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端实在不善与人沟通,不晓得还能再说些什么,只好继续跟着她一起沉默。

到了镖局巷口,常欢下车敲门询问,却得知龙天还未回来,距他前去已有三个时辰,常欢心里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这个时辰师傅应该还在宫里,就是不知萧倾城是否已经回梅园去。那石房中的人到底是谁?是哥哥…还是龙天?常欢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心“扑通扑通”乱个不停。

“还去哪儿?”韩端温和问道。

常欢爬上车,沉脸道:“哪儿也不去,回客栈睡觉!”莫名其妙的口气极冲。

韩端的浅笑倏地消失,整个人又封入万年寒冰之中。

车近客栈,见到店门口站着熟悉的蓝色身影,正左右张望,脸上焦色显现。

常欢呼了一口气,直觉这大半天来被自己死死压住的急闷就快要爆发出来,车还没有停稳就慌着蹦下,对韩端道:“我师傅回来了!”

韩端垂下眼帘,没有作声。

常欢心里一动,顿住步子,歉然道:“韩端,对不起,方才我不是有意对你发火,我是…我是那个…”

韩端立即抬眼,摇头道:“你多心了,我没有介意。”

抿嘴望了他一会儿,常欢放柔声音:“谢谢你帮了我的忙,又送我回来。快回去休息吧。”

“好。”

她刚欲迈步,韩端突然低声急唤:“常欢。”

“嗯?”

韩端的脸上莫名泛出几丝淡色绯红,说了一句话,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常欢凑近耳朵,“说的什么?”

“有事一定…一定要去找我帮忙。”声音略大,却结巴了起来。

常欢勉强扯出微笑,点了点头。韩端是真朋友,谁说的这句话?是哥哥啊。即便他是季凌云的好友,常欢仍然很相信他。

这厢两人说着话,那厢蓝兮目光已扫了过来,见到他俩头挨头凑在一起先吃了一惊,紧着唤声中就带了不快:“欢儿!”

常欢瞥他一眼,坚持与韩端告了别,这才回身走向客栈。

到了蓝兮身边,被他一把牵住,蹙眉望韩端掉转马头驾车远去,气对她道:“你为何又与他在一起?去做什么了?”

常欢平静道:“师傅上楼,我有话对你说。”

蓝兮一怔,欢儿的口气有些奇怪,是…冷淡?

两人进了房中,常欢将门闭住,双手按在门上半晌不动,喘息又缓又长,蓝兮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拍拍她的背道:“怎么了?”

常欢闷道:“出事了。”

蓝兮一惊:“出了什么事?”

常欢转身,紧紧皱着眉头,盯着蓝兮的眼睛道:“我哥哥放了季凌云之后,就被萧倾城抓了!”

蓝兮蓦地后退一步,诧异瞪大双眼,呐然道:“欢儿你…”

是的,知道了,所谓的秘密已经揭开了,灭门、仇人,苦心隐瞒了多年的真相便是如此么?可常欢却觉得自己好象并不在意,她现在最关心的,是这世上唯一个和她血脉相牵的人。

闭上眼睛,常欢无力道:“我等了你一天,只因龙天说你可能会有办法,我想把哥哥救出来。”

蓝兮仍在惊诧中没有缓过神来,他想过一万次常欢得知真相后会表现怎样的情绪,悲伤?愤恨?冲动?恼怒他瞒了多年?更将安抚她这些情绪的说辞想了一个遍,却惟独没想到她此刻竟是如此冷静。

常欢走去桌边倒了一杯水,仰头喝尽又道:“我本想去求萧盈盈,但她对季凌云有意,正想着要抓到绑他之人给他报仇,万一季凌云对她说过我哥哥的事,她是决计不会帮忙的。”顿了顿又道:“我今日去了倾城楼,在梅园私牢里发现了一个人,但那牢房无门进入,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救他。”

“什么?”蓝兮越听越惊讶,顾不上理清思路,急上前按住常欢肩道:“你胆子太大了!怎能探人私牢?”

常欢面无表情,拨开他的手冷道:“你有没有办法救他!”

蓝兮蓦然一顿,仿似才反应过来一般,呐然道:“谭傲在倾城楼?”

“不错。”

“你从何处得知?”

“龙天告诉我的。”

“他怎么说?”

常欢强耐着咬了咬牙,“他说我哥要他帮忙引见萧倾城,后等待不及自己去了,早间便传出梅园昨夜擒到盗贼的消息,龙天去看过那贼,说就是我哥。”

蓝兮脚步一动,“我去找龙天。”

“别去!”常欢拉住他,“他去了梅园,到现在还没回来。”

蓝兮怔了一会儿,眼中渐渐浮出疑惑,半晌喃道:“谭傲为何要去倾城楼?难道那人…是萧倾城?”

