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缊袍推门而入,邵延屏干笑一声,“我以为你会从窗户跳进来。”成缊袍淡淡的道,“我不是贼。”邵延屏打了个哈哈,“我这房子有门没门有窗没窗对成大侠来说都是一样,何必在意?敲门忒客气了,坐吧。”成缊袍坐下,“明日我也要离开了。”

邵延屏点了点头,好云山大事已了,各位又非长住好云山,自然要各自离去,“除了要离去之事,成大侠似乎还有难言之隐?”不是难言之隐,岂会半夜来说?成缊袍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我要回转师门看望师弟。”邵延屏张大嘴巴,这种事也用半夜来说?只得又打了个哈哈,“哈哈……说得也是,剑会耽误成大侠行程许久,真是惭愧惭愧。”成缊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突然道,“今日——”邵延屏问道:“什么?”

顿了一顿,成缊袍道,“今日——我看到唐俪辞和西方桃在房里……”他暂时未说下去,意思却很明显,邵延屏一口茶噗的一声喷了出来,“咳咳……什么?”成缊袍淡淡接下去,“在房里亲热。”邵延屏摸出一块汗巾,擦了擦脸,“这个……虽然意外,却也是唐公子的私事。唐公子风流俊雅,桃姑娘貌美如花,自然……”成缊袍冷冷的道,“若是私事,我何必来?西方桃来历不明,她自称是七花云行客中一桃三色,而一桃三色分明是个男人,其中不乏矛盾之处。她能在风流店卧底多年,为何不能在剑会卧底?唐俪辞年少风流,要是为这女子所诱,对中原武林岂是好事?”邵延屏顺了顺气,“你要我棒打鸳鸯,我只怕做不到,唐公子何等人物,他要寻觅风流韵事,我岂能大煞风景?”成缊袍冷冷的道,“明日我便要走,西方桃此女和普珠过往密切,又与唐俪辞纠缠不清,心机深沉,你要小心了。”邵延屏又用汗巾擦了擦脸,“我知道了,这实在是重任,唉……”成缊袍站起身来,转身便走,一迈出房门便不见了踪影,身法之快,快逾鬼魅。

邵延屏苦笑着对着那壶茶,唐俪辞和西方桃,事情真是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古怪了,这位公子哥当真是看上了西方桃的美貌?或是有什么其他原因?若他当真和西方桃好上了,那阿谁又算什么?要他派遣十位剑会女弟子将人送回洛阳,又要董狐笔亲自送一封信去丞相府,唐俪辞为阿谁明保暗送,无微不至,难道只是一笔小小风流帐而已?这位公子哥心机千万,掌控江湖风云变幻,仍有心力到处留情,真是令人佩服。

慢慢给自己斟了杯茶,邵延屏把玩着茶杯,茶水在杯中摇晃,闪烁着灯光,忽然之间,他自杯中倒影看到了一双眼睛——乍然回头,一道人影自窗沿一闪而逝,恍如妖魅。邵延屏急追而出,门外空空荡荡,风吹月明,依稀什么都没有,但方才的确有一双眼睛在窗外窥探,并且——很有可能在成缊袍和他说话的时候,那双眼睛就在!是谁能伏在窗外不被他们二人发现?是谁会在半夜三更监视他们二人的行踪?是谁敢窃听他们的对话?若那真是个人,那该是个怎样骇人的魔头?邵延屏心思百转,满头起了冷汗,想起白天宛郁月旦信里所说风流店主谋未死之事,顿时收起笑意,匆匆往唐俪辞房中赶去。

几个起落,闯进唐俪辞屋内,邵延屏却见满屋寂静,不见人影,唐俪辞竟然不在!月光自门外倾泻入内,地上一片白霜,突而黑影一闪,邵延屏蓦然回首,只见一人黑衣黑帽蒙面,衣着和柳眼一模一样,静悄悄站在门口,无声无息,只有一股冰凉彻骨的杀气阴森森的透出,随风对着邵延屏迎面吹来。

糟糕!邵延屏心下一凉,退了一步,他没有佩剑,普珠和成缊袍已生离去之心,唐俪辞踪影不见,眼前此人显然功力绝高,这般现身,必有杀人之心。

如何是好?

“出剑吧。”唐俪辞横笛将余负人挡在身后,温和的道。

夜风飒飒,吹面微寒,天分外的黑、星月分外的清明,余负人有心相助,却知自己和唐俪辞所学相差甚远,只得静立一边,为他掠阵。

“第一招。”瓷面人腰间佩剑,他却不拔剑,双掌抱元,交掠过胸,五指似抓非抓、似擒非擒,虚空合扣,翻腕轻轻向前一推。“大君制六合。”余负人距离此人尚有十步之遥,已觉一股逼人的劲风扑面而来,竟似整个山头西风变东风,一招尚未推出一半,已是气为之夺。唐俪辞缓步向前,面对如此威势的双掌,他竟然迎面而上,出掌相抵。单掌推出,只听空中轻微的噼啪作响,地上草叶折断,碎屑纷飞,瓷面人双掌一翻,刹那之间已是三掌相抵!余负人脸色陡变,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三掌相接,并未如他想象一般僵持许久,而是双方各退一步,竟是平分秋色!瓷面人赞道:“好功夫!换功大法果然是惊世之学,《往生谱》果然是不世奇书。让老夫猜上一猜,教你武功的人,可是白南珠?”

余负人闻言心中一震,不久前引发江湖大乱,杀人无数的恶魔,竟是唐俪辞的师父?唐俪辞退势收掌,负手微笑,“前辈也是不同凡响,居然能在一招之间就看出我师承来历。”他这么说,便是认了。余负人吁了口气,白南珠最多不过比唐俪辞大上几岁,却又如何做得了他的师父?瓷面人哈哈大笑,“纵然是白南珠也未必有你这一身功夫!当年杀不了白南珠,现在杀你也是一样,看仔细了,第二招!”他右拳握空疾抓,右足旋踢,啪的一声震天大响,竟是一击空踢,口中冷冷喊道:“良佐参万机。”

唐俪辞旋身闪避,这一踢看似临空,却夹带着地上众多沙石、草叶、树梗,若是当作空踢,势必让那蕴劲奇大的杂物穿体而过,立毙当场!一避之后,瓷面人长剑出鞘,一声长吟,“大业永开泰——”剑光耀目,其中三点寒芒摄人心魂,余负人骇然失色——瓷面人这剑竟然是一剑三锋!同一剑柄之上三支剑刃并在,剑出如花,常人一剑可以挽起两三个剑花,他这一剑便可挽起八九个剑花,伏下七八十个后着!唐俪辞人在半空,尚未落地,瓷面人这一剑可谓偷袭,但听铜笛掠空之声,“当当当”三响,唐俪辞已与那三花剑过了一招,借势飘远,微笑道,“这明明是短刀十三行,韦前辈另起名字,果然是与众不同。”瓷面人一滞,唐俪辞口称“韦前辈”,余负人啊的一声叫了起来,脸上微微变色,“韦悲吟!”

