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五章

“你不后悔么?”

胜男点头。

“你真的不后悔么?”

胜男继续点头,任对方的语气里满是质疑。

“那么长的头发,没做离子烫都又黑又直,我建议你换个形象,你是瓜子脸,是任何发型都适合的,做个卷发,你那么长的头发,做个中卷,一定又性感又漂亮。“

发型设计师说说第三句的时候,胜男坚定地摇头,唇中苦涩地吐出三个字:“剪掉它。“

发型设计师摇头,似乎是为这头漂亮的黑头发惋惜,又似乎是为没有让顾客花上千块可惜,总之,唇上撕拉一声,抄起剪刀一剪下去,胜男的头发便被剪至肩头。

黑发像窗外的雪,纷纷扬扬,簌簌从眼前落下,窗内,美发店的各种声音嗡嗡的,像那一年,在雪地等出租车时轰鸣的车声。

那一年,延延只有七个月大,没有母乳,胜男和文文就用洋奶粉喂她,可怜的小宝贝吃饱了喝足了,在胜男和文文的逗弄下,倦倦地微笑,发现他高烧的时候,已经在翻白眼,急忙给喂了小儿的退烧药,抱着在门外等车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车来车往,就是不见出租车。那时候,家琪尚在美国,那时候,胜男的上一个男朋友尚在热恋中,雪花簌簌落在胜男身上,扑啦啦落在马路上,化作一汪又一汪泥水,过望急行的车激起一袭又一袭撒在胜男的身上。

那一年,延延不到一岁半,小家伙已经会跑了,却因为身体不好,长得特别瘦小,给他吃多少钙片都不管用,跑在小区盛夏的青草地上,眼睛和小嘴笑得弯弯的,玲珑的身躯像精灵,可是,他挪着小步子跑着跑着,便看见了一个长得略有一点像梁少游的男人,他撒开小腿就冲着那男人跑去,胜男急忙在后头护着,胜男护得太紧,一不小心,摔倒在地上,膝盖磕出一块淤青,延延停止了脚步,用胡萝卜似的小手轻轻揉揉胜男的膝盖,咧开小嘴,哇一声,哭了。。。。。。

那一年,延延不到三岁,送他去幼儿园,小家伙乖乖地,不哭也不闹,晚上来接他的时候,他一把扑进胜男的怀里,捏着胜男粗糙的大手:“妈妈,延延好想你啊!”

“不准欺负我妈妈!“

直到法庭上,这个只有四岁的孩子还勇敢地从家琪的腿上跳起来,细白的小指头指着原告方的律师,一双黑曜石般的大眼睛怒瞪着。

第无数次想起三天前的那个早上,那个可恶的女人领着一个法院的执法人员进入家门,抱起延延往门外走的时候,延延大哭:“我不要走!我要妈妈!我要哥哥!“

张颖笑说:“宝贝儿,咱们回家啊。“

延延哭着用小拳头挥打着张颖的肩膀,两条小腿拼命地踢蹬着:“这里就是我的家!“

。。。。。。

再次睁开眼睛,一个陌生的女人在镜中,双目绝望,无神,胜男抚摸着自己又硬又黑的短发,她的头发像钢丝一样,比五年前还要短,比五年还要硬。五年前,为了那个爱自己长发的男人蓄发,五年后,连他唯一的骨血都保留不住。

“喂,找钱。“

发型设计师将零钱递给胜男的时候,她想抬手去接,手里却忘记动作。

她慢慢走出门外,心,一下子掏空了。

以后再也不用拼命赚钱去付医疗费,以后再也不用抱着他跑医院了。

美发屋就在社区里,胜男慢慢拖着沉重的步子,顶着一头雪花移挪回家,进门,一个到自己大腿的瘦小身影扑上来,胜男一愣,只听小东西哇哇哭着:”妈——“

延延?

