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兮不明白的看了常欢一眼,常欢忙拉着他去坐,站在他身后附耳低道:“他说什么师傅都别答应。”

蓝兮刚坐下,玄月就迅速落座他的右侧,蓝兮朝她一笑,拍拍左边的椅子向常欢道:“来,欢儿。”

常欢怄着脸,不高兴的将椅子猛地一拉,动作夸张的坐了下来。心里早把玄月诅咒了千遍万遍,她这样粘着师傅一定不怀好意,处处流露与师傅熟稔亲热的样子到底有何企图?

欢聚宴会开始了,除了当届唯尊外,还邀请了一些元老级的人物,十几二十个人坐在一起吃吃喝喝聊聊,气氛倒也热烈,因桌子太大,与坐在远处的人交流不便,所以大家都很自觉的只和左右两侧的人攀谈。常欢右边坐着蓝兮,左边坐着韩端,再左边…没人。韩端不知为何选择坐她身边,也许相较他人而言,常欢还能让他再忍受一时吧。

玄月打开席就没住过嘴,不停低声与蓝兮说话,说着说着还时不时捂嘴一笑,状极开心。

蓝兮侧耳听她说话,始终挂着礼貌的微笑,常欢心里生气,就不停替师傅夹菜,菜多的快漫出了盘子,玄月一个话题还没笑完。

看韩端在一边吃得默默无声,头也不抬一下,常欢突然高叫:“师傅!”厅内静了两秒,蓝兮转头:“怎么了?”

常欢用筷子敲敲盘边:“你到底吃不吃的?不吃我全吃了?”

众人又开始聊天,蓝兮笑道:“好,你吃吧。”

常欢闷气将盘子拽到自己面前,低头凶猛消灭,边灭边集中注意力,偷听二人谈话。

“蓝公子预备几时回万州?”

“没有特别事情的话,明日就回。”

“哦…我很久没去那处了,倒想念万州的文墨香了呢,不如…这次与你们一道回去,再去季庄主那儿叨扰几日。”

“好啊。”

常欢忍不住了,这女人竟要和他们一起走?拼命咽下一口菜,勾头到师傅肩侧:“师傅啊,你不说要带我回康州的么?”

“唔?”蓝兮纳闷回头,“我几时说过?”

常欢眨眼:“前几天啊,前几天你说我们这边结束了就先回康州的啊。”

蓝兮不作声了,他看出丫头表情怪异,其实他也不愿带玄月同行,只是人家提出来了…谎又是说不得的,一时为难起来。

玄月笑道:“反正我也没什么急事,你们要去康州,那我也去那处玩几日好了。”

常欢蹭地站起身,怒叫道:“我回去拜忌我爹,你去干什么?”厅内又静了,几秒过去仍没有人说话,都目瞪口呆的看着常欢。

玄月惊愕:“蓝公子,这…”

蓝兮沉下脸:“欢儿,道歉。”

常欢脑内怒火升腾,声音愈大:“道什么歉?我说错什么了?”

蓝兮发现众人都不吃了,全关注着这边,脸面顿时有些挂不住,手指一叩桌面,冷道:“你太无礼了,快向玄月姑娘道歉!”

玄月忙劝:“兮,我不要紧的,她还是个孩子嘛。”

听得这声“兮”,常欢再也耐不住了,将凳子向后一踢,发出一声大响,嘴里低道:“真无耻!”

玄月倒抽一口凉气,捂住了嘴。

“啪!”蓝兮怒拍桌面,指向常欢:“你…不像话!给我滚出去!”

常欢看着师傅的怒容怔了半晌,呵呵笑道:“好啊,我这就滚!”说罢转头就跑。

身后“常姑娘!”唤声不断,常欢跑得飞快,一路不顾别人的怪异眼光,快速冲下楼梯,冲向大门,头脑昏然,胸口闷痛得似要裂开,脚步绊上门槛,身子猛朝前跌去,“咣”地撞进一堵宽实胸膛。

那人赶忙扶住她,惊讶道:“常姑娘?”

常欢茫然抬头,一张熟悉的俊脸映入眼帘,是季凌云。

她抓住他的前襟:“你要去哪儿?”

季凌云莫名指指二楼:“去寻你们啊。”

“不要去了。”

“啊?”

“你认识去康州的路吗?”

“啊?”季凌云诧异极了,常欢看起来眼神涣散,似受了打击一般。

“认识么?”

“认…认识。常姑娘你怎么了?”她的身子软软的,仿佛手一松就会跌倒,季凌云只好一手扶她胳膊,一手抓住她的腰。

常欢表情异常苦涩,口中却笑出声来:“呵呵,我想去找我爹,可是我不认识路,你能带我去吗?”

“欢儿!”蓝兮站在楼梯上高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厅内吼过她便觉不妥,生气了的她会乖乖跑回客栈?于是他追了出来,却没想到看进眼内的竟是这一幕…常欢与季凌云站在门口,她的手抓在他胸口,他的手…正抚在她身侧。

常欢回望了一眼,面无表情转头对季凌云道:“走么?”