这戴着瓷面具,手握长剑却施展短刀功夫的怪人,竟是韦悲吟!听说这人在江南山庄一战中伤在容隐聿修二人手下,随后失踪,结果竟然是躲在这里当了什么茶花牢主,委实匪夷所思,其中必有隐情。韦悲吟的武功天下闻名,当年容隐聿修两人联手方才重伤此人,此时唐俪辞一人当关,能幸免于难么?

韦悲吟剑刃劈风,短刀招式即被看破,他不再佯装,唰唰唰三剑刺出,唐俪辞在三招之内看破他身份,此人非杀不可!正在韦悲吟三剑出、化为九剑的同时,三条人影极快自树林中跃出,将唐俪辞团团包围,正是余泣凤、林双双和那名黑衣人!余负人脸色惨白,韦悲吟加上这三人,唐俪辞万万不是对手,如何是好?此时就算跳下茶花牢,也不过是让这四人有机会将出口封住,将唐俪辞锁入牢中!想必池云就是受这几人围困,被迫跳下去的……

唐俪辞见四人合围,却是唇角上勾,“一起上来吧!”言下顿时就有三支剑对他递了过来,两支是林双双的双剑,一支是韦悲吟的长剑,三剑齐出,威力奇大,“啪”的一声脆响,唐俪辞胸前衣裳碎裂,露出了红绫的一角。余负人纵身而上,小桃红流光闪动,架住林双双一剑,只听“嚓”的一声,小桃红锋锐无比,林双双的青剑应声折断,余负人也是连退两步,不住喘息。就在这片刻之间,唐俪辞横笛就口,余泣凤眼明手快一剑向他手腕刺来,黑衣人身影如魅,立掌来抓。余负人大喝一声,剑光爆起,御剑术冲天而起,力挡两人联手一击。就在此时,一缕笛声破空而起,其音清亮异常,此音一出,韦悲吟快速回退,双手掩耳,运功力抗唐俪辞音杀,黑衣人抽身便退,眨眼间不见踪影,余泣凤一手掩耳,一声厉笑,仍旧一剑刺来,只有功力受制的林双双未受太大影响,唰唰唰三剑连环,竟是凌厉如常。余负人力挡两招,气空力尽,唐俪辞的音杀难分敌我,只觉天旋地转,仰天摔倒,很快失去知觉,耳边仍听剑啸之声不绝,笛音似是起了几个跳跃……

之后是一片黑暗。

不知过去了多久,真气忽转平顺,有一股温暖徐和的真力自胸透入,推动他气血运行,在体内缓缓循环,余负人咳嗽几声,只觉口中满是腥味,却是不知何时吐了血。睁开眼睛,那股真气已经消失,眼前仍是一片黑暗,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瞧见身处的是一处天然洞穴,一缕幽暗的光线自头顶射下,距离甚远,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醒悟这是茶花牢底,猛地坐起身来,只见身侧一具尸首,满身鲜血甚是可怖,却是林双双。

“觉得如何?”身边有人柔声问道,余负人蓦然回头,只见唐俪辞坐在一边,身上白衣破损,飘红虫绫披在身上,在黑暗中几乎只见他一头银发。“我倒下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他失声问道,“他们呢?”唐俪辞发鬓微乱,三五缕银丝顺腮而下,脸颊甚白,唇角微勾,“他们……一个死了,一个重伤,还有两个跑了。”余负人心头狂跳,“谁……谁重伤?”唐俪辞浅浅的笑,“你爹。”余负人脸色苍白,沉默了下来,过了一阵,他问道:“只是你一个人?”唐俪辞颔首。余负人长长吐出一口气,只是唐俪辞一个人,就能杀林双双、重伤余泣凤、吓走韦悲吟和那黑衣人,简直……简直就是神话。“你怎做得到?”

“是他们逼我——我若做不到,你我岂非早已死了?”唐俪辞柔声道,“人到逼不得已,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余负人苦笑,“你……嗳……你……”他委实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唐俪辞站了起来,“既然醒了,外面也无伏兵,不怕被人瓮中捉鳖,那就起来往前走吧。”余负人勉力站起,仍觉头昏耳鸣,“你那音杀……实在是……”唐俪辞轻轻的笑,“实在是太可怕?”余负人道,“连韦悲吟都望风而走,难道不是天下无敌?”唐俪辞仍是轻轻的笑,“天下无敌……哈哈……走吧。”他走在前面,步履平缓,茶花牢那洞口之下是一处天然生成的洞穴,往前走不到几步,微光隐没,全然陷入黑暗之中。

一缕火光缓缓亮起,唐俪辞燃起碧笑火,余负人加快脚步,两人并肩而行,深入洞穴不过七八丈,地上开始出现白骨,一开始只是零零星星的碎骨,再往前深入十来丈远便是成堆成群的白骨骷髅,但看这些骷髅的死状,俱是扭曲痉挛,可见死得非常痛苦,有些骨骼断裂,显然是重伤而亡。两人相视一眼,余负人低声道,“中毒!”唐俪辞颔首,这些白骨死时姿态怪异,一半是刀剑所伤,一半却是并无伤痕,没有伤痕却扭曲而死的应是中毒。只是在这茶花牢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然导致了如此多人的死亡?传说中囚禁的众多江湖要犯又在何处?难道是都已经化为白骨了?

