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有些气恼,还有些心烦意乱,“喝下去毒不死你不表示你一定能好,关心你自己吧。”

脸颊渐渐被柳眼的手温焐热,她眨了眨眼睛,他把她的眼睛按住,不让她睁眼,很快连眼睑都热了起来。她幻想着明天自己究竟是会死还是会活着,脸上手指的温热,让她觉得其实柳眼是个很温柔的人……他其实并不是太坏,只是很想变得很坏而已,一定有什么理由。

过了半炷香时间,柳眼将手帕收了起来,玉团儿那张老太婆的面孔并没有什么改变,他冷冷地看着她,她还不睁眼,“做什么梦?你还是老样子。”玉团儿睁开眼睛,爬起来对着铜镜照了照,净重还是一张老妪面孔,她却并没有显得很失望,拍了拍脸颊,突然道:“其实我觉得你不坏的,不像沈大哥说的你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柳眼推动轮椅,面对着墙壁,冷冷地道“出去吧,明天早上自己带手帕过来敷脸,如果嫌药太难喝,就叫方平斋给你买糖吃。”玉团儿应了一声,突然道:“我要你给我买糖吃。”柳眼微微一怔,并不回答,“出去吧。”

玉团儿关上炼药房的门,心情大好,脸上不禁笑盈盈的。方平斋站在门口,身影徘徊,红扇挥舞,“嗯……”她回过头来,笑盈盈地看着他,“喂,我觉得他现在心情不坏。”方平斋摸了摸头,“呃……这个……算了,方平斋啊方平斋,想你横行天下未遇敌手,拜师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么会在此时此刻退缩呢?真是好奇怪的心理——”言下,他迈进炼药方,“黑兄,向我方平斋一生潇洒,现今为你做牛做马甚久,是无怨无悔又心甘情愿,不知黑兄何时教我音杀之术呢?”

柳眼面对墙壁,似乎是笑了一笑:方平斋认识这人也算不短一段时日,却从来没有见过他笑,心中大奇,想绕到前面去看一眼。柳眼面前却是墙壁,何况一个满脸血肉模糊的人笑不笑估计也分辨不怎么清楚,于是背手一扇,“黑兄——盼你看在我拜师之心感天动地,求知之欲山高水长的份儿上,就教了我吧!”柳眼低沉地道:“哈哈,音杀并非人人可学,你只是为了杀人而学,永远也学不会。”方平斋笑道:“哦?那要为了什么而学,才能达到黑兄的境界?”柳眼淡淡地道:“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方平斋走到柳眼身边,“真是好奇秒的境界,哎呀,真的不能让我一试?说不定——我会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哦!”柳眼推动轮椅,缓缓转过身来,“要学音杀……首先至少要会一样乐器,你可会乐器?”

“乐器?”方平斋眼眸转动,“我会……哎呀,我什么也不会。”柳眼闭目,“那就不必说了。”方平斋在炼药房内徘徊几步,“但是我会唱歌哦!”柳眼眼帘微挑,“哦?唱来听下。”方平斋放声而歌,“小铜锣、小木鼓,小鸡、小鸭、小木屋,水上莲花开日暮,屋后还有一只猪……”歌声粗俗,直上云霄,震得屋外落叶四下,犹在吃饭的林逋吃了一惊,玉团儿“哎呀”一声,真是吓了一跳。

不过片刻,方平斋已把那首乱七八糟的儿歌唱完,红扇一指,“如何?”柳眼淡淡地道:“不差。”方平斋嗯了一声,似乎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你不是在说笑?”柳眼道:“不是。”他第一次正面看着方平斋的眼睛,目光很淡,“也许……你真的是百年难遇的奇才。”方平斋张口结舌,多日来的希冀突然实现,似乎连他自己都有些难以接受,“难道我刚才的歌真的唱得很好?哎呀!我还以为,世上只有石头才肯听我唱歌,因为——它们没脚,跑不了。”

“唱得很投入,很有自信。”柳眼低沉地道,“虽然有很多缺点,却不是改不了……哈哈,教你音杀,也许,有一天你能帮我杀得了那个人。”他的眼眸深处突然热了起来,“半年之后,你要练成一样乐器,如若不能,不要怪我对你失去耐心。”方平斋哈哈一笑,“半年之后,你对我的期待真是不低,不过我还不知道你到底要我练哪一种乐器?事先说明,我可是弹琴弹到鬼会哭,吹箫吹得神上吊,一曲琵琶沉鱼落雁,害死不少小动物的人哦。”

“乐器不成,音便不准,音不准则不成曲。”柳眼淡淡地道,“以你的条件,可以尝试击鼓。”方平斋踉跄倒退几步,手捂心口,“击……鼓?”柳眼闭眼,“鼓也是乐器,并且不好练。”方平斋负扇转身,“你要教我击鼓?”柳眼淡淡地道:“如果你要学,我会教。”方平斋嗯了一声,“击鼓,没试过,也许——真的很好玩,我学。”柳眼举袖一挥,“那么你先去寻一面鼓来,一个月后,我们开始。”

方平斋喜滋滋地迈出药房,林逋已吩咐如马将碗筷收拾好,见玉团儿和方平斋都是满面欢喜,心里不由想黑兄果然非寻常人也。毁容残废之身,武功全失,身上没有盘缠,既无功名也无家业,孤身一人,却总能让他人为他欢喜悲哀,他心情略好,大家便笑逐颜开,不仅是方平斋、玉团儿如此,连自己也是如此。

炼药房内。

柳眼面壁而坐,门外一片欢愉,门内一片寂静。

他静静地看着一片空白的墙壁,杂乱的心事,在此时有一瞬的空白。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善于思考的人,许多事情越想越乱,但要不想,却有所不能。当年身为“铜笛”成员之一,他是一个绅士,善于做好每一个精细的小结,温柔善意地对待每一个人,他是媒体交口称赞的明星,是形象最好的吉他手,但他并不算是一个聪明和有主见的人。他会受身边的人影响,他容易纠缠于细节,他做事总是凭直觉并且总以为自己不会受伤害,这些缺点,“铜笛”的成员都看得很透,他自己也很清楚。

但是改不了。

就像现在他答应了教方平斋音杀,而方平斋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他其实并不清楚。就像为何要救玉团儿,他至今回答不出真正的原因。一定要追根究底的话,只能说……他仍然是个滥好人,他无法坚定地拒绝别人,别人对他有所求,而他能做到却拒绝别人,在心底深处好像有愧一样。

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和唐俪辞完全相反。

柳眼长长吐出一口气,炼药渐渐有成,答应了教方平斋音杀之后,他的心稍微有些平静了下来,无思无虑地看着一片雪白的墙壁,片刻之后一个念头涌上心头:她……她怎么样了?

