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雅回身,重重点头:“对,杯酒泯恩仇,几句口角而已,这才显得你心胸宽阔,走吧,不蹭白不蹭!”

听了她的话,莫如凡突然觉得自己的心眼比芝麻粒还小。

柳月相依,碧水柔波,还是那一派美丽景色,还是那菜瓜二人各立一边挑着灯。未到湖畔边,文雅已噼里啪啦的上下扇呼起来,想抱怨又觉得不够厚道,吃人家的嘴软,小王爷喜欢搞气氛,吃白食的就配合一下吧。

正与雪玄随意聊天的乔初远见莫如凡和文雅并肩而来,并未惊讶,方才听得秦伟的回报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起身笑道:“莫兄。”

莫如凡也不尴尬,商场打滚多年,变脸伪装是拿手好戏,见他客气,便也一脸坦然的抱拳:“乔公子,在下不请自来,不知是否唐突?”

“在下正欲差人去请莫兄呢,哪有唐突一说,快请坐!文雅姑娘请坐!”

虚言说得流利至极,两人都不提昨夜冲突之事,文雅不禁摇头叹息,这官场上的人和商场上的人怎么都这么虚伪呢?

雪玄背对太平湖坐着,文雅挑在他对面坐下,仍躲开目光,轻声打了个招呼:“嗨,下午禅课教了么?”

听他答“教了”,便也没有下文接上,立即转移注意力,看着桌上又摆了许多式样精美的菜肴,疑惑道:“乔公子,这是村里人做出来的菜?”

乔初道:“友人相聚,村菜未免粗糙了些,早间遣人去优州订的,有斋有荤,投宿那家的阿嫂帮忙热了热。”

莫如凡瞧着那菜式,淡道:“不知是从哪家酒楼订的?”

乔初笑了:“莫兄好眼力,正是染绿楼。”

莫如凡自得一笑,听文雅呼道:“好啊,染绿楼的菜好吃。”笑意又抿深了些。

乔初持壶挨杯倒酒,文雅忙捂:“我不喝了,昨天喝多了头疼。”

“今日这酒你喝了绝对不会头疼,”乔初晃晃酒壶,“京城百年佳酿丹青,清爽香冽,不会上头。”

文雅嗔道:“有好酒不拿出来,你昨天给我喝的什么?”

“哈哈哈。”乔初一笑了之,没有作答,只道:“不饮酒岂不辜负这良辰美景,少喝几杯罢。”

文雅没坚持,实是想尝尝这古代百年佳酿什么滋味,除雪玄外,三人皆倒了满杯,举起又客气了几句废话,便共同一饮而尽。

见文雅闭眼皱眉半晌,乔初又替她倒了一杯,雪玄有些担心:“文雅,一杯也罢。”

文雅倏地展眉,长呼一口气:“好酒!”

乔初和莫如凡瞧着她夸张的样子都笑起来,三人便动筷开吃,雪玄一句关心未得回应,默默噤了声。

乔初自然不会冷落了他,与莫如凡哈哈几句后,便挑起些佛门话题询问雪玄,两人就经文种类探讨起来。

文雅边吃边偷瞄他们,举筷倾向莫如凡,小声道:“今日老和尚要把雪玄带走,是乔初将他留了下来。”

莫如凡端着杯子遮在嘴边,低道:“雪玄危险了。”

“啊?”文雅一惊,又向他凑了凑,“怎么危险?你知道什么?”

莫如凡挑挑眉毛:“我什么也不知道,但你想他一个普通和尚为何能引来这么多人关心,其中定有阴谋。”

那两人不知说到了什么,正在笑。莫如凡瞥了他们一眼,附在文雅耳边道:“无缘无故对你笑的人,一定要小心防范,很可能是笑面虎。”

文雅嘻嘻笑:“背后说人闲话的是坏心狼。”

莫如凡面色一凛:“你不信我说的?你觉得他是好人?”

“信。”文雅眯眼,“你和他两人,我自然相信你,因为咱们是一个阶层的人。”

莫如凡微笑颔首:“他是哪个阶层?”

“贵族阶层,”文雅反附上他的耳边,极微声道:“他是一个小王爷。”

莫如凡猛地一惊,“小王爷?”

这两人亲密的交头接耳早入了那两人的眼,嘴上探讨着佛经,都有些心不在焉,眼光扫过去数次,却只见他俩咬耳朵咬得起劲。

乔初率先中断谈话,哈哈一笑举杯道:“莫兄,敬你一杯!”

