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人勒住马头,“不知兄台有何难题?”

“呃……我只是想知道,到何处可以买到一面鼓。”方平斋道,“不论大鼓小鼓、花鼓腰鼓、扁鼓胖鼓,只要是鼓,统统都可以。”那两人面面相觑,似是有些好笑,仿佛看到一个怪人,“阁下原来是需要一面鼓,片刻之后,我等让人给阁下送一面鼓来,如此可好?”方平斋“哎呀”一声,“难道二位出门在外,随身携带一面大鼓吗?”那两人微微一笑,“这个,阁下便不用多管了,总之半个时辰之后,有人会送上一面鼓来。”

“哦……”方平斋红扇盖头,轻轻敲了自己的额头,“世事真是奇怪,半路也会掉下一面鼓,我本以为青山绿水

仙鹤栖息之处,不是见仙就是见鬼,谁知道——人运气来了,连鼓也会半路捡到。”那两人提缰,一笑而去。

这两人不简单,武功不凡倒也罢了,进入方丈禅房。方平斋跃上屋顶,翘着二郎腿坐在天窗旁,只听地下那男子道:“万方大师,别来无恙?”灵源寺万方主持恭敬道:“小僧安好,不知大人前来灵源寺,是为礼佛还是品茶?”方平斋听那和尚口称“小僧”,露齿一笑,红扇挥了两下,有两个和尚自厢房出来,一抬头瞧见他黄衣红扇坐在屋顶,一张嘴就要叫出来,突然气息一滞,只觉胸口一痛,全身僵硬,就如此木头人一般定在当场。

方平斋仍旧坐在屋顶,秋高气爽,黄叶萧萧,坐在屋顶但观灵源寺里外景色,令人心旷神怡,只听屋下人闲聊了几句,万方主持口气越发恭谦客气,这两人身份非常。他听了一阵,原来这两人听说前几日灵源寺后山发生血案,一群盗贼死在后山,前来关心,并且向万方主持打听是否有一名单身女子,容貌美丽,神色郁郁寡欢,前来礼佛。方平斋红扇一停,听这形容,莫非这两人是找人而来,找的是那位恩将仇报,辞了林逋一剑的紫衣少女?万芳主持连连摇头,一再强调绝无如此女子前来礼佛,那两人看来失望得很,站起来便要告辞。

“小僧不才,虽然不曾有女施主前来上香,但是前几日听弟子闲谈,却似乎有如此一名紫衣女施主往后山而去,大人如要寻人,或者可在周近山林中寻人打听,也许有所收获。”万方主持双手合十道。那两人神色一喜,当下告辞。方平斋听到此处,红扇一拂,那两名灵源寺弟子仰面倒下。刚刚倒下,那一男一女已走出禅房,那女子眉头微蹙,“你可有听见什么声音?”那男子道:“嗯?没有。唉,我心烦得很,每次快要有了小妹的消息,却总是失之交臂。”那女子安慰道:“莫急,既然已有人见到她的踪迹,总会找到的。”

原来这两个人在寻亲。方平斋飘身而退,沿途折返书眉居外那片树林,未过多时,二十来匹骏马奔驰而来,马上骑士个个身强力壮,形貌威武,其中一人跃下马来,“敢问先生可是在此等候送鼓之人?”方平斋耶了一声,“不错。”那人自马上取下一面金漆描绘的大鼓,“鄙主人请先生笑纳。”方平斋道:“呃……你把它放在地上,过会儿我慢慢拖回家去,真是要多谢你家主人,我想世上有困难之人千千万万,如果都如我一般巧遇你家主人,如此有求必应,则世上再无饥荒贫病,人人各取所需,也就万万不会有战争了。”他说得舌灿莲花,那马上下来的汉子只是一笑,将金鼓放在地上,吆喝一声,领队纵马而去。

“千里夕阳照大川,满江秋色,满山黄叶,满城风雨。”方平斋托起那面金漆大鼓,“哎呀,我真是越来越会作诗了。”

