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端瞥她一眼,“你几岁了?”

“十八。”

“…”

常欢瞪眼:“你也觉得我是小孩子?”

韩端摇头,低道:“不,我觉得你…说得很好。”

“哈哈!”常欢得意开怀,皱着鼻子道:“总算你有眼光,知音得遇呀!”

韩端见她笑得开心,也微微扯了扯嘴角。

听着前车两人有说有笑,蓝兮简直坐立不安,心里滋味难明。丫头身边本该坐着他,谈天说地本该对着他,只因她一句“嫁师”,就彻底打破了融洽和谐的师徒关系,如今不见难过,见了更心痛,两人距离如此近,他却觉得她飘忽得就像一阵风,随时都有可能从自己身边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人时有时无的低沉询问,她明媚欢快的清脆笑声听进他耳内,仿如在耳膜上狠狠扎了一针又一针,想分道而行,又舍不下…真的舍不下她,即便那笑声是折磨,他也只好忍受。

车行一日,晚间到了一个名为“卞”的小镇。卞镇人口寥寥,却并不显得冷清,皆因此处乃是南北交通要道,来往商贾官差众多,客栈倒也有几家宽敞舒适的。

三人找了一间客栈投宿,连着的三房一人一间。常欢被安排进了正中的屋子。

在车头坐了一天满脸都是灰尘,常欢只想快快洗个脸好好吃顿饭,刚进屋放下包袱,就听门声响起:“欢儿。”

常欢开了门,见蓝兮面色郁郁的站在门口,“师傅,何事?”

蓝兮进门,反手将门推上,立在房中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常欢见他表情奇怪,疑道:“怎么了,师傅?”

“欢儿你…”一天以来,蓝兮的脑内时时翻江倒海,直觉话到嘴边,再不说出心就会闷得裂开,“你为何要去京城?”

常欢笑道:“不是与师傅说过了,去玩啊。”

蓝兮蹙眉:“为何要与韩公子一道去?”

“我们是朋友啊,与他同行有何不妥?”

“你可知…”

“男女有别是么?”常欢冷笑一声,“心清人自清,师傅对我们作何想法?”

蓝兮被她噎了个结实,张口半晌,只能叹了一声,转移话题道:“你本未想去京城对么?是突然兴起的念头?”

常欢看着蓝兮紧皱的眉头,疑他又要教训自己,嗤鼻哼道:“不能去么?师傅能去我就能去!”

蓝兮顿了顿,艰难开口:“我是去那里任师,你已入主丹枫…”

“师傅以为我也会留在京城?”常欢打断他的话,“决不会的,我不喜欢那里,我只想呆万州,只想呆在离千山近的地方!”她忿忿瞪了蓝兮一眼,“师傅不要千山了,我不会不要!”

听着她的怨怒之语,蓝兮心中不但没气,还淡淡盈出了一缕欣喜,她说不会不要千山,意思便是不会离开自己了?

斟酌半晌,蓝兮又道:“若为师不留于京城…欢儿你可愿…呃…”

“可愿什么?”常欢望着他,发现他的脸上竟现了一丝红意.

“可愿跟我回山?”低低的一句,却让常欢怔住了。

喃喃道:“师傅不去京城了?”

蓝兮急道:“你若跟我回山,我便不去。”

“我若不回呢?”

蓝兮眼起哀色:“欢儿…”

常欢不自觉的眯起眼睛望住蓝兮,突然觉得他似有些改变,他的眼神,语气,表情仿佛都有了变化,但具体哪里变了却又说不出来,只是看起来柔和了许多,眸光比起从前似乎…更温柔了。常欢的心弦噔地绷了一下,他是否…?

垂下眼帘,常欢小声道:“可徒弟已出师了。”

“那只是你自断,我没有同意。”

“可徒弟已和丹枫签了契约。”

“我去与那张之明说,你学艺未成,不可贻人子弟。”

常欢樱唇微嘟:“我怎么贻人子弟了?难道之前我教得不好?”

她扑闪着黑莹晶亮的眼睛,话中带了些娇嗔的口气,蓝兮心头一动,仿佛师徒又回到了从前般情景。薄唇抿出浅笑,柔道:“你教得当然好,只是师傅希望你能更上一层楼。”

与他四目相对,看见他的眼睛一扫前几日的黯然,眸色重现温润清光,带着疼爱带着期待,静静看着常欢,窗外轻风拂进,空气中隐有花香,

“好么?欢儿。”蓝兮再问,只等常欢回答。

常欢十指交叉,上下翻了翻,不知怎的竟有些扭捏起来,挪着小步靠近蓝兮身前,左右歪歪脑袋看看他,皱起鼻子冲他绽了个微笑:“师傅瘦了许多。”

蓝兮唇角飞扬弧度扩大,心情瞬间好转,抬手摸了摸常欢脑袋:“欢儿也瘦了。”

“嗯…”常欢觉得自己不争气的心脏又怦怦乱跳起来,已经很久了,只要靠近他,只要接触到他的肢体,就会控制不住心潮的澎湃。他说若自己回山,就不去京城了,那他的心…到底在哪里呢?

