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人包围住的那个黑衣女子手中持着一柄长刀,长刀飞舞,她一刀刀砍向身周红衣人,奈何武功太差,丝毫不是对方敌手,落败受伤只是转眼间事。钟春髻呆呆的看着这场面,显然那黑衣人身受重伤,否则岂会让如此一群三角猫的角色欺负到如此地步?只要她不救、只要她不出手相救,这两人不消片刻就尸横在地,而她——而她针刺唐俪辞的事、她那自私丑陋的心事就再也没人知道——

“当”的一声,那黑衣蒙面女子长刀落地,红衣人一脚将她踢翻在地,就待当场刺死。而有人已爬上树去,一刀刀砍向黑衣人攀住的那根树枝。眼见此景,钟春髻一咬牙,手腕一翻,剑光直奔身侧与她一同前来的林逋。林逋浑然没有想到会有如此一剑,“扑”的一声长剑贯胸而入,震惊诧异的回过头来,只见与他同来的紫衣少女收剑而起,头也不回的驾马而去,梅花儿快蹄如飞,刹那已不见了踪影!

为什么?林逋张大嘴巴,仰天倒下,她为什么……天旋地转之前,他突然明白——因为她想见死不救、而在场唯一知道她见死不救的人只有自己,所以她杀人灭口。

好狠的女子……

正当林逋昏死过去之时,树林中也有人叹了口气,“好狠的女人。”随这一声叹息,那群红衣人纷纷倒退,林中树叶纷飞,片片伤人见血,“啊”的几声惨叫,那些被树叶划开几道浮伤的红衣人突然倒地而毙,竟是刹那间中了剧毒,其余红衣人眼见形势古怪,不约而同发一声喊,掉头狂奔而去。

“春园小聚浮生意,今年又少去年人。唉……想要随心所欲的过日子,真是难、难、难,很难,难到连走到大和尚寺庙背后,也会看到有人杀人放火……阿弥陀佛。”树林之中走出一位手挥羽扇的少年人,脸型圆润,双颊绯红,穿着一身黄袍,手中那柄羽扇却是火红的羽毛。黄衣红扇,加之晕红的脸色,似笑非笑轻浮的神色,来人满身都是喜气,却也满身都是光彩夺目,无论是谁站在他身旁都没有他光芒耀眼。

“你是谁?”从地上爬起的那名黑衣蒙面女子低沉的问,听那声音却似很老。黄衣人挥扇还礼,“在下姓方,草字平斋,绰号‘无忧无虑’,平生少做好事,救人还是第一桩。”那黑衣女子跃起身来将悬在空中的黑衣人抱下地来,“你救了我们,真是多谢你啦!”方平斋道,“不必客气,马有失蹄、人有错手、方平斋也会偶尔救人。”那黑衣女子道,“那你想要我们怎么报答你?”黄衣红扇方平斋哈哈一笑,“如果你们俩肯把蒙面纱取下来给我看上一眼,就算是报答我了。”那黑衣女子却道,“我不要。”

这黑帽蒙面的男子自然是柳眼,而这武功极差的蒙面女子便是玉团儿了。她本不愿离开森林,但柳眼说能治她怪病的药物必须使用茶叶、葡萄籽、月见草、紫苏籽等等东西炼就,为了炼药,两人不得不从大山里出来。而出来之后,那一路上盗窃之事自然是这两人所为,玉团儿心思单纯一派天真,柳眼言出令下她便出门偷盗,虽然心里觉得不对,但也没有太过愧疚之意,毕竟她偷得不多、又都偷得是大户人家。而邀请名医前来就诊更是理所当然,玉团儿的罕世奇症令不少大夫啧啧称奇,流连忘返,但无论是哪家名医却都治不好这早衰之症。就这么一路北上,渐渐到了苏州,倒也平安无事,今日突然被一群红衣人围攻,听前因后果却是不久前被玉团儿偷盗过的一户人家雇来出气的杀手。这等人若在柳眼当年自是吹一口气吓也吓死了他们,但虎落平阳,今天如果没有方平斋突如其来插入一脚,两人非死不可。

“你不要?”方平斋红扇一飘,“那就是说——你在诱惑我非看不可了。”地上林逋生死不明,他却只一心一意要看两人的真面目,果然是视人命如草芥。黑衣女子犹豫了一下,“你要是把地上那人也救了,我就给你看。”方平斋嗯了一声,“那人又不是我杀的。”黑衣女子道,“你再不救他他就会死了。”方平斋不以为意,却听柳眼冷冷的道,“谅他也救不活。”他顿时哎呀一声,笑道,“方平斋无所不通无所不会,救这么区区一个书生有什么困难?困难的是你这句激将并不能激到我。”他那红艳艳的羽扇又挥了两三下,“这样吧,我不看你的脸,我要看他的脸,只要他把面纱自己撩起来,让我看个清楚,我就把地上这人带走。”

黑衣玉团儿推了柳眼一下,柳眼撩起面纱,冷冷的看着这位“无忧无虑”方平斋。方平斋果然哎呀一声,却是面露笑意,“好汉子,我敬你三分,地上这个人我带走了。”他将地上的林逋提起,黄影一晃,已不见了踪影。

“他为什么非要看我们的脸?”玉团儿很困惑,“我们便是因为长得不好看才蒙面,他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看?”柳眼淡淡的道,“因为这人喜欢出风头,越是正常人不做的事他偏偏要做,大家都以为他应该这样,他就偏偏要那样。刚才他出手救人不是因为他善良,是他看见钟春髻见死不救,他就偏偏要救,你明白么?”玉团儿点了点头,“他以为你不相信他会守信救人,所以他偏偏要守信、偏偏要救人。”柳眼冷冷的道,“我的确不相信他会守信,他救不救人我也不关心,要死的又不是我。”玉团儿却道,“但如果没有你那样说话,他肯定是不肯救人的啦!”柳眼眼睛一闭,淡淡的道,“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现在快离开这里,这不是什么好地方。”玉团儿将他背在背上,快步往山林深处奔去,“刚才那位紫色裙子的姐姐为什么要杀人呢?明明她和那书生是同路的。”柳眼仍是淡淡的道,“她?她是个极端自私、又爱做梦的女人,不过她会杀人灭口,真是出了我的意料,了不起啊了不起,雪线子教的好徒弟。”玉团儿仍问,“她为什么要杀人灭口?”柳眼今日出乎意料的有耐心,仍是淡淡的答,“因为她是白道江湖女侠,今日见死不救的事一旦传扬出去,她就无法在江湖中立足了。”玉团儿又问,“她为什么不救你?”柳眼道,“她做了一件伤天害理的事,世上没几人知道,其他人不会说,她怕我说出去。”玉团儿道,“这也是杀人灭口啊……她究竟做过几件坏事?”柳眼冷冷的笑,“人只消做过一件坏事,自己又不想承认,就要做上千万件坏事来遮掩……”

说话之间,两人已奔入洞庭东山深处,只见满目茶树杂各色果树而生,越行入深处越闻芳香扑鼻,沁人心脾,吸入肺中就似人全身都轻了。玉团儿在一处山泉前停下,“你身上的伤还痛吗?”柳眼不答,玉团儿将他轻轻放下,揭开他的盖头黑帽,以泉水轻擦他脸上的伤疤,经她这么多天耐心照顾,柳眼脸上的伤口已经渐渐痊愈,狰狞可怖的疤痕和疤痕边缘雪白细腻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望之越发触目惊心。看着他冷漠的神色,玉团儿心情突然不好了,“你为什么不理我?”柳眼冷冷的看她,仍然不答。她顿了一顿,“你……你从前长得好看的时候,肯定有很多人喜欢你、关心你,是不是?”过了一阵,依然没有回答,玉团儿怒道,“你为什么不理我?我长得不好看,我关心你照顾你你就不希罕吗?”

“如果是我求你的,你关心照顾我,我当然希罕。”柳眼冷冷的道,“是你自己要关心照顾我,又要生气我不希罕,我为何要希罕?莫名其妙。”玉团儿怔了一怔,自己呆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你自己的命,你也不希罕吗?”柳眼道,“不希罕。”玉团儿默默坐在一边,托腮看着他,“我真是不明白,你是一个坏得不得了的大恶人,却没有什么大的志向,连自己的命都不希罕,那你希罕什么?为什么要带我从山里出来呢?”

“我一生只有一件事、只恨一个人,除此之外,毫无意义。”柳眼索然道,“带你从山里出来,是为了炼药。”玉团儿低声问,“你为什么要为我炼药?”不知为何,她心里突然泛起了一股寒意,对柳眼即将开口之言怀有一种莫明的恐惧。柳眼淡淡的道,“因为这种药是一种新药,虽然可以救你的命,我却不知道吃下去以后会对身体产生什么其他影响。”玉团儿怒道,“你就是拿我试药!你、你、你……我娘当我是宝贝,最珍惜我,你却拿我来试药!”柳眼冷冷的看着她,“反正你都快要死了,如果没有我救你,你也活不过明年此时。”玉团儿为之语塞气馁,呆呆的看着柳眼,实在不知该拿这人怎么办,这人真是坏到骨子里去了,但她总是……总是……觉得……不能离他而去、也不能杀了他。

“哎呀呀,我又打搅美人美事了,来得真不是时候,但我又来了。”茶林里一声笑,黄衣飘拂,红扇轻摇,刚才离去的那名少年人牵着一匹白马,马上背着昏迷不醒的林逋,赫然又出现在柳眼和玉团儿身后,“我对你们两个实在很有兴趣,罢了罢了,舍不得离开,只好大胆上前攀交情,看在刚才我救了你们两条命的份上,可以把你身边的石头让给我坐一下吗?”