“萧倾城怎样?”常欢问。

蓝兮摸着桌边坐下,手上捏起常欢方才喝过的茶杯转来转去,眼睛盯着一个地方眨也不眨,半晌突然举起空杯喝了一口,没喝到茶水,他也不在意,放下杯子道:“欢儿,你气师傅没有早些告诉你么?”

常欢默了,也挨住桌子坐下,又将那杯子拿过来倒了一杯,闷道:“我不知道。”倒完了水又递去蓝兮面前,“早告诉我又能怎样?最多不与那人来往,我一丝武功也无,怎么报仇呢?”

蓝兮追问:“你的家惨遭灭门,难道你不会恨他?”

常欢呆望着桌面,低道: “若要听我实话,我只能说,不管是哥哥来寻我之前还是之后,我始终都觉得自己只有一个爹,就是我爹。我的亲爹娘…我…我真的不记得了。季凌云从师傅你带我识他起,就一直温文有礼,我与他往来交谈都很友好,突然告诉我他是我的什么仇人,这叫我怎么办?不与他说话也就罢了,我实在想不出,实在想不出…我难道该去杀了他?”

蓝兮愕然,半晌长叹一声,心头如放下大石:“若早知你是这样想法,为师又何必苦瞒你这么多年?”

常欢顿了顿,忽然道:“我家的事是爹告诉你的吗?”

蓝兮沉重点头。

“季凌云今年二十七岁,十五年前不过十二岁,他怎能灭我家满门?我爹是不是记错了?又或者同名而已?”

蓝兮摇头:“从康州带你走前,他要我绘了凶手的相貌。”

“确是季凌云?”

“不错。”

“少年模样?”

“嗯。”蓝兮轻道:“欢儿,你怪师傅么?是师傅护你过甚,才一直没向你说出。”

常欢无奈一笑:“我知道师傅心意,怕我会背上家仇过得不开心,你瞒我…”声音低下,“我不怪的。”

蓝兮有些激动,隔桌握住常欢的左手:“欢儿,你真的懂事了。”

常欢心中微暖,右手覆上蓝兮的手,“可是师傅,我不记得爹娘,是因为我没了幼时的记忆,但哥哥却是我认下的,他那么疼我,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啊,无端端被抓…”常欢苦下脸,“师傅你想想办法去把他弄出来!”

蓝兮沉默一阵,开口道:“欢儿,既然你已知晓,那还有一事我也不再瞒你。”

“什么?”

“爹当年要我绘的凶手像是两幅。”

“两幅?”常欢惊讶,“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便是灭谭家满门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季凌云,另一个是…”

“另一个是谁?”

“我不知道,从未见过那人,季凌云那时确是少年,但这一个人却已是成年。”

常欢站起身来回急走:“有两个?我哥哥知道么?”

“知道,你哥掳走季凌云却未杀他,我初想是为了探知那人下落,你哥后来亲口告诉我季凌云已说出真相,但他不肯透露那人身份,只说要去…”

“求证!”常欢接口,把蓝兮吓了一跳,“你怎知的?”

常欢大骇:“那日跟你在客栈后墙说话的人…果真是我哥哥?”

蓝兮眨眨眼睛,“你听到了?”忽然想起那天回客栈后常欢的异常表现,原来是以为他串通了坏人。

常欢扑到蓝兮身边,“他怎么样?他的嗓子怎么了?”

蓝兮再次握上常欢双手:“为救季凌云受了火炙,若早医治应无大碍。”

“可他被抓了,怎么医治?”常欢脑中一个激灵,诧然道:“我哥说去求证,莫非…莫非另个仇人在倾城楼里?”

蓝兮颔首:“我也是这样想,而且画中人…着紫衣。”

常欢眼前一蒙,身子随即向后一仰,蓝兮忙起身搂住她的腰:“欢儿!”

常欢恍惚靠向蓝兮胸前,喃喃道:“紫衣…竟会这么巧?”

蓝兮抚上她的脑袋:“莫急,不能肯定的,画中人未带面具。”

常欢腾地推开蓝兮,疯了似的乱道:“他为什么要带面具,一定是怕人认出!我哥哥一定看到了他的脸!萧倾城这个混蛋,这个畜生!他敢杀人!他还敢做恶心事情,不知道会不会…会不会对我哥哥…”

蓝兮接口:“动手?”