折返书眉居,一个紫色衣裙的女子打开房门,见他托着一面大鼓回来,先是一怔,“你去哪里弄了一面大鼓回来?”方平斋红扇医轻拂背后,“佛曰:不可说。”那女子乌发白面,眼角眉梢之处颇有细纹,嘴角的皮肤稍有松弛,然后明眸流转,五官端正,已俨然是一个年轻女子,虽然看起来比她实际年龄大了不少,却已不是满脸皱纹和斑点的怪脸。她自是玉团儿,这几日柳眼那药水的效果逐渐显现,她变化得很快,再也不是顶着一张老太婆的面孔的丑女了。

“每次看到你,我就觉得我师父实在是有夺天地造设之功,竟然能将你弄成如此模样,再变下去,说不定会变成美女,再说不定,就会有艳遇哦。”方平斋将大鼓放下,拨开玉团儿的一拳,“咦——不许对晚辈动手动脚,很没礼貌。”玉团儿哼了一声,“你是越来越讨厌了。”

“我那阴沉可怕、神秘莫测、功参造化、心情永远差的差不多要去跳海的师父呢?”方平斋问。玉团儿指指炼药房,“还在里面。”方平斋道:“嗯,我有一件事要和我亲亲师父谈,你守在门口,可以偷听但最好不要进来。”言下,他迈进炼药房,身影消失在炼药房阴暗的光线之中。

方平斋这人一点不正经,他说要谈正事,究竟是很重要,还是根本只是胡说八道?玉团儿走到炼药房门口,放下了门口的垂帘。

柳眼仍然面对墙壁,静静地坐在炼药房阴影之中,一动不动。

“喂,可惜海离这里很远,你又走不了路,再怎么想也跳不进去的,放宽心吧。”方平斋走到他背后,“心情还是很差吗?其实人生就如一场戏,那出唱坏了就换这出,没有什么看不开的,短短几十年的时光,你要永远这样阴沉下去吗?很没意思呢!”柳眼一言不发,闭着眼睛。

“喂,你是睡到昏去,是不是?”方平斋拍了拍柳眼的背,“我找到了鼓,你几时开始教我击鼓?”柳眼淡淡地道:“等我想教的时候。”方平斋叹了口气,“那就是说不是现在了,也罢。我刚才出去,遇见了一群人,两个身份奇特的男女,带着二三十个身强体壮、武功不弱的随从,在方圆五六十里范围内走动。听他们的言语,是为找人而来,虽然——”他的红扇拍到柳眼身上,“他们找的是一个相貌美丽、气质忧郁的年轻女子,但很难说会不会搜到书眉居来,并且他们在调查灵源寺后山血案的真凶——也就是你的好徒弟我——我觉得是非常的不妙。”

柳眼脸上微微一震,“他们是什么人?”方平斋道:“看样子,很像是官兵,带头的是一男一女,身份显赫,说不定就是王公贵族。”柳眼沉吟了一阵,“你的意思呢?”“最好你我离开书眉居,逼其锋头,你的相貌特殊,一旦引起注意,那就非常麻烦了。”柳眼睁开眼睛,“不行,要还没有炼成,现在就走,前功尽弃。”方平斋道:“唉——我早就知道你会怎么说,你一向偏心,如果这缸药治的是我,你的决定必定大不相同。”柳眼“嘿”的一声,“说出你其他计划。”方平斋嗯了一声,“师父真是了解我。如果不能离开此地,那么首先师父你要先寻个地方躲藏起来,以免被外人发现;然后弟子我出去将这群官兵引走。”柳眼一挥衣袖,闭目道:“很好。”

“真正是很没良心,都不担心弟子我的安危,唉……我就这么苦命,遇见一个没良心的人还将他当宝。”方平斋红扇盖头,摇了摇头,“我走了,你躲好。千万别在我将人引走之前被人发现了。”柳眼道:“不会。”

玉团儿听在耳中,看方平斋走了出来,突地道:“喂!”