他离开之后,她们一定不会放过她。他很清楚,但好运山之战的失利出乎他意料之外,此时此刻徒然有牵挂之心,却已无救人之力,但是——但是他相信唐俪辞会有所行动,因为阿谁是他的女人,因为他收养了她的儿子,所以一定会救她。他却不知唐俪辞从不为了这种理由救人,这种救人的理由只是柳眼的,不是唐俪辞的。唐俪辞救了阿谁,从相当大的程度上来说,只是一种偶然。

但依然要说柳眼的直觉很准,虽然他无法分析真正的原因,却预知了结果。

她被唐俪辞所救之后,一定很感激他,而招惹女人,那是唐俪辞一贯的伎俩。柳眼坐在那里面对墙壁,突然又愤怒起来,她……她现在还记得他吗?是不是心里只剩下唐俪辞的风流倜傥、温柔体贴,是不是只记得自己对她呼喝打骂,操纵控制,从而对他满心怨恨?说不定她会以为,把她抛弃在总舵,让那些女人们欺凌,全部都是自己的主意,又是他折磨她的一种手段,然后更加恨他……

柳眼的手掌慢慢握成了拳,阿谁……

我其实……其实……并不是故意折磨你,折磨你,我并不快乐,当初把你从冰猭侯府带走,故意让你们母子分离,也并不是因为你天生内媚、秀骨无双,不是因为你是百世罕见的美人,而是因为……

是因为你是我当初努力想做却做不了的那种人。

他茫然看着那空白的墙,你温和从容,能忍让、不怨恨,对任何人都心存善意,但又能抽身旁观,纵然受到伤害也能处理得很好。虽然你的力量微薄,却让我非常羡慕——羡慕到妒忌,是因为我妒忌,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所以才折磨你。

也许我们相处久了,我就能从你身上多获得一些平静的感觉;也许相处久了,你会感觉到我其实……其实有很多苦衷。

所以不要爱上唐俪辞好吗?

碧落宫。

午后,碧霄阁。

宛郁月旦近来养了一只兔子,雪白的小兔子,眼睛却是黑的,耳朵垂了下来,和寻常的小白兔有些不同,但宛郁月旦看不见,他只抚摸得到它细软温暖的猫,和它不过巴掌大的小小身躯。他一度想喂它吃肉,但可惜这只兔子只会吃草,并且怕猫怕得要死,和他想象的兔子相去甚远。

“启禀宫主,近日那两人每况愈下,如果再找不到方法,只怕……”铁静缓步走进宛郁月旦的房间,“已经试过种种惯用的方法,都不见效果。”宛郁月旦怀抱兔子,摸了摸它的头,提起后颈,把兔子放在地上,“还是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不但不会说话,也不会吃饭,甚至不会睡觉。”铁静眉头皱紧,“我还从未见过被控制得如此彻底的人,这几天每一口粮食和清水,都要女婢一口一口喂。”宛郁月旦道:“唐公子说这两人受引弦摄命之术控制,只有当初设术之人才解得开,必须听完当初设下控制之时所听的那首曲子。一旦猜测失误,曲子有错,这两人当场气血逆流,经脉寸断而亡。”铁静眉头越发紧锁,“但是根据闻人师叔检查,这两人并不只是中了引弦摄命之术,早在身中引弦摄命之前,他们就身中奇毒,是一种令人失去神志,连睡觉都不会的奇毒。这两人失去神志之后,再中引弦摄命之术,乐曲深入意识深处,后果才会如此严重。”

“引弦摄命之术,红姑娘或者可解,就算红姑娘不能,在寻获柳眼之后,必然能解。”宛郁月旦眉头微扬,“我本来对引弦摄命并不担心,这两个人不能清醒,果然另有原因。他们现在还在客房?”铁静点头,“宫主要去看看?”宛郁月旦微笑道:“七花云行客,传说中的人物,今日有空,为何不看?一旦他们清醒过来,我便看不着了。”铁静清咳一声,有些不解,宛郁月旦双目失明,他要看什么?宛郁月旦却是兴致勃勃,迈步出门,往客房走去。

铁静跟在他身后,这位宫主记性真是好,碧落宫只是初成规模,许多地方刚刚建成,但宛郁月旦只要走过一次便会记住,很少需要人扶持。两人绕过几处回廊,步入碧落宫初建的那一列客房中的一间。

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两人直挺挺地站在房中,脸色苍白,神色憔悴,那衣着和姿态都和在青山崖上一模一样。时日已久,如果再无法解开他们两人所中的毒药和术法,纵然是武功盖世,也要疲惫至死了。宛郁月旦踏入房中,右手前伸,缓缓摸到梅花易数脸上,细抚他眉目,只觉手下肌肤冰冷僵硬,若非还有一口气在,简直不似活人。铁静看宛郁月旦摸得甚是仔细,原来他说要看,就是这般看法,如果不是这两人神志不清,倒也不能让他这样细看。

“原来梅花易数、狂兰无行是长的这种样子。”宛郁月旦将两人的脸细细摸过之后,后退几步坐在榻上,“铁静你先出去,让我仔细想想。”铁静答应了,关上门出去,心里不免诧异,但宛郁月旦自任宫主以来,决策之事样样精明细致,从无差错,他既然要闭门思索,想必是有了什么对策。

宛郁月旦仰后躺在客房的床榻上,静听着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的呼吸声,这两人的呼吸一快一慢,显然两人所练的内功心法全然不同。究竟是什么样的毒药,能让人在极度疲乏之时,仍然无法放松关节,不能闭上眼睛,甚至不能清醒思索,也不能昏厥?也许……他坐了起来,撩起梅花易数的衣裳,往他全身关节摸去。梅花易数年过三旬,已不算少年,但肌肤骨骼仍然柔软,宛郁月旦目不能视,手指的感觉比常人更加敏锐,用力揉捏之下,只觉在他手臂关节深处,似乎有一枚不似骨骼的东西刺入其中。

那是什么?一枚长刺?一支小针?或者是错觉?宛郁月旦从怀里取出一块磁石,按在梅花易数关节之处,片刻之后并无反应,那枚东西并非铁质。究竟是什么?他拉起狂兰无行的衣袖,同样在他关节之处摸到一枚细刺,心念一动,伸手往他眼角摸去。