“我瘦了?”常欢抑着心内紧张,状似玩笑道:“师傅心疼了么?”

“唔…”蓝兮眨眨眼睛,尴尬一笑,“是,师傅心疼了,还是回山吧。”

轻呼了一口气,常欢忍住笑意,嘀咕道:“回山啊…师傅可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

蓝兮蓦地一呆,她说过的话…记得,怎会不记得,“欢儿想说什么?”

常欢咬咬下唇,再次鼓起勇气道:“我想说,师傅你是不是…是不是想和我在一起?”

初生牛犊不畏虎,十七、八岁的年纪果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心里有话就会勇敢表达,绝不拖泥带水的惹来烦恼缠心。常欢不想遮掩,反正也说过一次了,没什么可害羞的。

蓝兮没有说话,他的表情有点怪异,笑容仿佛僵在嘴边一般,半晌才答:“师傅当然要和你在一起,你…还,”小字没说出口,忽然想起常欢不喜欢别人说她是个孩子,临时又换了语句,“你还照顾不好自己,师傅得看着你。”

常欢听这模棱两可的话并不气馁,红着脸继续道:“我是说…那个…”

门外突有人声:“姑娘,楼下饭菜备好,那位韩公子请你下去用饭。”

蓝兮忙道:“饿了吧,我们去吃饭。”说罢向门口走去,常欢一把扯住他衣襟,眼睛眨巴眨巴:“师傅啊…”一副不听实话不罢休的劲头。

蓝兮面上轻烧,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得仍道:“吃饭。”

常欢目光一暗,松开手的同时沉了脸色,心里狠狠摔了自己两个巴掌,又傻了一次,又冲动了一次,徒弟师傅,师傅徒弟,他不过想以情动人,将自己带回山上罢了,从来也没想要踏出这关系半步!被他柔眸温言一劝,自己竟再做了一次白日梦!

掩饰住悔恨心情,常欢淡道:“好,吃饭去吧。”语毕头也不回,径直出门,先前小女儿娇态收敛得一干二净。

蓝兮愣在原地,欢儿这…是在生气?

噔噔跑下楼,堂内三四桌客人,韩端早占了一桌,饭菜摆齐,只等他二人下来了。常欢气鼓鼓地坐在韩端右侧,见桌上有酒,一把抓了过来,冲韩端大声道:“来,喝一杯!”神态仿似江湖豪杰一般。

韩端微诧,这姑娘又怎么了?进店时还笑意盈盈,放个行李的功夫就变了张脸。

开口未劝,忽地瞟见蓝兮慢悠悠晃下楼来,脸色也不好看,心中明白大概,想是师徒二人又起争执。不过既然师傅到场,自己便也不用再多管闲事了。

蓝兮见常欢倒酒,脸色由灰转青,尤其是在韩端面前,不禁想起她喝醉的那夜,心中闷怒,三步并两步上前,夺去酒壶厉道:“不可饮酒!”

常欢摆出冷脸,眼光别开,正预备呛他一句,眼睛蓦地瞪大了,紧着身体往下一缩,露出半个脑袋在桌面上,惊恐地望着前方。

蓝兮惊道:“欢儿,怎么了?”常欢举起食指朝那处点了点,轻声道:“龙天。”

前门柜台处,正带着三个彪形大汉与掌柜说着话的,不是龙天又是谁呢?

“哦?”蓝兮转头看过,伸手向常欢笑道:“龙天也能把你吓成这样?快起来。”

“上楼去!”韩端低声喝道。

常欢抓住蓝兮的手,侧过脸想与韩端说句话,惊见身边座上已没了人影。慌得左右看了看,他竟就消失不见了!

常欢快速站起,低头抱住蓝兮胳膊拼命向楼梯扯去,嘴里急道:“师傅,别理龙天,我们快走,快走!”

蓝兮察觉到她有不妥,低头问:“出什么事了?龙天怎么了?”

“他…他是坏人,我们快走啊。”常欢紧拖着蓝兮溜边向楼梯行去。

蓝兮未再多问,反手揽住她的肩,快速带上楼梯,脚步刚刚踏上二层拐角,回头就见龙天四人转了身。

师徒二人回了房间,一关上门,常欢立刻手拍胸口,眼睛睁得老大,不住呵着气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蓝兮看着她的反应,奇怪道:“到底怎么了?因何事畏惧龙天如此?”

