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那么想收藏我师傅的绘像?又为什么非要让我来画呢?”这俩问题,从昨日起就在常欢脑中盘桓不去了,此刻终于有了机会问出。

萧倾城手指在那画边磨来磨去,半晌抬头笑道:“其实我还真的很想告诉别人,可惜从来没人问过我,既然你问了,那我就告诉你好了。来…跟我来。”

他走到里侧墙边,歪头瞅了一气,探手压上一块墙砖,用力往里一推。只听“轰隆隆”石声作响,墙上开了一条小缝,常欢又诧了一回,那里墙上竟还有一个黑呼呼的暗房!

萧倾城闪身进房,伸出一只手摆了摆:“进来!”

常欢迟疑,那手又伸出摆了几下:“怕我吃了你?快进来!”她只得跟身走了进去。

“嚓!”火折亮起,常欢眯眼适应了一阵,见萧前后左右移动着点亮壁上灯烛,随着烛光一盏盏亮起,常欢的眼睛越睁越大,嘴巴越张越开,几乎惊愕到不能自已。

她看见了什么?

她看见,挂了满墙的“蓝兮!”

大画,小轴,长幅,短卷,密密麻麻挂了整屋,四面墙壁都是师傅的画像!明显出自不同人的手笔,有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候,有成熟稳重的现今形态,有的神似,有的形似,却都有些说不出的缺陷,与师傅真人无法相比。

这么多同一个人的画像全部挂在一起,着实有点骇人!

萧倾城捧着烛台站在正中,跳闪烛光映照着他诡异的面具,低低柔柔的声音问道:“看明白了么?”

常欢连呼几口长气,将几要掉了的下巴又摆回原位,喃喃道:“你…你喜欢我师傅…”

他哼笑一声:“如果你连这都看不出来,那你可真是蠢死了。”

常欢不作声了,她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看不出来?也许早就看出来了,一直不愿相信罢了,不愿相信他想对师傅下手。

“你问我为什么要你绘他的像是么?”

常欢心胆肝肺无一不颤,悄悄向门边挪了挪步子,嘴里“嗯嗯”支吾着,实则已不想知道答案,只想快些逃离这恐怖的暗房。

萧倾城举高烛台,转了一个圈,高声道:“你看!这满屋的蓝兮,有哪一幅能比得上你绘的精妙,绘的传神!我在唯尊上看了那一眼,就再也忘不掉了,只有你!才能画出他的魂!”

倏地转头看她,紫锦面具闪烁着点点莹光,红唇扯起一笑 ,将常欢吓得停止了挪步。

“为什么你能把他画得这么好呢?你告诉我。”他向常欢走来,走的很慢,却让常欢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嘴里嗫嚅着:

“我…不知道…因为他…是我师傅。”

“不对!”萧倾城大喝一声,摔开烛台,如风裹电般窜至常欢身前,一把扼住她的喉咙,咬牙切齿地狠道:

“因为你…爱上了他!”

迫欢离师

润白指化作夺命勾,瞬间截断气息运流,常欢双眼暴睁,舌根剧痛,脑眩目黑,喉咙喀喀作响。眼前红唇张合似在话,却句也听不真切,两耳如灌汞水,刺疼阵阵深入骨髓,手在身后徒劳的抓挠,视线渐渐模糊。

眼前人就像只带面具的狰狞妖怪,披上人皮,在暗夜出袭,抓住他的猎物后便露青面獠牙,毫不留情将人吞噬。

常欢面紫唇青,看着模糊的人影,感觉清醒在褪出自己的身体,久远的儿时噩梦倏尔翻上脑际,血色的片段,晦暗的场景,掩埋在灵魂深处令人毛骨悚然的记忆,零散断续。

意识已几近全无,恐惧也不再成为恐惧,扯开嘴角,吐出舌头,喉咙里发出“丝丝”的声音。

魂离之际,脖子上的手忽地松,常欢倒地,软软地瘫在那处,眼睛睁得很大,却半晌没有呼吸。

萧倾城摸摸手指,蹲在身边,歪头瞅着:“好玩么?”

常欢的嘴唇由青转乌,缓缓翕眼盖。萧倾城拍拍的脸:“逗玩的,不要装死。”

她一动不动的躺着,颈圈紫红乍现,四肢反摊犹被抽骨,面上没有丝血色,仿佛真的死般。萧倾城探探的鼻息,嗤笑声:“死得好,就出去把门砌上,在儿好好呆着吧。”

说罢起身欲走,常欢微动手指,喉中轻咳出声。萧倾城嘿嘿笑得开心。又蹲身道:“呵呵,害怕?都是逗玩,怎么么容易相信人呢?”