“怎么?”方平斋将那面金鼓放到一边去,“突地发现我很伟大、很善良、很舍己为人?”玉团儿脸上微微一红,“以前我以为你是个坏人。”方平斋哈哈一笑,“是吗?这句话还是平生第一次听到,也许是我生的太像坏人,面孔长得太不怀好意,从来没有把我当成好人。”拍了拍玉团儿的肩,“这句话听起来很好新鲜。”言下,他施施然走了出去。

灵源寺外,那二三十个大汉分成十组,两三个人一组,沿着乡间小路搜索而来,一路询问是否见过以为身着紫衣、貌美忧郁的单身女子。方平斋展开轻功绕过这些官兵,果然没落在搜索的官兵后面没多远,那一男一女将马匹系在树上,正坐在一棵大树下休息。方平斋自后掩上,那棵大树枝叶繁茂,他悄无声息的掠上树梢,藏身枝叶之间,静听树下的谈话。

“小妹失踪多年,也许至今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那女子道:“听说当年母后生产之时,小妹体弱,被太医当作死胎。下葬第三日,有盗墓高手入陵盗墓,发现小妹未死,把她抱走抚养,导致小妹流落民间。我追查多年,只知道当年盗墓的贼人已经病死,小妹曾被他送给左近有名的书香世家抚养,但究竟是哪家名门,至今不明。”那男子道:“左近名门我已命本地知县暗中查过,并没有和小妹形貌相似的女子,你的调查只怕有错。”那女子道:“大哥,我已反复查过几次,也许,是小妹虽然被送到此地抚养,却没有在此地待太久,早早离去了呢?”那男子道:“如果真是这样,要找人就更加困难了。她……她怎知自己的身世?”那女子道:“寻回小妹,是母后毕生的心愿……”那男子道:“小妹尚未出生,先皇曾戏言,说母后嫁给先皇之时,受封‘琅邪郡夫人’,小妹可称‘琅邪公主’。只可惜先皇和母后都已故去,小妹行踪成迷,琅邪公主之说,终究渺茫。”

方平斋眯着眼睛在树上听着,兹事体大,这两人竟是皇亲国戚,他们在寻找的紫衣女子,竟然是先皇太祖的公主——琅邪公主!

(第二部完)

第三部 故山旧侣

二十蛊蛛之毒

清风明月,星光闪烁,虽然是夜空,却仍是疏朗开阔,仰头观之,令人心胸畅快。好云山的夜色缥缈如仙,头顶是明朗星空,身周却是随风流动的迷蒙雾气,漫步其中,望天观地,宛若踏云而行,别有一份异样的心情。

“呜——啊——呜呜——”一阵阵狼嚎般的嘶吼由善锋堂中心偏左的一栋房屋传来,砰砰撞门之声不绝,仿若其中正关着一头狰狞可怖力大无穷的怪物。再看那房屋四周,门窗都以精钢由外封死,墙壁之外堆着许多大石,甚至连屋顶都扣着七八丈钢丝渔网,这等阵势,可见屋内所关的“东西”有多么骇人。

一人坐在离房屋不远的柳树下,时渐深秋,柳树正在落叶,夜色中片片纤瘦的黑影,随风而下,落在人发际衣上,状甚安然。这人身着灰色布衣,足踏一双崭新的云纹软鞋,一头银发,肤色甚白,正是唐俪辞。

那如野兽一般被关在屋里的“东西”,自然是身中蛊蛛之毒和猩鬼九心丸之毒的池云,此时距离他脱离茶花牢已有四日,身上双毒齐发,痛苦难当,加上神志已失,便如疯虎一般。邵延屏本要将他点穴,但他剧毒在身,蛊蛛之毒和猩鬼九心丸之毒都非寻常毒素,长期点穴只怕毒质淤积身上某处,引起难以挽回的后果,考虑再三之后还是放弃,只用绳索将池云绑了起来。结果毒发没多久,池云就挣脱绳索,在屋里冲撞起来,邵延屏生怕他撞破屋子冲出来杀人,只得在屋顶扣上渔网,门窗钉上精钢,再堆上许多大石,宛如把池云活埋在屋中一般,心中虽然万分歉疚,却是无可奈何。

四日之间,没有人敢接近这屋子,虽然由一处破损的窗户送入食物,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吃没吃,若是没吃,就算他是铁打的身子,也支持不了多久。