季凌云看看蓝兮,为难道:“你师傅来了。”

蓝兮几步窜下楼梯,冲到两人身边,一把将常欢抓了过来,恨道:“你想干什么?”

常欢挣开他的手,退到季凌云身边:“不是师傅你叫我滚的吗?” 说着拉拉季凌云的袖子:“走吧,季…季大哥。”

蓝兮惊怒得眼睛通红:“你…你叫他什么?”

季凌云不动脚步,抿抿唇道:“常姑娘可真要去?”

常欢点头:“真要去。”

季凌云看了蓝兮一眼,转身出门:“我在车上等你。”

常欢紧着转身,蓝兮气极,一把拖住她的手,完全没了形象的大吼道:“太胡闹了!你要去哪儿?”

常欢没有回头,猛一使劲摔掉蓝兮的手,狠道:“师傅只管和玄月姑娘一起回万州吧,至于我去哪儿,那是我的…私事。”

蓝兮呆住,瞬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无法再伸出手去,听见自己的心“咔”地响了一声,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

康州寻师

眼见常欢已爬上季凌云的马车,蓝兮猛然反应过来,冲出门口吼道:“季凌云!你最好不要做蠢事!”

季凌云淡淡扫他一眼,马鞭举起,回望常欢:“常姑娘?”

“走!”常欢不看蓝兮,回答的斩钉截铁,理智早被委屈和愤恨挤出了大脑。

“驾!”季凌云鞭子一抽,马鸣抬蹄前行。

蓝兮急速奔下台阶,已来不及拦阻,眼睁睁看着马车扬尘而去,嘶声叫道:“欢儿!”

常欢紧紧抓着车框,听着身后师傅的高唤声,心慌意乱不已。想回头,又不敢回头,仅靠脑内那残余负气支撑着意志,挺直脊背动也不动的坐在车厢口。

马车急行十余里,已出了熙州城,天边一轮明月照着道路两旁的树影,夜风急劲,车速渐渐慢了下来。

季凌云放下鞭子回头望望,常欢闷头坐在那处一声不吭,茫然看着前方,身体似乎在瑟瑟发抖。

拉马轻吁了两声,季凌云将车停在路边,退进车厢里拿出一条薄毯,轻披在常欢身上,随即坐在她身边,静静看着月亮不语,就那么陪她坐着。

几阵风吹过,常欢吸吸鼻子,哑着嗓子开口道:“到康州了么?”

季凌云愕然,倏尔扑哧一笑:“傻丫头,只行了十里,这是熙州城外啊。”

常欢看看他,又看看四周,垂下脑袋沮丧道:“你不说带我去康州的么?”

季凌云笑道:“如果我真把你带去了,你师傅会杀了我。”

常欢皱起眉毛:“我不怕他,我就要去康州!他赶我走,我就去找我爹!”

季凌云好奇:“你爹一个人住在康州?”

常欢沉默了一阵,低声哀道:“不在了。”

季凌云先一怔,立即反应过来,轻拍拍她的后背:“对不起,惹你伤心了。”

常欢摇摇头:“我未满十二岁他就走了,好多年了。”

季凌云点头:“之后你便一直跟着蓝公子?”

“嗯。”

季凌云叹道:“独自把你拉扯大,你师傅也不容易。”

常欢不吭声。季凌云又道:“为了何事与他生气?”

常欢嘟囔:“他…他让我滚。”

季凌云笑了:“为什么呢?”

常欢瞥他一眼,轻声道:“你与玄月姑娘是好朋友吧。”

“唔?”季凌云不解,“关系尚可,如何?”

“我师傅和她也是好朋友。”

“那又怎样?”

“我骂了她,当着很多人的面,然后师傅就骂我了。”

“呃…”季凌云呐然,“原来…原来如此。”转了头低笑了两声,叹道:“还是小孩子脾气,师傅骂几句又有何妨?不必负气啊。”

常欢嘟嘴:“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经十七了!”

“嗯!对!”季凌云一副哄小孩的口吻,“你是大人了,更不应该因为这么点小事生气啊,大人有大量嘛。”

常欢皱皱鼻子:“我没大量,就听不得别人吼我!”

季凌云笑着又问:“那…你为何要骂玄月姑娘呢?”

常欢哼来哼去哼了一气,转头看向他,答非所问道:“他让我滚我便滚了好了,省得在那里碍他们的事。”

季凌云看着常欢,皎洁的月光下,她的瞳孔黑亮,话语虽带怨气,眼神却干净清澈,微翘的鼻尖可爱秀美,嘟起的嘴唇仿如樱桃一般诱人。他还能清楚的记得第一次捧起她的小手时,她那如受惊小鹿般的大眼睛。这张脸,他很熟悉,甚至好多次在梦中会与它莫名其妙的相遇,只是现在,比起五年前更美丽了许多,那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又再一次缠绕上他的心头。

季凌云抿抿唇,移开了目光,回味着常欢的话,胸口不知怎么就升腾出一丝酸意,抑了半晌方道:“见你师傅追出来,便也知他对你多重视了,他一定也在后悔吼你,你若真跑了,他会很担心,很难过的,你又于心何忍呢?”