常欢一急什么也顾不得了,朝蓝兮叫道:“对!动手!师傅你还不知道吧?萧倾城他喜欢男人的!他买过小男孩的!他给韩端下过春药的!”

蓝兮愕立当场,半晌不能言语。惊愕并非全然为了得知萧倾城的“嗜好”,更是因为这“嗜好”竟是由常欢告知。他的小徒儿,什么时候知道了这些?

脑中着了那把警惕之火,常欢再也冷静不住,慌着向门外奔:“不行,我要去告官,我要救我哥。”

蓝兮几步上前一把揽住她,沉声道:“在京城告他无用,我带你去要人!”

常欢顿步,茫然回头:“怎么要?”

蓝兮抿下薄唇,平静道:“那要看他有何条件了。”

易人有价

蓝兮带着常欢来到倾城楼外递上拜贴的时候,天色近晚,云掩夕阳折射绯霞,空气中隐隐飘着不知名的花香。萧倾城为何要将偌大园中全数栽种梅花不得而知,只是现在暮春已至,梅将落尽,一年中最应繁花似锦,桃红柳绿的季节,梅园却陷进一片萧条落寞之中。

青帽小厮恭敬将师徒二人引进,直入清水高台后方会宾阁,只道楼主就在那处。

常欢随兮身后,缓步行入,眼睛不住左瞄右看,园中安静,未见异常。刚至会宾阁外,耳闻一阵琴声,朝里定睛一看,阁厅黑石地板正中架了瑶琴,淡黄一抹盘膝在地纤指操琴。旁边木几茶烟袅袅,紫衣慵懒斜靠宽椅,软锦面具下的眼睛闭起,玉白长指轻抬,随琴声绕着指尖,似在音律中沉浸。

一弹一赏两人全神贯注,仿佛未注意到师徒进门一般。小厮不报,蓝兮也不着急,气定神闲站在一边,侧耳听琴。常欢虽心存焦虑,但也遵了师傅之命,面上不动声色,垂手立在蓝兮身旁。

一曲毕,蓝兮轻轻鼓掌,淡黄仰首嫣然一笑:“蓝公子。”常欢心中嗤鼻。

小厮此时方敢作声:“楼主,千山蓝兮公子、常欢姑娘请见。”

“嗯。”萧倾城轻笑一声,起身道:“宫中分别不过一个多时辰,蓝公子又来梅园,莫不是也被玄月这妙琴妙音吸引?”

蓝兮囫囵答道:“只知玄月姑娘筝艺登峰造极,却不知瑶琴也有这般造诣,得闻姑娘一曲天音,实乃脑清神爽,万虑皆无。”

玄月俏脸微红:“蓝公子过誉。”

萧倾城颔首:“公子所言极是,在下正是因为心中有扰,思绪不净,这才请玄月拨上一曲,果然听后爽利多了。”

三人客套微笑了一番。萧倾城晃至瑶琴边,伸指拨了拨琴弦,红唇一扬道:“常欢姑娘与蓝公子师徒还真是形影不离啊。”

常欢听他口气带着些酸溜溜的味道,心里甚是不快,皱了皱鼻子弯身施礼:“见过萧楼主。”。

“嗯。”他又道:“不知蓝公子何事寻我?”

蓝兮抱拳道:“在下确有一事,想请楼主帮忙。”

“嗳,”萧倾城挥手,“你我朋友,不需客气,有事只管说罢。”

蓝兮正要开口,萧忽然对小厮道:“还不请蓝公子师徒坐下,奉茶!”

二人坐下,茶水递上,想着就要说出来意,却见萧倾城取代了玄月的位置,自己盘腿安坐瑶琴后方,来回摸了摸琴弦,抬头看着蓝兮道:“焦桐一把,古音厚美,我已多时未碰此琴,今日能与蓝公子两见,心中甚喜,不如就听我奏上一曲?”

常欢心中作鄙,客人来访未问何事,哪有强迫别人听琴的?蓝兮却始终温雅浅笑:“在下有幸,楼主请。”

萧倾城长指一拨,铮声飘出,接落三指,又闻泣诉婉转之音,指法细腻,情予琴寄,比之方才玄月那曲更为幽怨莫名,琴声中如嗔如慕的情绪一览无遗,常欢直听的鸡皮顿起,只得低低轻咳缓和不适,若不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暮春怨曲是一男子所奏?偷眼瞧瞧玄月,面色也有了几分诧异。再瞧师傅,却是轻松浅笑,一脸安然,没有半分尴尬。

好不容易挨到一曲终了,常欢未想松口气,又听萧倾城和着尾声低道:“借此焦桐古音,舒情表意,不知蓝公子可晓其义?”