屋外月光淡淡,照在唐俪辞身上,却是十分静谧安详。

“唐公子,邵先生传话说,请唐公子到前厅喝茶。”女婢紫云从庭院那端姗姗而来,眉头轻拢,自从前些天唐俪辞无故昏厥之后,她看着这位公子便有些忧心。

唐俪辞抬起头来,微微一笑,笑意温善:“烦请紫云姑娘回复邵先生,我现在不想喝茶。”紫云脸上微微一红:“唐公子不必与我客气,叫我紫云就好,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那么……端一碗不太热的粥过来,里面放一点葱花和肉末。”唐俪辞目望房屋,“然后请邵先生传令,由今夜到明日午夜,谁也不许进这院子。”紫云奇道:“一碗粥?从今夜到明日午夜,唐公子只吃一碗粥吗?那怎么行?”唐俪辞微笑,转了话题:“我想到了解毒的方法,紫云姑娘只要转告邵先生就好,不要让人打扰我解毒。”紫云大喜:“唐公子想到了解毒的法子,那真是太好了,池大侠有救了,我这就去说。”她转身快步奔出,往邵延屏的书房奔去。

“啊——啊——”屋内嘶哑的号叫和撞门、撞墙的声响依然惨烈,从前几日到现在,仿佛没有丝毫缓和,那里面的如果是个人,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是头兽,又会是什么样子?唐俪辞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屋前,手抚着墙上几个被撞裂的缝隙、那精钢之下全毁的窗户,“呵……”无缘无故地,他低声笑了一声,那声音不知怎的带着一股冷冷的嘲笑的味儿。

他笑了这一声,屋里安静了片刻,似乎屋里的人听见了他这一笑。

唐俪辞转身背墙,斜倚墙角,抬头望着星空。“这样就觉得很痛苦了吗?”他低声道,“如果你一直活到八十岁,就会知道其实今天身上受的痛,永远不如明日的……就会知道今天能让你自杀的事,其实并不算什么。”他望着星空,慢慢地道,“你听到我说话没有?”

屋里短暂安静了片刻,突然“呜——”的一声狂吼,屋里人对着唐俪辞所靠的那片墙壁猛力撞击起来,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就算屋里是一头老虎也必定早已撞得头破血流。唐俪辞不为所动,就那么靠着,一直望着很远的地方。

“唐公子,粥来了。”紫云端着一碗粥,匆匆奔了回来,“邵先生说,既然是唐公子的吩咐,二十四个时辰之内,他绝对不会让人踏进这个院子一步,请唐公子放心。”唐俪辞颔首,接过那碗粥,紫云盈盈一拜,随即快步离去。

“啊——”屋里再度传来一声凄厉的号叫,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这一块墙角土木崩坏,尘沙扬起,墙上竟破了一个人头大小的洞。唐俪辞转过身来,只见洞内露出木桌一角,池云竟是将木桌掷了过来,击破砖墙。木头柔软而轻,能击破砖墙,可见池云发狂时的力道大得异乎寻常。唐俪辞将那碗粥搁在方才他坐过的大石上,再度回到屋前,只听“咯啦”一阵颤抖的爆裂之声,那破了一洞的墙壁轰然倒塌,一人形状如鬼般凄厉可怖,颤巍巍地站在墙壁倒塌之后的洞口,披头散发、浑身是血,散发着一股古怪的刺鼻气味。

满身是伤,一半是撞墙撞的,一半是自己抓的,猩鬼九心丸毒性发作之时让人全身红斑,痛痒难当,池云神志已失,就如一头野兽,自然把自己抓得浑身是伤。唐俪辞凝视着他,脸上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柔和:“饿了吗?”

池云嗅到了粥的味道,骤然大叫一声,双目阴森森地瞪着唐俪辞,蹲下身来四肢着地,如野兽一般一跃而起,扑向那放粥的大石。唐俪辞右手向他后心抓去,池云的身子突地压得更低,一溜烟如飞鼠一般蹿过,唐俪辞一抓落空,后肘撞出,正中池云后心,池云“砰”的一声倒地滚了几滚,翻身跃起,怨毒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唐俪辞。

唐俪辞举袖平伸,白皙的手指之中握着一物,池云眼色一变,喉中发出古怪的“呃呃”之声,唐俪辞手中握的,正是装有猩鬼九心丸的灰色瓶子。只闻风声掠耳,池云那污浊的手指已凌空抓来,唐俪辞手指轻弹,那灰色瓶子“嗖”的一声激飞上天,池云抬头仰望,在那一瞬之间,唐俪辞晃身欺入,并指连点,封住他胸口几处穴道,一抬手,池云应手而倒,摔入臂间。随之,“啪”的一声脆响,那灰色空瓶凭空坠下,摔得满地碎瓷。