“方平斋。”玉团儿睁大眼睛,“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们?”方平斋笑道,“因为我很无聊,你们两人很有趣,并且——我虽然救了这个人的命,但是我不想照顾他。”玉团儿一眼望去,只见林逋胸口的伤已被包扎,白色绷带上涂满一些鲜黄色的粉末,不知方平斋用了什么药物,但林逋脸色转红,呼吸均匀,伤势已经稳定。柳眼淡淡看了一眼方平斋,方平斋嘴露微笑,红扇摇晃,“你叫什么名字?”柳眼淡淡的道,“我为何要告诉你?”方平斋端坐在他面前另外一块大石上,“哎呀!名字是称呼,你不告诉我,难道你要我叫你阿猫或者阿狗,小红或者小蓝么?”柳眼道,“那是你的事。”

“嗯——你的声音非常好听,是我听过最好听的男人的声音,你旁边那位是我听过最难听的女人的声音,我的耳朵很利。”方平斋用红扇敲了敲自己的耳朵,“既然你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你又穿的是黑色衣服,我就叫你小黑,而你旁边这位,我就叫她小白。”玉团儿仍在关心马背上的林逋,闻言道,“我叫玉团儿。”方平斋充耳不闻,谈笑风生,“小白,把马背上那位先生放下来,他身受重伤再在马背上颠簸,很快又要死了。”玉团儿轻轻把林逋抱下,让他平躺在地上,“我叫玉团儿。”

“黑兄,我能不能冒昧问下,你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惨绝人寰的事,又是什么人如此有创意和耐心,把你弄成这种模样?哎呀呀,我的心实在好奇、很好奇、好奇得完全睡不着呀。”方平斋摇头道,“我实在万分佩服把你弄成这样的那个人。”柳眼不理不睬,玉团儿却道,“天都没黑,你怎么会好奇得睡不着?”方平斋道,“呃——有人规定一定要天黑才能睡觉吗?”玉团儿怔了一怔,“那说得也是。”方平斋转向柳眼,“我刚才听见,你说你一生只有一件事、只恨一个人,如果你告诉我好听的故事,让我无聊的人生多一点点趣味,我就替你去杀让你怨恨的那个人,这项交易很划算哦,如何?”柳眼淡淡的道,“哦?你能千里杀人么?”方平斋红扇一挥,哈哈一笑,“不能但也差不多了,世上方平斋做不到的事,只怕还没有。”柳眼道,“把我弄成这样的人,叫沈郎魂。”

方平斋怔了一怔,“这样就完了?”柳眼淡淡的道,“完了。”方平斋道,“他为什么要把你伤成这样?你原来是怎样一个人?讲故事要有头有尾,断章取义最没人品、没道德了。”柳眼闭上眼睛,“等你杀完了人,我再讲给你听。”方平斋摇了摇头,红扇背后轻扇,“顽固、冷漠、偏执、怨恨、自私、不相信人——你真是十全十美。”听到这里,玉团儿本来对这黄衣人很是讨厌,却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方平斋哈的一声笑,“我的话一向很精辟,不用太感动。黑兄不肯和我说话,小白,告诉我你们两个到洞庭东山灵源寺来做什么?说不定我心情太好,就会帮你。”

“我们到东山来采茶炼药。”玉团儿照实说,“我得了一种怪病,他说能从茶叶里炼出一种药物治我的病。”方平斋哦了一声,兴趣大增,“用茶叶炼药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趣有趣,你们两个果然很有趣,那我们现在即刻搭一间茅草屋,以免晚上风凉水冷。”他说干就干,一句话说完,人已窜进树林,只听林中枝叶之声,他已开始动手折断树枝,用来搭茅屋。玉团儿和柳眼面面相觑,柳眼眼神漠然,无论方平斋有多古怪他都似乎不以为意,玉团儿却是奇怪之极——世上怎会有这种人?别人要炼药,他却搭茅草屋搭得比谁都高兴?

黄昏很快过去,在夜晚降临之前,方平斋已经手脚麻利的搭了一间简易的茅屋,动作熟练之极,就如他已搭过千百间一模一样的茅屋一般。玉团儿一边帮忙一边问,方平斋却说他一辈子从来没有搭过茅屋。不管他有没有搭过,总之星月满天的时候,柳眼、玉团儿、林逋和方平斋已躺在那茅草屋里睡觉了。鼻里嗅着茶林淡雅的香气,而听潺潺的水声,四人闭目睡去,虽是荒郊野外,却居然感觉静谧平和,都睡得非常安稳。

第二天清晨,林逋缓缓睁开眼睛,一时间只觉头昏眼花,浑然不知身在何处,呆了好半晌才想起昨日突如其来的一剑,虽说和钟春髻相交不深,但这剑委实令他有些伤心。他以真心待人,却得到如此回报,那位貌美如花的紫衣少女竟然出手如此狠辣,世人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真真是人心难测。再过片刻,他骤然看到一把红艳艳的羽扇在自己面前飘来荡去,一张圆润红晕的少年人的脸正在自己眼前,只听他道,“恭喜早起,你还没死,不必怀疑。”林逋张开了嘴只是喘气,半句话说不出来,黄衣红扇人一拂衣袖,“耶——你不必说话,我也不爱听你说话,你安静我清净,你我各得所需,岂不是很好?”

林逋满腹疑惑的躺着看他,这人究竟是谁?昨天到底是发生了些什么事?他年纪虽轻,见识却广,心知遇上奇人,处境危险,便不再说话。目光转动,只见身处之地是一个茅屋,身下也非被褥,而是树叶石块铺成的草窝,身旁一位黑衣人盘膝而坐,面罩黑帽,看不见面目,另一位黑衣女子却在搅拌浆土,似乎要烧制什么巨大的器皿。而那位黄衣红扇人高坐一旁,看得绕有兴味,“哈哈,烧一口一人高的陶缸,采百斤茶叶,只为炼一颗药丸,真是浪费人力金钱的壮举,不看可惜了。”

玉团儿卖力的搅拌泥浆,要烧制诺大的陶缸,必须有砖窑,没有砖窑这陶罐不知要怎么烧制?林逋心里诧异,那黑帽蒙面人手中握着一截竹管,注意力却在竹管上,右手拿着一柄银色小刀,正在竹管上轻刻,似乎要挖出几个洞来。林逋心念一动:他在做笛子?

“抱元守一,全心专注,感觉动作熟练之后手腕、肩部、腰力的变化,等泥水快干、黏土能塑造成形之时,再来叫我。”柳眼不看玉团儿搅拌泥浆,却冷冷的道。方平斋笑道,“哈哈,如果你只是要可塑之泥,刚才放水的时候放少一些不就完了?难道人家不是天仙绝色,你就丝毫不怜香惜玉么?可叹可叹,男人真是可怜的生物。”林逋心道可怜的明明是这位姑娘,却听方平斋自己接下去大笑道,“哈哈,这位躺着的一定很奇怪为什么男人真是可怜的生物?因为世上男人太多,而天仙绝色太少,哎呀僧多粥少很可怜哦。”玉团儿却道,“我知道他在教我练功夫,搅拌泥浆并不难,不要紧的。”她在树林中挖掘了一个大坑,拔去上面的杂草,直挖到露出地下的黏土,然后灌入清水,以一截儿臂粗细的树枝搅拌泥浆。柳眼要她将清泉水灌满大坑,却又要她搅拌得泥水能塑造成形,分明是刁难,她也不生气。

这位蒙面女子心底纯善,看起来不是坏人,如果她不是恶人,为什么要和两个看起来就不像好人的人同路?林逋神智昏昏,正在思索,突听一声清脆,几声笛音掠空而起,顿时他心神一震,一颗心狂奔不已,竟不受自己控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他即刻昏死过去。方平斋哎呀一声跳了起来,脸色微变,“你——哈哈,好妙的笛音!好奇妙的人!好奇异奥妙的音杀!黑兄你——留的好一手绝技,让小弟我大大的吃惊了。”

柳眼手中竹笛略略离唇,淡淡看了方平斋一眼,“好说。”方平斋手按心口,“这一声震动我的心口,黑兄既然你已断脚毁容,留这一手绝技称霸武林也没有什么意思,不如传给了我,我替你称霸天下,杀人盈野,弥消你心头之恨如何?”他含笑而言,玉团儿蓦然转头,抗议之言尚未开口,却听柳眼冷冷的道,“哈!如果我心情好,说不定就会传你。”方平斋笑容满面,红扇挥舞,“哎呀呀,言下之意,就是从此时此刻开始,我就要费尽心思讨好你拥戴你尊重你保护你爱慕你将你当成天上的月亮水里的仙子手心的珍珠热锅里的鸭子,只怕一不小心你会长了翅膀飞了?”

柳眼眼睛微闭,“随便你。”方平斋摇头叹道,“好冷漠的人,真不知道要拿什么东西才能撼动你那颗冷漠、残忍、目空一切却又莫名其妙的石头心了,真是难题难题。”他一边说难题,一边站了起来,走到林逋身边探了一眼,“好端端一名江淮名士,风流潇洒的黄贤先生,就要死在你冷漠残忍、目空一切却又莫名其妙的笛声下,你难道没有一点惋惜之心?说你这人铁石心肠,真是冷漠残忍、目空一切……”他还待说下去,柳眼举笛在唇,略略一吹,一声轻啸让方平斋即刻住嘴。玉团儿不耐烦的道,“你这人真是罗嗦死了,快把这位先生救活过来,他都快要死了,你还在旁边探头探脑,你自己才是铁石心肠。”方平斋唉的一声,手按心口,摇头晃脑,“爱上一样东西,就是要为它付出所有,方平斋啊方平斋,对老大你最有温柔与耐心,所以——还是乖乖听话吧。”言下一扬指点中林逋几处穴道,一掌抵住他后心为他推宫过血,再喂了他一粒药丸。

“我饿啦。”玉团儿搅拌泥浆,过了片刻突然道,“方平斋你去打猎。”方平斋救了林逋第二次之后,老老实实依靠在茅屋里闭目养神,不再多话,此刻啊了一声,笑如春风,“自然,老大要吃饭,我这个打下手的即刻去办,放心,我这个人除了不通音律之外,煎炒煮炸样样皆通,是世上罕见的妙铲奇才。”玉团儿道,“煎炒煮炸?可是晚上我们要烧烤啊,用不上锅铲。”方平斋咳嗽一声,“耶——烧烤是超乎煎炒煮炸的上层厨艺,对煎炒煮炸我是‘皆通’,对烧烤我是‘精通’,晚上你们就会吃到绝世罕见的美味,美味到知道自己从前吃过的都是垃圾、是次品、甚至是废品。”玉团儿道,“你很罗嗦啦!快去吧。”方平斋叹了口气,红扇一拍额头,起身离开,自言自语,“我的风流妙趣还是第一次如此不受欢迎,真是令人欣慰的新经验、平心静气,我要欣慰、欣慰。”

未过多时,方平斋提着两只野鸡悠悠返回,却听柳眼横笛而吹,吹的不知是什么曲子,夜风吹来,他遮脸的黑帽猎猎而飘,看不见神色,只听满腔凄厉,如鬼如魅、如泣如诉,一声声追忆、一声声悲凉、一声声空断肠。玉团儿仍在搅拌泥浆,侧耳听着,似是叹了口气。林逋心中却生出淡泊之意,只觉人生一世而已,活得如此辛苦又何必?怀有如此强烈的感情,执着着放不开的东西,痛苦悲伤的难道不是自己?百年之后谁又记得这些?人都会死,天地仍是这片天地,短短人生的恩怨情愁那是何等狭隘渺小,何苦执着?“一池春水绿于苔,水上花枝竹间开。芳草得时依旧长,文禽无事等闲来。”他轻轻吟了两句诗,闭目养神,不再说话。

“哦……哈哈。”方平斋提着野鸡进门,“我听到——”玉团儿不耐烦的挥挥手,打断他的话,“我不要听,你说起来没完没了,去杀鸡,我来生火。”方平斋以手掩口,“啊……”虽然不是第一个人说他罗嗦,却是第一个人、并且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很丑的女人开口打断他的话,真是没面子没人品没天理没天良没可奈何啊!他摇了摇头,爱上别人押箱底的东西,总是命苦、命比黄连拌苦瓜还苦。