常欢抖着手抚上自己脖子,咽口口水喉咙剧痛不止,将眼睛眯开条小缝,望望萧倾城,嘶声道:“…杀不…杀?”

萧摇头状似诚恳道:“不杀。是蓝兮的宝贝徒弟,若杀,他会心疼的,可不想看他难受。”

常欢无力挪动身体,耳中仍轰轰作响,努力又道:“…想怎么样?”

萧倾城抚抚的头发,又抚抚的脸,不答话,只顾啧啧道:“多美的脸蛋,多细的皮子,亲口是什么滋味儿呢?怪不得人总是爱去红粉之地找乐子,那里多得是样的人。”

常欢闻他辱言,拼命抬手去拨他的手,无奈力气极微,又听他道:“可偏偏不爱去,知不知道为什么?”

常欢看着他,直觉自己就像他手中的只蚂蚁,随时可以被他揉碎捏扁,奇怪的是,原先对他的那些恐怖惊怕竟全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心底从未有过的平静,许是明白挣扎也是枉然,他若动杀机,自己无能为力。唇泛浅浅讽笑,嘶道:“因为…你不是男人!”

萧倾城并不恼怒,在脸上摸来掐去番,笑道:“是不是男人,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说着猛地撤了手,从怀里掏出帕子用力擦擦,将帕子向地上扔,倏地狠语气:“女人全是秽物!全是脏东西!脱光送到床上我也不会碰的!”

常欢不是第次听到样直白的话,少年在康州摆摊时,就听过许多市井无赖口出类似言语,那时只觉污耳,此时却觉污心。缓缓揉着脖子,常欢似笑非笑:“女子污秽,男子干净,只怕别人…不会觉得你干净,只怕别的男子…也不会想让你碰!”面对样个荒唐的人,常欢也说起荒唐的话来。

萧倾城唇边笑容凝固,阴沉道:“是么?你又怎知别人不想?”

常欢别开眼睛,哑声道:“我不知别人想不想,只知我师傅…绝不会想!”

萧倾城狞笑起来:“好徒弟啊好徒弟,那你就慢慢等着瞧吧。”

常欢倏地厉目向他,“你…想用卑鄙手段迫人就范?”

萧倾城不置可否,眼睛闪闪地望着常欢。

常欢心中寒意阵阵,那人虽覆面具,唇边表情却如成竹在胸,他究竟想怎样对待师傅,若他用强,师傅一介文人怎能敌过?

忍着头颈分家似的疼痛从地上慢慢坐起,平喘几口气,觉得胸肺间顺畅些,再咽口口水,道:“你喜欢师傅多久?”

萧倾城“啧”声道:“很久。”

常欢犹豫下,又道:“既是很久,为何…”

萧倾城扑哧笑出声来:“为何什么?为何从未找过他,从未动过他?”

常欢向后挪挪身子,等他回答。

“为什么呢?”萧摸上自己颈侧缕长发,拉至鼻间嗅嗅,“我已经告诉你了呀,因为我喜欢他!”

常欢迷惑,这喜欢…有何不同么?警惕的看着他蹲在那处像个小孩似的晃来晃去,呐然道:“没有对韩端…”

萧倾城不在意地道:“那孩子着实不太听话,缺少管教!昨日还潜入楼里将龙天偷走,以为我不知道么,若不是念着凌云与他的感情,我早就废了他!”

常欢趁话之机已退开他不少距离,蓦然听他提到龙天,顿住身子,接道:“你…为何要杀龙天?”

萧倾城冷笑:“你的问题还真不少,我也有个问题要问,你答了我我再答你。”

常欢不作声。他道:“那个姓谭的是你师傅什么人?”

常欢一愣,没想到他突然将话题拐到哥哥身上,脑中立刻打醒十二分精神,快道:“世交!”

“世交?呵呵呵。”萧倾城笑起来,“小丫头想骗?师傅父母双亡多年,孤身住在千山,极少与人来往,哪里来的世交?”

常欢不敢迟疑,思忖短短瞬,立即道:“我上山时,谭大哥就与师傅时有来往,他家我也去过的。”

“哦?是么?”面具下的眸子闪动疑光,半晌又道:“他…可是对你师傅有意?”

常欢先是愕然,既而眼珠一转,蹭蹭后退,一把扣住石门缝隙,摇头惊怕道:“你真的疯了!真的疯了!谭大哥早娶妻室,与师傅君子之交,你你…”

萧倾城冷眼观望常欢怕极模样,静了一阵道:“已娶妻室?”