胜男急忙把孩子搂在怀里,只见文文正坐在沙发上,一面吃水果,一面看《喜洋洋与灰太狼》。

“文文,是你偷回来的?”胜男惊喜之中,却一阵心痛,鼻子禁不住狠狠酸了一把。

文文恨恨地说:“当然。都是那个老巫婆,让保姆在家看着延延,让他看《魔戒》《死神来了》还有《暮光之城》,说她的孩子一定要从小接受欧美的经典,放屁一样!接受欧美经典,给本他看《玩具总动员》《狮子王》啊,那些东西背影是灰黑色的,暗沉的要死,是大孩子和大人看的,那是小孩子看的东西么?延延被吓坏了,吓得哇哇哭,我就把保姆骗出去买东西,把他带回来了。“

胜男抱着延延放在沙发上,只见延延哭得小脸通红,忍不住一面抹着延延的眼泪,一面问:“新妈妈对你怎么样?“

延延摇头,一面抽噎着:“延延不想总吃巧克力和蛋糕,不想吃肯德基,延延想吃西红柿蛋汤,想吃乌鱼和虾汤,想喝豆浆和牛奶。“

胜男继续给延延擦泪,眼圈一热,拼命挤出一个笑容:“乖,妈妈给你做虾汤,妈妈这就去给你买大个的虾。“

文文正看着,忽然觉得不对劲:“喂,妈,你的头发怎么全剪了?“

胜男也不回答,穿上鞋便要带着延延去超市,刚一开门,却见张颖微笑着进来:“宝贝,怎么又走了,跟我回家啊。“

胜男一把将延延护在身后:“出去!“

张颖却冷笑一声:“我说,法院不是判定孩子归我抚养了么?你们这样偷孩子,可是犯法的!”

胜男深呼吸一口,面无表情道:“孩子的父亲是青岛人,他喜欢吃海鲜,你为什么只让他吃蛋糕和垃圾食品?吃那么多甜食,对孩子身体不好!”

张颖一脸无辜:“没有啊,我还让他吃奶酪,蛋挞,泡芙了呀,天天吃那些海鲜有什么意思,你们俗不俗啊!人家外国都这样吃的!”

“你才俗!吃那么多甜,他受得了么!我们是中国人,就得按中国的吃!”|文文向前指责道。

“孩子是我的!我爱怎么教怎么教!”张颖便要去抢孩子,文文一把拦住张颖,却被张颖的一个成年男子的司机一把牵着,文文气得劈口便去咬那男人的下巴,高挑的胜男护住延延,张颖一时间奈何不得,气得便要从身后夺,一时间,偌大的客厅鸡飞狗跳。

“张颖,哪有这样抢孩子的,孩子现在不想回去!”胜男将延延藏在身后,节节后退。

“这里不是他的家!把孩子还给我!“张颖步步向前。

“滚开!”

胜男低吼着,望着张颖那张虽是美貌却咄咄逼人的脸,只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这里是他亲生父亲的居所,怎么不是他的家?”

忽然,胜男便听到一声滑糯温厚的声音轻轻滑过她的鼓膜,虽是略带吃力,却像一阵清风润湿着她的听觉,虽是尚带艰难,却像是丝绸般熨帖在她的心上。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英俊得出奇却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被推着走向前来,一双眸子坚定,溢满威严。

梁绍禹?!

推他来的是阿火,显然,他是从医院里逃出来的。

“这是我们的家事,与外人没有关系!”张颖愤愤道。

“我是孩子的继父,怎么没有关系?张颖小姐,你现在是剥夺孩子养母的探视权么?”梁绍禹浅笑。

“你!”张颖一语噎住。

“孩子明天早上送回去,OK?”梁绍禹决然道。

张颖并不甘心:“为什么!”

“履行一周一次的探视。”梁绍禹懒懒地打个呵欠,虽是半边身子动弹不得,坐在轮椅上,反显得他更加有慵懒从容的魅力。

“我的身体日渐恢复,请不要惹恼我。”梁绍禹的笑脸迅速收起,张颖打了个寒颤,一招手,带着司机灰溜溜地离开,门被关上的一瞬间,延延从胜男的背后窜出来,一头扎进梁绍禹的怀中,哇哇大哭着:“梁爸爸,救我!”

梁绍禹拍拍延延一抖一抖的小肩膀,淡淡地说:“会的。”

说完之后,抬眼看胜男,满眼掩饰不住心痛:“头发?”