眼角……眼窝之侧,依稀也有一枚什么东西插入其间,插得不算太深。宛郁月旦收回手,手指轻弹,右手拇指、食指指尖乍然出现两枚紧紧套在纸上的钢质指环,指环之上各有纤长的钢针。左手轻抚狂兰无行的右眼,宛郁月旦指上两枚钢针刺入他眼窝之旁,轻轻一夹,那细刺既短且小,宛郁月旦对这指上钢针运用自如,一夹一拔之下,一枚淡黄色犹如竹丝一般的小刺自狂兰无行眼角被取了出来。指下顿觉狂兰无行眼球转动,闭上了眼睛。宛郁月旦温和地微笑,笑意温暖,令人心安,“听得到我说话吗?如果听得到,眨一下眼睛。”狂兰无行的眼睛却是紧紧闭着,并不再睁开。

“铁静。”宛郁月旦拈着那枚小刺,铁静闪身而入,“宫主。”宛郁月旦递过那枚小刺,“这是什么东西?”铁静接过那细小得几乎看不到的淡黄色小刺,“这似乎是一种树木,或者是昆虫的小刺。”宛郁月旦颔首,“请闻人叔叔看下,这两人各处关节,甚至眼窝都被人以这种小刺钉住,导致不能活动,这东西想必非比寻常。”铁静皱起眉头,“不知宫主是如何发现这枚细刺的?”宛郁月旦清咳一声,“这个……暂且按下。这若是一种毒刺,只要查明是什么毒物,这两人就有获救的希望。”他把梅花易数从头到脚都摸了一遍,若是让这位横行江湖的逸客醒来知晓,为免尴尬,说不定还会记仇,还是不说也罢。

铁静奉令离去,宛郁月旦的手搭在狂兰无行身上,迅速的又将他全身关节摸索了一遍,心下微觉诧异,狂兰无行身上的细刺要比梅花易数多得多,有时同一个关节却下了两枚甚至三枚细刺,这是故意折磨他,还是另有原因?人的关节长期遭受如此摧残破坏,要恢复如初只怕不易。这小小的细刺,能钉住人的关节甚至眼球,但为何在特定的时候,这两人却能混若无事一样和人动手?难道动手之前会将他们身上细刺一一取出,任务完成之后再一一钉回?不大可能……

除非——引弦摄命之术发动的时候,能令这两个人浑然忘记桎梏,令他们对痛苦失去感觉,从而就能若无其事地出手。而这种方法只会让他们的关节受损更加严重,要医治更难,就算救了回来,说不定会让他们失去行动的能力,终身残废。

好毒辣的手段!

宛郁月旦整理好狂兰无行的衣裳,坐回床榻,以手支颔,静静地思索。过了一会儿,他对门外微微一笑,“红姑娘,请进。”

门外雪白的影子微微一晃,一人走了进来,正是红姑娘。眼见站得笔直的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两人,红姑娘的眼睛微微一亮,眼见两人气色憔悴,奄奄一息,眼睛随即暗淡,“他们如何了?”

“他们还好,也许会好,也许会死。”宛郁月旦微笑道,“红姑娘不知能不能解开他们身上所中的引弦摄命之术?”红姑娘目不转睛地看着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他们身上的引弦摄命术不是我所下,但我的确知道是哪一首曲子。不过……”她幽幽叹了口气,“他们未中引弦摄命之前就已经是神志失常,而且不知道谁在他们身上下了什么东西,这两人终日哀号,满地打滚,就像疯子一样。是主人看他们在地牢里实在生不如死,所以才以引弦摄命让他们彻底失去理智。现在解开引弦摄命之术,只会让他们痛苦至死。”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宛郁月旦,“你当真要我解开引弦摄命之术?”

  “嗯。”宛郁月旦坐在床上,背靠崭新的被褥,姿态显得他靠得很舒服,“红姑娘请坐。”红姑娘嫣然一笑,“你是要我像你一样坐在床上,还是坐在椅子上?”宛郁月旦眼角温柔的褶皱轻轻舒开,“你想坐在哪里就坐在哪里,我有时候,并不怎么喜欢太有礼貌的女人。”红姑娘轻轻一叹,在椅上坐下,“这句话耐人寻味、惹人深思啊。”宛郁月旦一双黑白分明、清澈好看的眼睛向她望来,“你真的不知谁在他们身上下了什么东西吗?你若说知道,也许……我能告诉你最近关于柳眼的消息。”红姑娘蓦然站起,“你已得到主人的消息?”宛郁月旦双足踏上床榻,双手环膝,坐得越发舒适,“嗯。”红姑娘看他穿着鞋子踏上被褥,不禁微微一怔,虽然他的鞋子并不脏,但身为一宫之主,名声传遍江湖,做出这种举动,简直匪夷所思,呆了一呆之后,她微微咬唇,“我……我虽然不知道如何解毒,但是我听说,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身上中了一种毒刺,是一种竹子的小刺,那种古怪的竹子,叫作明黄主。”

“明黄竹?”宛郁月旦沉吟,“它生长在什么地方?”红姑娘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睁大眼睛看着宛郁月旦,“主人的下落呢?”宛郁月旦道:“最近关于柳眼的消息……嗯……就是……”红姑娘问道:“就是什么?”宛郁月旦一挥袖,“就是……没有。”红姑娘一怔,“什么没有?”宛郁月旦柔声道:“最近关于柳眼,就是没有消息。”红姑娘白皙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你——”宛郁月旦闭目靠着被子,全身散发着惬意和自在。她再度幽幽叹了口气,“明黄竹早已绝种,谁也不知它究竟在哪里生长,但是在皇宫大内,听候所皇帝所戴的金冠之上,许多明珠之中,有一颗名为‘绿魅’,在月明之夜肢于水井之中会发出幽幽绿光,绿魅的粉末能解明黄竹之毒。”

“这段话如果是真,红姑娘的出身来历,我已猜到五分。”宛郁月旦柔声道,“最近关于柳眼确实没有消息,但在不久之前,有人传出消息,只要有人能令少林寺信任掌门方丈对他磕三个响头,并为他作诗一首,他就告诉那人柳眼的下落。”

“依照这段话算来,这传话的人应当很清楚主人现在的状况,说不定主人就落在他手中,说不定正在遭受折磨……”红姑娘咬住下唇,脸色微显苍白,“传话的人是谁?”宛郁月旦摇了摇头,“这只是一种流言,未必能尽信,究竟起缘于何处,谁也不知道。但是……”他柔声道,“柳眼的状况必定很不好。”