纵然是失常的池云,要和唐俪辞斗,仍是远远不及,就算是神志已失,唐俪辞对池云也是了如指掌。一阵怪味扑鼻,唐俪辞拾起袖子在池云脸上一番擦拭,渐渐露出池云那张脸来,胡须横长,血斑点点,一张本来俊朗倜傥的面孔变得丑陋可怖,令人见之惊怖心酸。唐俪辞的袖子在他脸上抹拭,池云便狠狠张口来咬,嘴巴一张,唐俪辞手指一翻,一颗药丸塞入他口中,池云蓦然一呆,那药丸气味辛辣,含有一种古怪的香气,正是猩鬼九心丸!

吞入药丸之后,未过多时,池云已不再狂躁,眼神却仍是迷茫,唐俪辞拍开他的穴道,把他扶到柳树下的大石旁坐下,端起那碗肉粥,微微一笑:“张嘴。”池云呆呆地看着他,像看着一团云雾,过了好一会儿,当真张开嘴来,唐俪辞一匙肉粥塞入他口中,他便咽下。

未过多时,一碗粥吃尽,池云精神略复,张了张嘴巴,似要说话,却不成声调。唐俪辞手指伸出,横唇而过,擦去他嘴上粥的残渣:“闭上眼睛,什么也别想,先好好睡一觉。”池云此时听话至极,闻言闭上眼睛,倒头便睡,也不管身后只是大石一块。唐俪辞看着他,摇了摇头,池云只是个孩子,不管武功练得多高、杀了多少人,仍然只是个孩子。

静坐了一会,夜风更凉,雾气之中更为冰冷,唐俪辞探手入怀,取了一个水晶酒杯出来,对着月光一照,酒杯晶莹剔透,梨形的杯身颇长,宛如一泓清水,散发着一层迷人的神秘之气。这水晶酒杯就叫做“水晶杯”,传闻世上本有七个,万窍斋珍藏一对,而这就是其中的一只。唐俪辞挽起了衣袖,横指划过左腕,左腕血脉破裂,鲜血流出,很快涌满一杯,他以一块白色绸帕包扎伤口,把那杯鲜血放在地上,人也席地而坐,背靠大石。

大石之侧,池云沉沉睡去,鼻息均匀。

大石的另一侧,唐俪辞倚石而坐,眼望遍地碎石尘土,过了良久,目光移到盛满鲜血的水晶杯上,又过许久,微微一叹。他很少真的叹息,毕竟,能让他感慨的事真的不多,这世上错综复杂、凄厉悲哀的故事,他已经历过太多。中了暗算变成蛊人,杀人无数,对唐俪辞来说不算什么,但对池云来说,也许会是一项他承担不起的打击。

要让他真的清醒吗?

清醒,尤其是太过清醒,毕竟是人间最残酷的事之一。

夜风轻拂,雾气弥散,那盛满鲜血的水晶杯外隐约凝了一层白霜,雾气飘过,白霜随即散去,而白雾再飘过,白霜又现……

就像那杯中的热血,正和清秋的寒意搏斗,就像它纵然脱离了躯体,却始终不甘冷去。

过了大半个时辰,杯外白霜终于凝住,那杯中的鲜血渐渐分为三层,越往上颜色越浅。唐俪辞举手握杯,只见水晶杯外的白霜渐渐增厚,唐俪辞施展阴柔之劲,让那杯鲜血的温度降得更低,但见血色渐渐转为褐色,杯底浓郁的血层慢慢变为血块,而上层的颜色更清。等到血层彻底凝为血块,唐俪辞又取出另一个水晶杯,将上层清澈的液体倒入水晶杯中,手腕晃动,均匀而快速地摇晃起来。

他的血,因为特殊的原因,对世上大部分毒素都有抗体,所以如果提取血清,为池云注入免疫血清的话,也许可以解蛊蛛之毒。蛊蛛品种繁多,好云山上又缺乏真正了解此道的名医圣手,与其坐以待毙,取免疫血清是相对妥当的方法。只是在如今的时代,缺乏制备血清的器皿和工具,不足的一切,他只能以人力代替,血清能不能成,谁也不知道。

一切看池云的运气,而究竟是把他治死了是他的运气、或是医活了是他的运气,便是池云自己,也很难回答吧?