“唐公子,碧落宫传来一封书信。”邵延屏手持一封书信,轻敲唐俪辞的房门。前几日阿谁母子已经启程离去,前往洛阳,邵延屏派了几名剑会女弟子护送前去,目前平安无事。而阿谁去后,唐俪辞经过七八日静养,伤势已经无碍,万窍斋听闻主人重伤,各种疗伤圣药、千奇百怪价值连城的防身辟邪之物源源不断送上善锋堂,虽然万窍斋非江湖派门,气势却是压得邵延屏有些抬不起头来。但比之万窍斋的殷勤关切,国丈府却是悄无声息,仿佛唐俪辞不是国丈府的义子一般。

“书信?”唐俪辞倚在床上,白色绸裳珍珠为饰,天气仍有些热,但季节已渐入秋,他的衣领袖角缀有轻柔细密的白色貂绒,衬以明珠,更是精致秀雅。床榻被褥甚至桌椅餐盘也都统统换了新的,此时他倚在一张梨花木贴皮瑞兽花卉床上,拥着一床雪白无暇轻薄温暖的蚕丝织被,桌子是小八角嵌贝绘花鸟太师茶几,桌上搁着紫檀三镶玉如意,放的酒壶是犀角貔貅纹梨形壶。虽然唐俪辞的神色谈吐与房里没有这些东西时并无不同,但每次邵延屏踏入这个房间心头总有无形的压力,皇帝的龙床锦榻锦衣玉食只怕也不过如此而已吧。

“碧落宫传来的书信,内容如何我还没看。”邵延屏将一封刚刚由快马送来的书信递给唐俪辞,“此信想必不是宛郁月旦所写,哈哈。”唐俪辞放下手里卷着的那本《三字经》,拆开书信慢慢的看,信上字迹娟秀整洁,但他看得极慢。邵延屏探头过去已看了两三遍唐俪辞还没看完,过了好一会儿,唐俪辞收起书信,微微一笑,“好云山之战不见红姑娘的踪迹,原来身在碧落宫。”邵延屏大皱其眉,“她求宛郁月旦救柳眼,说风流店中另有阴谋,但此女外表柔弱心性刁滑,她说的话十句只怕不能信得一两句,宛郁月旦是真的要帮她救人么?”唐俪辞道,“就算没有红姑娘上门求救,宛郁月旦一样要找柳眼的下落,现在江湖之中谁不在找柳眼的下落?找到柳眼才能找到猩鬼九心丸的解药,有解药才能救命。”他挺身下床,“红姑娘找上碧落宫,除了希望得到柳眼的消息之外,我想多半另有目的。宛郁月旦寄信给我,是提醒我局面出现了新的变化。”

“另有目的?什么目的?暗杀宛郁月旦?”邵延屏耸了耸肩,“就凭她一个娇滴滴不会武功的小姑娘……”唐俪辞侧身看了他一眼,“也许,真的是。”邵延屏叹了口气,“真的么?你若反驳我说决不可能,我倒还安心些。”唐俪辞自身后紫檀柜中取出一个杂丝水晶盆,盆里有洗净的水果若干,并且这些水果形状颜色怪异,邵延屏前所未见,他将果盘放在桌上,“这是异国他乡远道而来的水果,滋味虽不如何,但有养生之效,请用。”邵延屏伸手拿了一个咬了口,滋味倒还香甜,“你以为那位红姑娘当真会暗杀宛郁月旦?”

“碧落宫和剑会合围风流店的局面已很明显,如果柳眼当真被人找到,难道碧落宫和剑会真的有可能饶他不死?”唐俪辞微笑道,“退一步说,就算我并无杀人之心,但天下皆以为其人不可活——这种局面一旦形成,柳眼绝无生机。所以要救柳眼,要先破除这种合围之势,再令天下大乱,人人自危,柳眼就有活下去的契机和缝隙。为了他这一线生机,红姑娘选择杀宛郁月旦也在情理之中,但宛郁月旦何许人也?他必定也很清楚关键所在,红姑娘心计过人,她会如何做,我还真猜不出来。”邵延屏口嚼水果,含含糊糊的道,“那关于信里所说的风流店内讧之事,有几成可信?”唐俪辞道,“十成。”邵延屏吓了一跳,唐俪辞白衣绒袖,略略倚在镏金人物花卉橱上的神色既是慵懒、又是秀丽、更是笑意盎然,“邵先生见过宛郁月旦本人没有?”邵延屏道,“自然见过。”唐俪辞轻轻一笑,“那你会在宛郁月旦面前说谎么?”邵延屏道,“不会。”唐俪辞衣袖略拂,洗骨银镯在他雪白的袖间摇晃,衬托得衣裳分外的白,“那便是了,红姑娘聪明绝顶,在这种事上绝对不会做得比你差的。”邵延屏不以为意,哈哈一笑,“说的也是,关于那封信上提到的风流店幕后主使,唐公子可有腹案?”唐俪辞唇角微勾,“我……”他欲言又止,轻咳了一声,“此事言之尚早,徒乱人意,妄自猜测只会让剑会人心惶惶,不谈也罢。”邵延屏连连点头,“好不容易击败风流店,若是提出主谋未死,只怕谁也无法接受,你我心知就好。”唐俪辞颔首,邵延屏转身正要离开,突然道,“对了,桃姑娘给了我一个锦囊,说是她向白马寺方丈求来的,要我转交给你。”唐俪辞眉头微蹙,随即一扬,“锦囊?”邵延屏从怀里取出一个桃红色绣有并蒂莲花的小小锦囊,脸上泛起一丝鬼祟的微笑,“我当这位姑娘对普珠有点意思,原来她对你也——哈哈……”他将锦囊放在桌上,“先走了,你慢慢看。”

洛阳白马寺……唐俪辞打开锦囊,锦囊中没有一字半句,却是一束黑色长发,嗅之,没有半点气味。真是耐人寻味的好礼物,他眼帘微垂,神思流转,将锦囊弃在桌上,拂袖出门。

水雾弥漫,善锋堂景色如仙,一人平肩缓步,徐徐走过唐俪辞房外,两名剑会弟子在走廊路过,见人都行了一礼,“普珠上师。”普珠微一点头,龙行虎步而过。剑会弟子赞道,“上师果然如传闻,虽然不落发不受戒,却是堂堂正正的佛门高僧,看到他我总像看到活生生的罗汉。”另一人连连点头,“唐公子温文尔雅、智计出众,普珠上师武功高强、精研佛法,成大侠、董长老等人也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剑会现在实力强劲,前所未有啊。”

“邵先生。”邵延屏将信笺交给唐俪辞之后,负手在自己花园里溜达游玩,享受难得的清闲,尚未吐得两口大气,普珠推门而入,听他那一成不变的沉稳声调,邵延屏就有叹气的冲动,回身微笑,“普珠上师,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了?”普珠平静的道,“没有,只是此间事情已了,我想应该向剑会辞行,返回少林寺了。”邵延屏啊了一声,“听说少林近来要召开大会,解决方丈之位悬而未决之事,你可是为这件事回去?”普珠颔首,“少林即将召开一月大会,全寺大字辈和普字辈的僧侣共计三十八人参加武功与佛理的比试,各人各展所长,由全寺僧侣选择一人作为方丈。”邵延屏噫了一声,“那岂不是变成比武斗嘴大会?哪个武功高强、舌灿莲花,哪个就能成为少林方丈?”普珠摇了摇头,淡淡的道,“比武论道只为各展所长,胜败并不重要,全寺僧侣也不会以胜败取之。”邵延屏道,“少林寺的想法真是超凡脱俗,就不知有几人有你这样的觉悟……啊,得罪得罪,上师灵台清明,当不会计较我无心之言。对了,那位桃姑娘呢?”他问道,“可是随你一起走?”

普珠微微一怔,“她自来处来,往去处去,我乃出家之人,无意决定他人去留。”邵延屏道,“哈哈,说的也是。少林寺若有普珠上师为方丈,是少林之幸。”普珠淡淡的道,“哈!只要是静心修业、虔心向佛之人,无论谁做主持,有何不同?”他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转身而去,背影挺拔,步履庄严,一步步若钟声鸣、若莲花开,佛在心间。

少林寺要开大会选方丈,看来近期江湖的焦点,不会在风流店与中原剑会,而要在少林寺了,届时前去旁观的武林人想必数以千计。邵延屏心思盘算到时能否找个借口去看热闹,有诺大热闹而看不到,岂非暴殄天物?

而此时此刻,西方桃房中,一人踏门而入,她正要出门,一只手横过门框,将她拦在门内。西方桃退后一步,那人前进一步,仍是横袖在门,袖口雪白绒毛,秀丽的微笑丝毫看不出其人十来天之前曾经身受重伤,正是唐俪辞。西方桃明眸流转,“不知唐公子突然前来所为何事?”唐俪辞道,“来谢桃姑娘赠锦囊之情。”西方桃盈盈一笑,“唐公子客气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唐俪辞出手如电一把将她右手扣在墙上,欺身直进,一张秀丽的脸庞赫然压近,他双眸凝笑,脸泛桃花,本是温柔多情的眉眼,凑得如此近看却是有些妖邪可怖,“你把他藏在哪里?”

西方桃骤然被他扣在墙上,并不震惊畏惧、也不生气,仍是浅笑盈盈,“唐公子在说什么,恕我听不懂。”唐俪辞红唇上勾,却并不是在笑,使那微微一勾显得诡异非常,“普珠不在,只有你我二人,再演下去未免落于二流了。”西方桃嫣然一笑,“你真是行事出人意料,能和唐公子为敌、为友,都令人不枉此生。你问我将那人藏在哪里——我却想知道你以为——那束头发是谁的?”她仰头迎着唐俪辞的目光,眼波流转,娇柔无限。唐俪辞扣住她的右手顺墙缓缓下拉,一个人右手抬高反背在墙,被人往下压落,若是常人早已疼痛难当,再拉下去必定肩头脱臼,但西方桃神色自若,满面春风,丝毫不以为意——于是右手被直拉至腰后,唐俪辞的气息扑面而来,扣人在墙的姿势,变成了搂人入怀的相拥。

只是肩头软骨被翻转了整整半圈,除了当事两人,谁也瞧不出来。唐俪辞对这等暧昧姿势丝毫不以为意,俯身越发靠近,张口欲答之时,红唇微动,触及了西方桃的左耳,“头发是你的头发,人么……你将池云藏在哪里?”西方桃只觉左耳酥麻,半张脸都红了起来,咬唇吃吃的笑,“哎呀你……你真是……你怎知是池云?为何不问你那天生内媚秀骨无双的阿谁姑娘?我看你对她是用情至深,怎么却凉薄如此?”唐俪辞低声的笑,震动她的耳廓,“你如果能确定我对她‘用情至深’,就不会擒拿池云,不是么?毕竟生擒阿谁比生擒池云容易得多。”西方桃叹道,“我的确不知你对她‘用情至深’究竟是真情还是做戏,如果你是做戏给我看,我贸然出手拿人,万一你排下计策让邵延屏做黄雀,我岂不是白白杀人么?”她俏眼流波,双颊红晕,“但池云却必定是你重要的人,看你今天如此,就知道我没错。”

