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怎么弄成这样?”离清看着她一身泥巴装笑道。

“嘿嘿。”

做贼做到这份上,还真是不容易。叶深深一面哀叹,一面谨慎地打量着离清,要是他脸上有发火的迹象,她就立刻逃跑~等啊等,离清却迟迟没有发出声音。

“嘿嘿,我不是故意偷跑出来的,我…”

“不用解释了。”离清似乎是憋着笑,花了半天才克制住,他说,“说说你来的目的吧,有什么需要我的帮助?”

叶深深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傻傻看着离清,这世界上真有那么好的事情?当贼的被逮了个正着居然还能撞上主人说你要什么随便拿?

“嘿嘿,我,我听说你这儿有块护心玉,那个…”怎么说得出口嘛…

“护心玉?你是说这个?”

离清愣了一愣,从怀里掏出一块东西。那东西浑身血红,在夜晚的油灯下散发着红光,被他拿在手里衬得晶莹剔透——是个玉佩。见到这个玉佩,叶深深的第一反应是——“额?怎么不是绿色的?”

玉佩玉佩,不应该都是绿莹莹的么?怎么到了离清这儿变成红色的了?

离清笑了笑,看着玉佩目光如水,好像在看恋人一般。叶深深看得心里发毛,看样子他好像很在意这块玉佩啊,那她拿什么跟他交换?她身上从头到脚的东西还都是玄歆给的,除了这条命是自家的,她哪有其他值钱的东西啊。如果他不肯给,怎么办?

“这块玉…”

离清把手递到她面前说:“这块玉大概就是你说的护心玉了吧。它叫萃心。”

“嘿嘿,这块玉可以…”借我用用么?

“这块玉,陪伴了我五千年了。”离清微微一笑道,“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的血日积月累渗透到了玉里,久了,就成了红的了。”

“那个人,是你爱的人?”看他这副神色不难猜出。

离清叹了一口气说:“五千年,世事变迁,到最后我就只剩下这萃心了。”

烛光闪耀,在他的脸侧投射出一片阴影,一丝丝勾勒出他傲气尚存的眉目。只是眉宇间的落寞却好像屋子里烛光照射不到的暗处,缓缓滋生,不可消磨。

叶深深不知道该用什么面目去跟这个落寞的人,该怎么开口去要他的这个对他来说可能无比重要的东西。总不能跟人家开口说你的玉佩借我用一下吧,这跟少紫那个混蛋说你的小命借我用一下有什么区别?

“那个人…不在了?”她吱吱唔唔半天挤出一句。

“是啊,五千年前就不在了。”

“哦…节哀…”

——混蛋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干嘛?!

“深深。”

“啊?”

“你想要萃心?”

“我…”当然想要。

“拿去吧。”离清笑了笑,俯下身子拉起她的手,然后在她呆滞的目光下,轻轻地把手心的玉放到了她的手里,抬起眼郑重地叮嘱,“小心收管,可不许…扔了。”

“啊?”送、送她?!“可、可是…这个不是你重要的东西吗?”天上掉馅饼了?

“只要你不扔了,不过一块玉,我自然给你。”

“可是…”

“别可是了,天快亮了,你再不走,被长老们发现你沐浴斋戒中途溜回来,可就没你的好日子过了。”他微笑。

“哦,谢、谢谢啊。”

叶深深不可置信,呆呆地把玉收到怀里,再抬头看看离清。发现他正看着自己,她只好尴尬地咧嘴笑。没想到那么容易就拿到了那么贵重的东西,她总觉得不踏实,临出门又折了回去,探头探脑地回了屋子里。

“怎么,还有事?”

“那个…我要用什么交换?”她支吾着说,“离清,那么宝贝的东西给了我,我不踏实。”如果是偷来的她二话不说拿了就走人,可是这个明明是当贼被抓了人家自己送的,意义可就完全不同了。

离清说:“只要你不扔了。”

“哦。”

她干笑,轻轻掩上了离清的房门。不扔不扔当然不扔啦,那么贵重的东西,她怎么舍得扔呢?只是,送给少紫——算不得扔吧。嘿嘿。

叶深深三步并作两步地出了狐王殿就直冲湖眉断崖,一路上忽然记起了件奇怪的事情:按理说离清好歹是这个狐狸山上的王,怎么他的府邸一个守备都没有呢?她今天一路走到他府邸,是不是太过顺利了点?