两人倏地分开坐直,莫如凡与他端杯饮尽,乔初满上再向文雅:“敬文先生。”

文雅听他称呼先生,乐得爽快喝下,道:“乔公子在京城是不是也常请朋友吃饭?还玩些别的吗?”

乔初道:“京城繁华,消遣自然比这处多得多,平日与友人除了浅酌几杯外,我最喜欢的便是赛马。”

“赛马?”文雅眼睛闪亮,“京城还有赛马场?”

“不错,迎风策马草场很是爽快!”

文雅作憧憬状,“我喜欢骑马,不过只骑过短圈,若有一日让我也迎风策马一回就好了。”

乔初看着她无限向往的样子,笑道:“那有何难,你跟我回京,我带你去骑个痛快!”

此话一出,雪玄先呛咳了一声,莫如凡面上黑气又起。乔初将他二人反应扫入眼中,淡淡一笑,根本没有掩饰的打算,径直向文雅道:“你昨夜应承今日给我答案,能说了么?”

莫如凡立刻望向文雅,雪玄不知他们有何纠结,怔怔盯着二人,目光转得缓慢。

文雅低头拨弄着酒杯,唇噙浅笑,轻道:“为何我觉得你像个纨绔子弟?”

乔初一动下巴:“何意?”

文雅一巴掌拍向手背,挪开看了看,道:“就是在外面花天酒地惯了的公子哥,花完了还不想负责任的那种人?”

莫如凡险些没憋住笑出声来,强忍着,忍的颊侧酒窝十分明显,心中松了一口不知何时提上来的气,暗自赞叹:孺子可教也!

乔初眼光闪烁,抿唇半晌道:“你是这样看我?意思便是…”

话音未落,忽听书院方向传来呼唤:“文雅!文先生!”

四人一并向那处看去,见林郁之拎着袍子吭哧吭哧跑了过来,文雅起身:“院长,怎么了?”

林郁之一一拱手:“扰了你们相聚,院中有事须文雅回去一趟。”说着冲她道:“走!”

文雅不知出了什么事,茫然四顾,听乔初道:“去吧,我等你。”

跟了林郁之回行,赶紧询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林郁之回头瞄了一眼,低道:“慧明大师院中候你。”

文雅大惊:“他没走?”

湖畔四人宴(下)

惊疑不定踏入书院,林郁之将文雅领进侧厢,那是他的房间,黑咕隆咚的竟没有点灯。月光从窗间透进,依稀可辨桌前立着瘦小身形,隐藏在暗影下的脸看不清表情,一双眼眸闪闪发亮,光溜的脑门告知了主人身份,不是和尚又能是谁呢?

林郁之没有说话,拍了拍文雅肩膀,退出屋子,没有关门。

文雅猜不透他为何去而复返,更猜不透他寻自己的意图,在黑暗中两人这样莫名其妙的站着未免有些尴尬,于是先施礼招呼:“慧明大师,不知寻我有何指教?”

苍然沉声道:“文施主见老衲回转是否觉得奇怪?”

文雅心想,他问出这话来定是知道自己早间有偷听行为,掩饰没有必要,便径直道:“是,大师不是已经回梵音寺了吗?”

忧心忡忡的一声叹息,暴露了慧明此刻不平静的心情,“老衲走不得,却又不得不走。”

没头没尾的话,文雅听不明白,只好“噢”一声,不至冷场。

光脑门向月色里挪动一步,离文雅更近了些,他压低声音:“见文施主穿着打扮,言行举止便知你家乡并非无机。”

“呃,”文雅承认,“我家乡确实不在这处,离无机很远。”

“老衲的家乡也不在这处。”

“噢,原来您也不是无机人。”文雅忍笑,怎么说到家乡上去了,老和尚想搞外乡人联谊会?

“老衲时时刻刻都想着有一日能重返故土。”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充满感情的一句话让文雅懵了,故土能有多远?回便回了,为何还要时时刻刻想着呢?脑中不知怎的冒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眨巴眼想了半晌,呐然道:“既然想家便回去看看好了。”

“回…不去。”老和尚言语中的痛苦遗憾一览无遗。文雅却突然精神起来,瞪大眼睛,猛地向前走了一步,结巴道:“您…您…您不会也是穿越来的吧?”

老和尚摇摇头:“未曾听过穿越国,老衲故土乃风华国,多年前是无机的邻邦。”

其实未存希望,自然也谈不上破灭,文雅暗笑自己异想天开,接话道:“原来就是邻国,那为何不能回去呢?”