常欢嫌恶扭过头去,口中恨恨道:“莫不是你以为他与师傅有意,才捉他不放?”心咚咚乱跳,只盼听到放心答案。

萧倾城弯着腰站起身,冲腿上轻砸两下,道:“那姓谭的半夜闯倾城楼,来意不明,只道他是个昏了头的小贼,却不想龙天跑来救他,你师傅竟也亲自上门寻人,更愿为他赠画像,真让我对他的身份不得不疑。”

常欢心放大半,嘴上仍怒道:“谭大哥只是无意闯入而已,师傅与他的兄弟情谊岂容般污蔑!”

萧倾城哼笑:“若是兄弟情谊,那还真让我有点失望,原以为你师傅他也…”

“呸!”常欢实在听不下去,用力唾口嘶声叫道:“想杀我就杀,莫再污我师傅清名!”

萧倾城忽然上前步,将拎起猛地按在墙上,面具下的眼睛闪着诡谲莫名的光芒,改先前话调侃语气,低柔道:“常欢,你可知我为何要告诉你这些?”

常欢后颈遭震,剧痛又起,皱着眉闭起眼,拼命向边转着头道:“你是疯子!”

萧倾城俯头趴在常欢耳侧,对着的脖子吹口气,狠声道:“因为忍了许多年,我再也忍不下去,任你喜欢他也没用,蓝兮是我的,莫再勾引他了!若不是念你们师徒之情,若不是怕他难过,我早就杀了你!”倏尔又柔下声音:“欢儿…多好听的名字,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不能再跟着他,闯园之事我不再追究,只要带着你哥离开他!”

常欢蓦然瞪大眼睛,倏地转过头来:“你…你说什么?”

萧倾城红唇一弯:“那姓谭的是亲哥,对么?”

常欢一听刹如五雷轰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知道哥哥是来找人报仇的?他知道哥哥的真实身份?

正值脑中混乱之际,忽又听他道:“他打哪儿编出个姓谭?他其实姓常对不对?”

这厢雷轰未过,常欢又陷滞然,他哥哥姓…常?

萧倾城见她呆滞,得意道:“若他有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了我?哈哈,好笑话!倒想看看你预备怎么杀我!”

常欢真的呆,方才从萧倾城嘴中出的话,确实是她说的,但她只对一人说过!心渐渐沉下,喉咙剧痛又袭,半晌闷道:“是我哥,给他吃什么,他为何不认识我?”

萧倾城松开,拍拍手舒口气道:“前夜被擒时不太听话,便喂他吃些安神的药,没事的。你可以走了,后日莫忘来找我,我带你入宫见你师傅,与他告个别。记着要好好表演,我在太后面前可是将你说成一朵千山奇花,千万不要让我丢脸。”

常欢愣愣站在那处,喃喃道:“你让我离开师傅?”

“不错。”

“我若不离开呢?”

萧倾城逗小狗儿似的啧啧出声:“没见过这么想死的人。你想死也就罢了,难道想让你师傅也跟着你去死?”

常欢一抖:“你让去哪儿?”

“唔…蓝兮不在的地方都可以去,譬如…”他扑哧笑,“留在皇宫。”

不知不觉,一日又快过去,半边天空都燃烧着似火的夕霞,将落日下的熙州城染成绯红色,每砖每瓦都散发着朦胧的光彩,每个行人的脸上都笼罩着片红晕。

常欢沐着美丽的夕阳,领着沉默的谭傲走出倾城楼。他们没有坐车,相互依偎着走在京城大街上,走在落日余晖里。谭傲的腿似乎有些软,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常欢的手紧紧扣住哥哥的臂膀,脑袋轻轻靠在哥哥的肩上,目光僵直望着前方,走得很慢很慢。

走许久才走回客栈,门前停了马车,后厢绣了龙飞凤舞的“云楼”二字。常欢看也不看眼,径直搀扶着哥哥从后方绕上台阶。

“常欢!”韩端瞧见他们,急从车架跳下。

常欢面无表情的回头,哑着嗓子道:“来了,上楼坐吧。”谭傲在一边垂着脑袋,不言不语。

韩端一愣,常欢面色惨白,嘴唇青紫,脖子上…似有红痕?见她表情冷漠,也并未多说,跟在他二人身后默默上得楼去。

进了房,常欢将谭傲扶到床边坐下,倒了杯水递给他,他却不接,常欢蹲身,举杯到他唇边,他半晌也不晓得将嘴张开。

常欢静静望了他一会儿,轻唤:“哥。”

谭傲不应,却将眼睛抬起与她对望了一眼。常欢又道:“他们给你吃什么了?”