红姑娘点了点头,若非不好,柳眼不会销声匿迹,更不会任这种流言四处乱传,“你有什么打算?”宛郁月旦慢慢地道:“要找柳眼,自然要从沈郎魂下手,沈郎魂不会轻易放弃复仇的机会,除非柳眼已死,否则他必定不会放手。沈郎魂面上带有红蛇印记,被找到只是迟早的事。”红姑娘长长舒了口气,“传出话来的人难道不可能是沈郎魂?”宛郁月旦抬头望着床榻顶上的垂幔,虽然他什么都看不见,去如能看见一般神态安然,“想要受少林方丈三个响头的人,不会是沈郎魂,你以为呢?”红姑娘眼眸微动,“一个妄自尊大、狂傲、喜好名利的男人。”宛郁月旦微笑,“为何不能是一个异想天开、好战,又自我倾慕的女人呢?”红姑娘嫣然一笑,“那就看未来出现的人,是中我之言,还是你之言了。”

宛郁月旦从床榻上下来,红姑娘站起身来,伸手相扶,纤纤素手伸出去的时候,五指指甲红光微闪,那是“胭脂醉”,自从踏入碧落宫,她每日都在指甲上涂上这种剧毒,此毒一经接触便传入体内,一天之内便会发作,死得毫无痛苦。宛郁月旦衣袖略挥,自己站好,并不需她扶持,微笑道:“多谢红姑娘好意,我自己能走。”衣袖一挥之间,红姑娘鼻尖隐约嗅到一股极淡极淡的树木气味,心中一凛,五指极快地收了回来。他身上带着“参向杉”,也许是擦有“参向杉”的粉末,这种粉末能和多种毒物结合,化为新的毒物,一旦“胭脂醉”和“参向杉”接触,后果不堪设想。

好一个宛郁月旦。她望着宛郁月旦含笑走出门去,淡蓝的衣裳,稚弱温柔的面容,随性自在的举止,却在身上带着两败俱伤的毒物。好心计、好定力、好雅兴、好勇气,她不禁淡淡一笑,好像她自己……参向杉,她探首入怀握住怀中一个瓷瓶,她自己身上也有,但就算是她也不敢把这东西涂在身上。

如果不曾遇到柳眼,也许……她所追随的人,会不一样。红姑娘静静看着宛郁月旦的背影,他把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留在屋里,是笃定她不敢在这两人身上做手脚吗?那么——她到底是做,还是不做?转过身来眼望两人,她沉吟片刻,决心已下。

闻人壑房中。

宛郁月旦缓缓踏进这间房屋,这里并不是从前闻人壑住的那一间,但他的脚步仍然顿了一顿,过了一会儿,露出微笑,“闻人叔叔,对那枚小刺,看法如何?”

闻人壑正在日光下细看那枚小刺,“这刺中中空,里面似乎曾经蕴含汁液,我生平见过无数奇毒,却还没有见过这种毒刺。”宛郁月旦站在他身后,“听说这是明黄竹的刺,以‘绿魅’珠可解。”闻人壑讶然道:“绿魅?绿魅是传说中物,只有深海之中特意品种的蚌,受一种水藻侵入,经数十年后形成的一种珍珠,能解极热之毒。”宛郁月旦眨了眨眼睛,“那就是说世上真有此物了?听说当朝皇帝的金冠之上,就有一颗绿魅。”闻人壑皱眉,转过身来,“这种事你是从何处听说?就算皇宫大内中有,难道你要派人闯宫取珠不成?”言下,他将宛郁月旦按在椅上坐下,翻开他的眼睑,细看他的眼睛,“眼前还是一片血红?”

“嗯……”宛郁月旦微微仰身后闪,“我早已习惯了,闻人叔叔不必再为我费心。”闻人壑放手,颇现老迈的一张脸上起了一阵轻微的抽搐,“其实你的眼睛并非无药可救,只是你——”宛郁月旦道:“我这样很好。”闻人壑沉声道:“虽然你当了宫主,我也很是服你,但在我心里你和当年一样,始终是个孩子。你不愿治好眼睛,是因为你觉得阿暖和小重的死——”

 “是我的错。”宛郁月旦低声接了下去,随后微微一笑,“也许她们本都不应该死,是我当年太不懂事,将事情做得一团糟,所以……”闻人壑重重一拍他的肩,“你已经做得很好,谁也不会以为是你的错,更加不必用眼睛惩罚自己,你的眼睛能治好,虽然很困难,但是并非没有希望。孩子,你若真的能够担起一宫之主的重担,就应该有勇气把自己治好,不要给自己留下难以弥补的弱点。”

“我……”宛郁月旦的声音很温和,甚至很平静,“我却觉得,看不见,会让我的心更平静。”闻人壑眉头耸动,厉声道,“那要是有贼人闯进宫来,设下陷阱要杀你呢?你看不见——你总不能要人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地保护你!万一要是喝下一杯有毒的茶水,或者踏上一枚有毒的钢针,你要满宫上下如何是好?身为一宫之主,岂能如此任性?”宛郁月旦抬起手来,在空中摸索,握住了闻人壑的手,柔声道:“不会的。”闻人壑余怒未消,“你要怎么保证不会?你不会武功,你双目失明,你要如何保证不会?”宛郁月旦慢慢地道:“我说不会,就是不会……闻人叔叔,你信不信我?”

闻人壑瞪着他那双清澈好看的眼睛,过了良久,长长叹了口气,颓然道:“信你,当然信你。”宛郁月旦脸上仍保持着温柔的微笑,“这就是了。”短短四字,宛郁月旦神色未变,闻人壑已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威势,这四个字是以宫主的身份在说话,是脾性温和的王者在纵容不听号令的下属。他沮丧良久,改了话题,“关于绿魅珠,难道你真的要派人闯宫?”