慧明缓缓踱到窗前,仰脸看向那轮淡雅弯月,沉重道:“国破家亡,君殁臣散,王土四分,百姓流离。”

文雅听懂了,原来他的家乡风华已经亡国,难怪老和尚这么痛苦,颠沛到无机国来当了和尚,纵然成为国师,辅佐的却是别国君王,始终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滋味不会好受。理解的点点头:“您一定很委屈。”

慧明面无表情良久未语,月亮看不穿他心中所想,文雅自然更看不穿,想不通他思乡为何要把自己找来,难道就是因为同是外乡人?陪在一边默默站着,文雅的心绪早跑回了太平湖畔,那几个家伙会不会不等自己把酒菜全吃光了?

“文施主。”慧明终于说话,“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情?”

文雅微怔:“何事?”

慧明倏地转过身来,眼睛精光四射,张口便道:“雪玄对你有意!”

文雅蓦地倒退了一步,呆滞半晌,不敢相信老和尚会说出这话,原先断言自己喜欢雪玄,现在又说雪玄对自己有意,他怎么专窥人隐秘心思呢?趁结舌嗯啊一阵的功夫,脑子飞快转了转,既而嘿嘿笑起来:“您就别试探我了,我早说了我心上人不是雪玄。”

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故慧明脸上的一丝苦笑也看得清楚,听他道:“你根本不是云王的人,几次插手阻拦老衲管制雪玄,皆因你也对他有情。”

文雅突然有些烦躁,老和尚倒是有劲,走了又回,特意把自己叫来就是为了训斥,为了让自己离那人远一点,不要坏了他的修行,不要挡了他成佛的路!

瞬间冷了语气:“大师,您不用说了,我不会给您再添麻烦,也不会再与雪玄有什么交集,您要把他带走就带走,他不走我也不会再去找他,我以前有些莽撞,做了些冲撞佛祖的事情,好在雪玄定力高强,根本对我不屑一顾,我得教训了!”

说着话,鼻子不禁一酸,为了避开他,自己整整睡了一天,目光只要与他交错,就觉剜心剜肝的疼痛,他的眉眼神态多看一眼,就觉绝望凄惶缠住心身。怪只怪自己不懂收敛,明知爱错仍放任情感沉沦,在他强大的色戒面前,凡女微情犹如尘末。清醒、抽身、冷漠是一个多么艰难的过程,文雅努力着,但这可望而不可及的心上人,为何还要出现在她面前,为何还要给她折磨!

颓然转身:“如果您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那您可以放心了,我没资格成为他的绊脚石,您在梵音寺里对我说过的话都是对的…我醒悟了。”

文雅说罢想走,却听慧明急唤:“且慢,老衲并非此意。”

“那您到底想说什么?”文雅的好心情已经没了,失落感溢满胸间。

慧明顿了顿,一连叹了两声气,仿佛终于下定决定似的开口道:“文施主你也不必强辩,老衲阅人无数,你二人的心思一看便知,雪玄与你…唉,毕竟是年轻人。不过你冷静聪明,足智多谋,非一般女子能比,连小王爷也对你另眼相看,正因如此,老衲才想恳请文施主帮一个忙!”

文雅脸红之余不由得皱眉,老和尚是神仙啊,乔初有心他也知道?难道…杀人眼光扫向门边那一直没有离去的鬼祟身影,又是他说的!

听慧明又道:“小王爷对雪玄似有猜疑,老衲猜他迟迟不动手的原因便是不能确定雪玄身份,若是雪玄落入云王手中,必会毁了他!”

文雅听得一个“毁”字惊诧莫名,所谓身份…雪玄果然还有蹊跷,并不只是一个普通和尚那么简单,禁不住出口问道:“雪玄究竟是何人?”

慧明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回答,半晌自顾低声道:“老衲趁这段日子去办一件重要的事情,文施主,叫你来便是想请你帮这个忙…”

树摇影动,风拂窗棂,屋内一老一少两人窃窃私语,林郁之不停来回走动着望风,夜渐渐深了。

远见一人朝书院走来,林郁之忙趴上门边低叫:“有人来了。”

两人打住话头,彼此对望良久,文雅深呼吸数次方才平复心情,无力道:“这太离奇了,我真是不能相信。”

“老衲以佛之名起誓,无半句虚言。”

文雅瞥他一眼:“大师凭什么认为我会帮忙?”

“你会得到你想得到的。”高僧说话一向高深。

文雅轻笑摇头:“若您指的是雪玄,那您就错了。我帮忙,只是因为您说的故事很刺激,很合我胃口,当然更是因为…我原本已想这么做了,他人很不错啊,他老爹有什么阴谋诡计的我不想管,但是他呢,我且替您观望着吧,丑话说在前头,我一无武功二无计谋,若出了事,不能怪我。”

慧明微笑,坚持道:“你帮忙,是因为你对雪玄有情,老衲相信你能做到。”

“文姑娘!文姑娘!”跑腿的秦伟高声嚷嚷着进院来,“公子差我来看看,你在哪儿?”