“这些白骨上都有腐蚀的痕迹,不是自然形成,应当是有人用腐蚀血肉的药物将尸体化为白骨。”余负人俯身拾起一截白骨,“那说明这些人死后,茶花牢内有幸存者。”唐俪辞目不转睛的看着满地白骨成堆,池云呢?池云是在这堆白骨之内,还是……“能毒杀这么多人的毒,不是能散布在风中的弥漫之毒,就是会相互传染。”余负人低声道,“小心了。”

“没事,我百毒不侵。”唐俪辞低声一笑,“让开,跟我走。”他负袖走在前面,伸足拨开地上的白骨残尸,为余负人清出一条路,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往深处走去。

满地尸骸,不明原因的死亡,囚禁无数武林要犯的茶花牢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余负人越走越是疑惑,越走越是骇然,地上的白骨粗略算来,只怕已在五百具上下,是谁要杀人?是谁要杀这么多人?茶花牢内的幸存者是谁?毒死众人的剧毒究竟是怎样可怖的东西?身前唐俪辞的背影平静异常,洞内无风,碧笑火的火光稳定,照得左右一切纤毫毕现。

走过白骨尸堆,面前是一片空地,满地黄土,许多洞穴中常有的蜈蚣、蟑螂、蚯蚓之类却是半只都看不见,地上也没有血迹,只在地上留有一条长长的刀痕,四周很空,像刚才那群白骨争先恐后的从洞穴深处奔逃出去,不敢在这块空地上停留片刻,故而纷纷死在入口处。“前面有人。”余负人低声道,他初学剑术之时,学的是杀手之道,对声音气息有超乎寻常的敏锐。唐俪辞微微一笑,前面不但有人,而且不止一人。

火光照处,黄土地漫漫无尽,两人似乎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眼前突然出现了许多蛛网。这地下并没有蚊虫,这许多蜘蛛也不知道吃的什么,自有蛛网之处开始,洞穴两侧又有许多小洞穴,洞穴口设有钢铁栅栏,应该是原本关押江湖要犯之处。但钢铁栅栏个个碎裂在地,破烂不堪,显然已被人毁去,非但是毁去,并且应当已经被毁去很久了。

“看样子茶花牢被毁应当有相当时间,后来被关进茶花牢的人,只怕未必全是所谓‘江湖要犯’。”余负人道,“但是外面那洞口没有绝顶轻功只怕谁也上不去,牢门破后,这里面龙蛇混杂,几百人全都挤在了一起,然后又一起死了。”唐俪辞柔声道,“不错……你聪明得很。”听他此言,余负人反而一怔,惭惭的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却听唐俪辞问:“你的伤势如何了?”

“走了这一段,真气已平,虽不是完全好,已不碍事。”余负人想起一事,反问道:“你可有受伤?”独战江湖四大绝顶高手,他却看似安然无恙。唐俪辞微微一笑,“没有。”余负人由衷佩服,至于他重伤余泣凤一事,已是毫不挂怀。两人走过那段囚人的洞穴,道路隐隐约约已经到头,尽头是一面凹凸不平的黑色石壁,石壁上金光隐隐,似乎有某种矿物的痕迹,洞穴在此转为向上拔高,不知通向何方,但茶花牢深处到此为止。

“没有人。”余负人喃喃的道,抬头看着头顶那黑黝黝的洞穴,“或者……人就躲在那里面。”但头顶的洞穴勉强只容一人进出,要藏身在那里面想必难受之极。刚才听闻的人声在此消失,唐俪辞右膝抬起,踏上一块岩石,垫起仰望。

几点流光在头顶的洞口微微一闪,余负人心中一动,那是蛛丝。转目看向面前这块黑色石壁,那石壁上金光闪闪的矿物脉络之上,到处都缠满了蛛丝,在火光之下,这蛛丝越发光彩闪烁,似乎有些与众不同。

“哈……”唐俪辞突然低声笑了一声,这一声的音调让余负人浑身一跳,抬头向唐俪辞仰望的方向看去,只见蛛丝闪烁,慢慢垂下,从那黑黝黝的洞穴之中,一张诺大的蜘蛛网慢慢下沉,刚开始只是露出丝丝缕缕的金色蛛丝,而后……慢慢的蛛网上露出了两只鞋子。

蛛网上粘着人。

这奇大无比的蛛网缓缓下沉,自洞穴垂下,先是露出了两只鞋子,而后露出了腿……而后是腰……腰上佩刀……

粘在蛛网上的人白衣佩刀,年纪很轻。

唐俪辞踏在岩石上的右足缓缓收了回来,那随网垂下的人,是池云。

但又不是池云。

池云随蛛网垂下,缓缓落地,一个转身,面对着唐俪辞。

他面无表情,衣着容貌都没有什么变化,似乎入牢之后并没有遭遇什么变故,但他那一双素来开朗豁达的眼睛却有些变……黑瞳分外的黑、黑而无神,眼白布满血丝,有些地方因血管爆裂而淤血,导致眼白是一片血红。

一双血红的眼。

眼中没有丝毫自我,而是一片空茫。

余负人脸色微变,“池——”随即住口,唐俪辞没有叫人,这人是池云,却又不是池云。

头顶的洞穴里一物蠢蠢而动,却是一只人头大小的蜘蛛,生得形状古怪,必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它不住探头看着池云,又缩回少许,然后呲呲喷两口气,再探出头来。

池云右手持刀,左手握着一个金绿色的药瓶,那瓶口带着一片黄绿色,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这洞里五百八十六条人命,都是你杀的?”唐俪辞面对池云,眼睫微垂,唇角上勾,说不上是关心或是含笑的表情,其中蕴涵着冷冷的杀气,“你就是这牢中之王?自相残杀后留下来的最强者?”

池云并不说话,只一双眼睛阴森森的瞪视前方,他瞪得圆,隐约可见平日的潇洒豁达,但他瞪得无情,却是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这就是所谓杀唐俪辞最好的人选……”唐俪辞真是笑了,“果然是好毒的计策、好横的心。”他横袖拦住余负人,两人一起缓缓退步,边退他边柔声道,“你看到他面上隐约的红斑没有?”余负人凝目望去,洞内光线昏暗,火光又在唐俪辞手上,委实辨认不清,距离如此之远,要能辨认池云脸上有没有红斑,需要极好的目力,他看了半晌,点了点头。唐俪辞低柔的道,“毒死外面五百八十六人的毒药,就是猩鬼九心丸,而化去尸体的药水,就握在池云左手。”余负人大吃一惊,“什么……难道池云也中了猩鬼九心丸之毒?那如何是好?”唐俪辞秀丽的脸庞在火光下犹显得姣好,只听他道,“我猜他被迫跳进茶花牢,不想茶花牢下早就是一片混乱,有人给牢里众人下毒,众人互相传染,毒入骨髓,池云跳下之后,面临的就是猩鬼九心丸之毒。”余负人点了点头,想及当时情景,不免心酸,池云堂堂好汉,一身武功满心抱负,竟被困在这茶花牢中,被迫染上不可解的剧毒。

