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章

六月的阅兵日以后安得蒙明显的忙碌起来。埃德加接连写了两封信,劝说我接受皇家空军研究室的职位。第二封信里他似乎有点焦躁,我回信告诉他我现在的工作很好,不用担心。

我在整理每天送文来的密电时发现一份不能被解密机破解的电文。它和“迷”的特性及其相似,几乎分辨不出来,因此截获后立刻被送往一号办公室,和其他密电一起交到我手里。我猜想这是一个新密码,使用频率很低,就把它记录下来,顺手放在一边。

继“海狮计划”之后,我们又破译了“鹰日行动”。

如果说“海狮计划”是希特勒打算在十月前登陆英国本土,那么“鹰日行动”就是它的前奏曲——大规模空袭。

从我手中的情报来看,空袭最初定在八月五日,随后推迟到八月十日。整个七月份德国佬的飞机盘旋在英吉利海峡上,击沉了我们的驱逐舰和运输船。它们还大规模攻击我们的雷达站,导致一段时间内无线电情报系统无法正常使用。

安得蒙有些焦虑。

“他们是在试探。现在的情报里都是对我们战斗力的评估。”他疲惫的说。

我查了飞行安排表,埃德加所在的中队被调往英吉利海峡,以应对德国的“鹰日”行动。

八月十日,海峡上空阴云密布。德国只出动了少量的轰炸机和歼击机。

我松了一口气,祈祷埃德加能够平安。

八月十四,天气转晴,纳粹倾巢出动。“鹰日”正式开始。两千架德国飞机穿越海峡出现在不列颠的土地上。我们阻击的飞机只有不到纳粹的一半。码头和机场被炸毁,甚至有德国飞机出现在伦敦郊区,被皇家空军击落下来。

不列颠空战拉开序幕。

我梦见被击落的飞机像流星一样陨落。尾翼熊熊燃烧,一头栽进黑色的海水里。

我梦见海面上漂浮着肿胀的尸体。每个人看起来都像埃德加,每个人都面目模糊。

半夜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喘气,背上冷汗淋漓。

安得蒙安慰我说皇家空军干得不错。他们以少量的力量把纳粹的机群阻挡在英国以外。报纸和广播上接连报道空军胜利的消息。他告诉我皇家空军是轮班休假制度,我的朋友不会一直都在前线。

安得蒙说得对,八月二十日,埃德加轮休回来了。

他给我拍了封电报,我向安得蒙请假,去火车站接他。

两年不见,我差点没认出来。还是那头粟色卷发,希腊人一样的鼻梁,但是脸上线条变得变得刚硬,肤色也晒更深了一些。他穿着皇家空军海蓝色制服,提着一只黑色手提箱,隔着人群向我挥手:“艾伦。”

埃德加事先在伦敦埃菲尔德皇家酒店定了房间,我帮他把行李送过去,然后在酒店附近的咖啡厅吃饭。我把供应卷递给侍者时埃德加显得很惊讶。

“战时物质管制,买东西都要凭政府发的购买券,你不知道?”我问。

“军队的供应要好很多。”他愣了愣:“我不知道外面这么严重。”

“黄油只有五便士那么厚,咖啡清得见底——价格还贵得吓人。”我提议:“你试试面包?”

埃德加切了一片,皱起眉头:“这是什么?”

“爱国面包。”我说:“加了维生素和钙,又干又硬,没有人愿意吃。我们管他叫‘希特勒的秘密武器’。”

他咬了一口,笑了起来。

埃德加是鹰日计划的第一批飞行员,刚从战场上下来就接到轮休通知,直接坐火车从阿克斯布里奇到了伦敦。他说想回剑桥看看,看看当年画画的地方,学术报告厅和图书馆。

“战争会改变一个人。”他叹了一口气,放下干面包:“艾伦,你会陪我回去,是吗?”