一炷香时间之后,唐俪辞取出一个小小皮囊,将第二个水晶杯中澄清的液体吸取部分,存入皮囊之中,随后拉起池云左臂,小桃红一掠而过,在他左臂内侧划了一道虽不大却颇深的口子,鲜血随即涌出。池云吃痛,一惊而醒,唐俪辞托住他左臂将皮囊之中澄清的液体一下灌入他伤口之内,随即五指伸出,牢牢按住那伤口,一股强劲的真力逼住伤口鲜血不得外流。池云只觉左臂伤口剧痛,一股刺痛的凉意顺血而上,唐俪辞真力透臂而入,推动那凉意运行全身,池云一声大叫,全身不住颤抖,片刻之后牢牢抓住唐俪辞的右手,昏死过去。

夜色深沉,明月缓缓蔽入云中,庭院之中一片黑暗,唐俪辞一扬手脱下套在中衣外的灰袍,连同扯开池云紧扣在自己臂上的五指,席地而坐,仰首望着阴云涌动的夜空。

未过多时,地上浮起一层燥热之意,夜空阴云更浓,豆大的雨点点点打下,再过片刻,哗啦一声,已是倾盆大雨。好云山水气浓重,下雨是常有的事,尤其是这种季节,一会儿晴空万里、一会儿电闪雷鸣,众人早已习惯,并不奇怪。

白哗哗的雨水连接天地,身周树木颤抖,花草低伏,方才崩塌一角的房屋又逐渐开始滑落砖石瓦片,满地的雨水流成泥水,耳边尽是沉重的雨声。

唐俪辞并未躲雨,池云也一样暴露在雨中,暴雨闪电之中,两人一坐一卧,任由雨披满身,衣袍皆湿,勾勒出全身所有的轮廓,便如两尊石雕铁铸的菩萨。

雨似乎下了很久,天渐渐亮了。

池云躺在石上,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因为整夜淋雨,他全身的污垢已被洗去大半,肌肤上毒发的红斑也已褪去,然而受寒所致,脸色惨白。唐俪辞倚石而坐,衣袂委地,日光渐渐照到他湿透的衣袖,与池云惨白的脸色相比,他仍是脸色姣好,被日光照了一阵,似乎暖了回来,他转过目光看池云,唇角微微一勾,说不上什么表情:“还不起来?”

池云全身颤抖了一阵,右手五指张动,似想抓住什么,转过头来,缓缓睁开了眼睛,右手抬起覆在脸上,沙哑地道:“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唐俪辞侧脸相看,轻轻一笑:“自然是我救回来的。”

“老子……老子做了些什么?”池云坐了起来,“老子的刀呢?”唐俪辞不答,过了好一会儿,他问:“你现在记得些什么、不记得些什么?”池云皱眉,咳嗽了几声,甩了甩头:“咳咳……老子记得跳下那该死的什么牢,他妈的一出好云山就被人沿路追杀,人人武功高得不像人,并且人人蒙面,老子抵敌不过,跳下那什么花牢。”唐俪辞眉心一蹙:“之后的事你就不记得了?”池云茫然看着他:“你是怎么把老子救出来的?那山顶一个坑,深不见底,你打破山顶了?”

“我早就说过,我神机妙算,武功天下第一。”唐俪辞语气很淡,听不出究竟是玩笑、或者不是玩笑,“要救你并不难。”池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老子跳下茶花牢以后怎么了?”唐俪辞又看了他一眼,眼神变幻莫测,其中一瞬闪过一丝说不出的寒意:“你跳下茶花牢以后怎么样了,你自己不知道,我怎会知道?”池云呆了一呆,抱头苦苦思索,然而脑中一片空白,除了跳下茶花牢那一刹那的黑暗,脑中似有千百个人影晃来晃去,却是不得头绪,仿若在那千百人影之前有一道枷锁,让他抓不住其中的丝毫片断,越想越是茫然,越想越是不安:“我……”

“你跳下茶花牢之后,头在地上撞了个包,将自己摔晕了,一直到我将你救出,什么事也未发生。”唐俪辞冷冷地道,“所以不必想了,什么事也没有。”