“为求生路——”唐俪辞低声道,声音很柔,听在余负人耳中却极冷,那柔和的声音之中不含情感,即使是说出如此残忍悲哀的话来,也听不出他有丝毫同情之意,“池云大开杀戒,一度画地为牢,逼迫众人远远避开他,团聚在茶花牢口,而他远避众人,深入洞内,希望彼此隔绝,能不受其害。然而——”他的语调变得有些奇怪,似乎是很欣赏这设计的阴谋、又似乎是怀着极其悲悯的心情,“然而在这洞穴深处,有着比猩鬼九心丸更可怕的东西……”余负人喉中一团苦涩,“就是这种蜘蛛?”唐俪辞浅浅的笑,“据《往生谱》所载,这是蛊蛛的一种,蛊蛛并不生长在此,所以这么巨大的蛊蛛必定是有人从外面放进来的。”

“蛊蛛?”余负人低声问,“五毒之催。”唐俪辞道,“不错,古人练蛊,将五毒放在缸内,等自相残杀之后取其胜者而成。蛊蛛之毒,正是让五毒相残的催化物。有人故意把蛊蛛放进茶花牢内,然后把池云逼落其中,这整个地底充满了蛊蛛之气,池云中了蛊蛛之毒后,从洞里出来,对聚成一团的众人狂下杀手,这就是那些碎骨的来历。牢里五百多人自相残杀,剧毒相互传染,其他人死光之后,最后得胜的一人就是蛊人。”他低声道,“这就是以人练蛊之法。”

余负人听得冷汗盈头,池云在这里杀一人,身上的蛊术就强一分,外面的人死一个,他的煞气就多一分,此时此刻,面对的池云早已迷失本性,完全成为杀人的机器,并且——是中了猩鬼九心丸剧毒之后功力倍增、被练成蛊人之后神秘莫测的池云!

“很残忍,是不是?”唐俪辞柔声问,不知是在问余负人、还是在问失去神智的池云。余负人看着池云,想及他平日的风流倜傥、潇洒豁达,心中痛煞!不管是谁,能想出如此计策将池云害成如此模样,便是日后将他千刀万剐,也难以抵消对池云造成的伤害!世上怎会有人残忍恶毒至此?怎会有人阴险可怖至此?那……那还是人么?

“很残忍……”唐俪辞的目光缓缓转向池云的眼睛,“对很少吃过苦头的人来说,真的很残忍……”洞穴中蛊蛛奇异的气味越来越浓,那只巨大蜘蛛在头顶不停的喷气,池云的眼神越来越疯狂,唐俪辞横臂一振,将余负人震退数步,他踏上数步,直面池云,浅笑微露,“你想怎样?”

池云手中“一环渡月”缓缓举起,刀尖直对唐俪辞双目之间,唐俪辞再上一步,微笑道,“你想把我一刀劈成两半?出刀吧。”

霍的一声刀刃劈风之声,池云出刀快逾闪电,他本来出手就快,中毒之后越发快得令人目眩,这一刀刚刚听到风声,已乍然到了眉目之间。唐俪辞仰身测旋,翩然避开,一头银发飘起,身上飘红虫绫随之扬起,长长拂了一地。池云对飘荡的红绫视而不见,一环渡月紧握手中,刀刀紧逼,刀光越闪越亮,破空之声越来越强,回荡在深邃的洞穴之中,一声声犹如妖啼。

惊人的刀法,池云长袖引风,手中刀一刀出去,刀势被袖风所引,飘移不定,极难预测。余负人一边观战,唐俪辞身法飘忽,刀刀避开,但池云越打越狂,一旦他飞刀出手,这洞穴地方如此狭窄,以池云那等霸道的飞刀之势,几乎不可能全部避开。而洞穴之中,若要施展音杀之术,自己只怕要先死在音杀之下,余负人面带苦笑,他为何要跟来?唐俪辞叫他回去,果然是对的,他跟在他身后徒然碍手碍脚而已。

正在余负人自怨自艾的同时,只听耳边“咿呀”一声古怪的啸声,池云手中“一环渡月”果然出手了,这一刀刀光不住闪烁,被袖风所托,缓缓向唐俪辞面前飘来。

“渡命——”池云僵硬的唇齿之间突然生硬的吐出两个字,飘向唐俪辞的刀光越闪越是灿烂,那说明刀身晃动得非常厉害。唐俪辞负袖而立,依然浅笑,“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池云沉默不答,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只听唐俪辞柔声道,“我是天下第一。”

此言一出,池云双目一瞪,刀光陡然爆开,只听“当”的一声震响,就如爆起了一团烟花,在余负人眼中只见刀刀如光似电,在这极黑的洞穴中引亮一团烟嚣也似的绚烂。唐俪辞不持铜笛,欺身向前,竟是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只听“啪”的一声指掌相接,随之“当当当当”一连四声兵刃坠地之声,洞中忽而化为一片死寂。余负人心头狂跳,只见几点鲜血溅上山壁,有人受了轻伤,而池云双手都被唐俪辞牢牢制住——方才唐俪辞第一下夺刀掷地,池云立刻换刀出手,唐俪辞再夺刀、池云再换刀,如此一连四次,直至池云无刀可换,唐俪辞立刻制住他双手。

池云刀势霸道,要制他刀势,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让他发刀。唐俪辞出手制人,竟是出奇的顺利,手到擒来,短短一瞬,余负人却觉头昏眼花,背倚石壁,竟有些站立不稳之感。

胸口剑伤未愈,夜奔三十里,独战四大高手,杀一伤一,逼退两人,救自己之命,而后下茶花牢对身为蛊人的池云,竟是数招制敌——这——这还算是人么?

百年江湖,万千传说,还从未听说有人能如此悍勇,何况此人面貌温雅,丝毫不似亡命之徒。

唐俪辞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世上有人能让他达到自己的极限么?