常欢忘了先前的不快,苦着脸诉道:“师傅…昨晚在味鲜楼,龙天带了坏人将季大哥绑走了!”

蓝兮一惊:“什么?”

常欢不再隐瞒,一五一十将她与如何季凌云有约,季凌云如何来寻她吃饭,饭前遇到龙天,饭中出言不逊,设计迷倒掳劫季凌云的事情说了一个完整。

蓝兮的脸色越听越难看,听到最后几乎黑气盈面。常欢见他怒了,忙道:“所以师傅你千万不要把他当朋友了,他真不是个好人,季大哥与他相识,也被他害了,此人一定是心术不正!”

满心期待听到蓝兮的断交之语,却不料他却冷道:“谁是你季大哥?”

常欢一愣,呐然道:“就…就是季凌云季庄主啊。”

蓝兮目起寒冰,盯住常欢道:“我是不是与你说过,叫你不准与他来往?”

常欢结舌:“啊…是…不过…”

“不过什么?”蓝兮口气冷硬,似在逼问,“不过因为你不想听师傅的话,师傅不喜欢的人,你就偏要与之交好,师傅不让你做的事情,你就偏要去做是不是?”

常欢张口难言,惊怕的看着蓝兮,以前他说怨便怨,说怒便怒,都是直接来去,今天这样嘲讽般奇怪的口气他可从来没用过。

蓝兮见常欢不说话,冷笑道:“很好,你仍旧不要听我的话罢,终有一日你会知道你错得有多离谱!”

常欢没觉得有什么离谱,只觉得自己这实话说得太委屈了,低道:“我知道师傅不喜欢他,可是…算了,我只想告诉师傅龙天不是好人!”

“他是不是好人,为师心里有数,不需你多虑了!”

常欢愕然,眼前这好坏不分的人…还是自己师傅么?

“啊!”楼下突然传来大叫,紧接着一阵乒乓作响桌凳砸裂的声音,蓝兮开门侧耳听了一阵,男子呼号声愈发清晰,他转头对常欢道:“留在房中,哪也别去!”说罢带门出去。

常欢呆站了会儿,静听着隐隐的打斗声,心知定是韩端耗上龙天了,不禁有些着急,师傅不会武功,出去凑什么热闹呢,再被飞来残物砸到可就糟了,还是赶紧把他拽回来的好。

心动行动,慌里慌张拉门跑出,顺着墙边溜到廊上,探头往下一瞧,楼下一片狼籍,地上躺了三人正在哀叫,正中剑锋击火战得不可开交的正是韩龙二人。

她蹲在栏杆底,慢慢往前蹭着,一边睨着那战成一团的两人,一边寻着师傅的身影。

蹭到楼梯角,心里一紧,蓝兮竟就大刺刺站在楼梯正中,离战圈不足七尺的距离,冷眼观望着二人缠斗。

张口欲喊,忽闻龙天“呃!”的咆哮了一声,定睛瞧去,他左肩被刺上一剑,刺了个对通,剑尖从后背穿出,满脸痛苦之色,站立不稳,被韩端一脚踹倒在地,胸口踏上一只脚,猛地抽剑,血“哧”地喷出半尺有余。

韩端剑尖指上他的鼻尖,冷道:“季凌云在哪?”

龙天嗤笑一声:“老了,我老了啊,竟又败在你这小子剑下!”

“季凌云在哪?”

“废话少说!要杀便杀!”

常欢眼见韩端顿了半晌,提起剑道:“你以为我不会杀你么?他派你出来就该为你算好后路!”

龙天闭上了眼睛,常欢也闭上了眼睛,心里一阵反胃,韩端他还没问清楚,怎么就要杀人呢?

“噗”的一声,身体沉重倒地声音。常欢听得声音不对,慌忙掀了指缝,一见大惊,龙天还躺在那处,倒地之人,竟是…韩端?

骇得一跳起身,目光对上蓝兮侧影,只见他右手持一支黑色管物,从对着韩端后背的方向缓缓放下,拢入袖内。

常欢紧紧捂住了嘴,喃道:“师傅…”

二更夜浓

龙天捂住左肩,艰难撑起身体,朝倒在一边的韩端狠狠唾了一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想杀了我!”说着拣起身旁佩剑,猛地举起,“老子就先解决了你!”

“不要!”

“不可!”

师徒二人一个站在二楼廊下,一个站在楼梯正中,同时出言阻止。蓝兮突然闻听常欢声音,惊得转头看去,常欢跌撞着从二楼奔下,路过蓝兮身边,看也不看他一眼,伸手将蓝兮往旁一推,径直跑去韩端身边,俯身用双手牢牢护住他的后背,怒向龙天道:“你自己做了坏事,又凭什么杀他!”