“让他孤身一人去追沈郎魂和柳眼,的确是我失策。”唐俪辞柔声道,“我那时心烦意乱,忘了还有你这头失心疯的人妖在身后,导致他落单被擒,这完全是我的过失——”他以额头与她相贴,一股真气自眉心印堂直透西方桃脑中,“说,你把他藏在哪里?”西方桃浅笑嫣然,运气回抵,两人俱是惊世骇人的内力修为,都是偏激怪异的左道邪功,就在两人额头紧贴的分毫之地冲击、相撞、回流,如此斗法惊险之处远胜于手掌相抵,稍微不慎便是真气爆脑而亡。但看唐俪辞和西方桃揽腰交颈,贴额而笑,怎知其中杀机毕露,凶险异常?只听西方桃柔声道,“换功大法好烈的真气,真是了不起得很,你之所得远胜柳眼,难怪几次三番他都斗不过你……想知道池云在哪里?可以……你杀了邵延屏,我就告诉你他在哪里……”

唐俪辞浅笑,真力更是澎湃而出,烈若炎刀,“哈!我杀了邵延屏,你就可以化身中原剑会之主了么?要中原剑会认‘女子’为主,可是非常困难。”西方桃化解他一派无前的烈焰之力,却显得游刃有余,“举世无双的谋略,妙不可言的一步棋,岂能事事让你猜到。”唐俪辞道,“万一我不去杀邵延屏,却杀了普珠呢?”此言一出,西方桃内息微乱,显然是吃了一惊,唐俪辞顿占上风,西方桃脸色转白,烈阳真力震得她头昏目眩,双耳疼痛异常,“你——”唐俪辞柔声道,“普珠正要回去参加少林方丈大会,以他的才识、武功、佛学根基,被选为方丈想必不难,再加上你为他稍微铺路,少林普珠得方丈是十拿九稳。而你已在他身上花费许多功夫,等他当上方丈号令少林,你那温柔情网一收,他突然发现人生无你不可,情根深种回头已晚,方丈之身犯下大错,就算普珠真是现世罗汉肉身菩萨,也逃不出你指掌之间。少林寺就是你入主中原剑会一大强援,我是不是神机妙算,料事如神呢?”

“你……你真是令人意外得很,像你这样风流美貌心思狠毒的伪君子,为什么非要和我作对?如果是你助我,世上事无不简单容易得多,你不这样觉得么?”西方桃凝神运气,渐渐将唐俪辞的烈阳真力抵住,“你我虽非一类人,却相差不远。”唐俪辞露齿一笑,“我为什么要和你作对?这天下苍生本来与我无干——但是你——你收留柳眼教他武功、你要他炼制猩鬼九心丸陷他于万劫不复、你让他当风流店主人让他成为江湖众矢之的、然后你让他在好云山大败让他沦为丧家之犬!阿眼心思简单脾气顽固,他不懂他这一步一步的不归路是你一早为他安排,他也许根本不会恨你只会恨我——你说我为什么要和你作对?”他唇齿轻张,咬住西方桃的左耳,“嗯……”

“别咬……”西方桃轻笑,“哎呀,得罪也已经得罪了,无可奈何。”她的内力并非刚阳之力,但也非阴冷,自成一派,与唐俪辞传来的真气相抵并不势弱,究竟修为如何,难以猜测。“普珠对我重要得很,莫要发狠说要杀人,这样吧,我也不要你杀邵延屏,我告诉你他在哪里——三天之内,你若不能把他救出来,那便不能怪我了。”唐俪辞的牙齿放开,唇齿却仍在她耳上,触耳酥麻温热仍在,气息更是动人心魄,“他在哪里?”

“此去向北三十里,西风园茶花树下,有一处地牢。”西方桃满脸红霞,左耳温热,连左手都酸软无力,水汪汪的眼睛轻轻瞟了唐俪辞一眼,“唐公子调情的手段当真是……让我佩服得很。”唐俪辞微微一笑,放开她的右手,缓缓抬头,顺势一捋她的下巴,飘然而去。

他手指柔腻而有力,西方桃倚墙站着,轻抚自己的脸,脸上的娇红渐渐消失。这人和柳眼不同,柳眼不过凭着先天相貌和性格的优势,能令女子倾心,而他……深谙自己身上每一处优点,动则有效,绝不做无意义之举,所谓调情圣手不过如此。看来对唐俪辞,万万不能使用美人计,西方桃轻轻一笑,真是只刁滑狠毒的白毛狐狸,让人有些无从下手啊。

走廊之外,普珠刚刚走过,他没瞧见西方桃屋里两人相依相偎,揽腰吻耳的热烈场面,在不久后路过的成缊袍却是看见了。

十七 三天之内

洞庭东山。

茶林深处。

“为什么要考验我能不能一手飞百叶?小白,我无限怀疑是黑兄没有耐心等你去采茶,又想到我这个不要钱不化缘不叫苦不喊累不还嘴不后悔的未来弟子不用可惜,所以叫我替你采茶啊。”方平斋手挥红扇,“幸好我是万事皆通无所不能的方平斋,区区手飞百叶,雕虫小技,虽然江湖上少有人能练成,但是……”玉团儿双手拍在黏土捏就的巨大胚罐上,凝神运气,欲以烈阳之力将黏土烧为陶罐。此法已经被方平斋反复批判了十来次,说就算江湖一流高手,苦练刚阳之力数十年的前辈高人也未必能拍土成陶,玉团儿这样一个根基浅薄的小姑娘,就算在这里拍上三十年也造不出一个陶罐。但柳眼充耳不闻,玉团儿拍坏一个胚罐,他就叫她推倒重来,到如今已是第八个胚罐了。听闻方平斋滔滔不绝,自吹自擂,玉团儿打断他的话,“什么叫手飞百叶?”

“手飞百叶,就是以掌中的气劲、暗器、兵器、流水、火焰、树叶等等,任何东西皆可,一手对外扬出很小的动作,就能从百步之外一棵大树上打下整整一百片树叶来。”方平斋坐在茅屋最阴凉的一个角落,红扇对玉团儿一挥一指,“也就是你苦练三十年也练不成的一门奇功,而对我——那就是举手之劳。”柳眼坐在一旁,淡淡的道,“既然是举手之劳,你就多举几下,采回百斤茶叶来。”方平斋红扇一背,“我实在很好奇,你要那么多茶叶干什么?她又不是牛又不是羊又不是驴子更不是骡子,要炼一颗药给她,需要将百斤茶叶炼百斤草木灰么?”柳眼闭上眼睛,“既然不懂,就不要多问。”方平斋连连摇头,“耶,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你不告诉我原因,我可是会睡不着的。我睡不着说不定夜里就会在外面吟诗作对,长啸高歌,以发泄心中的不安。”柳眼淡淡的道,“你确定要听?”方平斋颔首点头,“要听一定要听,非听不可。”柳眼道,“茶叶,尤其是新鲜的绿茶含有大量多酚类化合物,可以利用层析的方法分离提纯,然后我就获得一系列酚羟基。经过一个非常复杂的公式,综合其他的东西,我可以得到FTIs。”方平斋红扇挥舞,“为什么你说的每个字我都听懂,但你说的话我却听不懂?‘阿福踢爱死’是什么东西?”柳眼冷冷的道,“FTIs就是farnesyl转移酶抑制剂。”方平斋奇道:“罚你转移没一只鸡?‘阿福踢爱死’就是‘罚你转移没一只鸡’?哈哈,原来她的病只要吃一只鸡就会好,那你我何必在这里采茶?去再捉两只野鸡,让她一个人吃下去,病就好了。”柳眼不去理他,闭目养神,FTIs可以治疗儿童早衰症,修饰发生错误的蛋白,让早衰的细胞恢复常态,这就是玉团儿的救命药。在这种时代要制备FTIs是非常困难的,但如果他不尝试,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救她。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方平斋仍在一旁闲坐,并不去采茶。玉团儿蒙面黑纱飘动,第九个胚罐又将失败,她浑身汗流浃背,黑色的衣裙紧紧贴在背后,勾勒出美好的曲线。活着当真有这么重要?千百年后,你照旧是无人相识的荒尸一具,谁也不会记得你、谁也不会怀念你,不求活得轰轰烈烈的人,曾经活着与不曾活过,其实没有什么差别,但……虽然他想得到这许多,为何仍要救她,连他自己都不明白。

林逋昏昏沉沉的躺在地上,他的伤口虽然被敷上上好的金疮药,但毕竟是被利刃入胸,不过两日就发起高烧来,此时伤口发炎,全身高热,已一脚踏入鬼门关。静了很久,柳眼低低的道,“他死了没有?”方平斋道,“没有,但是快了。”柳眼道,“把他抱过来。”方平斋道,“抱过去也是死,不抱也是死,所以我不抱,这个人我又不认识,又不是我杀的,我很抱歉说实话说死话说不吉利的话,但事实就是如此。”柳眼低沉的道,“他不会死。”方平斋嗯了一声,站了起来转了个圈,黄衣飞扬,兴致勃勃,“你说他不会死我一定说他会死,如果没有我和你抬杠岂不是显不出你这位旷世神医救死扶伤的手段?嗯……他伤得这么重又身无武功,结果一定会死。”

“玉团儿。”柳眼低声道,“去树林里拾一些青色发霉的果子回来。”玉团儿应声而去,未过多时,拾了十来个发霉的果子,兜在裙摆中带了回来。柳眼从果子中选了一个,乃是一种爬蔓的甜瓜,在瓜上发霉处仔细查看,只见那霉上挂着几滴金黄色的水珠,他小心翼翼将那金黄色水珠取下,要玉团儿仔细敷在林逋胸口伤处。方平斋诧异的看他,这金黄色的水滴难道是疗伤圣药?区区微不足道的几滴水珠,又能如何了?