“余负人,帮我用红绫把他绑起来。”唐俪辞柔声道,声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甚至很从容,“小心不要碰到他的皮肤,池云身上的毒不强,但是仍要小心。”他双手扣住池云的手腕,池云提膝欲踢,却被他右足扣踝压膝抵住,剩余一腿尚要站立,顿时动弹不得。余负人提起红绫,小心翼翼将池云缚住,再用小桃红的剑鞘点住他数处大穴,“你可以放手了。”

唐俪辞缓缓松手,池云咬牙切齿,怒目圆瞪,他含笑看着,似乎看得很是有趣,伸手抚了抚池云的头,“我们回去吧,今夜好云山多半会有变故。”

“变故?”余负人恍然大悟,“是了,有人将池云生擒,引你来救,是为调虎离山。”唐俪辞点了点头,“这就回去吧,善锋堂内有成?袍、邵延屏和普珠在,就算有变故,应当都应付得了。”余负人心情略松,淡淡一笑,“你对成大侠很有信心。”唐俪辞微微一笑,“他是个谨慎的人,不像某些人毫无心机。”余负人闻言汗颜,“我……”唐俪辞托住池云肋下,“走吧。”

两人折返洞口,仰头看那只透下一丝微光的洞口,这漏斗状的洞口扣住了洞下数百人命,不知要如何攀援?唐俪辞却是看了一眼洞口,自地上拾起一块石头,缚在红绫另一端,将石子掷了上去。余负人一怔,只听极远处“嗒”的一声闷响,石子穿洞而出,打在外边不知什么事物上,似乎射入甚深。“上去吧。”这飘红虫绫有二三十丈来长,即使缚住池云,所剩仍然足有二十来丈,用以做绳索是再好不过。余负人攀援而上,未过多时已到了洞口,登上外面的草地深吸一口夜间清新的空气,只觉这一夜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恍如隔世。

身后唐俪辞轻飘飘纵上,再把池云拉了上来,他仍旧将他托住,三人展开轻功,折返好云山。

好云山上。

善锋堂内。

邵延屏面对黑衣黑帽不知名的高手,心中七上八下,丝毫无底。

那人动了一下,似乎在静听左右的动静,邵延屏心知他只要一确定左右无人,就会打算一招毙敌,而他这一招自己接不接得下来显然是个大问题。

敢在剑会中蒙面杀人,必定对自己的功力很有信心。想到此点,邵延屏心都凉了。

忽的黑衣人有了动静,浑身的杀气一闪而逝,突然之间往外飘退,眨眼之间就不见了踪迹。邵延屏心中大奇,这人明明占尽上风,为何会突然退走?正在惊诧之时,只听屋顶“夺”的一声响,他猛然抬头看去,只见清风明月,成?袍一人挂剑,坐在唐俪辞屋顶上,右手举着个酒葫芦,此时正拔了瓶塞,昂首喝酒。

一人一剑,一月一酒,冷厉霜寒,却又是豪气干云。

邵延屏大喜过望,“成大侠!”

成?袍冷冷的看着他,“幸好我是明日才走。”言下又喝了口酒。

邵延屏跃上屋顶,眉开眼笑,“若不是你及时出现,只怕老邵已经脑浆迸裂,化为一滩血肉模糊了,你怎知有人要杀我?”

“我只不过正巧路过,老实说他要是不怕惊动别人,冲上来动手,我可没有半点信心。”成?袍冷冷的道,“我在堂门口就看见他的背影,结果他到这里这么久了,我才摸过来,其中差距可想而知。”邵延屏干笑一声,“你要是跟得太近,被他发现了一掌杀了你,只有更糟。”成?袍冷笑一声,“要一掌杀成?袍,只怕未必。”邵延屏唯唯诺诺,心中却道就凭刚才那人的杀气,倒似世上不管是谁他都能一掌杀了。

便在此时,三道人影飘然而来。

成?袍咦了一声,“唐——”

唐俪辞三人已经回来,邵延屏看见池云被五花大绑,大吃一惊,“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唐俪辞托住池云,很快往池云住所而去,“没事,这几日不管是谁,不得和池云接触。”余负人停下脚步,长长吐出一口气,“池云被人生擒,中了猩鬼九心丸之毒。”

成?袍和邵延屏面面相觑,都是变色,两人双双跃下,“究竟是怎么回事?”当下余负人把有人生擒池云,设下蛊人之局,连带调虎离山之计,如此等等一一说明。邵延屏越听越惊,成?袍也是脸色渐变,这布局之人阴谋之深之远,实在令人心惊。邵延屏变色道,“这样的大事,他怎可一句话不和人商量,孤身前去救人?他明知是个陷阱,要是今夜救不出池云,反而死在那茶花牢中,他将江湖局势、天下苍生至于何地?真是……真是……”余负人苦笑,“但……但他确实救出了池云。”邵延屏和成?袍相视一眼,心中骇然——唐俪辞竟能独对林双双、余泣凤、韦悲吟和那黑衣人四人联手,杀一伤一,逼退两人而能毫发无伤,这种境界,实在已经像是神话了。

若唐俪辞在,方才那个黑衣人万万不敢在剑会游荡!邵延屏心下渐安,长长吐出一口气,苦笑道,“这位公子哥神通广大,专断独行,却偏偏做的都是对的,我真不知是要服他,还是要怕他。”成?袍淡淡的道,“你只需信他就好。”

信任?要信任一个神秘莫测、心思复杂、专断独行的人很难啊!邵延屏越发苦笑,望着唐俪辞离去的方向,信任啊……

池云房中。

唐俪辞点起一盏油灯,将池云牢牢缚在床上,池云满脸怨毒,看他眼神就知他很想挣扎,但却挣扎不了。唐俪辞在他床边椅子坐下,支颔看着池云,池云越发忿怒,那眼神就如要沸腾一般。

“我要是杀了你,你醒了以后想必会很感激我……”唐俪辞看了池云许久,忽的缓缓柔声道,“但我要是杀了你,你又怎会醒过来?落到这一步,你不想活,我知道。”他的红唇在灯下分外的红润,池云瞪着他,只见他唇齿一张一阖,“堂堂‘天上云’,生平从未做过比打劫骂人更大的坏事,却要落得这样的下场……你不想活,我不甘心啊……”他的语气很奇异,悠悠然的飘,却有一缕刻骨铭心的怨毒,听入耳中如针扎般难受,只见唐俪辞伸手又抚了抚池云的头,柔声道,“坚强点,失手没什么大不了,杀个百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中点毒更不在话下,只有你活着,事情才会改变。就算十恶不赦又怎样?十恶不赦……也是人,也能活下去,何况你还不是十恶不赦,你只不过……”他的目光变得柔和,如潋滟着一层深色的波,“你只不过顺从了本能罢了,到现在你还活着,你就没有输。”