蓝兮轻叹:“楼主技法高超,一曲江中月歇止,半日悠扬音未停,佩服至极。”

萧倾城眼睛一亮:“蓝公子知道此曲名为江中月?”

蓝兮道:“传由古琴祖师罗恨所谱的绝世佳曲,世间难得有人奏出神韵,在下也只听过一次而已。”

萧倾城摇头叹道:“蓝公子果真是我的知音!江中月,揉碎闲愁哀弦切,酒入愁肠歌半歇,恨难消,怨常结,君心寥落谁人解?”

蓝兮微笑不语,常欢持续起着鸡皮,听他感慨万分的说着“怨情”,心中更是对他厌烦到了极点。

慨了半晌,萧倾城离开琴座,回到宽椅中,端茶抿了一口,语气恢复平静:“不知蓝公子何事?”

蓝兮不急不缓道:“本不该来扰楼主雅兴,但在下有一位朋友出了些岔子,想请楼主帮个忙。”

“哦?出了什么事?”

“我那朋友生意失败,想来京城谋个生计,一向对楼主倾慕的紧,总与我说要来拜会楼主,看能否在倾城楼寻个事情做。”

萧倾城低笑:“有何不可,公子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只管让他来好了。”

“他已经来过了。”

萧倾城一怔:“来过了?”

蓝兮也端起茶碗,捻盖荡了两荡,却没有喝,轻道:“是啊,昨晚来的,走前还与我打了招呼,那时我忙着准备入宫事宜,便没有与他同行。”

萧倾城面具下的眼睛时亮时暗,却不再说话。

蓝兮继续道:“本说今日下午来寻我的,然一直没来,回客栈问询只道他整夜未归,这已过去一日一夜,在下十分担心,便想着来扰楼主一问,可曾见过我那位朋友?”

萧倾城整整袖子,笑道:“今日入宫遇见时,蓝公子也没有提起此事啊。”

蓝兮镇静:“我一介画匠,不通商事,想着他来拜访楼主不过稀松平常一件小事,便没有提起。”

萧倾城点点头:“唔,每日都有人来楼中拜会,多得我也记不清了,公子那位朋友贵姓?我好回忆回忆。”

蓝兮略一顿,随即坦然道:“姓谭。”

“哦。”萧倾城未有异常,摸摸下巴道:“让我想一想,姓谭…可是叫谭寻笑?”

常欢倏地挺直脊背,眼睛不自觉瞪圆。蓝兮瞥她一眼,笑道:“不错,正是谭寻笑,看来他果然来了。”

萧倾城红唇弧度更大:“是啊,来了,不过那时我正忙着别的事情,未及招呼他,便差人让他等着,待我想起他时,他已走了。”

常欢终于忍不住出声,诧异道:“走了?”萧倾城颔首。

蓝兮低咳一声:“原是来过又离开了…”蹙起双眉叹道:“去了哪里呢?怎会一夜不归?”

萧倾城默了半晌,问道:“怎么这位谭寻笑是蓝公子的好友么?”

蓝兮点头:“很好的朋友,多年故交,时有往来,与弟无异,只因他性格直爽莽撞,其父怕其惹出祸端,总是嘱我在外对其照顾一二。”

“是这样…”萧倾城状似无奈的摇头:“可他昨晚确实已经离开倾城楼了。”

常欢实在按捺不住愤怒急迫,龙天明明说见到了哥哥被关在倾城楼私牢里,自己明明见那牢中有一诡异血人,萧倾城甚至都能说得出“谭寻笑”三字,还竟然睁眼说瞎话,不是心中有鬼又是什么?一时激动,屁 股一抬欲起身说话,蓝兮忽然伸手扯住她,笑道:“欢儿坐急了?”

常欢脸色已难看至极,望望蓝兮,见他一脸云淡风清,想想临出门前他的叮嘱,终是按下了火气,又靠在椅子上怒瞪萧倾城。萧在对面静静望着他二人,手仍在袖子处叠叠翻翻。

蓝兮对萧一抱拳:“既然寻笑不在此处,那就不打扰楼主了,我再去别处寻寻,唉!”他叹了一口气,状似自语道:“怪我昨日对他话说的太死,不知是否负气出走,其实那时应他留下也未尝不可,若找不到他,我真不知该如何对其父交代。”

常欢眼珠一转,师傅此话有门道,立即接道:“可不是怪师傅你吗?我们留在京城,和谭大哥彼此也有个照应,你非要回千山,他对京城不熟悉,孤身一人乱闯,这又不知道闯到哪里去了。”

一直未说话的玄月突然插嘴道:“蓝公子准备留在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