但事情大出方平斋意料之外,那几滴水珠滴落伤口,林逋的伤竟出乎意料的快速痊愈起来,之后每日玉团儿都寻获几个发霉的果子,经柳眼辨认之后,取出金黄色水珠,为林逋敷上。一个月之后,奄奄一息的林逋居然精神振作,能够起身行走了。柳眼此人不是大夫,不会诊脉看病,更不会针灸推拿,但何者能制为药、何药能治何病,他了如指掌,如此精通药理而非医术的人,方平斋平生仅见。

一个月时间过去,玉团儿仍旧未炼成那个陶罐,但身法武功却已进步不少。林逋伤势将愈,这下提出,他在东山不远处有处房产,邀请三人到他家中暂住,至于这一人高的大缸,他会设法购买,也不必玉团儿如此辛苦。柳眼没有拒绝,当下四人离开茶林,动身前往林逋在东山的房产。

山中日月自古长,柳眼自此深居林逋家中,为玉团儿炼药。他炼药初成,却不知道这几天江湖风涌浪急,发生了数件大事,而其中最大的一件,就是有人宣称知道柳眼的下落——并且,如果有人能请少林寺未来方丈向他磕三个响头,并为他作诗一首,他就告诉那人柳眼的下落。

柳眼隐居洞庭东山茶林的同时,唐俪辞却从好云山上下来了。

他上好云山的时候,是余负人轻裘马车,千里迢迢送上来的,并且池云沈郎魂左右为护,邵延屏成缊袍等人坐堂相迎,何等轰轰烈烈。他从好云山上下来却是踏着月色,在夜深人静、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刻,越墙而出,直奔好云山北方。

好云山北去三十里地,是一座荒无人烟的大山,在深夜之中更显阴森可怖。就算是白天要在这一座大山之中找到所谓“西风园”已是很难,何况夜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唐俪辞一身华丽的软绸白衣,足踏云纹鞋,负袖望着眼前这座黑压压的大山。

“西风园茶花树下,有一处地牢。”

这是一个提示,也是一个陷阱,但他不得不来。就像上次他闯进菩提谷飘零眉苑,吃尽苦头去找方周的尸体,这一次,计策仍是一样的计策,而他也仍旧来了。

唐俪辞负袖仰望眼前的大山,看了一阵子,往前踏了一步,身形一起,正要往前奔去。身后突然有人道,“唐……唐俪辞……”唐俪辞脚步一顿,“你实在不该跟着我。”他身后那人摇了摇头,“你要到哪里去?”月光之下,这人青衣空手,脸色苍白,但神色还算镇定,却是余负人。唐俪辞回身微微一笑,“我出来走走。”柔和的月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其人眉目如画,更显风神如玉。

余负人道,“出来走走,未免也走得太远,你的伤……”他说到“你的伤”三字,整张脸突然胀得通红,青筋爆起,过了好一会儿才苦涩的接下去,“你的伤尚未痊愈,不宜走这么远。”唐俪辞见他神色怪异,眼角上飘,挑起了一丝笑意,缓步走了回来,伸手一拍他的肩,“余少侠……”余负人入耳这三个字几乎惊跳起来,唐俪辞目中含笑越发明显,“这几天心情好么?”余负人苦笑,不知该如何回答,却见唐俪辞缓缓伸出手来,食指微抬,掠起他一缕头发,柔声道,“你欠我一条命……”月光之下,这张秀丽至极的红唇突然说出这句话来,结结实实的把余负人吓了一跳,浑身上下起了一阵寒意,心中对这人怀有的愧疚悔恨突然之间化为疑惑不安,竟一时呆在当场。唐俪辞一笑转身,“回去吧,你情绪未定,又未带兵器,深更半夜在荒山野岭四处乱闯,若是遇到了危险,你要如何应付?”他白衣素素,就待踏入黑暗之中。

余负人站在当地,不知是该留下还是离开,突地忍不住道,“你……你深更半夜,在荒山野岭到处乱闯,究竟在做什么?”唐俪辞本已一脚踏入林中,闻言又退了一步,似有些无可奈何,“以你的聪明智慧,难道不明白有些事不该问?”余负人沉默了一阵,深深吸了口气,“你可是在冒险?”唐俪辞微微一笑,“不错。”余负人道,“为了什么?”唐俪辞叹了口气,温和的看着他,“看来你是不肯回去,罢了罢了,若是把你打昏在地,我又怕不知被谁劫去。有人告诉我池云落单被擒,就关在这座山里,三天之内要是救不出来,就会有性命之忧。”余负人吃了一惊,“什么……池云被擒?谁给的消息?是真是假?”唐俪辞道,“多半是真。此地必然有诸多陷阱,要是消息走漏,剑会必定人心惶惶,妄自揣测是谁擒走池云,热血善良之辈又会到这里来自投罗网,说不定会有不少人妄死在里面,所以……”余负人道,“所以你才半夜三更,趁无人之时孤身前来救人。”唐俪辞微微一笑,“既然你不肯回去,那么……”他转身向前,“跟着我来吧。”

余负人陡觉热血上涌,池云被擒,唐俪辞孤身救人,他岂能不全力相助?“我——我欠你一条命,”他沉声道,“今夜之事,余负人拼死也要救池云出困!”唐俪辞人在前面,也不知他听到没有,白影一晃,已踏入了山林之中。余负人紧跟在后,不消片刻,月光被树冠遮去,树林之中真正难以视物,幸好两人内力精纯,才能顺利行走。林里夜寐的鸟雀呀呀惊飞,还有些不知名的动物也都悄悄避开,两人走出二三十丈,不得已唐俪辞引燃怀中碧笑火,提在手中用以照明,只见这树林荒凉原始,满地断树、藤蔓、蛛网、苔藓、还有些形状古怪的虫蛇在灯下缓缓爬行,似根本没有路。但在荒凉之极的林间却有人以朱砂为记,在树干上、大石上、藤蔓上画了几处箭头,鲜红朱砂,夜中灯下观来,就像凝血一样,触目惊心。

“看这箭头所指,似乎是一路向山顶走去。”余负人低声问,“跟着走吗?”唐俪辞往四周看了看,“这是些什么东西?”箭头所画的树干、大石等等上都攀爬着一些古怪的藤蔓,藤蔓纤细,枝叶卷曲,火光下看来似乎枝叶都是黑色,在藤蔓上生长着一些紫黑色的浆果。唐俪辞拾起一块石头往那箭头上一掷,只听扑的一声轻响,石子震动藤蔓,那紫黑色浆果突然裂开,自裂口处飘出少许黑色烟雾。余负人和唐俪辞双双屏息,但仍嗅到一股淡淡的甜香,这浆果显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两人身形一起,远远避开箭头之处,跃上树梢。

“西风园茶花树下,有一处地牢。”唐俪辞低声自语,仰头望月,这座山迎向西风的方向,在东方,而茶花……必须日照,那就是在山的阳坡。余负人闻言眉头一扬,“那应该是在阳坡,你为何不往阳坡去?”唐俪辞眉头微蹙,阳坡、阳坡……“我……”余负人往前一步,“怎么?”唐俪辞衣袖轻挥,“没什么,走吧。”

余负人看了唐俪辞一眼,有些奇怪,西风园茶花树下,分明在阳坡,他为何不往阳坡去?唐俪辞眼前却是闪过菩提谷中,写着方周名字的墓碑,那块充满阳光的雪白沙地,开满奇异的花朵,那块布满墓碑的寂静坟地,就在阳坡。阳坡……阳坡灿烂的阳光下,如血的奇异藤蔓,盛开着雪白的花朵,碎裂腐败的尸身、寄生在尸身上的各种蛆虫,也就在那明媚的阳光之下扭动……空气中掺杂着恶臭和芬芳的气味……“咯啦”一声轻响,唐俪辞足下一顿,余负人吃了一惊,凝神观顾四面八方,却不见有敌人出现,心中一凛:他是怎么了?

“换了是你,你会在阳坡设下什么埋伏?”唐俪辞一顿之后,步履加快,往阳坡奔去,雪白颀长的身影,在夜间似是从容自若。余负人跟随其后,身形亦是卓然不群,“我……或许会列出重兵,在前往阳坡的路上拦截你,将你截杀在半途之上。”唐俪辞负袖在后,微微一笑,“哈!你不擅心机。”余负人道,“如果是你,你会如何?”唐俪辞轻描淡写的道,“我会先杀了池云,擒抓数十名人质震慑来人,令他不敢轻举妄动,不能尽展所长,然后在通向地牢的沿途撒下毒药布下毒蛇,列出手中最强战力,把守每一个入口,在地牢底下埋下数百斤炸药。等来人穿过毒药毒蛇,打过车轮战,如果还侥幸未死到达地牢,必已是身心俱疲,再看到池云的尸体,必定大受打击,然后——”余负人听得冷汗淋淋而下,“然后?”唐俪辞淡淡的道,“然后我胁持部分人质离去,再引爆地牢底下的炸药,将整座山头连同山上的男男女女、花花草草一起夷为平地,炸得干干净净,寸草不生。”余负人张口结舌,骇然道,“你……你……”唐俪辞微微一笑,“我什么?”余负人苦笑道,“你怎能想出如此恶毒的计策?”唐俪辞道,“要杀人,自然就要做得彻底。”余负人越发苦笑,但你是想出如此恶毒的计策对付你自己,如那生擒池云的敌人和你一样想法,你我岂有生还之望?而你既然想得到如此恶毒的计策,仍旧孤身一人前来,是你对自己太有信心、还是……你是……

你是为义之一字可以赴汤蹈火、杀身取义的人么?

余负人跟在唐俪辞身后,这人……实在不像。

余负人跟在唐俪辞身后,这人……实在不像。

阳坡转眼即到,两人沿山坡一步步登上。阳坡处的草木生长更为旺盛,两人劈藤萝向前,经过数处山涧,明月当空,眼前突然出现一处空地。“小心!”余负人伸手一拦唐俪辞,“五星之阵!”

只见这处空地本是一片密林,有人将树林齐齐砍去一片,只留下二尺来长的树桩,空地形作五星之行,一股淡雅宜人的芳香不知从何而来,随风四散。唐俪辞叹了口气,“何谓五星之阵?”余负人道,“此阵传自西域,听闻阵中奇诡莫测,变数横生,多年之前有许多江湖名侠葬身此阵,故而名声响亮,但也已销声匿迹江湖多年了。”唐俪辞道,“我不懂阵法。”余负人仍将他挡在身后,“我先为你一探虚实。”言下一跃上阵,五星木桩上霎时起了一阵微风,风中芬芳之气越发浓郁,却不见任何敌人的踪迹。

余负人心中微凛,这五星之阵传说纷纭,他也只是听师父说过,从未亲眼见过,阵中芳香之气究竟是什么?是有人藏身于此,还是什么奇特毒物?正在他凝神之间,陡然眼前五星之角火焰升起,刹那之间,他已身陷火海之中!哈的一声震喝,余负人纵身跃起,双袖扫起疾风,往五星正中、香气最盛之处扑去。唐俪辞人在阵外,眼眸微动,不对!只见五星阵中乍然冲起二丈来高的焰火,余负人往阵中双掌齐出,却是咯啦一声似有什么东西破裂,芳香之气大盛,被周围火焰引动,爆炸开来。余负人全身起火,随轰隆爆炸之气冲天飞起,唐俪辞如影随形,一把将余负人接住,随即横飞倒跃,离开五星之阵。

余负人身上的火焰随之袭灭,口角挂血,脸色苍白,这阵中的火焰并不厉害,厉害的是那瞬间爆破之力,震伤他的内腑。“唐公子……此阵不合五行,十分厉害……”唐俪辞探手入怀,取出一粒白色药片,塞入他口中,随即将一物按在余负人手心,“先给自己上药,坐到一边静坐调息。”余负人骇然,“你想做什么?”此阵如此厉害,难道他没有看见前车之鉴,又要孤身闯阵?唐俪辞微微一笑,“这是一个五芒星,从上顶到右下一笔画成为召唤术,召唤火之灵,中心五角之形为恶魔之门,其中囚禁恶魔。所以你往顶角走去,阵中起火,你往阵心冲去,它化为爆炸。五芒星以结束笔作准,右下为火、右上为水、左下为地、左上为风、上顶为灵,所以由左下起点画到顶点,为收式,可以出阵。”他跃上左上五星之角,足踏画星之途,果然平安无事走到对面顶点,随即返回,“如何?”