谭傲“嗯”声。常欢咬咬下唇:“睡觉好么?”

“嗯。”

韩端站在边,看着常欢伺候哥哥躺下,扶好枕头,盖好被子,一直没有说话。

谭傲很快闭上眼睛,原本白皙清秀的脸庞就像浸黄水般泛着病态。常欢站在床边看他很久,终于转身,对韩端道:“我们去隔壁说话。”

两人面对面站着,良久无言,韩端的目光直死死盯住常欢脖子上的伤痕,想问,又不敢开口。

常欢摸摸那伤,先道:“无事,几日便好。”

韩端急道:“如何会伤?”

常欢不答,定定望着他,眼睛眨不眨,直望得韩端脸泛红意,面烧耳热,腿都有些发抖时方听哑声道:“有事会帮忙对吗?”

韩端坚定头:“是。”

“我想你帮我杀了萧倾城!”

韩端愕然:“这…”

常欢立刻微笑:“我说着玩的。”转身靠到桌边倒了杯水,慢慢抿着,喉咙火烧火燎。

看着她的背影,韩端沉默了一阵,开口道:“今晚动手?”

常欢手抖得握不住杯,“啪”声落在桌上,未碎,茶水洒满桌,洇湿了她的衣襟。

韩端抿抿唇,皱眉道:“你怎么了?”

常欢回头,满脸苦涩,嗓子愈发嘶哑:“韩端…他害了我哥哥,他想杀了我…”

韩端一惊:“为何?”

常欢扶住桌子,垂头喘气:“我只与你一人说过我哥,我说若我哥有事,我会杀了他,萧倾城…却知道了。”

韩端上前步:“我…”

常欢摆手:“是萧盈盈!一定是她!一定是她听了我与你说话。”

“他为何要害你哥,为何要杀你?”

常欢双眸无神,郁郁开口:“他不正常,他喜欢师傅,要赶我走…”

韩端呐然:“原来…如此!”

半晌无语,韩端又道:“你想怎么做?”

常欢茫然摇头:“我不知道,我想见师傅。”

“你师傅去哪了?”

“被召进宫,萧倾城说他会被留在宫里,到后日也不会回来。”

韩端疑惑:“不可能!宫内夜间不留男子,你师傅不可能住在宫里。”

常欢猛地一震:“什么?那他会在哪里?”

韩端蹙眉思索:“外臣入宫,夜间般留宿宫务府,你师傅会不会也在那处?”

常欢急忙奔到他身边,扯住他胳膊:“我们就去看看。”

韩端拍了拍她的肩,自己先红脸,低声道:“你休息,我去看。”

常欢摇头:“不要,我和起,若师傅不能回来,还有点话要对他说。”

韩端指指的脖子:“你的伤…”

“不碍事,回来擦药就好。”

两人临行前又去看看谭傲,睡得无知无觉,连姿势也未变过。常欢悲道:“不知道他们给哥下什么药,怎让他变得痴痴傻傻,连话都不会。”

韩端观其面,翻其目,探其舌,蹙眉道:“确实像是中毒,萧倾城虽擅使迷药,但不至这样长的时辰还有药劲,此毒也未曾见过。”

常欢握了握谭傲的手,转身出门,边走边道:“老天保佑我哥最好不要有事,否则我宁被萧倾城杀,也要与他拼上一命。”

出门上车,韩端举鞭子却久久未落,半晌回头冲常欢道:“颈子也是他伤的?”

常欢点点头。

韩端目露寒意,低道:“我并非不想杀他,只是此人诡计多端,我已失策不止一次,他谁都不相信,连其亲妹都难以亲近,只…除了一人!”

常欢眼光一闪,对上韩端的视线:“…季凌云!”

韩端没有答话,转头挥鞭策马。

穿过半城,左转上内城河桥,下桥绕过皇家书院,便到处深宅大府门前。夜色刚至,门前灯笼已挂,笼间黑匾书字:宫务府。门边除两尊石兽外,还站两个手持杆枪的兵卫。

在那两人的打量下,马车未停继续坦然向东行驶,行至府侧,韩端将车蔽在暗处,嘱常欢车上待候,自已下车,借踩踏墙力抚柳之力窜上墙头,身子一没,便没了踪影.

常欢不敢出声,露了个脑袋在车门处,屏住呼吸听着动静,约一柱香的功夫,墙上黑影又现,嗖地跳下,一步跨上马车,低道:“找到你师傅了,果然就在这里住着,不过门外似有人在看着他,我们得另想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