床上的池云蓦地“啊——”一声惨叫,唐俪辞手按腹部,轻轻拍了拍他的面颊,“熬到我想到蛊蛛和猩鬼九心丸解药的时候。”他一夜奔波,和强敌毒物为战,一直未显疲态,此时眉间微现痛楚之色,当下站了起来,“你好好休息……呃……”他蓦地掩口,弯腰呕吐起来,片刻之间,已把胃里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床上的池云眼神一呆,未再惨叫,唐俪辞慢慢直起腰来,扶住桌子,只觉全身酸软,待要调匀真气,却是气息不顺,倚桌过了好半晌,他寻来抹布先把地上的秽物抹去清洗了,才转身离开。

池云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的行动,一双茫然无神的眼睛睁得很大,也不知是看进去了、还是根本没看进去。

唐俪辞回到自己屋里,沐浴更衣,热水氤氲,身上越觉得舒坦,头上越感眩晕。他的体质特异,几乎从不生病,就算受伤也能很快痊愈,胸口那道常人一两个月都未必能痊愈的剑伤,他在短短七八日内就已愈合,也曾经五日五夜不眠不休,丝毫不觉疲惫。但今夜连战数场,身体本也未在状态,真气耗损过巨,被自己用内力护住的方周之心及其相连的血管便有些血流不顺了。手按腹部,腹中方周的心脏仍在缓缓跳动,但他隐约感觉和以往有些不同,却也说不上哪里不同,在热水中越泡越晕,一贯思路清晰的头脑渐渐混沌,究竟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他真的浑然不觉。

唐俪辞屋里的灯火亮了一夜。邵延屏担心那黑衣人再来,派人到处巡逻警戒,过了大半夜,有个弟子犹犹豫豫来报说唐公子让人送了热水进房,却始终没有让人送出来。邵延屏本来不在意,随口吩咐了个婢女前去探视。

天亮时分。

“唐公子?”婢女紫云敲了敲唐俪辞的房门。

房门上闩,门内毫无声息。

“唐公子?”紫云微觉诧异,唐俪辞对待婢女素来温文有礼,决计不会听到声音没有回答,而她嗅到了房内皂荚的味道,他难道仍在沐浴?怎有人沐浴了一夜还在沐浴?他在洗什么?“唐公子?唐公子!你还在屋里么?”

屋里依然毫无反应。

紫云绕到窗前,犹豫许久,轻轻敲了敲窗,“唐公子?”

屋内依然没有回应,窗户却微微开了条缝,紫云大着胆子凑上去瞧了一眼。屋内烛火摇晃,她看到了浴盆,看到了衣裳,看到了一头银发尚垂在浴盆外,顿时吓了一跳,“邵先生、邵先生……”她匆匆奔向邵延屏的书房。

邵延屏正对着一屋子的书叹气,神秘的黑衣蒙面人在剑会中出没、夜行窃听,就算有唐俪辞在此镇住,让其不敢轻举妄动,那也不是治本之法。那人究竟是谁?是谁想要他邵延屏死?

“邵先生,邵先生,唐公子的门我敲不开,他……他好像不太对劲,人好像还在浴盆里。”紫云脸色苍白,“邵先生您快去看看,我觉得可能出事了。”

“嗯?”邵延屏大步向唐俪辞的厢房奔去,房门上闩,被他一掌震断,“咯啦”一声,邵延屏推门而入。

而后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

“唐公子?唐公子?”耳边有轻微的呼唤声,十分的小心翼翼,唐俪辞心中微微一震,一点灵思突然被引起,而后如流光闪电,刹那之间,他已想到发生了什么事。睁开眼睛,只见邵延屏、余负人和成?袍几人站在自己床沿,只得微微一笑,“失态了。”

床前几人都是一脸担忧,怔怔的看着他,从未见有人自昏迷中醒来能醒得如此清醒,居然睁开眼睛,从容的道了一句“失态”,却令人不知该说什么好。顿了一顿,邵延屏才道,“唐公子,昨日沐浴之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昏倒浴盆之中,我等和大夫都为你把过脉,除了略有心律不整,并未察觉有伤病,你自己可知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唐俪辞脉搏稳定,并无异状,练武之人体格强壮,心律略有不整十分正常,突如其来的昏厥,实在令人忧心如焚。

心律不整那是因为体内有方周之心,双心齐跳,自然有时候未必全然合拍,至于为何会昏倒……唐俪辞探身坐了起来,余负人开口劝他躺下休息,唐俪辞静坐了一会儿,柔声道,“昨日大概是有些疲劳,浴盆中水温太热,我一时忘形泡得太久,所以才突然昏倒。”三人面面相觑,以唐俪辞如此武功,说会因为水温太热泡澡泡到昏厥,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唐俪辞只坐了那片刻,转头一看天色,微微一笑,“便当我在浴盆里睡了一夜,不碍事的。”言罢起身下床,站了起来。

睡了一夜和昏了一夜差别甚大,但昨夜他刚刚奔波数十里地,连战四大高手,真力耗损过巨导致体力衰弱也在情理之中。邵延屏长长吁了口气,“唐公子快些静坐调息,你一人之身,身系千千万万条人命,还请千万珍重,早晨真是把大家吓得不轻。”唐俪辞颔首道谢,“让各位牵挂,甚是抱歉。”三人又多关切了几句,一齐离去,带上房门让唐俪辞静养。

唐俪辞眼见三人离去,眉头蹙起,为何会昏倒在浴盆里,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隐隐约约却能感觉到是因为压力……方周的死、柳眼的下落、池云的惨状、面前错综复杂的局面、潜伏背后的西方桃、远去洛阳的阿谁、甚至他那一封书信送去丞相府后京城的状态……一个一个难题,一个一个困境,层层叠叠,纠缠往复,加上他非胜不可的执念,给了自己巨大的压力,心智尚足,心理却已濒临极限,何况……方周的死,他至今不能释怀。