“我要工作。”我很抱歉:“有点忙。但是我可以陪你在伦敦逛逛。”

埃德加似乎有些失望。他没有反对,温和的点点头,然后开始谈论他们空军基地。他嘲笑德国歼击机群笨重,又说我们自己的飞行员骂脏话一句一个准。还说空军基地外面有个叫“露西”的小酒吧,休息的时候大家都爱去那里喝啤酒泡妞。

等我们从咖啡馆出来,已经是黄昏了。我站在街边等电车,埃德加问我住哪里,我不能告诉他普林顿庄园的专家宿舍,胡乱编造了一个地方。

“当初你还追学校教授…叫什么来着?安得蒙.维森?”他随意的问,手插裤兜里,仿佛自己都觉得好笑:“当时我一直在犹豫追你还是不追你。现在找了女朋友稳定下来了吗?”

一瞬间我觉得有点抱歉:“我和安得蒙在一起了。”

埃德加脸色有些苍白,他突然用力抓住我的胳膊:“你当时竟然是认真的?”

“我一直是认真的。”我问他:“你找到喜欢的姑娘了吗?”

埃德加看着我,自嘲的摇摇头:“艾伦,当初我画了你多少画像…我告诉自己不能陷进去,同性恋是犯法的。我无所谓,可是你必须在乎…可是现在,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你说,上帝为什么这样安排?”

“你知道我在追安得蒙。”

“我以为你只是玩玩。”

我们彼此沉默了很久,直到晚霞铺满街道,电车的铃声叮叮当当响起,等车的人群骚动起来。

埃德加放开我的手,和解似地侧过头吻了吻我的脸颊,说:“真想再和你回一次剑桥。我讨厌战争,想再去康河边上写一次生。”

我听见自己说:“对不起。”

第二天埃德加没有再和我联系。我给他加打电话,问假期有多长。

“五天。四天后我就回战场了。”

我问他愿不愿意回剑桥看看,他显得有些惊喜:“你能请假,艾伦?”

我说我只能试试。

埃德加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声音哑了下去:“艾伦,你真应该接受空军研究院的职位。真的…”

我问他为什么,电话却传来断线的嘟嘟声。

我向安得蒙请了两天假,说朋友从空军基地回来轮休,我陪他回剑桥看看。安得蒙问我:“你朋友学什么的?”

“埃德加,你可能还记得。他学油画。”

安得蒙温柔的笑笑:“那我开车送你。”

我吻吻他:“宝贝不用,你在床上温柔一点就可以了。”

第三十一章

埃德加花了一天时间在伦敦办事,第三天我们坐上回剑桥的车,准备晚上在小旅馆住一夜,第二天下午回伦敦。

除了物资供应紧张,剑桥几乎和战前没有变化。既听不到呼啸而来的轰炸机声,看不到全副武装的国民自卫队轮班执勤。穹顶的学术大厅和教堂在蓝色苍穹下铺展开来,街道边的石塑像保持着上个世纪的样子。八月的夏天,道旁树茂密的绿荫里开着不知名的白色花朵,把空气染上甜腻的香味。

看着街边匆匆走过的年轻人,我几乎忘记了我们在进行一场战争。

埃德加背着画板,挨个走遍了我们以前常去的咖啡馆和酒吧,拿铅笔画吧台上一排一排擦得铮亮的高脚玻璃酒杯和窗边悬挂的风铃。他给我写生,坐在枝繁叶茂的橡树下面,温和的笑:“艾伦,你还是那么好看。”

他问我:“你和安得蒙幸福吗?”

我抱着书:“幸福。”

他把速写本收起来,小心翼翼放进背包里,说:“这里面装着我的幸福。”

我陪埃德加去看了以前他住的出租公寓。房东用钥匙打开门,生锈的门锁发出咯吱的声响。他离开后所有东西都清理了,里面只有一张床和瘸腿的书桌。窗前的地板上有四个微小的凹陷,是他长期摆放画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