常欢抱起双膝,闷声道:“那…倒也是。”

季凌云将她身上的毯子又裹了裹,起身道:“假装逃跑让他着急一下就好了,回去定不会再怪你,你也不要再发脾气,好好和师傅谈一谈,嗯?”

常欢抬头看他:“季庄主,你人真好。”

娇俏脸庞就在手边,季凌云手指微抬,顿了又顿,终于还是没有伸出,苦笑道:“怎么季大哥又不喊了?这么见外?”

“季…季大哥!”

“嗯,那大哥现在就带你回去,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我尽量吧。”

“哈哈哈哈,傻丫头。”

一路策马又奔回了熙州城,街上行人寥寥,夜已深了。季凌云直接将常欢送到了客栈门前。常欢瞄瞄二层屋内有光,便露了笑脸,蹦下车架,与他挥手告别进了店内。

季凌云坐在车上看了许久,直到常欢的身影已消失不见,他才垂下眼帘无奈低笑,时运不济啊,师徒二人闹闹矛盾,自己被抓做了挡箭牌,拐带常欢出城,想必把蓝兮得罪的不轻。

举鞭欲挥马离去,忽见常欢慌慌张张从店内奔出,急叫:“季大哥,我师傅不在客栈啊!”

季凌云一惊,蓝兮不在?难道还在镶玉楼?忙对常欢道:“上来,我带你去寻!”

常欢急得直催他快些,从闹气到回城,也隔了一个多时辰了,师傅怎的还没回客栈呢?

驾车到了镶玉楼,只见那处大门开着,门口几个小二爬上爬下的撤红布,下灯笼,状似要打烊了。

常欢与季凌云跳下车,逮着一人问道:“今晚的唯尊宴是否已结束?”

“结束了,客人都走了。”

“可知千山画仙蓝公子?”

“呃…这个小的新来的,不知啊。”

“他走了。”厅内楼梯上晃下一黑影,“你要我在此等候,已足等了你两个时辰。”

“韩端?”季凌云抱歉一笑:“真是对不起了…”转头看看常欢,“常姑娘她…心情不好。”

常欢扑上去欲抓住韩端衣襟:“我师傅呢,我师傅去哪儿了?”

韩端一闪身,让她扑了个空,嫌恶道:“告诉你不要碰我。”

常欢皱起小脸:“好好,我不碰你,你快告诉我啊。”

“康州!”

“啊,你怎么知道?”

“自然有人相问,你师傅作答。”

三人一同回了车上,常欢抖做一团,不住道:“糟了,糟了,我害了我师傅,我得去找他。”

季凌云道:“现在天色已晚,既已知道蓝公子去向,不如明晨再走?”

“不行!”常欢大叫,“现在就走!我师傅也是顶着晚去寻我的,我不能再让他着急了!”

季凌云不语。常欢见他面露为难之色,腾地跳下了车。

季凌云一惊:“常姑娘!”

常欢对他施了一礼:“季大哥,今天真的谢谢你,我不能再麻烦你了,我雇辆车自己去就可以了。谢谢。”

季凌云锁起眉头:“不要说这样的话,我只是怕更深露重之时,仓促上路不便,你若不嫌辛苦…”他拍拍车架,“上来吧,我们现在就走!”

常欢感动:“季大哥…”

季凌云笑道:“还不快些!”又看看韩端,“一起?”

韩端不作声,进车厢寻了个拐角坐下了。

车子再次颠簸起来,速度犹胜之前出城,皆因常欢心急如焚,隔一阵就要出厢“有礼貌”的催促一番。顶着夜色,季凌云和韩端轮流驾车,一夜便驶距康州不足百里了。

韩端靠在车壁上闭目,常欢一夜没睡,眼底现了红丝,小脸儿有些黄巴巴的。她撩开车帘看旭日东升,清晨寒风中,茫茫山野路似无尽头。放下帘子,她轻叹一声:“五年前,师傅也是从这条路把我带走的。”

韩端眼也没睁,将头转到一边,装没听见。

常欢继续自言自语:“那天下了雪,很大的雪,什么也看不见,都是白色的,山也白了,树也白了…”她声音低下来,“我爹的坟头也白了吧。”

韩端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这世上只有两个人对我好,我爹,我师傅。爹已经不在了,现在我只有师傅一人,如果他生我的气,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呢?”

韩端仍没有睁眼,不过眉头却略皱了皱,低声道:“为什么要依靠别人?”

“嗯?”他乍一接话,把常欢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韩端转过头,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冷道:“为什么要依靠别人?难道一个人就活不下去了?”

常欢愣愣想了半晌,道:“活,是能活下去的,不过你不觉得一个人太孤单了么?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作诗,一个人画画,一个人发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连个欣赏的人都没有…”她骇怕的摇摇头,“绝对不行,那我会疯的。”

“哼,”韩端嗤鼻,“只有聒噪才会让人发疯!”

常欢听出了他话里讽刺的意味,撇嘴道:“那你为什么不一个人生活,为什么还老和季大哥在一块儿?”

韩端脸色一沉,狠瞪了她一眼,转头继续闭目假寐,任常欢说什么,也不再接半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