没有人逼他事事非全赢不可,没有人逼他事事都必须占足上风,是他自己逼自己的。

倚门望远,远远的庭院那边,白雾缥缈之间,有个桃色的影子一闪,似是对他盈盈一笑。他报以一笑,七花云行客之一桃三色,是他有生以来遇见的最好的对手。

十八 两处闲愁

东山

书眉居

几只仙鹤在池塘边漫步,夏尽秋初,草木仍旧繁茂,却已隐约带了秋色。林逋伤势痊愈,心情平静,一人在池边踱步。“岸帻倚微风,柴篱春色中。草长团粉蝶,林暖坠青虫。载久为谁子,移花独乃翁。于陵偕隐事,清尚为相同。”他随口占了首诗,这是年初之作,自己并不见得满意,但既然想吟,他便随性吟一首。

“诶呀,大诗人在吟诗,我马上就走,对不住,我只是路过,你慢慢吟,吟不够或者不够吟的时候,可以叫我帮你吟,或者叫我帮你作诗也可以。”有人慢吞吞从背后踱过,黄衣红扇,轻轻挥摇,“不过,其实我是来告知你,今晚开饭了,如果你不想吃,我可以帮你吃;如果你吃不下,我可以帮你倒掉……”

“诶……”林逋叹了口气,虽然他无意讽刺,但方平斋实在是满口胡扯,没完没了,“进入炼药可有进步?”方平斋恩了一声,“你也很关心炼药嘛!其实炼药和你毫无关系,炼成练不成死的又不是你,有进步没进步对你而言还不是废话一句,所以——我就不告诉你了,走吧,吃饭了。”林逋轻轻叹了口气,“玉姑娘……”他欲言又止。方平斋摇扇一笑,“如何?你对那位丑陋不堪的小姑娘难道存有什么其他居心?”林逋道:“怎会?玉姑娘品性善良,我当然关心。”方平斋往前而行,“世上品性善良的人千千万万,你关心得完吗?人总是要死的,早死晚死而已,难道你为她担心她就不会死了?难道她死过之后你就不会死了?等你变成万年不死的老妖怪再来关心别人吧。”林逋淡然而笑,“方先生言论精辟,实在与众不同。”方平斋居然能说出这种有两三分道理的话,实在是让他有些出乎意料。

两人走不多久,便回到林逋在东山的居处,名为“书眉居”。

柳眼的药房散出一股奇异的味道,每日他都不知在房间倒腾些什么,方平斋是非常好奇,但一则柳眼不让他进房,二则有一次他趁柳眼不在偷偷进去,摸了一下房中瓶瓶罐罐里的无色药水,结果水干之后他的手指竟裂了一道如刀割般的伤口,却不流血,自此他再也不敢去探药房。柳眼住在药房中,除了吃饭洗漱,几乎足不出户,而玉团儿却是进进出出,十分忙碌。

“你做的这是草汁还是菜糊?”饭桌之上,柳眼正冷冷的看着玉团儿,方平斋探头一看,只见桌上四菜一汤,其中那一碗颜色翠绿,一团犹如菜泥一般,不知是什么玩意儿。林逋一看之下,唤道:“如妈,这是……”

“这是玉姑娘自己做的,少爷。”一边伺候的如妈恭敬道。玉团儿本已端起碗筷,闻言放下,“这是茶叶啊,那么多茶叶被你煮过之后就不要了,多可惜啊。茶叶有没有毒,闻着香,我把它打成了糊放了盐,很好吃的。”方平斋一掌拍在自己头上,摇头不语,林逋苦笑,柳眼冷冷地道:“倒掉。”玉团儿皱眉,“你不吃别人也可以吃啊,为什么你不吃的东西就要倒掉?”柳眼淡淡地道:“不许吃。”玉团儿道:“你这人坏得很,我不听你的话。”她端起饭碗就吃,就着那碗古怪的茶叶糊,吃的津津有味。

“呃……小白,又没有人告诉你,吃饭的时候要等长辈先坐、等长辈先吃以后,你才能吃吗?”方平斋红扇点到玉团儿头上,“虽然你现在是我未来师父的帮手,但是我年纪比你大,见识比你广,尤其对美味的品味比你高,所以——”玉团儿皱眉道:“你明明早就进来了,自己站在旁边不吃饭,为什么要我等你?你可以自己坐下来吃啊。”方平斋摇头叹气,“你实在让我很头痛,想我方平斋一生纵横江湖,未遇敌手,现在的处境好可怜号令人悲叹感慨啊!”言罢坐下,端起饭就吃,自然他是不会去吃那碗茶叶糊的。

“你如果纵横江湖,未遇敌手,为什么要跟在柳大哥后面想学他的音杀?”玉团儿吃饭吃的不比他慢,“又再乱说了。”方平斋道:“嗯……因为遇到的都是小角色,当然未遇敌手了,连不平事也没看到几件,真是练武人的悲哀啊——想我从东走到西,由南走到北

,中原在我脚下,日月随行千里,自然称得上纵横江湖……”玉团儿不耐烦地道“你不要再说了,我不爱听,啰嗦死了。”柳眼了冷眼看着那碗古怪的茶叶糊,慢慢地端起碗吃了一口白饭,玉团儿突然道:“你不是不吃吗?”柳眼为之气结,端起饭碗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过了一阵,哼了一声放下碗筷,他推着玉团儿给他做的轮椅,回他药房里去了。

林逋不禁好笑,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端碗吃饭。这三人没有一个是能够克己能忍的人,三人凑在一处,真是时不时便会闹翻,看得久了,也就习惯了。方平斋伸筷子将桌上菜肴的精华一一抢尽,吃了一个饱,翘起二郎腿,“其实——刚才你真的得罪他了。虽然他是我未来的师父,不该说他背后坏话,但是他其实很爱面子,你的脑筋又像外面到处乱跑的仙鹤的脖子那样又直又长,说出来的话不是一般的难听,而是非常的难听。他能忍你到

现在没有顺手把你害死,我觉得已经是奇迹了,所以你还是别再刺激他,以后说话小心一点,有好没坏。”

“他真的生气了嘛?”玉团儿低声问。方平斋“哈”的一声笑,“他不会真的和你生气,毕竟,你不是他想要生气的那个人。”玉团儿皱起眉头,“那他想要生气的那个人是谁?”方平斋红扇轻摇,“咦——这种事没得到我未来师父同意,在背后乱说很没道德。你如果想知道,不如自己去问他,最好顺便进去送饭给他吃,发誓再也不做这种奇怪的东西,他如果心情变好,说不定就会告诉你。”玉团儿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会知道他想要生气的人是谁?”方平斋咳嗽了一声,“当然是因为我是他亲亲未来的好弟子,交情自然非不寻常。‘玉团儿又瞪了他一眼,端起饭碗,夹了些剩菜放在白饭上,端进药房去。