一夜过去了,晨曦微露。

她没有在这问题上多做纠缠,一心赶往断崖。到断崖的时候太阳已经升了起来,蓝天白日了。

少紫这次没有恶作剧似的吓人,正儿八经地在崖上等着。见到叶深深精疲力尽地到了,他身影一闪,到了她面前。

“累了?”他笑眯眯问。

叶深深抬头挤出一个狰狞的微笑,咬牙:“不累,一点也不累,为您做事怎么会累呢?”你个王八蛋你去试试看怎么可能不累!

“东西呢?”

“你先人。”叶深深捂着怀里的玉佩抬头瞪他,她才没那么傻,把萃心给了他她不就没筹码了么?

“几日不见,你倒长进了。”

“哼。”你逼的。

“信不过我?”少紫低笑。

“哼。”废话,信得过你才有鬼!

要说叶深深到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这些日子以来学到了什么的话,首推的就是瞪眼僵持的本事。无论是跟玄歆也好,跟离清也罢,还是说眼前的怪物少紫,说不过打不过咱跟你耗着的本事可是与日剧进。

事实证明,这的确是招救身保命逼人就范的好办法,居然在少紫这儿也有效。

少紫见她这副神情莞尔一笑,从怀里掏出个瓷瓶,用指甲把自己的指尖划破了,滴了几滴血进去,抬起头来冲她笑了笑,把瓶子递了上去。

“你干嘛?”叶深深本来想接,想到他的血可是有剧毒的,嗖地把手缩了回去在地上擦了擦,满眼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再毒玄歆一次?”

“拿桃泽的水混合让他服下即可解毒。”

“哦,”叶深深眼巴巴看着他的手,想了想还是开了口,“你把瓶子擦一下吧…”

“为何?”少紫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因为…因为我可不想还没给玄歆解毒呢自己先被你毒死了!”万一瓶子上沾了血迹怎么办?

少紫失笑,把瓶子塞到了她哆嗦的手里,随后向她伸出手:“东西呢?”

东西指的当然是萃心。叶深深把他放到少紫的一瞬间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很久很久之前看到过这样的情景:两只手交叠,中间躺着一块碧绿的玉,身后是桃花烂漫,遥望无际。

——拿好,你要是敢转手,下辈子我就不去找你,找其他人去了!

是谁?

那个人,是谁?

她看不清眼前的景色,脑袋里反反复复是那个带着几分嚣张却又有些小心翼翼的声音,一遍一遍重复着,不绝于耳。

“晚饭?”少紫戏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一瞬间,她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声音,神情呆滞地望着他,片刻后反应了过来,马上一记白眼跟上:“干什么?!”居然会把这个凶神恶煞的怪物跟那个声音搞错,真是见鬼了。

“你的玄歆时间可不多了。”他微笑着提醒她。

“你!”

气归气,她当然也知道时间不多了,越早回去玄歆就少越少受点苦。连续两天的兼程赶路,她的脚早就麻木了,想着玄歆不知道有没有生命危险,她咬咬牙往桃泽走。好不容易捂干了的衣服在经过桃泽外面那篇桃林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又湿了。

“玄歆!”

还没到桃花潭边,叶深深就扯开嗓子喊,等她气喘吁吁赶到潭边,却发现潭边早就不见了玄歆的身影。他一个病人能去哪儿?难道是…她不在,他又犯傻跳到潭里面去,然后…

“玄歆!你在不在!!”

小小的桃泽回荡着她有些惊恐的声音,玄歆却始终没有出声。她慌了,早就忘了自个儿是个旱鸭子的事实,正想跳下潭去找寻的时候,听到了一个非常冷淡的声音:

“你去哪了?”

玄歆?!