余负人惊喜交集,却是满腹疑窦,“但你不是说自己不懂阵法?此阵如此奇特,为何你却能了如指掌?”唐俪辞立足夜风之中,白衣猎猎,站得很近,在余负人眼中却是缥缈遥远,只听他道,“这不是阵法,这是一种传说。西域人相信这种图形能够防止妖魔鬼怪的侵犯,并且能将恶魔封印在五星的中心,所以流传广泛。五星的一角各自代表一种能力,而这个所谓‘阵法’,只不过在努力表现西域五星所表达的涵义。你闯入阵中,引发火焰之力,就告诉我五角所代表的方向,知道方向,就知道出路。”

余负人叹了口气,“若非你博学广识,大家在阵中乱闯,不免死在奇奇怪怪的机关之下。你却为何对西域传说如此了解?”唐俪辞唇角微勾,“你可以佩服我。”余负人一怔,突地洒然一笑,要说佩服、还当真起了那么一点佩服之意,低头看他按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是一方黄金雕龙的小盒,打开盒盖,里面是剩余的一些黑色药膏,当下涂抹在自己被火焰烧伤之处。片刻之后,余负人敷药完毕,盒中的药膏也已用完,唐俪辞随手一掷,将那价值不斐、精雕细琢的黄金龙盒丢在杂草从中,衣袖一背,“走吧。”

两人通过五星之阵,对岸是一条河流,河流之上有一座桥。

“轻易通过五星之阵,唐俪辞果然名不虚传。”一声长笑,一人手持双刀,自桥那端威风凛凛的走了过来,“在下‘七阳刀’贺兰泊,唐公子虽然风流潇洒,在下也很佩服公子威名,但今夜不能让公子从此通过,还请见谅。”这人方脸浓眉,身高八尺,相貌堂堂,却不是什么猥琐奸险之辈。

“贺兰泊,七阳刀威震一方,并非奸险小人,唐公子贵为中原剑会之客,亦是江湖中流砥柱,你深夜拦路,所为何事?”余负人朗声道,“看在剑会情面,请让路。”贺兰泊双刀交架,“我知道唐公子深夜上山,是为救人,为朋友能赴汤蹈火,贺某也是十分佩服,但事关无奈,今夜此路,却是不能让。”余负人眉头深蹙,“既然你知道唐公子前来救人,为何不让?”贺兰泊道,“我平生有一大敌,‘浮流鬼影’阴三魂,阴三魂杀我兄弟,毒我妻儿,夺我宝物,此仇不共戴天,现在此人被囚禁西风园茶花牢中,唐公子前去救人,必定破牢,牢中除了唐公子的朋友,尚有许多江湖恶霸、武林奸贼,一旦茶花牢破,祸害无穷,所以——”

余负人与唐俪辞相视一眼,唐俪辞微笑,“不知这茶花牢是何人所建、其中囚禁何人?”贺兰泊哈哈大笑,“茶花牢是前任江湖盟主江南丰当年所留,江湖中人敬他功业,故而一旦擒拿江湖要犯,多囚禁在茶花牢。茶花牢地点隐秘,本来少有人知,最近却不知为何,知晓的人突然增多,囚禁的人犯也是越来越多啊。”唐俪辞温和的道,“但池云必定不是茶花牢应当囚禁的江湖要犯,他被关入牢中,难道你们没有疑问?”贺兰泊摇头道,“看守茶花牢的人不是我,详情不知,我等只知受人通知,说唐公子近来会来劫狱,茶花牢能入不能出,一旦牢破,无可补救,所以虽然唐公子高风亮节在下深感钦佩,却不能为一人之失,让众多江湖要犯破牢而出。”他目中有愧疚之色,“池云之事我等会想办法处理,但今夜万万不能让唐公子破牢。”

唐俪辞的白衣在夜风中猎猎飘动,零落的银发在鬓边扬起,“那你能否告诉我,他现在如何了?”贺兰泊一怔,“这个……”池云人在茶花牢中,这件事他也是今日知情,究竟情况如何,他也不清楚,“池云究竟为何入牢,情况如何,我也不甚清楚,应当无事。”唐俪辞微微一笑,“无罪之人因何入牢、如何入牢、入牢之后情况如何?你一概不知,何以自居正义?这样暧昧不清的江湖公义,岂能让人心服?茶花牢中,还有多少如池云一般冤屈之人,你可知情?”他语调温文儒雅,平淡从容,却说得贺兰泊脸色微变,“这——”

余负人沉声道,“七阳刀让路!我不想和你动手。”贺兰泊双刀互撞,当的一声响,“贺某抱歉之至,如果你们非要闯路,只好得罪了。”余负人踏步向前,一身青衣虽受火焚有所破损,却仍是气度不凡,“那让我先领教斩鬼七阳刀了!”贺兰泊不再客套,双刀一前一后,掠地而来,刀刃破空之声响亮之极,显然在双刀之上功力深湛、非同一般。余负人足踏七星,他身上带伤,不待缠斗,一出手就是绝学,一掌“混元分象”往贺兰泊胸前拍去。双方一触之下,掌劲触及双刀,只听噼啪作响,似是冷刀插入了油锅一般。贺兰泊双刀挥舞,纵横开阔,气势磅礴,余负人这一掌却是连破双刀,只可惜掌力近胸而止,无法再往前一步伤敌。贺兰泊双刀急收,正待暗叫一声侥幸,余负人衣袖随掌而起,后发而致,轻飘飘拂中他胸口,贺兰泊一呆,大叫一声,口吐鲜血仰后就倒。

袖风落,余负人立在月下,却是卓然不群。唐俪辞“啪、啪”击掌两声,微微一笑,不再理睬倒地昏迷的贺兰泊,当先往桥后密林中闯去。余负人紧随其后,心下担忧——果然如唐俪辞所料,地牢里关的不止池云,尚有不计其数的江湖要犯,这些人就是那主谋的人质和把柄,今夜西风园茶花牢之会,实在是危险万分。茶花牢能破么?若是不能破、如何救人?若是破了、如何收场?生擒池云的究竟是谁、竟然能把人困在茶花牢中?

密林中亮起了两排火光,唐俪辞人在前面,“嗒”的一声轻响左足落在左边第一把火把之上,余负人一怔之下,跟着踏上右边火把,两人身形如电,只听一阵风声掠过,林中火把全熄,又复陷入一片黑暗。余负人估算自己总计踏灭二十三支火把,这火把插在地上,并无人看守,究竟是何用意?正在疑惑之间,前边乍现人影,翻飞纵横,为数不少,余负人提气就待出手,却是胸口一阵剧痛,方才内伤未愈,竟是真力不调。而耳边只听“啪啪”一连串微响,白影在黑暗之中似是转了几圈,人影顿时不动。唐俪辞一声轻笑,“走吧。”余负人跟在他身后走过,只见密林中十来个手持黑色短刀的黑衣人僵在当场,手中比划着各种奇异古怪的姿势,自是被人点了穴道。唐俪辞在踏灭火焰一瞬出手,打乱敌阵,竟能出手如此之快之准,令人难以想象。余负人额头冷汗淋淋,以唐俪辞的武功,自己能伤他一剑,更是难以想象。

“累了么?”唐俪辞右手在他肋下一托,带着他往前疾掠,余负人不甚通畅的内息骤然运转自如,纵跃之势也流畅起来,“不碍事。”唐俪辞托着他起落飞掠,不再说话,身形是少见利落敏捷。两人闯出未及百丈,骤然剑光闪烁,一剑自密林中当面劈来,怪的是剑势险峻,却无声无息。唐俪辞衣袖一拂,来剑受他袖风所挡,偏向一边,蓦地密林中第二剑霍的带起一声惊人的尖啸,直刺余负人胸口——来人竟是手持双剑,并且这两剑剑刃都比寻常长剑长了三尺,导致剑已出、人却未见,仍然藏身树林之中。余负人匆匆避过一剑,失声道:“神吟鬼泣无双剑——是‘鬼神双剑’林双双!林大侠你为何——”他一句话还未说完,林中一人跃出,左右手各持一剑,左手剑剑刃细长轻软,银光闪闪;右手剑色作青黑,剑刃宽阔,其中三环作空,那古怪的尖啸正是此剑发出。来人叫做“林双双”,像个女子的名字,人也生得白面细眉,但满面阴沉沉的,自是谈不上英俊,更说不上风神俊朗。但莫看此人阴阳怪气,却是位列剑会第六名的剑手,“鬼神双剑”威震江湖,传闻双剑齐出,总共只败过一次。余负人是剑会晚辈,一共也只见过林双双一次,此时突然见他现身挡路,不由得失声惊呼。

林双双冷冷盯了唐俪辞一眼,“要闯茶花牢,先做我剑下之鬼。”唐俪辞探手入怀,摸出一柄粉色匕首,正是小桃红。林双双道,“我是双剑,你只有一剑,若是两人一起上,就算扯平了。”他躲在林中出剑偷袭,本来有损高手身份,现在他说出此话,却又是泱泱大度,自视甚高。唐俪辞拔出小桃红,却是横臂递给余负人,微微一笑,“鬼神双剑为何要挡我去路?中原剑会正逢风急云涌,前辈身居剑会第六,却为何不在好云山?”他温雅的发问,问的寻常的问题,言外之意却是锐利如刀。林双双阴森森的道,“你是怀疑我对中原剑会落井下石,故意针对你唐俪辞了?”唐俪辞踏前一步,柔声道,“不错。”林双双剑指山顶,冷冷的道,“你可知牢中囚禁多少人?”唐俪辞秀丽的微笑,再踏一步,负袖半转身,侧看林双双,“我不必知道牢中囚禁多少人,我只消看前辈在如此午夜衣着整齐、家伙在身、恰到好处的出现在这荒山野岭,就知道前辈必定是故意针对唐俪辞——否则——难道林大侠林前辈你今夜守在这鸡不下蛋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完全是爱好而已?”他负在背后的衣袖略略一抖,袂角风中长飘,“针对唐俪辞,难道不是对中原剑会落井下石——而对剑会落井下石就表明你和风流店利益相合……”

“黄口小儿,胡说八道!”林双双冷冷的道,“就凭你如此刁滑,剑会就不该听命于你!茶花牢中近来要犯甚多,我应牢主之请,前来相助护卫,有何不对?”唐俪辞柔声道,“那茶花牢主是害怕谁来劫狱——而需动用到前辈您呢?”此言一出,林双双顿时语塞,怒道,“你——”唐俪辞微微一笑,“我料事如神、聪明绝顶?”这话一说出口,林双双左手银剑刺出,弹向唐俪辞胸口,右手剑尖啸声凄厉至极,疾扑他咽喉要害!

