上柱香,叩个头。”

常欢嘟嘟嘴:“唔,师傅,回万州时你还要带别人一起吗?”

蓝兮无奈笑了:“不带。”

常欢点点头,低声道:“我骂了她,是我不对,有机会再向她道歉好了,不过…”她撅起嘴,转身朝坟头走去,“我真的很讨厌她!”

蓝兮没有说话。

“师傅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讨厌她?”

蓝兮叹息道:“以后莫再做出那样有失礼数的事,别人看了只会笑话我们千山。””

提前拜忌了老爹,师徒二人又站在坟前悼念了一阵,这才挽手下山。一到山脚,蓝兮便愣住了,不远处马车上那个男人…是季凌云?

找到徒弟的喜悦一下冲淡了许多,蓝兮沉了脸,问常欢道:“他带你来的?”

“嗯。”

“昨夜…你们跑到哪里去了?”

常欢笑道:“师傅啊,你别把季大哥想的那么坏,他带我出城坐了会儿,一直劝我向你认错来着,昨晚得知你来了康州,辛苦一夜把我送来了,他人真挺好的。”

听着常欢不住赞扬季凌云,蓝兮的脸色已非难看可以形容,紧皱眉道:“欢儿,师傅再认真跟你说一次,你平日怎样胡闹都且算了,惟独与季凌云来往这一条,绝对不行!”

常欢郁闷了:“那师傅总要给我个理由吧?季大哥对我很好啊。”

“不准叫他季大哥!”蓝兮声音突然放大,语调爆怒。

常欢骇得一抖,不吱声了,季凌云看见他师徒二人,忙笑着迎上:“蓝公子,终于找到你了。”

蓝兮冷道:“多谢季庄主送欢儿过来,以后有机会再登门致谢,现下就此别过!”

季凌云一愣,“蓝公子…”

蓝兮不再与他多说,板脸拉着常欢径直走向自己的马车,将常欢推上车,坐在架上迅速挥鞭赶马。

常欢抱着车架探头看向季凌云,满脸苦兮兮的表情。

季凌云无奈地冲她挥挥手,转脸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何时将蓝兮得罪到了如此地步,就因昨晚带常欢甩他而去?可是之前数次相见,他的态度也一直不善,究竟是为了何事对自己生了成见?季凌云瞪着麓山,理不出个头绪。

疏离乍起

师徒二人返京拿了包袱,没有再与任何人道别,径直回了千山。

春阳遍洒暖意,单绝峰上积雪融消,一路步阶登上,山涧叮咚作响破冰而下,松柏翠抽新绿抖去寒霜,万物复舒,千山的又一个春天到来了。

山风拂面,神清气爽,常欢肩上背着包袱,腰间系着画卷,被蓝兮牵住手,笑眯眯地看单绝峰新颜欲展, 边爬边道:“千山是天下最美的地方!”

蓝兮笑道:“你又去过几处山水,就敢妄断‘最美’?”

常欢挑眉:“这是我的家啊,这世间还有比家更美的地方么?出去几日总觉得想念得紧,还是回家好。”

蓝兮回望她一眼,心窝处暖融融的,嘴上却道:“前几日不是还说出师后要寻画院授徒,这怎么又恋起家来?”

常欢跨了一大步,与他并肩,歪头笑道:“师傅舍得我吗?我走了可就没人陪你说话了!”

蓝兮顿了顿,道:“唔…若有严谨风正的画院看中了你,磨练几年也未尝不可,你年纪尚轻,总不能…总不能一直呆在山上。”话一出口,直觉自己有些口不对心。

常欢眨眨眼:“师傅,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你问。”

“你今年…今年多大了?”

蓝兮一怔,疑惑道:“为何要问这个?”

常欢笑道:“师傅很老了么?”

蓝兮嗔她一眼:“老,自然是老了。”

“五十了?”

“呵呵。”蓝兮被她逗得笑出声来,“你这孩子,总是这么调皮。”

“四十?”

“…”

“三十?”

蓝兮遥望单绝峰,轻叹道:“不错,已过而立。”

“噢!哈哈!”常欢仰头大笑,“我以为师傅七老八十了呢,原来才三十岁,比我大不了几岁嘛。”说着掰开了手指计算,胡乱道:“不过大个七八岁而已。”

蓝兮摇头笑道:“数也不识了?为师足比你大了十三岁,没大没小!”

“嘿嘿。”常欢搂上蓝兮的胳膊,亲昵道:“师傅啊,你才三十岁,难道要在单绝峰上过一辈子?”

蓝兮默然一阵,道:“有何不可?为师不喜嘈杂,只图清净。”

“呃…”常欢突然红了脸,小声道:“那…那师傅你不准备成家了吗?”

蓝兮看她一眼,见她小脸绯红,不禁心上微乱,闪烁道:“成家之事应当随缘。”

常欢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又再追问:“如何随缘?”

“缘至自知,不需强求。”

“师傅又怎知缘至或不至?”