胜男转移话题道:“你能开口说话,太好了。”

梁绍禹微笑,阿火打断道:“医生今天刚准他下床,他练习了一天发声,晚上就让我把他送来了。”

胜男恨恨地蹲在轮椅前,嗔怪道:“快点回医院。”

阿火摊手:“你就那么不想见他?你不要他,要不,让他跟我吧。”

胜男嘴一撅:“随便你怎么样,反正他不能动。”

梁绍禹一听,艰难地抬起右手,抚摸着胜男钢丝般的头发:“笨蛋,你还有我。延延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胜男一听,眼前一亮,延延文文一起围在梁绍禹身边,延延一边给梁绍禹紧了紧腿上的毯子,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圆溜溜的:“梁爸爸,救我吧!”

胜男亦紧忙问:“什么办法?“

梁绍禹神秘一笑,努力握住胜男的手,手手相触的时候,吱一声,电花微微悸动。

胜男一愣。

“没有百分百把握前,保密。“梁绍禹说,说完之后,缓缓回头看一眼阿火,“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去下一站了。”

胜男急忙问:“你们去哪里?“

梁绍禹淡淡望一眼胜男,再次重复了两个字:“秘密。“

胜男一把拽住轮椅扶手,一脸的心痛:“我求你今晚回去休息,如果是为我们,明天白天也不迟,你要真的再有事,你让我们。。。。。。怎么办。”

梁绍禹冷笑:“我的身体还没差到那种地步。”

胜男似乎从那略带讽刺意味的眸子里读到了什么,见梁绍禹不说,便也不问,只得将他的围巾拢紧,叮咛道:“注意身体,还有,谢谢你。”

梁绍禹一脸无辜地指着自己的脸:”怎么谢?“

“噗。“

延延抱上去,冲着梁绍禹略带苍白的脸颊便是一口。

胜男脸刷得一红。

梁绍禹头一次认真走向谈婚论嫁,倒也不再急迫,冲阿火一摆手两人便要去那个神秘的地方。

正文 第四十六章

“梁爸爸,我们送你。”

延延挥动着两只小手臂,一垫脚,刚够到轮椅的后背,乐得阿火哈哈大笑。

延延只得握着梁绍禹微微泛凉的大手,像是四年来握着胜男的手一样,胜男默默跟在梁绍禹的身后,一言不发,送这两人出门,下楼,到车前的时候,梁绍禹冲他们微笑:“你们回去吧。”

胜男望着梁绍禹几乎不能挪动一步的双腿,心下一阵刀割似的痛:“我们看着你们上车。”

梁绍禹的笑容不自然起来:“不用。”

“为什么啊?”胜男好奇地问。

文文一把拖着胜男的手:“让你怎么样就怎么样,别冻着延延,咱们回家。”

胜男一听,便抱起延延,眼睛却依旧停留在梁绍禹身上:“那我们回去了。”

梁绍禹吃力地挥手,微笑。

待目送母子三人回到楼里之后,阿火一把将强壮的双臂穿过梁绍禹的腋下,将其整个人半抱半扶进后座,再麻利地将轮椅放入后背箱,上车,戏谑地笑道:“你要不是长那么高,我就横抱了。”

梁绍禹无奈地笑笑:“恩,X5明天我就收回。”

阿火有些紧张地驱车,激动道:“不至于那么小气吧,我送你去那个虎狼之地,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呢!”

梁绍禹收起笑容:“还不知道谁有危险。”

半小时之后,阿火将车驱入那个许多富豪都住入在此的豪华别墅区,望着一座座风格迥异的别墅,阿火忍不住骂道:”我靠,难怪你弟弟对你下毒手,这么好的房子,岂容他人鼾睡?“

梁绍禹一张英俊温和的脸此刻冷峻异常,像是一座迅速冷冻起的冰山,又像是冰块雕刻出的冰雪王子,阿火看一眼梁绍禹的脸,甚至觉得,此刻,梁绍禹呼吸出的空气都是凉的。

“喂,你不至于吧。”阿火无奈道,将梁绍禹扶抱到轮椅上,两人敲开大门的时候,便被迎面而来的欧式宫廷华贵气震住了。

满眼的中华古董瓶,偌大的客厅,黄花梨木的楼梯。。。。。。

还有,沙发上吹胡子瞪眼的周老爷子和似乎是被罚站的周家二世祖。

“儿子,你回来了?怎么不在医院好好休息?”