余负人手握小桃红,见状变色,林双双双剑之威他曾经见过一次,和余泣凤足堪一战,只是剑术虽高,功力分作两半,双剑之力不如单剑,被余泣凤断剑败落。但败落不代表林双双剑术不高,神吟鬼泣无双剑却是当今世上最高的剑术之一!左手阴劲右手阳劲,内力截然相反,世上少有人及。唐俪辞双手空空,面对江湖中最快最狠和最令人心神动摇的剑鸣,只见银剑突地剑刃一晃,竟笔直往林双双右手青剑弹去。林双双急催内劲,银剑剑刃陡然变直,双剑攻势如奔雷闪电,已斩到唐俪辞身上!唐俪辞飘身急退,余负人握住小桃红的掌心一片冷汗,只见白影晃动,林双双剑尖如蝗,急追唐俪辞飘忽的身影,只听剑啸如泣,鬼哭狼嚎,哀鸣满天,四周树叶簌簌而下,宛如暴风疾雨。

那剑风激落的树叶打在身上,竟是彻骨生疼。唐俪辞疾势避退,林双双愈攻愈急,双剑阴阳两分,越打越是如行云流水,气贯如虹。正当树叶狂舞、剑气如龙之时,乍然间一声尖锐至极的哨声破空而起,林双双啊的一声哑声呼叫,变色道,“这是——”唐俪辞翩然转身,手中握着一把铜笛,方才铜笛掠空一声响,震破催魂剑啸,仅仅是空笛掠风就能破剑啸,林双双当然震惊,若是让他吹奏起来,那还了得?当下双剑加劲,风雷之声大作,夜空中狂风疾扫,恍若双龙盘旋流转,欲将唐俪辞吞没殆尽。

余负人眼见唐俪辞铜笛出手,心道人人皆说唐俪辞能抗柳眼音杀之术,果然不假,这一声怪音和柳眼的音杀毫无二样,是同门功夫;眼见林双双剑走龙蛇,他是剑道中人,心中虽是希望唐俪辞速战速决,却不知不觉为林双双剑法所吸引,竟是越看越是入神。唐俪辞铜笛挥舞,招架林双双双剑之攻,余负人灵台一片清澈,渐渐目中只有双方招式身法,再快的移动、再诡变的路数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心领神会,在这短短时刻之中,对武学的领悟却是更深了一层。

“叮——”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震碎攻守平衡的局面,余负人心中那片宁静清澈随之乍然爆裂,刹那头脑一片空白,只听耳边叮叮当当一连串急促的金铁之声,那声音不是兵器交加,却是一连串轻重缓急有致的鸣奏之声,冲击入耳胸口震痛,竟似承受不了这种震响。

林双双双剑骤然对上唐俪辞如此强劲的反击,铜笛敲上双剑,双剑剑质不同,发出的声音也不相同,唐俪辞连进八步,林双双却是倒退了十步。那似乐非乐的敲击声震心动肺,退了十步之后,林双双口角带血,凄笑一声,“好笛!果然是好笛!三十八年来,我还未听过这么好的笛子!唐俪辞,这是什么武功?”

唐俪辞握笛微笑,“我以为——这个曲子你应该已经听过,并且在这个曲子下吃过亏,是么?”他低唇轻触铜笛,“以鬼神双剑的根基,不必后退十步,除非——你心有所忌,知道这段曲子后面……会敲出什么东西来,所以——你怕。”林双双唰的一声将那青剑归鞘,拭去嘴角的血迹,“呸!笑话!”他手持单剑,唰的一剑刺出,并不服输,但也不再给唐俪辞敲击双剑的机会。唐俪辞唇触铜笛,一声柔和至极的笛音随之而出,这笛音的节奏韵律和方才他在双剑敲击所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但不知为何真正吹奏出来却是柔和低调,而这柔和的笛音听在耳中,令人一口气喘不过来,竟是压抑至极。

余负人听入耳中,只觉头昏眼花,胸口真气沸腾欲散,勉强站稳,双眼看去一片昏黑。林双双首当其冲,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手中剑招不停,仍是冲了上去。唐俪辞笛音再低,几于无声,压抑之感更为明显,余负人抵挡不住,坐倒在地,林双双银剑下垂,几欲脱手,正在两人全力抵抗笛音之际,突地林中有人影一晃,一位蒙面黑衣人跃出伸手将林双双捞起,扬手点中他后心两处穴道,随即放手。唐俪辞笛音一停,余负人松了口气,凝目望去,只见唐俪辞目不转睛的看着那黑衣人,眉头微蹙。

音杀之术,倚靠施术者高明的音律之术和听者对乐曲的领悟,激起自身真力气血震荡,反攻丹田和心脉。而这林中出现的黑衣人点中林双双后心两处穴道,阻止气血逆涌心脉,虽然是封住鬼神双剑五成功力,却是救他一命、并且破音杀之术,这个人是谁?余负人手握小桃红,这人就是好云山一役中出现的那个黑衣人,始终不曾露出真面目、又在半途消失不见的那个黑衣人,勿庸置疑,他是风流店的人。

风流店的人出手救林双双,果然中原剑会第六支剑“鬼神双剑”林双双和风流店也脱不了干系,余负人心中一寒:如果是风流店中人擒走池云,如何能将他关入茶花牢中?除非——除非那人在江湖白道中极有分量、要不然便是——便是茶花牢的牢主也……涉入其中。此事牵连太广,从山脚到茶花牢的路不长,但却如千山万水,可望而不可及。

树林中,唐俪辞和那黑衣人仍在对视,林双双银剑在手,脸露冷笑之色,仿佛在说你唐俪辞失了音杀之术,还剩下什么?唐俪辞握笛在手,眼睫微垂,月色映在他脸颊上,映得那平素温雅的眉眼都黑冷起来,“好冷静的高手。”

那蒙面黑衣人不答,炯炯目光自面纱后射出,右手一提,摆了个起手式,那意思很清楚,便是他要和林双双一起阻止唐俪辞上山。“我见过你一次、今日是第二次,武当派的高手。”唐俪辞道,“第三次让我见到你,如果还不能认出你是谁,你就是真正的高明。”他铜笛递出,“只要你还有第三次的机会。”此话说罢,林双双冷冷一笑,似乎觉得唐俪辞正在痴人说梦。

余负人骤然回首,只听树林中规律整齐的脚步声传来,唐俪辞微微叹了口气,只见背后一人负剑缓步而来,浑身邋遢的模样,正是自剑庄爆炸之后死里逃生的余泣凤!

林双双、黑衣人、余泣凤成三角包围唐俪辞和余负人,余负人一丝苦笑上脸,这种阵势,只怕三角之内连一只蚂蚁都爬不出去。

“动手吧。”唐俪辞轻轻吸了口气,缓缓吐出,“今夜要杀我之人,想必不止尊驾三位。”林双双尖声冷笑,“哈哈,听说唐俪辞聪明绝顶,以你自己猜想,杀你的最好人选——是谁呢?”唐俪辞微微一笑,“先动手吧,动手了,不论什么结果,你我彼此接受就是。”余泣凤暗哑的道,“好气魄!”他森然转向余负人,“你要和我动手吗?”

余负人脸色煞白,“你——我有话和你说。”余泣凤剑指余负人,“咳咳,我叫你杀人,你却一路将他护到这里,咳咳……你那孝心都是假惺惺,都只是在骗我,逆子!”余负人气得浑身发抖,“你……真正在你剑堂埋下炸药将你炸成这般模样的不是唐俪辞,而是红姑娘!你已是身败名裂,再和风流店同流合污,只能为人利用至死!毁容瞎眼,还不能让你醒悟么?难道杀了唐俪辞,就能让你的眼睛复明么?能让你回归剑王的名望地位么?”余泣凤剑垂支地,“咳咳……你懂什么,逆子!我连你都杀——”

此话一出,唐俪辞衣袖一背,明眸微闭,身后掠过一阵微风,吹动他银发轻飘,仪态沉静。余泣凤一言未毕,手中那柄黑黝黝如拐杖一般的长剑往前递出,剑风动,唐俪辞风中轻飘的银发乍然断去,这种剑势的张狂磅礴,与狂兰无行的八尺长剑相类,却比之更为浩荡。黑衣人轻飘飘一双手掌已印到唐俪辞身后,方才唐俪辞说他是“武当派的高手”,他没有作声,此时这一掌轻若飘絮,果然是武当嫡传绵掌,并且功力深湛之极。林双双银剑一指,森森指正余负人胸前,青剑似发未发,令人琢磨不透。

王剑绵掌一齐攻到,唐俪辞身形旋转,反手一掌,“啪”的一声和黑衣人对了一掌。那黑衣人噫了一声,后退半步,衣发扬起,唐俪辞这一掌浩然相接,气度恢宏,没有丝毫弄虚作假,掌力雄浑真纯,实力深沉。前头余泣凤一剑刺至,唐俪辞横笛相挡,只听“叮”的一声,声震百丈内外,人人心头一震。然而黑衣人、余泣凤皆非等闲之辈,受挫一顿之后,默契顿生,剑刃掌影越见纵横犀利,唐俪辞铜笛挥舞,一一招架,他以一人之力对抗两大高手,竟是丝毫不落下风。余负人看了一眼,胸中豪气勃发,喝了一声,“让路!”小桃红艳光流闪,和林双双战作一处。

月影偏东,漆黑的密林之中,尚有数十双眼睛静静的看着这场酣斗,数十张黑漆漆的长弓、数十支黑漆漆的短箭架在林中,拉弦的手都很稳,一寸一寸、一分一分、无声无息的拉着,再过片刻,就是满弦。

箭尖所向,不止是唐俪辞、还有余负人,甚至……是林中这块不足两丈的空地的每分每寸。

“叮叮叮”之声接连不断,唐俪辞面对余泣凤和黑衣人越来越见融洽的夹击,渐渐趋于守势,铜笛和长剑相交的时间越来越短,招架得越来越急、越来越快,也就表示剑刃越是近身了。余负人空有相助之心,但便是只余五成功力的林双双也非易与之辈,丝毫不得分神。便在这刹那之间,黑衣人一掌拍出,堪堪及唐俪辞的后心,尚未发力,唐俪辞一声闷哼,往前跄踉了几步。黑衣人一怔,他尚未发力,唐俪辞怎会受伤?一瞬间尚未明白,林中嗖嗖数十支黑箭齐发,射向踉跄而行的唐俪辞,余箭所及,连黑衣人、余泣凤和林双双都不得不出手挡箭。便在这片刻之间,余负人只觉腰间一紧,唐俪辞一把将他夹住,身形一起如掠雁惊鸿穿过黑衣人、余泣凤和林双双三人组绕,直往密林中落去。