叶深深赶忙回头,才看到玄歆脸色苍白地倚在一棵桃树下面,白袍上自手臂开始一片殷红,染湿了整个袖子。他站在树下定定地望着她,目光中带着少有的紧张,更多的却是怒火。清亮的眼里沾了一抹怒意,说不出的违和。

“你的手臂怎么了?”

她走上前去掀开他的衣袖,几道血淋淋的伤口赫然入目。

玄歆万年皱着的眉头似乎松了一些,淡道:“我怕晕过去。”晕过去,万一她回来了,做出什么事情来,他都看不到。

这个木头!

叶深深看着血淋淋的伤口心揪,这才想起了少紫给她的瓶子,赶紧掏出来,跑到潭边用叶子盛了些许水倒进瓶子里。又跑回他身边来,扶着他做到树下,把瓶子交给他。

“这是什么?”

“药。”姑奶奶差点丢了小命给你弄来的药哼哼。

玄歆狐疑地接过瓷瓶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脸色一沉。

“你去找了少紫?”

“额…是啊。”叶深深手心开始冒汗:玄歆木头啊,不要告诉我你因为是仇家的药你就不喝吧?!

“你居然去跟少紫做交易?”

如果说之前玄歆的脸上都是冰冰的表情的话,这会儿可以说是下冰雹一般的表情。他捏着瓶子的手已经泛了白,一双眼睛盯着叶深深直发寒。

叶深深委屈得很,玄歆看她的眼神更是让她怒火中烧。她差点丢了身家性命去跟那个恶魔做交易,只是想救他,他居然拿这副脸面来对她!混蛋玄歆,他还真好意思!

“我还不是为了救你!!”她忍无可忍怒吼出声。

玄歆的脸色一怔,嘴唇抿得没了血色。半晌,他才慢慢开口。他说:

“你知道少紫是什么东西吗?”

缘分深浅

你知道少紫是什么东西吗?

“少紫是什么?”叶深深呆呆地追问了一句,“为什么他会被囚禁在那儿?”

他是那样厉害,漂亮,手段狠绝的男人,她无法相信把那么骄傲的一个男人困在一方小小的断崖上,一年两年就罢了,十年二十年会是什么样子。更何况这群妖怪的年纪,天知道已经过了多久。

玄歆看着她的神色很奇特,如果说眼睛是琉璃,那么他此刻的眼眸就像是在火力煅烧了很久的琉璃,有什么东西差一点点就会化开来,成水成晶。

他说:“少紫的年纪与陛下相当,到今年为止,是他被封在湖眉整整五千年。”

“五千年?!”

叶深深小声惊呼,一瞬间,她想起了少紫站在崖边的身影。白衣翩飞,眼角带笑。他已经这样被关了五千年么…一个人,一面山崖,五千年呵…

玄歆讲了一个故事,那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要追溯到五千年以前:

五千年前还是个人与其他智慧的种族势均力敌的时代,狐族与人族,龙族成了当时世上最为繁盛的种族。上天有令,则其善而令其位列仙班。三族之中,尤以狐族最为聪慧,上天本有意栽培狐族为世上地仙。只是龙族不服,举兵攻打狐族,人族为了世间太平安生,无奈之下也参与了争斗。

传闻当时狐族有个骁勇善战的奇才,法力超群,一人足以挡千人,行军作战万夫莫当。龙族太子亲自领兵也大败,最后局面完全倒向了狐族。

却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个奇才忽然发了疯,不但不乘胜追击,反而尽力阻挠争斗。随后狐族好不容易赢来的优势又一点一滴失去了。最后的战争,这个奇才居然临阵倒戈,在两军交战的战场上朝龙族领兵的太子跪了下去,磕头认错。顿时士气大伤,狐族惨败。不仅如此,还连累了当时的狐王以及六大长老也纷纷战死。

堂堂奇才变做了叛徒,成了狐族的千古罪人,人人得而诛之。当时狐族有个青年俊才,设法制服了叛徒,保存了狐族奄奄仅存的势力,隐居到了湖眉山。

狐族打败,龙族却意外地没有斩草除根,而是退回了东海之滨。上天感悟争斗无意,故封了人族首领为仙。龙族元气大伤,退回东海,狐族便在湖眉休养生息。

“玄歆啊,你第一次说那么多话嘿嘿。”

不用说,无聊得打哈欠的声音自然是出自已经昏昏欲睡的叶深深。

漫长的狐狸族妖怪成长史她可没兴趣,她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干嘛还去管人家是什么东西变的啊。

“你…”玄歆好不容易和颜悦色一点点的脸又沉了下来。

“嘿嘿,我认真听了的啦,可这跟少紫有什么关系?”