“这…”蓝兮被她逼得没法,蹙眉道:“小孩子不要总关心这些事情,专心练好技艺才是你的本分。”

常欢瘪瘪嘴,埋怨道:“师傅不想答我时,老用这句应付。”

“快走吧!天黑前赶不上山就要受冻了,莫再慢吞吞的。”蓝兮拽着常欢脚步加快,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丫头一长大,突然多出这么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这都叫人怎么回答?

“师傅,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

“…说。”

“师傅你…你…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蓝兮结舌,不祥预感得到证实,果然“最后”一个问题往往能将人逼进死路。只得含糊道:“唔…没有。”

常欢小脸一灰:“没有?以前呢?”

“没有。”

“现在呢?”

“没有!”蓝兮略带怒意,皱眉甩开常欢的手,“以后不许再问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不想走就呆在这里吧,为师先行了。”说罢大步跨阶前行。

常欢忙急追几步,挽住他的手嘀咕道:“随意问问嘛,师傅不喜欢以后不问好了。”

一回到画筑,师徒二人都先惊了一惊,门前青松树杆上挂满了红色贴子,足有十七八张。解下拿进厅内细看,原都是山下各家画院诗社以及万州衙府送来的贺贴,祝贺蓝兮徒弟获得了今年的新晋唯尊。另有三家画院诚请蓝兮前去指点一二,常欢前去任师云云。

常欢包袱往桌上一扔就开始翻贴子,边看边乐,笑得合不拢嘴,直道消息传得真快,刚回转千山,名利就要双收了。蓝兮对这类东西淡漠已久,见怪不怪,见常欢翻得高兴便也随她看去。

本意替丫头把包袱放回房间,忽见包袱上静搁着那副绘师图。蓝兮看看常欢还在傻乐,没有作声,轻拿下画卷,出门进了画室。

将图展开平铺在桌上,上双角压了镇纸,蓝兮手捋卷边,看着画中自己,既熟悉又陌生,一时胸中情绪难明。这幅画像与他曾画过的无数人像对比,丝毫不显逊色,甚至更有神韵,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表情姿态都仿如真人一般,若没有长期细致的观察和练习,根本无法达到这种水准。丫头她何时作了这样的练习?自己竟一点也不知道。

蓝兮长叹一声,转身开柜,从最底层抽出一个长方木盒,拂去表面轻尘,掀盖拿出一幅泛黄的卷轴,打开摊在桌上,与画像并排放着,怔怔望着出神。

门“吱呀”响了,常欢探进头来:“师傅,面条下好了…”,轻喊了一声,蓝兮似没听到般,眼睛仍盯着桌面。

常欢悄悄走进,蹑手蹑脚走到他身边,“哈!”地大叫一声,蓝兮惊得抬头:“欢儿…”

“哈哈!”常欢笑得前仰后合,“师傅看什么看得这么入迷?”低头一瞥,“咦?我的画!”眨眨眼又道:“师傅我还没解释呢,你…你生气了?”

“唔…没有。”蓝兮略有尴尬,“师傅只是看看。”

她放下心来,笑道:“哦,看吧,只管挑错儿,我会改的。呃…这是什么?”常欢奇怪的转到另一边,看着旁边卷轴,俯下身细瞧,那卷轴虽已装裱,但明显因年代久远而导致颜色老旧,卷边有些破裂。那也是一幅彩画,泛黄的纸上画着一株大树,树下站着一个男子,玉袍黑靴,发髻高束,左手持书卷,右手背身后。整画都已褪色,却盖不住作画者高超的绘像技巧,那男子丰神俊朗之姿一览无遗。

常欢越看俯得越低,鼻尖都要凑到画纸上去了,左端详右端详,抬头迷糊道:“师傅…这人怎么这么面熟啊?”

蓝兮微微一笑:“面熟么?这是我爹。”

“哦?”常欢来兴趣了,捧起画轴继续端详,又看了一气道:“怎么师傅的爹…我看着这么熟悉呢?”

蓝兮笑而不答。常欢看看手里的画,再看看桌上的画,放下画轴道:“我知道了,你爹和你长得像,看师傅看得多了,看师傅的爹也觉得面熟了。”

蓝兮闷笑一声,将画轴卷起收回盒子:“莫再胡说八道了,去吃饭吧。”

常欢扯扯蓝兮袖子:“师傅,你爹的像是谁画的?”

“我娘。”

常欢皱起眉毛,苦道:“师傅的爹也不在了么?”

蓝兮垂下眼帘,低道:“是。”

“所以你娘在世的时候就画了他的像用来…用来怀念?”

“…是。”

“师傅啊…”常欢心里一疼,双臂环上蓝兮腰间,脑袋靠在他胸口道:“我们都是没有爹娘的人…”

蓝兮躲闪未及被她抱个正着,听她语气低落伤感,一时乍着两手不知如何是好,半晌定下心神,双手扶住常欢肩头用力向后推去,正色道:“欢儿,师傅有话对你说。”

常欢手未松,抬头道:“嗯?”