“不,”宛郁月旦柔声道,“既然它是珠宝,万窍斋或许会有,如果用钱买不到,入宫之事自然也轮不到我们平民百姓,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的性命,也不只有碧落宫关心,不是吗?”闻人壑松了口气,“你是说——这件事该换人处理?”宛郁月旦微笑,“绿魅之事,暂且放在一边,要操心的另有其人,闻人叔叔不必担心。”闻人壑点了点头,回身倒了两杯茶,“宫主喝茶。”

宛郁月旦举杯浅呷了一口,“等碧落宫建好之后,我会派人将阿暖和小重姐的墓迁回宫中,到时候要劳烦闻人叔叔了。”闻人壑闻言,心神大震,手握茶杯不住发抖,悲喜交集,“当……当真?”宛郁月旦点了点头,两人相对而立,虽然不能相视,心境却是相同。闻人壑老泪夺眶而出,宛郁月旦眼眸微闭,眼角的褶皱紧紧皱起,嘴边却仍是微笑,“我……我走了。”他转身出门,慢慢走远。闻人壑望着他的背影,这其中的辛酸痛苦,其中的风霜凄凉,旁人焉能明了?苦……苦了这孩子……

门外,云淡风轻,景致清朗,和门内人的心情截然不同。

 “云行风应动,因云而动,天蓝碧落影空。行何踪,欲行何踪,问君何去从?山河间,罪愆万千,一从步,随眼所见。须问天,心可在从前,莫问,尘世烟。人无念,身为剑,血海中,杀人无间……”悠悠的歌声自客房传来,宛郁月旦从闻人壑房中出来,听闻歌声,“嗯”了一声。

铁静和何檐儿已双双站在客房前,两双眼睛俱是有些紧张,房内红姑娘低声而歌,手掌轻拍桌面,以“咚咚”之声为伴,正在唱一首歌。这首歌曲调清脆跳跃,音准甚高,句子很短,众人都从未听过,而歌曲之下,自到碧落宫从未说话的梅花易数、狂兰无行却开始颤抖,“啊——啊——”地低声呻吟起来。

她竟是选择解开引弦摄命之术,好一个聪明的女子。宛郁月旦面露微笑,侧耳静听,只听歌曲幽幽唱尽,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开始着地翻滚,嘶声惨叫,那两人四肢仍然不能动弹,如此僵直地翻滚惨叫,让人触目惊心。铁静和何檐儿脸色一变,抢入房中,点住两人穴道,只是穴道受制,两人惨叫不出,脸色铁青,冷汗淋淋而下,有苦说不出只是更加难当。宛郁月旦快步走入房中,伸手在梅花易数脸上摸了几下,“解开他的穴道。”

“宫主,若是太过痛苦,只怕他咬舌自尽。”铁静低声道,脸上满是不忍。宛郁月旦拍了拍他的肩,“我只要问他几句话,片刻就好。”铁静只得拍开梅花易数的穴道,穴道一解,撕心裂肺的悲号立刻响起,让人实在不能想象,人要遭受到怎样的痛苦,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梅先生,我只问一次,你身上所中的明黄竹刺,究竟是三十六枚,还是三十七枚?”宛郁月旦用力抓住他的手。梅花易数的声音嘶哑难听,“三十……七……”宛郁月旦颔首,铁静立刻点了他的穴道,宛郁月旦抓住梅花易数的手臂,“铁静,我告诉你他身上竹刺的位置,你用内里把刺逼出来,有些地方钉得太深,外力无法拔除。”他又对梅花易数道,“如果先生神志清醒,尚有余力,请尽力配合。”梅花易数穴道被点无法点头,宛郁月旦语气平静,“手臂关节正中,一寸两分下。”铁静双手紧紧握住梅花易数的手臂,大喝一声,奋力运功,只见梅花易数手臂顿时转为血红之色,肌肤上热气蒸蒸而出,片刻之后,一点血珠自肌肤深处透出,随血而出的是一枚极小的淡黄色小刺,正是明黄竹刺。

红姑娘站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心里一时间有些恍惚,又有些空白。梅花易数醒来之后,所吐露的秘密想必极大,而这两个人的存在必定为碧落宫带来灾祸,宛郁月旦何等人物,岂能不知?就算他知道救人之法——其实最好的做法,是把人送去好运山善锋堂,请唐俪辞出手救人,那样既成就碧落宫之名,又避免了后患之灾,他为何没有那样做?

没有移祸他人,是因为他真心想要救人吗?她从不知道,这些心肌深沉、一步百计的男人们……这些逐鹿天下的王者、霸者、枭雄、英雄……居然还会有……真心这种东西。

两个时辰之后,梅花易数身上三十七枚毒刺被一一逼出。铁静已是全身大汗,到半途由何檐儿接手,两人一起累得瘫倒在地,方才功成圆满。狂兰无行身上却钉有一百零七枚毒刺,如此庞大的数目,非铁静和何檐儿所能及,必须有内力远胜他们的高手出手救人。红姑娘一直站着看着,他们忙得忘了进食,她也全然忘记,一直到掌灯时分,梅花易数身上的毒刺被逼出,婢女为她奉上一碗桂花莲子粥,她才突然惊醒。

端着那碗粥,她走向宛郁月旦,宛郁月旦忙得额角见汗,秀雅的脸颊泛上红晕,宛如醉酒一般,她触目所见,心中突然微微一软,“宛郁宫主,事情告一段落,喝碗粥吧。”宛郁月旦转过头来,接过粥碗,喝了一口,微笑道:“真是一碗好粥。”红姑娘秀眉微蹙,她实在应该在这碗粥里下上三五种剧毒,见他喝得如此愉快,心里又不免有些后悔,退开几步,默默转身离去。

梅花易数早已痛昏,狂兰无行被何檐儿一掌拍昏,两人横倒在地,丝毫看不出当年倜傥江湖的气度风采。铁静把两人搬到床上放好,“我和檐儿今夜在此留守,宫主先回去休息吧。”宛郁月旦颔首,“梅花易数如果醒来,铁静随时上报。”铁静领命,宛郁月旦正要离去,门外碧影一闪,碧涟漪人在门外,“宫主。”

“今日你到哪里去了?”宛郁月旦迈出房门,碧涟漪微一躬身,跟在他身后。“我在红姑娘客房之中。”宛郁月旦笑了起来,“发现什么了?”碧涟漪道,“毒针、毒粉、袖刀、匕首、小型机关等,无所不有。”宛郁月旦眉眼弯起,笑得越发稚弱可爱,“她真是有备而来。”碧涟漪点了点头,跟在宛郁月旦王碧霄阁走去,“她还收了一瓶‘万年红’。”宛郁月旦眉头扬起,“碧大哥,这位姑娘身上尚有不少隐秘,她身份特殊,不能让她死在宫里,拜托你暂时看住。”碧涟漪抱拳领命。

“万年红”是一种气味强烈、颜色鲜红的剧毒,入口封喉,死得毫无痛苦,能保尸身不坏。这种毒药很少用来杀人,却是自杀的圣药,红姑娘随身带着“万年红”,也就是说在踏入碧落宫之后,无论她所图谋之事成与不成,都有自尽之心。