龙天一愣,“这…常姑娘…”

“我不认识你,你不要叫我!”常欢满脸涨红,双目激愤圆睁叫道:“我不认识暗箭伤人的卑鄙小人!”

蓝兮身子一晃,面色瞬间苍白,常欢是在瞪着龙天,可那话分明是说给他听的。

韩端侧脸趴在地上,眼睛闭得紧紧的,后背看不出异样,但青紫的唇色已说明他定是受了伤。常欢的手拢着他的肩膀,警惕的盯着龙天,生怕他又使阴计伤害韩端,想了半晌出口吓唬道:“你走!再不走我就报官抓你!”

龙天向后挪了挪,对那先前受了伤的三个大汉使了个眼色,互相搀扶着爬了起来,冲蓝兮一弓身道:“多谢兄弟救命!”又看向韩端,“他…”蓝兮避开他的目光,垂头低道:“不用管了,保重!”龙天不再罗嗦,四人一同撤出了客栈。

常欢死死盯住他的举动,一直盯到他们消失在客栈门外,这才慌忙低头查看韩端的情形,轻拍着他的肩膀叫道:“哎哎…韩公子,韩公子?你醒醒。”韩端无声无息,面色愈发青白,常欢紧张了,使劲推了推他,急道:“快醒过来,你不要吓我啊。”手指哆嗦着探到他的鼻间。

“他只是中了药,两个时辰后会醒的。”蓝兮见她着急的模样,轻轻解释了一句。

常欢对他的话根本不予理会,用力将韩端翻了过来,转身抓起他两条胳膊,试图将他背在背上,尝试未果,又想将他连腰抱起,努力了几次,都拉不动他沉重的身躯,一时便急出了一头汗。

门外多了许多探头探脑的家伙,都是被方才的打斗骇出门去的,个个目光惊恐未定。蓝兮看着常欢对韩端又搂又抱,轻叹一口气,缓步下了楼梯,走到他们身边道:“我来吧。”

手伸到半路,常欢突然跨过韩端身体,将蓝兮的手猛地拨开,不去看他错愕尴尬的表情,拽起韩端两条腿,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后拖去。哼哧哼哧拽几下便停住喘几口气,半晌才拉了不足三尺距离,已累得胳膊没劲,满身大汗了。

蓝兮看不下去,终于还是上前捞住韩端双臂,一使力将他甩上了后背,也不再与常欢说话,快走几步背上楼梯,背上二楼,直背进了韩端的房间。

常欢替他除了鞋子,双腿放平,盖好被子,桌上捧了蜡烛放在床头烛架上,昏黄烛光晃在他的脸上,唇青面白,呼吸微弱,心里只觉焦急万分,她瞥了蓝兮一眼,冷道:“拿解药来。”

蓝兮轻道:“不是中毒,没有解药,躺两个时辰药力自解,无事的。”

常欢沉默,拉过凳子坐在韩端床前,目光一动不动锁在他脸上,再也不移开半分。

蓝兮站在一边,看着常欢呆呆的模样,心里有些难受,犹豫又犹豫,开口道:“欢儿…我…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常欢仿似没听到般,眼睛不动,面无表情。

“师傅也是迫不得已。”

常欢仍没动静,蓝兮顿了顿,走到她身后抚上她双肩,柔道:“欢儿…”

“我现在不想说话。”常欢扭扭肩膀,挣开他的手,低声道,“请你出去的时候把门关上。”

蓝兮没有动,低声道:“你要知…龙天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看着他死。”

“朋友?”常欢倏地回头,双眼眯出两道厉光,唇边浮起怪异笑容,狠声道:“你要知,韩端也是我的朋友,我也不能看着他被人暗伤!”

“我并无害他之心,不过阻他杀人罢了。”

“若是龙天武功为上,你会伤他救下韩端么?”

“…会。”

“我不信,你一直讨厌我的朋友,你不会救他。”

蓝兮躁意顿起,苦恼的摇摇头,只得一声叹息。

唇边抿出一丝无奈,常欢回转脑袋不再看他,自嘲道:“我的朋友全是坏人,你的朋友龙天就是好人,徒弟我撒谎污蔑了他,师傅既已认定,又何必在这里浪费口舌?”

“我…我没有说你撒谎。”

“哦?”常欢冷道,“那师傅的意思便是知道他做了坏事,仍要帮他?”

蓝兮无话可说,又或是有话却不能说。

常欢鼻中嗤笑一声:“原来师傅还会武功,随你生活了这许多年,我竟一点也不知道。”

蓝兮一怔,呐然道:“那…那不过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