文雅迈步便要出门,蓦地又回头低道:“我怎么觉得您是为了除掉我,而推我进火坑?”

“不信老衲,亦不信雪玄么?阿弥陀佛!”慧明后退数步,隐入床边帐后。

文雅出了门,冲秦伟招手:“好了,这就去!”见林郁之还在门边靠着,凑过去小声问道:“您也是风华国的人?”

“呃?”林郁之一愣当口,文雅已摇头离去:“特务,卧底,无间道!好戏好戏。”

回到太平湖畔,月上中天,男人们居然一个都没走。乔初和莫如凡还在推杯换盏,雪玄兀自望着太平湖出神。

“我回来啦!”文雅嘻嘻笑着跑过去,坐上原位摸起筷子,“啊!没菜了!”

雪玄听到她的声音立刻回头,莫如凡放下酒杯,怨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文雅戳了戳盘子,冲乔初嘟嘴:“我不过帮林院长眷了份书文,你们就把菜全吃光了,一点也不给我剩!”

乔初笑着扶了扶额头:“你知道你去了多久?再不回来,我便要被莫兄灌醉了。”

莫如凡问话不得回应,反见她撒娇似的跟乔初说话,心里一闷,抄起酒壶又给乔初倒了满杯:“好酒怎能浪费,乔公子既然带了四壶来,我们就不醉不归!”

乔初连连摆手:“真的不能再喝了,莫兄酒量之高,我甘拜下风。”

“我陪你喝。”文雅兴致高涨,“我菜也没吃上,酒再不喝几杯,今日可就亏了。”说着端杯伸到莫如凡眼前,“给我倒一杯。”

莫如凡怄她一眼:“喝醉了可别发疯。”

文雅嘿嘿傻笑:“你们喝了三壶,我还没发挥呢,一阵就叫你趴下!”

莫如凡看她逞能的样子,脸上浅涡一现,心情又好了些,便替她斟上酒,对碰了一个。喝完道:“好了,都不喝了,一会儿跟我回家,让净然奶奶给你做点吃的。”

“不用了,被林院长差使一通肚子也不饿了,你们喝好就散了吧。”文雅抹抹嘴,眼睛不抬,“雪玄吃饱了么?”

雪玄精神一振,整整一晚,她终于注意到了自己,颔首道:“饱了。”

“饱了就回去睡觉吧,你不是熬夜的人。”文雅声音淡淡,听不出半分情绪。

被下了驱逐令,雪玄却并没有不高兴,只因她最后一句状似关心。听话起身告辞,眼波飘在文雅身上,她却始终不与他对视。

看着雪玄离去,莫如凡也站起身:“那就散了,今日酒喝得十分痛快,多谢乔公子款待。”

乔初抱拳:“朋友开心就好。”

莫如凡拍拍文雅:“走吧,我送你回院。”

文雅一撇嘴:“两步路还送什么呀,你先回去吧。”

莫如凡一怔:“你呢?”

文雅持筷不停的戳盘子,叮叮戳出节奏来,漫不经心道:“我再坐一会儿,我现在还不想睡觉。”

乔初接道:“我也不想睡觉,不如我陪你坐一会儿?”

文雅嗔道:“我不要人陪,自己坐不行么?”

乔初眉语目笑,“自己坐自然可以,不过你答应我的事…”

莫如凡滞在那处,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听他二人说话仿如打情骂俏,心头无名火种被酒精催着冒出了火星。

文雅又道:“没想好,明天答你。”

乔初假意愕然:“怎能一推再推?”

文雅哼道:“我欠你银子么?你不想等便不要等,若你让我今日答,答出你不喜的话,你可不要怨我。”

乔初不作声了,想起之前她的话意,果真有拒绝苗头,默了半晌道:“明天?”

文雅白眼:“也许后天。”

乔初低下头,闷笑一声,“文雅…你总是让人觉得很不一样。”

文雅突然沉了脸色,冷道:“不一样?我有趣是吧,公子哥少见我这样的,觉得很新鲜?”

“呃…”乔初不明白她为何变脸,“我不是这个意思。”

文雅瞄一眼莫如凡缓和的脸色,也不管乔初跌不跌面子,继续讽道:“我明白的,京城里的漂亮姑娘看多了,总会审美疲劳,再看山村野丫头,也蛮有趣的。”

乔初一惯镇定懒散的表情有了丝变化,口气也紧张起来:“我从没有这样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