 碧涟漪将宛郁月旦送回卧房,吩咐安排好了夜间护卫之事,折返红姑娘的客房,继续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但见她早早熄灭了灯火,一个人默默坐在窗前,望着窗外一片新栽的竹林,手指抹蹭着那“万年红”的瓶子,过了许久,幽幽一叹。恍若这一叹之间,房中竹海都泛起了一层忧郁之色,风吹竹叶之声,只闻声声凄凉。碧涟漪人在屋顶,透过瓦片的缝隙仔细地看着她,她在窗前坐了一会儿,解开外衣上了床榻,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究竟是什么人?宫主说她身份特殊,不能让她死在宫中,那必定是很特殊的身份了。碧涟漪看着她一夜翻身,突地想起那日在碧霄阁外所见的一眼惊艳,这女子生得很美、身份特殊,并且才智出众,像这样的人究竟要傻到什么程度,才会为了柳眼做出这许多大事来?甚至也许——是要杀宛郁月旦?他并没有觉得愤怒或者怨恨,只是觉得诧异,甚至有些惋惜。

如此美丽痴情的女子,一身才华满心玲珑,应当有如诗如画的人生,为何要涉入江湖血腥,学做那操纵白骨血肉的魔头?

碧涟漪的心中,没有恨意,反而有一丝淡淡的怜惜,和怜悯。

“柳……柳……你为什么总是看着那死丫头,为什么从来都——”屋下那好不容易入睡的女子蓦然坐起,双手紧紧握住被褥,呆了好一阵子,眼中的泪水滑落面颊。

“为什么从来都——”

那下面的话,显然是“不看我”。

你为什么总是看着那死丫头,为什么从来都不看我?红姑娘的泪水滴落到被褥上,无声地流泪,倔强而苍白的面颊,在月色下犹如冰玉一般。过了良久,她拥被搂紧自己的身体,低下头来,凄然望着满地月色。

“柳眼,我至少能为溺死,她……她呢?”她抓起枕边一样东西摔了出去,“就算你死了,她也不会为你哭!你和她好什么?世上只有我,才是真心真意对你——你知道吗?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你……你是个……我出生至今见过的……最大的傻瓜!”

“啪”的一声,她枕边那样东西碎裂在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动不动。

碧涟漪伏在屋顶,自瓦缝中一眼瞥见,顿时吃了一惊,那是一块玉佩,玉佩上浮雕凤凰之形,上面雕刻“琅邪郡”三字,那是皇室之物。看红姑娘的年纪,她究竟是——

十九 琅邪公主

隔日。

碧霄阁内。

宛郁月旦的之间轻轻磨蹭着那破碎的玉佩,玉佩上“琅邪郡”三字清晰可辨。碧涟漪静立在一旁,过了片刻,宛郁月旦托腮而笑,“你可知这是什么东西?”碧涟漪轻咳一声,“凤凰玉佩。”宛郁月旦摇了摇头,“这不是凤凰,这是雉鸟,这块玉可是青色?”碧涟漪点头,“是十分通透的青翠之色,非常难得。”宛郁月旦拾起一块碎玉,轻轻敲击桌面,“青色雉纹,你可知是什么标志?”碧涟漪微露惊讶之色,“雉纹?为什么是雉纹?”他本以为是凤凰,民间女子不许佩带凤凰图样的配饰,衣裳也不许绣有凤纹,那是因为凤纹是宫廷专用。但这块玉佩刻得却是雉纹,雉纹嘛,倒是很少见。

“凤凰图样,虽然不传于民间,但是宫廷贵妇中,凤鸟图样的配饰钗环并不罕见。”宛郁月旦微笑道,“但是雉纹……青色雉纹,自秦汉以来,唯有皇后与嫔妃在行礼大典之时,方会身着青色雉纹的袆衣。而当朝李皇后,两年前方立,这块玉佩边缘有所磨损,不是新近所造,所以——”碧涟漪心中微微一震,“所以?她是……”

“所以这枚玉佩不是李皇后的,也不是妘妃的。”宛郁月旦道,“玉佩上刻有‘琅邪郡’三个字,周显德五年,太祖娶彰德军节度使第三女为继室,周世宗赐冠帔,封其为琅琊郡夫人。这位琅琊郡夫人,于建隆元年八月,被太祖封为皇后,在乾德元年十二月去世,享年二十二岁。”碧涟漪皱眉,“既然这位皇后已经去世了,这块玉佩……”宛郁月旦柔声道:“虽然这为皇后已经去世,她却为太祖生下子女三人。”碧涟漪双眉一挑,“难道红姑娘就是王皇后的……”宛郁月旦轻轻的叹了口气,“根据年龄看来,多半是了,何况她自称小红。小红……总不是本名,她如此容貌气度,如此才学智谋,能知道皇帝冠上有‘绿魅珠’,身怀青色雉纹玉,若非王皇后所生的公主,也是见得到皇帝、与公主有密切关系之人。”碧涟漪沉默半晌,“当朝公主,怎么会隐姓埋名,涉入江湖?”宛郁月旦手握碎玉,指尖按在那碎玉锋利之处,按得很用力,“这个……若不问他自己,谁也不会知道……也许她有很多苦衷,也许……只是为了柳眼。”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笑,过了片刻,他道,或许她并不想当这个公主。”

“或许——是高傲的女人,一旦爱了,就很痴情。”碧涟漪淡淡地道。宛郁月旦微微一怔,眉眼弯弯,“很有道理呢,碧大哥,说不定……你也是个痴情人。”碧涟漪自眉而眼都未颤动一下,淡淡地道:“碧涟漪此生只为碧落宫鞠躬尽瘁,绝无他念。”宛郁月旦转过身来,伸出手欲拍他的肩,却是触及了他的脸,轻轻一叹,“碧大哥,碧落宫并未要你鞠躬尽瘁,我只想要你自己愿意过什么样的日子,就过什么样的日子。就算你……就算你对红姑娘心有好感,那也不妨事的,不必勉强自己克制,想对她好、想要怜惜她,那便动手去做,她并非十恶不赦,只是错爱了人而已。”他拍了拍他的肩,“不要自己骗自己,心里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碧涟漪不防他说出这番话来,竟是呆了,怔忡了一会儿,“我——”宛郁月旦笑了起来,“她是个公主,你就怕了吗?”碧涟漪道:“我不是怕他是个公主,我只是……”宛郁月旦弯眉微笑。“我从不怕爱人,我只怕无人可爱。”碧涟漪又是一怔,“她是潜伏宫中,想要杀你的杀手。”宛郁月旦轻轻一笑,负袖转身,“是啊,那又如何呢?她当真杀得了我吗?”碧涟漪望着他的背影,唇齿微动,“其实……宫主你不说,我根本没有这样的心思。”宛郁月旦微笑,“哦?我说了,你便发现有了?”碧涟漪不答,过了好一阵子,微微一笑,“宫主,我一向服你,如今更是服得五体投地。”