周家老爷慈祥地微笑,牵动起眼角的皱纹。

“我没事,过来给你送样东西。”梁绍禹微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和平时一样滑糯温厚。

“哎?大哥?你这么快就能说话了?”周绍勋瞪大了眼睛盯着梁绍禹微翘的唇。

梁绍禹继续微笑:“对不起,未能如你所愿的死掉。”

周老爷子慈祥的笑脸迅速耷拉下来:“绍禹,你想说什么,立刻告诉爸。”

阿火便不慌不忙地从棉衣里掏出一个公文袋,周老爷子一把接过来,撕开,看玩医疗化验报告之后,下巴微抖:“绍禹,你是说,你的药里面的文章,真的是这个王八蛋干的!我早就料到你的病这个小王八蛋给你的生意作梗有关,没想到这个王八蛋还有那么损的一招!”说完,指着周二世祖的鼻子一口一个王八蛋,竟忘记这个蛋的出处了。

梁绍禹面无表情,一脸的冷峻:“这你得问他了。”

“没有啊!我哪有这本事换你的药!”周绍勋急忙后退一步,大叫抗议道。

梁绍禹若有所思:“咿?你怎么知道我们说的化验结果是药的问题?我只是将你找来记者报道我生病的事打印在了纸上而已。”

周二世祖挥舞着手,大叫:“我,我猜的!“

“够了!“周老爷子喝止道。

梁绍禹冷笑:“周先生,你管儿子之前,最好给他树立个榜样。有人之前的怎么答应我的?“

周老爷子料得官司的事已被他识破,却柔声道:“绍禹你说什么?“

梁绍禹休息片刻,直视着周老爷子:“不就是不容外姓人分享你的家产么,你若不肯帮这个忙,我保证以后我所有的孩子,全部不是你的孙子!”

周老爷子一愣,却又瞬间慈祥而笑:“你这是什么话,这不是被那个小王八蛋害的么,要是区律师出面,这官司还能这样么?当然,据我所知,区律师的徒弟是很优秀的,能有这种结果,大半是原告方律师已经和法官串通好了。“

梁绍禹吃力地指着周老爷子手上的化验报告,认真地望着自己的父亲道:“答应我的事,你若遵守诺言,我保证周绍勋少爷的事情不见报。”

周老爷子一怔:“你,你敢威胁我!”

梁绍禹无辜而温柔地笑:“当然不是,因为我们是,亲、兄、弟。“

说完之后,阿火便推了梁绍禹离开,一路上,阿火忍不住赞叹:“你还真聪明,知道哪药有问题,故意藏在面包车座位的沙发套里,你早知道有问题不吃不就好了?“

梁绍禹苦笑。

哪有早知道。

正如,他不知道,有一天,他需要在病床上办公一样。

开始处理公司的事务,从昨天开始,先是看各种PPT,检查拍摄的MV,再是处理公司的大事务,梁绍禹对这种感觉亲切却又陌生,陌生的是,需要别人当他的手,熟悉的是,这是他多么热爱的事业。

一觉醒来,一个个总监已在病房外徘徊,梁绍禹歉意微笑,让他歉意的不仅是一切公司事务,更歉意的,还是那个可怜的女人——今天,孩子怕是要被抱走了吧?

如他所料,一大清早,张颖便将门铃按得警报一样响,此时,胜男刚煮了半锅比手指还粗的大虾,红澄澄地弯腰躺在锅里,另一个灶炖着香喷喷的红豆栗子粥。胜男一直比较兼顾暖性寒性食物的搭配。吃螃蟹的时候,她会浇上新鲜的姜醋汁,吃扇贝的时候,延延也照例会在睡前喝半杯热腾腾的牛奶或豆浆。

可是,香喷喷的栗子红豆粥还没熟,便迎来了恶神。

胜男没好气地打开门,冷冷地道:”让孩子吃了早饭再走。“

张颖径直往卧室里冲,被胜男一把挡住:“干什么!孩子那么小,让他早睡会儿!”

张颖一把甩下胜男的胳膊:“那也让他回我家睡!”

两人正说着,文文的门开了:“妈,大清早的,谁家的母狗汪汪叫啊?”

张颖一听,花颜失色:“你就是这样教孩子的?”

“比你好!”文文气得眼睛一瞪。

三个人正说着,只听卧室里延延喃喃低唤:“妈妈,哥哥。”

胜男一听,脸刷得一白,她知道,一旦延延发出这种小猫似的叫声的时候,一定是又高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