“啊!”密林中箭手黑箭已发,要待搭箭已来不及,黑衣人恍然,当下和余泣凤林双双大喝一声,三剑一掌全力往唐俪辞后心劈去!黑暗之中,唐俪辞一身白衣煞是好认。余负人变色,世上有谁挡得住这三人联手一击?虽说久战也必落败,但冒险闯关只有死得更快!脑中念头尚未转完,只听“霍”的一声惊天震响,黑衣人、余泣凤和林双双三剑一掌一起击在了一大片乍然扬起的红色布匹上,那东西似绸非绸,又滑又韧,黑衣人撤回绵掌,只见林双双双剑刺在布匹上,竟是丝毫无损,而余泣凤出剑何等威力,却也只在布匹上刺出了一个核桃大小的洞来。三人见形势不对,纷纷后退,只见红色布匹一扬而去,随唐俪辞消失于密林之中。

方才三人齐攻之时,唐俪辞白衣之后乍然扬起对称的诺大两片红色布匹,刀剑不伤、夹带沛然浩荡的内家真力,完全遮去三人视线,就如蓦然背上振起了一双鲜红色的巨大翅膀。这红色布匹不但接住三人合力一击,还挡去密林中射来的暗箭,不知是什么东西,并且质地轻柔至极,随唐俪辞一闪而去。

“那是什么东西?”林双双骇然道。黑衣人摇了摇头,沉默不语。余泣凤咳嗽了几声,“嘿嘿!想不到唐俪辞身怀至宝,难怪他有恃无恐,这东西在身,刀剑难伤,要杀他,只有放弃刀剑、动用拳脚。”林双双阴恻恻的道,“若是护身宝甲,岂有这么宽阔、又这么长的一块?那明明是一块布匹。”余泣凤冷眼看他,知他所想,冷冷的道,“不错,若是你得到刚才那块红布,至少能做成两件宝甲,价值连城。”林双双眼中,已露出贪婪之色。

密林之中,唐俪辞身后红布扬起,往前疾掠而去,漫长宽阔的红布一扬即落,他并不回头,一抖手那红布在他身上缠绕了几圈,掩去白衣之色,浑然隐入了密林黑暗之中。余负人被他有力的手牢牢夹住,一起全力往山头赶去,一边心中惊骇——他是几时察觉林中有箭阵?又是哪里来的信心能接三人合力?他这背后倏然打开的红布究竟是什么?

“飘红虫绫,一块世上独一无二的绫罗。”唐俪辞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突地柔声道,“刀剑难伤,若非是余泣凤的剑,任谁也无法在它上面划出一道痕迹来。”余负人拍拍他的手,示意自己伤得不重,足能跟上他的速度,唐俪辞放手,他与他并肩疾奔,一边道,“原来你早已算好了退路,这块虫绫竟然能化去武当绵掌的掌劲、消去鬼神双剑的剑气,实在了不起。”唐俪辞微微一笑,“它只不过很长而已,被我真力震开,抖出去有十来丈长,武当绵掌又不是劈空掌力,十来丈外的武当绵掌和鬼神双剑能起到什么作用?”

在背后飘红虫绫被他真力震开的同时,唐俪辞已经携人扑出去十来丈,因为红绫障目,所以三人合击估计错误,攻击落空,一瞬间的地域错觉,一瞬间的误差,几乎创造了一个武林神话。余负人吐出一口气,“你是在赌一把运气。”唐俪辞微笑道,“不错。”余负人道,“万一失败了,万一他们没有受红绫影响,立刻追上来,你怎么办?”唐俪辞柔声道,“我除了会赌,还会拼命。”

拼命?余负人默默向前奔驰,心中再度浮起了那个疑问:他是为了义之一字,可以赴汤蹈火、杀身取义的人么?

山顶转眼即到,所谓茶花牢在茶花树下,要找入口,必须先找到茶花树。但两人尚未看见什么茶花树,便看见了山顶地上一个大洞。

其实也不是很大的洞,是一个比人身略大的一个洞穴,呈现天然漏斗形状,在山顶处的开口较大,而往山中深入的一端洞口较小,若是有人不小心滑入洞中,必定直溜溜掉进底下的漏斗口中,一下子就滑进山腹中去了。余负人和唐俪辞走近那洞穴,只见洞穴映着月光的一面赫然刻着三个血红大字“茶花牢”,而在“茶花牢”三字中间,一道白色划痕直下洞内,不知是什么含意。

“茶花牢……这就是茶花牢。”余负人咳嗽几声,“咳咳……不亲身下去,根本不能知道底下的情况。”唐俪辞目光流转,这里四野寂静,不见半个守卫,草木繁茂犹如荒野,只是生得整齐异常,都是二尺来长,却并没有看见什么茶花。“你在看什么?”余负人提一口气,平缓体内紊乱的真气,他方才受爆炸所伤,内息始终不顺。“茶花。”唐俪辞道。

“茶花?”余负人皱眉,林双双三人不消片刻就能赶到,唐俪辞不下牢救人,却在看茶花?唐俪辞的目光落在洞口一处新翻的泥土上,“这里本有一棵茶花树。”余负人咳嗽了几声,“咳咳……那又如何?我爹他们很快就会追来……”唐俪辞的目光移到不远处一块大石上,“那里……有利刃划过的痕迹。”余负人转目看去,的确不远处的石头上留着几道兵器划痕,“有人曾在这里动手。”一句话说完,突觉后心一热,唐俪辞左手按住他后心,一股真力传了过来,这一次不是携他跳落茶花牢,而是推动他真力运转,刹那间连破十二大穴,受震凝结的气血霍然贯通,耳边只听唐俪辞道,“石头上有银屑,划痕入石半寸,是池云的一环渡月。茶花树连根拔起,草木被削去一截,显然不是一环渡月所能造成的后果,再加上洞内这一道刀痕……”他幽幽的道,“说明什么呢?”余负人低声道,“有人……和池云在这里动手,池云不敌,被逼落洞中。”说出这句话来,他心头沉重,“天上云”何等能耐,是谁能逼他跳下茶花牢?又是在怎样的情形之下,他才会跳落茶花牢?

“说明跳下去的时候,他并没有失去反抗之力,仍以一刀抵住山壁,减缓下降之势。”唐俪辞慢慢的道,“将诺大一片荒草整齐削去一截,以及将茶花树连根拔起,不像同一人所为,我猜那是几人联手施为,茶花牢外,毕竟是牢主的天下……”余负人为之毛骨悚然,是谁能在茶花牢外聚众将池云逼落牢中?莫过茶花牢主。

“哈哈,仅凭几道痕迹,就能有这样的猜测,让我是要说唐公子你聪明绝顶、还是愚蠢至极?”明月荒草之中,一道灰色人影影影绰绰的出现,“茶花牢天下重地,就算是我逼落池云,难道你要犯天下之大不违,击破茶花牢顶,放出江湖重犯,只为救池云一人?”来人淡淡的道,“当然,若你要全朋友之义,自己跳下去陪他,也无不可。每日三餐的饭食,茶花牢绝对为唐公子准备周全。”

“哦?”唐俪辞解开缠身的红绫,将它收入怀中,“听你这样的口气,是有必杀的信心了?”余负人凝视来人,来人面上戴着一张雪白的面具,似是陶瓷所造,却不画五官,就如一张空脸,“你是什么人?中原武林哪有你这号人物?自称茶花牢主,简直贻笑大方。”瓷面人负手阔步而来,“哈哈,黄口小儿,小小年纪就敢妄言中原武林人物……可笑可叹。”他手指余负人,“你是余泣凤的儿子,我不与你一般见识,要杀人也该让他亲自动手,至于你么——”他抬起另一只手,食指指向唐俪辞,“唐公子修为智慧,足堪一战,出手吧!老夫领教你换功大法、音杀之术!”

夜风吹,星垂四野,皓月当空。

唐俪辞铜笛在手,横臂将余负人轻轻一拨,推到身后,“出剑吧。”

夜风清凉,略带初秋的寒意。

在唐俪辞夜闯茶花牢的同时,普珠收拾好了简单的行囊,正待明日动身返回少林寺。二更时分,他如往常一样闭目静坐,灵心证佛,真气运行之下听力敏锐之极,似乎可以听到方圆百丈之内的丝毫声息。虫鸣风响,窗棂吱呀,万物声息轮回之音,是妙乐、也是佛音、说不定……也是心魔,只看证佛人如何理解、如何去做。

突然之间,似从极远极远之处传来低柔的歌声,有人在唱歌,“怎么……谁说我近来又变了那么多?诚实,其实简单得伤人越来越久。我么……城市里奉上神台的木偶,假得……不会实现任何祈求……”声音温柔低婉,似有些怅然,有些伤心,正是西方桃的声音。

这是那一天唐俪辞唱过的歌,普珠那夜听的时候,入耳并不入心,但今夜突然听见,立刻便记了起来,不想只是那夜听过一次,西方桃便已全部记下。盘膝坐课,耳听她幽幽的唱,“……我不是戏台上普渡众生的佛,我不是黄泉中迷人魂魄的魔,我坐拥繁华地,却不能够栖息,我日算千万计,却总也算不过天机……五指千谜万谜,天旋地转如何继续……”唱者依稀几多感慨,三分凄然,普珠本欲不听,却是声声入耳,字字清晰,待要视作清风浮云,却有所不能,僵持半晌,只得放弃坐课,睁开了眼睛。

“嗳……”歌唱完了,遥遥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随即悄然无声。普珠下床走了几步,站在房中,望着明月,继续坐息也不是,不继续坐息也不是,总而言之,他是睡不着了。

一道人影自普珠窗外走过,普珠凝目一看,却是成缊袍,一贯冷漠的眉间似有所忧,一路往邵延屏房中走去。

是什么事要成缊袍半夜三更和邵延屏私下约谈?普珠并未追去,一贯澄澈的心境突然涌起了无数杂思,一个疑念涌起便有第二个疑念涌起,她……她为何要唱那首歌?那首歌很特别么?究竟唱的是什么?她为何听过一次便会记得?自己却又为何也生生记得?她为何不睡?成缊袍为何不睡?邵延屏为何不睡?愕然之中,只觉心绪千万,刹那间一起涌上心头,普珠手按心口,额头冷汗淋淋而下,一颗心急促跳动,不能遏止。过了片刻,普珠默念佛号,运气宁神,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宁定下来,缓缓吁出一口气,他是怎么了?

二更近三更时分,天正最黑,邵延屏苦笑的静坐喝茶,他在等成缊袍,已经等了两个时辰,喝了五六壶茶,去光顾了几次马桶,成缊袍再不来,他就要改喝酒了。

“笃笃”两声,“进来。”邵延屏吐出一口气,“成大侠相邀,不知有何要事?”今日下午,成缊袍突然对他说出一句“子夜,有事。”,就这么四个字,他便不能睡觉,苦苦坐在这里等人。但成缊袍要说的事他却不能不听,能让他在意的事,必定十分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