便在此时,铁静快步走进,“启禀宫主,梅花易数醒了。”

宛郁月旦迎了上去,“神志清醒吗?我去看看。”铁静和碧涟漪二人跟在他身后,匆匆往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所住的客房走去。

客房里。

梅花易数换了衣裳,已不是那满身红梅的红衣,穿了一身碧落宫青袍,他面色苍白,只双手手臂上所刺的红梅依然鲜艳刺眼。他端着一杯茶,坐在桌旁,桌上落着三两片梅花花瓣,双目微闭,不知在想着什么。

宛郁月旦踏入房中,梅花易数右手微抬,“三梅、五叶,取三火、五木之相,今日利见山林秀士,身有疾双目失明。”宛郁月旦微微一笑,“梅花易数果然能通天地造化,不知梅先生还能预测什么?”梅花易数收起桌上的梅瓣,“今日,你可要以烤肉招待我?”宛郁月旦道:“离卦三火,为饮食主热肉,煎烧炙烤之物,看来今日非吃烤肉不可了。”他挥了挥衣袖,对铁静道,“今日大伙一道吃烤肉,喝女儿红。”

“宛郁宫主,果然是妙人。”梅花易数看了他一眼,“今日你可是要请我喝酒?”宛郁月旦在他桌旁坐下,“不知梅先生酒量如何?”梅花易数冷眼看他,“至少比你好上3倍。”宛郁月旦欣然道:“那便好了,你我边喝边聊如何?”梅花易数手持茶杯,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想聊什么?”

“聊——先生身上的毒。”宛郁月旦的眼神很真挚,言语很温柔,“三年多前,是谁在二位身上施展如此狠辣的毒术?你可知道明黄竹之毒除了绿魅珠,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解?”梅花易数淡淡地道:“哈!很可惜,我不能回答你。”宛郁月旦眼角的褶皱一张,“为什么?”梅花易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再次仰头一饮而尽,“因为世情变化的太快,我还没有弄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贸然告诉你,也只是我片面之词,不足采信。”宛郁月旦眼线弯起,“就算是片面之词,也可以说来听一听,我不会外传,也不会采信,如何?”梅花易数摇摇头,“不行,我要亲自找到她本人,问一问,究竟发生什么事,究竟为什么她要这样做……没得到答案之前,恕我不能告诉你任何事。也许……所有的事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糟糕,也许……一切只是误会,只是意外。”

“原来如此,世情如梦,如横月盘傻。”宛郁月旦并不追问,微微叹息,“那就喝酒吧。”铁静到厨房吩咐烤肉,提了一坛上好的女儿红,送入房中,梅花易数双目一睁,“碗呢?”宛郁月旦一横袖,只听叮叮当当之声,一桌茶杯茶壶被他横扫在地,碎成千千万万,“铁静,拿碗来。”

铁静脸上突地微露笑意,自厨房取了两只大碗过来,一碗酒只怕有大半斤之多,一边一个,放在梅花易数和宛郁月旦面前,梅花易数拍破坛口,先给自己倒满一碗,一口喝下,“到你了。”宛郁月旦并不示弱,取过酒坛,也是一碗下肚。梅花易数再倒一碗,沙哑地道:“看来你酒量不错。”宛郁月旦微笑道:“马马虎虎。”梅花易数一碗再干,“喂,喝酒。”宛郁月旦依言喝酒,就此你一碗、我一碗,喝的痛快淋漓。

大半个时辰过后,梅花易数满脸通红,双眼茫然,“你竟真的不醉……”他指着宛郁月旦,“你是个怪人……”宛郁月旦和他一样已喝下十七八碗女儿红,女儿红虽不算烈酒,后劲却大,但他一张脸依然秀雅纤弱,不见丝毫酒意,“我也很疑惑,我为何始终不醉?”梅花易数沙哑的笑了起来,“哈哈哈……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不会醉的人,不会醉……不会醉的人是个大傻瓜……哈哈哈……”他拍桌大笑,“你不会醉……你不会醉……”宛郁月旦但其酒碗,仍浅呷了一口,“当年……你可也是醉了?”

此言一出,梅花易数的眼睛立刻直了,蓦地“砰”的一声重重拍了下桌子,“我没醉!我只是多喝了两杯酒,就两杯……那酒里……酒里一定有问题!”宛郁月旦一双清澈好看的眼睛对着酒渍遍布的桌面,耳中听着梅花易数炽热的呼吸声,“是谁让你喝的酒?”

“是我的好兄弟。”梅花易数喃喃地道。“是重华。”宛郁月旦眉心微蹙,“重华?他可是一桃三色?”梅花易数猛然摇头,“不是不是,当然不是,他是叠瓣重华,是我们的老四,小桃是老七。”他突地絮絮叨叨起来,“重华最不会喝酒,一喝就醉,那天我故意和他多喝了两杯,谁知道突然天旋地转,就躺下了。”宛郁月旦“嗒”的一声放下酒碗,“然后呢?”

“然后王母娘娘就出来打玉皇大帝,吴广变成了一个女人……”梅花易数极认真地道,双眼发直,举起一根手指不住看着,也不知在看什么,“太上老君和阎罗王打了起来,哈哈哈……到处都是血,满地都是血,我看到阎罗王死了……然后天变成了黄色的,云是绿的,有人拿着针刺我,还有人在唱歌……咿呀咿呀呀……”他突然手舞足蹈,又唱又跳起来。铁静一挥手,点住他的穴道,“宫主。”

“看来他受到的刺激远在他自己想象之外,”宛郁月旦叹了口气,“引弦摄命术必定伤了他头脑中的某些部分。”铁静点了点头,“听他的说法,应当是当年受人暗算,喝了毒酒,七花云行客之间起了冲突,自相残杀。”宛郁月旦道,“梅花易数、狂兰无行沦为杀人傀儡,一桃三色却能身居高位,这其中的原因耐人寻味。”自椅子上站起来,悠悠转过身,“就不知道身在好云山的人,究竟是如何想的了?”