“叛徒实在太强,狐族灭他不掉,便把他的七魂六魄逼出一半入轮回,还有一半就封印在湖眉山上。七千年了,没想到残存的魂魄居然还渐渐有了实体,便是你见到的——少紫。”

叶深深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闷闷地说了句:“他…被关了那么久啊。”

五千年的关押,是个正常人都会崩溃疯掉,少紫他…

“你…咳咳…”

玄歆似乎是被她对少紫的同情气得不轻,一时气息不调咳得喘不过气,才恢复点的脸色又苍白了起来。叶深深看得心惊,赶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把他手里的瓷瓶拿了过来,掀开盖子就想往他嘴里灌。哪里知道玄歆却一把把她推开了。

“玄歆,不管怎么样,你总得先治好伤再说啊…”

“他是狐族的千古罪人,我的命岂会用他来救!”玄歆盯着她,像是要把她身上刺穿一个洞,他说,“你知不知道…”

“你管他是不是罪人,先保住自家小命要紧嘛~”她嘿嘿一笑,又递了上去。

啪——

瓷瓶被玄歆一把夺过砸到了地上,碎了一地,淡红色的液体融进了泥土里,只有瓷瓶的碎片在正午的太阳底下泛着光芒,刺痛人的眼。他的神色决绝,好像从来都没有过解药,没有过希望。

叶深深懵了,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手足无措。望着地上的碎片,她想起了这两天的日夜兼程,想起了手上脚上在沼泽地里划破的伤口,想起了被少紫掐着脖子的时候那种窒息感和一次次体力到达极限的时候那种仿佛一躺下就再也醒不来的感觉。

“玄歆,你混蛋!”

她鼻子发酸,眼里却满是怒火。还从来没有这么委屈过,这就好像是你捧了一颗心跌得浑身是伤还乐呵呵地跑到人家面前送给人家,人家却说你这颗心路上摔脏了,老子不稀罕。

玄歆干脆别开了头不再看她,自然也没有看到她气得几乎发抖的模样。

“混蛋,早知道你不稀罕,我就不该糟蹋自己的性命给你找解药!你不喝就不喝,我才不会跪着求你爱惜自己清高的命!小的我贱命一条忙得很,保重!”

什么祭祀,什么天灯,什么狐族狗族猫族,她叶深深从来就不是那烂好人的料,她不干了!

既然人家都不肯领情,她再留着也没什么意思。话一说完,叶深深转身就跑,托来来回回跑了许多次的福,这桃泽的路她早就熟悉得七七八八。

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躲进了云里,桃泽桃花烂漫一望无际。或许是因为气过头了拐错了路,她大气都不喘地在桃林里面跑了很久也没有见到熟悉的出口。周围的景色依旧是桃林无边,只是越往前走她却越心慌,不知道走了多久猛然回头,来时的路早就辨认不出来,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全是桃花,看得人惊心动魄,一种恐惧从指尖开始向上蔓延。

桃花潭边,玄歆沉默了许久都没有听见叶深深的声响,骤然回头。

“叶深深!”

四周寂然一片,连虫鸣鸟叫都没有,潭水在阳光底下泛着波光,碧草青青。

——你走了?

地上瓷瓶的碎片还在,他慢慢俯下身捡了起来,忽然想起了她临别的话,她说这是她拼着性命取来的东西,只可惜被他一时气愤砸碎在了地上。

“他是狐族的千古罪人,我的命岂会用他来救,”他轻声重复了一遍刚才未说完的话,“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

然而无论如何,她已经不在了。他还有半句话她注定听不到。

风骤起,乌云蔽日,整个桃泽霎时阴暗了下来。玄歆忽而有些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