蓝兮沉下脸,向下一看:“手!”

常欢刹时红脸,双手触电般缩了回去,低下头心中砰砰跳个不停,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呀。

“咳咳。”蓝兮觉得不能再等了,总归是要说的,山下的纷扰乱世中不怀好意之人甚多,丫头心思单纯,不会分辨善恶,他带了她下山,就必须守着她护着她,更因丫头要参加唯尊比试,为了不影响她的心情,蓝兮虽早觉肢体接触不妥,但一直未将心中芥蒂说出,现在已经回山了,又回到了两个人相处的时光里,丫头若再这样下去,师徒二人还怎么相处,学艺之路还怎么行进?

蓝兮斟酌一阵,开口道:“欢儿,你…已经十七了。”

“嗯。”

“你可知道自己是大姑娘了?”

“嗯。”

“你可知道师傅是个男子?”

常欢抬眼瞄瞄,声音似蚊子哼:“…嗯。”

“男女有别的道理你可懂?”

“嗯。”

“女儿家行事作派稳重为佳,不可过分生娇,尤其在外人跟前,犹不能无所顾忌。”

常欢撅起嘴:“不是没外人么?”

“那也不行!”蓝兮严肃了语气,“严于律己之人,方能万事得成,处处依赖师傅,几时才可独立?”

常欢嘟囔:“我为何要独立,我就要跟着你。”

听她仍像小孩儿耍赖般的口吻,蓝兮按住火气:“你自己也知会有出师的一天,不必说如此幼稚之语,总之从今日起,师傅要对你严加管教,不能让你再任意妄为了。”

常欢不满大声道:“我何时任意妄为过?师傅说什么我没有做?”

蓝兮看看桌上画像,再看看常欢。她咯噔不作声了。

蓝兮见她脸色难看,缓下口气道:“师傅是为你好,姑娘家…清名为上。”

常欢气道:“听不懂。”

蓝兮迈步出门:“不懂照着师傅说的做即可,明日起恢复正常功课,既然你有心学绘人像,师傅便开始传你绘像技艺,去吃饭吧。”

师徒二人又恢复了原先的生活,早传要领晚练笔,吃饭睡觉闲话几句。表面看来一切都没变化,只有常欢知道,单绝峰上的气氛是一日压抑过一日了。

自那日回山后,蓝兮便有些刻意回避常欢,除却画室内几个时辰的相处外,大部分的时间,他都独自一人躲在屋子里看书,原先未完的画作也统统移去了书房,偌大的画室现在变成常欢一人独享。

两人吃饭时对话越来越少,常欢赌气不说话,蓝兮自然也没话题。吃完各自回房该干什么干什么,师徒二人疏远得…有些可笑。

看着师傅的刻意,常欢心里很难过,自己做错什么了?山下还好好的,回到山上师傅就变了脸,几次做完练习吃饭前,常欢笑着伸出手欲拉师傅,都被他闪了去,表情严肃得好象自己干了多么不可原谅的事情一般。更不要说抱着他胳膊说笑话或者靠在他肩上一起看书了。顶着一脸郁闷在师傅面前晃来晃去,他却仿佛视而不见,似乎下定了决心要与自己保持距离到底了。之前的疼爱一夕间全不见了,这一切都转变的那么快,那么荒谬,这一切都让常欢满心委屈无法接受。

这一日,蓝兮早间下山采买物品,傍晚才转回山上,一回画筑便觉不妥,往常此时筑内早上了灯,丫头做好饭菜只等他回来同用,而此刻筑内却黑灯瞎火,无声无息。

他奔进画室,无人,冲上楼去,无人。站在二楼走廊,高喊几声:“欢儿?欢儿?”还是无人。

他有些心慌,丫头去哪儿了?平日去周边山林间玩耍,也不过一个时辰便回,现下天已将黑,怎会到现在不归?是有事必须出门,还是…生自己的气?想到她这几天憋闷委屈的表情,学画学得心不在焉,时时迎上笑脸却遭到自己冷眼相对,蓝兮不禁内疚。

想端言正行,想培养丫头的男女意识,方法用得似乎太极端了些,多少年师徒亲昵惯了,很多习惯又怎是一朝一夕能够改正过来的?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以前丫头太小,教教画艺倒是得心应手,现在她已大了,蓝兮突然发现,除了画艺之外,丫头还应该学会很多生活上社会上的事情,可自己是个大男人,要如何教育一个半大的姑娘家,真真让他头疼不已。

他一边想着一边向筑外走去,不管怎样,还得先把她寻回来再说,丫头受委屈是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说她大其实也不过才十七,这方法实在不行,就…再缓两年好了。

刚踏下台阶,就看一个黑影兴冲冲的跑了上来,一蹦三跳,看起来挺开心。蓝兮停住脚步,疑惑道:“欢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