“方先生真是奇人。”林逋慢慢吃饭,“其实黑兄对玉姑娘真是不错。”方平斋哈哈一笑,“我对我那未来师父更是鞠躬尽瘁,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打动他的铁石心肠,让我得偿所愿呢?真是好可怜的方平斋啊!”他以红扇盖头,深深的摇头,“不过我的耐性一向非比寻常,哈哈!”林逋莞尔,虽然方平斋想要从柳眼身上学到什么他不懂,但这人并不真的很讨厌。

炼药房中。

柳眼推着轮椅面对那一人来高的药缸,以及房中各种各样形状古怪的瓶瓶罐罐,闭目一言不发。玉团儿端着饭进房,“真的生气了吗?”柳眼不答。玉团儿将饭放在一旁的桌上,“都是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会为这样的事生气?你又不是小孩子。”柳眼淡淡的道:“出去!”玉团儿偏偏不出去,在他轮椅前坐下,托腮看着他,“你是在生我的气,还是在生别人的气?”柳眼冷冷地道:“出去!”

“如果你一直生别人的气,你就不应该让我觉得都是我还你心情不好啊!虽然我是错了,煮了茶叶糊没和你说……”玉团儿锤了捶腿,“如果你心情不好,把心事告诉别人,就会觉得轻松点。”柳眼看他捶腿,眼眸微动,“你的腿酸吗?”玉团儿叹了口气,“有一点,我没告诉你,对不起。”柳眼道:“裙子拉起来让我看一下。”玉团儿犹豫了一会儿,把裙摆拉到膝盖,只见原本雪白细腻的小腿有些干枯瘦弱,皮肤上布满细纹,已有老相。柳眼看过之后,让他放下裙摆,沉默良久,“你快要死了。”

“我知道。”玉团儿坦然道,“也许等不到你练成药,我就死了。”柳眼顿了一顿,难得声音有些温柔,“你……怕不怕?”玉团儿看了他一眼,“怕,有谁不怕死呢?但怕归怕,该死还是要死的。”柳眼淡淡地问:‘你不觉得很冤吗?人生只此一遭,你却过得如此糟糕,小小年纪就要死了,什么都还没有尝试过。“ 玉团儿叹了口气,”是啦!我还没有嫁人,还没有生过孩子,却要死了。不过我没有觉得太糟糕,因为在死之前,还有你为我炼药,想救我的命。“她的眼睛一向直率,直率的目光一贯让人难以承受,所以留言避开了她的目光,只听她继续道,”我认识的人不多,只有你一个真的想救我,不但说了,也做了,我觉得……”她低声道,“我觉得是很难得的,活的再短,能认识一个真的对自己好的人,已经很值得,虽然你是一个大恶人。”

“我只不过拿你来试药,又不是真的对你好。”柳眼冷冷的看着他,“何必说得这么让自己感动,那些明明是幻想。”玉团儿耸了耸肩,“你就是喜欢把自己说的很坏。”柳眼再度闭上眼睛,“小小年纪,想得很多。”玉团儿道:“我……”柳眼突地推动轮椅,从巨大的陶罐底下取出一茶杯绿色的汁液出来,那其中不只是有茶,还有许多不知什么东西,他将茶杯递给玉团儿,“来不及完全炼成,是死是活就看你的运气,敢不敢喝?”玉团儿吃了一惊,将茶杯接了过来,“这就是药?”

“这是未完成的药,”柳眼的手掌盖住茶杯口,低沉地道,“你要想清楚,也许你还能活几个月,也许你还能活几天;但是这杯药喝下去,说不定你马上就死。”他阴森森地问,“你是要毫无希望的再活几天、几个月,还是现在就死?”玉团儿睁着眼睛看他,似乎觉得很诧异,“也许我喝下去不但不会死,病还会好呢?你炼药不就是为了治病吗?你这么有信心,怎么会失败呢?”柳眼放手,转过头去,“那就喝下去。”

玉团儿端着茶杯,“在我喝下去之前,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到底在生谁的气?”柳眼微微一震,“什么……”玉团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很好奇,如果我喝下去就死了,不就永远也听不到了?”柳眼又沉默良久,不耐烦地道:“我没有生气。”玉团儿“哎呀”一声,“你骗人!不生气为什么不吃饭?”

“我没有生气,”柳眼淡淡地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个人。”玉团儿好奇地道:“谁?”柳眼慢慢地道:“伺候我的奴才。”玉团儿怔了一怔,突然也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阵子,她轻轻地问:“是你的婢子吗?”柳眼点了点头。玉团儿低声道:“她……她一定……”她突然觉得委屈,能让柳眼想起的婢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一定比我漂亮。”

“她的确比你美貌得多,”柳眼冷冷地道,“并且温柔体贴,逆来顺受,我要打她耳光便打她耳光,我要她活就活,要她死就死,绝对不像你这么惹人讨厌。”玉团儿却道:“我也想对你好,但我一对你好,你就要生气。”柳眼道:“她是聪明的女人,不像你头脑空空,其笨无比,冥顽不灵。”玉团儿又问:“你有教过她武功吗?”柳眼一怔,“没有!”她喜滋滋地道:“但你教过我武功!你对我也是很好的。”柳眼不耐烦地道:“她又不会武功……”突地发觉已和玉团儿扯到完全不相干的话题上去,顿时喝道:“喝下去!”

玉团儿端起茶杯,却是犹豫着没有马上喝。柳眼冷笑道:“怕了?”玉团儿摇了摇头,“我在想死了以后能不能见到我娘。”柳眼道:“死了便是死了,你什么也不会见到,不必痴心妄想了。”玉团儿幽幽叹了口气,将那杯茶杯汁液喝了下去。柳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见玉团儿的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喝过之后坐在地上,两人四目相对,过了半晌,却是什么事也未发生。

 “看来这药喝下去不会死人。”柳眼冷冷地道,“很好。”玉团儿伸手在自己脸上身上摸了摸,“我……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柳眼从怀里摸出一块手帕,再从陶罐下取出一杯汁液,浸透手帕,缓缓弯腰,将浸透汁液的手帕按在她脸上。

“不要动。”他道。

“可是……你还没有吃饭,要很久吗?”她一动不动,关心的却是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