“宫主不打算等他醒来仔细问他?”铁静道,“七花云行客,破城怪客、鱼跃龙飞、一桃三色、狂兰无行,再加上他今日所说的叠瓣重华,已有六人,不知剩下的那人是谁?”宛郁月旦道:“再问出一个名字来,也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谁。梅花易数脑中有伤,放过他吧,再说事实上,他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许等到狂兰无行清醒之后,会了解更多的细节。”眼下他轻轻摆了摆衣袖,信步而去。

“云行风应动,应云而动,天蓝碧落影空。行何踪,欲行何踪,问君何去何从?山河间,罪愆万千,一从步,随眼所见。须问天,心可在从前,莫问,尘世烟。人无念,身为剑,血海中,杀人无间……”红姑娘的客房里,弦声幽幽,客房中有琴,她抚琴而歌,音调平静,“意不乱心也难全,山海浅,不知云巅。千里仗剑千丈沉渊,持杯酒醉倒樽前,三问红颜,九问苍天。”

“好曲子,却不是好词。”房门打开,碧涟漪站在门前,手中握着一物。

“我却觉得,是好词,却不是好曲子。”红姑娘幽幽地道,“你是谁?”

“碧落宫碧涟漪。”碧涟漪淡淡地道,“来还姑娘一样东西。”

红姑娘推开瑶琴,“什么东西?”碧涟漪摊开手掌,手中握的是一个锦囊。她微微一怔,“里面难道是穿肠毒药?”碧涟漪摇头,打开锦囊,锦囊中是那枚已经摔碎的玉佩,被不知什么事物粘起,虽然遍布裂痕,却是一块不缺。红姑娘“啊”的一声低呼,“原来是你将它拿走了。”她摔了这玉,心中便已后悔,白天下床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碧涟漪一缩手,“红姑娘,要取回你的玉佩,在下有一个条件。”红姑娘眼波流动,“什么条件?你可知那是什么东西?”碧涟漪淡淡地道:“知道,这虽然是王皇后之物,但‘琅邪郡’三字是大周所封,姑娘留着这块玉佩,难道不是大罪一条?”红姑娘哼了一声,“你是什么人?满口胡说八道。把东西还给我!”碧涟漪摇头,左手一伸,“姑娘先把‘万年红’交给在下,在下便把玉佩还你。”红姑娘退后两步,脸色微变,“你……你搜过我的房间?”

碧涟漪点了点头。红姑娘冷冷地道:“既然集搜过房间,想要‘万年红’,当时拿走不就好,何必问我!”碧涟漪平静地道:“‘万年红’是姑娘所有,不告而取,非君子所为。”红姑娘冷笑道,“那你趁我不在,查看我的东西就是君子所为了?此时拿着玉佩要挟我交出‘万年红’,就是君子所为了?”碧涟漪并不生气,“那是形势所迫。”红姑娘长长吐出一口气,“你既然知道我身带王皇后遗物,身份非比寻常,怎么还敢要挟我?你不怕犯上作乱吗?”碧涟漪淡淡一笑,“我向姑娘要‘万年红’,是为了姑娘好,若红姑娘贵为公主,在下更不能让公主将‘万年红’带在身边。”红姑娘一双明眸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你既然搜过我的东西,想必知道我到碧落宫是为了杀人而来,那么——”她转身负手,“我就是碧落宫的敌人,既然是敌人,我要死要活,与你何干?”

“我便是不想看见姑娘死。”碧涟漪道。

红姑娘一怔,秀眉微扬,心里顿时有十来条计策闪过,“我对你来说,可是与众不同?”她打开橱子,握住装有“万年红”的瓷瓶,回身看他。

碧涟漪望着她,“我觉得姑娘并不该死。”

“我对你来说,可是与众不同?”红姑娘拨开“万年红”的瓶塞,将瓶口凑近嘴唇,明眸若电,冷冷地看着他。

“不错。”

红姑娘看了他一阵,缓缓将瓶塞塞回去,将瓶子递给了碧涟漪,“玉佩还我。”

碧涟漪将锦囊递给她,“别再摔了。”

这个男人的眼神很干净,清澈坚定,很单纯。红姑娘看着碧涟漪交换玉佩,取走“万年红”之后转身就要离开的背影,突地道:“是宛郁月旦让你来的?”

碧涟漪并没有回身,却颔首。

“他知道我要杀他?”红姑娘抚琴而立,“却让你来?”

碧涟漪颔首。

“如果我说,其实我欣赏宛郁月旦多于你十倍,你会怎样?”她淡淡地道:“你会嫉妒吗?”

碧涟漪回过身来,红姑娘白衣如雪,抚琴而立的样子缥缈如仙,他淡淡地答:“不会。”

她面罩寒霜,冷冷地道:“既然不会,你何必来?”

“你爱柳眼多于宫主千万倍,”碧涟漪道,“我何必嫉妒宫主?”他缓缓地道,“我嫉妒柳眼。”

红姑娘咬住嘴唇,薄含怒意,地看着碧涟漪,碧涟漪转身离开,竟连一步也未停留。她甩袖一拍琴弦,琴声一阵紊乱,一如她的心境。过了一会,琴声止息,她的头脑也渐渐清醒,一拂弦,惊出琴弦十三响,幽幽叹了口气。

碧涟漪是个好男人,可惜她从来爱不上好男人。

不过,遇见一个干干净净爱她的好男人,显然不是一件坏事。

东山。

书眉居。

方平斋摇头晃脑地走在书眉居外的树林里,这里并不偏僻,时常有人路过,他黄衣红扇,非常显眼,又是左趋右突,在树林里徘徊,不免引得有些人好奇。他自然是不在乎,“唉”的一声红扇飘摇,“师父要我去找一面鼓,如今世情不好,征战未休,百姓哪里有闲情敲锣打鼓?我又不想和官府作对抢那衙门前的鸣冤鼓,又不想抢劫别人迎亲的花队,有钱也买不到一面鼓,唉……我真是越来越有良心,有良心到快要被狗咬了。”

树林中陡然有两匹马奔过来,蹄声如雷,马匹很强壮,也许是看见了方平斋摇头晃脑的影子,那两匹马调转马头奔了回来,一男一女两人翻身下马,“看阁下衣着,想必也是江湖中人,千里相逢就是有缘,敢问阁下灵源寺是要往哪个方向走?”方平斋回过身来,面前两人紧装佩剑,是典型的江湖中人打扮,“灵源寺嘛,好像是向东去。”那两人跃身上马,抱拳道:“谢过了。”便要打马而去。方平斋见这两人一跃的身法,心中一动,红扇一挥,拦住马头,“且慢,我帮了你们一个忙,你们也要帮我一个忙好吗?公平合理,互惠互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