池云皱眉:“真……真的吗?”唐俪辞勾唇浅笑,笑得毫无笑意,眼角眉梢挑起的全是一股子冰冷之意:“真的。”池云用力摇了摇头,茫然道:“我有摔得如此重?”唐俪辞看了他很久,眼色自极寒极冷渐渐缓和,过了好半晌,他道:“有。”

他当真是摔昏了?池云听着唐俪辞的说辞,心中是说不出的不安,蓦然转头,入目倾颓毁坏的房屋,心中大震:“这是——”

“那是我拆的。”唐俪辞自地上缓缓站起,一把将池云从大石上提了起来,“既然醒了,那就走吧。”池云颈后要穴落入他手中,骤不及防被他提了起来,惊怒交集,张大嘴巴:“啊——”他尚未说话,唐俪辞提起人往前疾奔,强风灌入口中,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很多事都不对劲,跳下茶花牢之后的事真的丝毫想不起来,心中不安愈盛,但却不愿细想,脑中一阵混乱、一阵空白,片刻之间,唐俪辞已把他提到另一处厢房之内。房内本有一人,见这两人这般闯了进来,大吃一惊:“唐公子……”

“邵先生,”唐俪辞踏入邵延屏的屋子,脸色顿和,微微一笑,“池云已经醒了,烦请让人送热水过来让他洗漱。”邵延屏刚刚起床,心中苦笑,这位公子自己不睡也当别人都不睡的,幸好他习惯好起得早,眼见池云神志清醒,顿时大喜:“他好了?”

唐俪辞眼神微敛:“自他摔晕之后,总算是醒了。”邵延屏一怔,他七窍玲珑,闻一知十,立刻打了个哈哈:“池大侠这一昏昏了好久,总算无事了,可喜可贺,在此稍等片刻,我立刻让人送热水过来。”池云眉头一皱,邵延屏这句话不伦不类,但他刚醒不久,脑中尚未清楚,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什么来。片刻之后,下人送上热水,池云开始沐浴,热气蒸腾上来,一切迷迷蒙蒙,热水泼上肌肤,阵阵刺痛,却是不知何时遍体鳞伤。他呸了一声,一勺热水浇上脑门,白毛狐狸和邵延屏都不是什么老实人,说话不尽不实,老子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屋外,邵延屏和唐俪辞走出十来丈,脸色顿时一变:“池云他……”唐俪辞低声道:“他忘了。”邵延屏失声道:“忘了?他忘了他身中猩鬼九心丸和蛊蛛之毒,被炼成蛊人,在那茶花牢里杀人盈百、甚至还要杀你的事?”唐俪辞背对着邵延屏:“不错,他打心底不想承认曾经发生过的事,于是便强迫自己忘了。”

“忘了?”邵延屏苦笑,“忘了也好,池大侠英雄侠义,若是毁于猩鬼九心丸和蛊蛛之毒,实在是苍天不仁,忘了也好。”唐俪辞缓缓转过身来:“他并非是真的忘了,只是不愿承认而已,而不管是忘了,或是不愿承认,发生过的事都不会因此改变。”他淡淡地道,“人要学会承受,而不是逃避。”邵延屏脸上失了笑意,叹了口气:“但并非人人都一开始能如此清醒,逃避是种本能。”

“只要逃过一次,要站起来就很难,而要看得起自己更难。”唐俪辞平淡地道,语气之中听不出什么感情,“他让我很失望。”邵延屏越发苦笑:“池大侠遭逢大难,能得不死已是奇迹,何况他还年轻,唐公子要求他一旦清醒就接受发生过的一切,未免太过。”唐俪辞缓缓地道:“做不到?做不到就是幼稚、就是懦弱。”邵延屏心中骇然,看了唐俪辞一眼,唐俪辞目中毫无笑意,脸上却仍旧微微一笑。这一笑笑得邵延屏越发心寒,他自己对自己要求颇高也就罢了,他若是持着这种苛刻偏激的眼光去看人,有几人能达得到他的要求?世上在他眼中的,能有几人?

“你在想什么?”倏然间,唐俪辞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他,邵延屏只觉浑身都出了冷汗,强笑道:“我在想……哈哈哈……天亮了。”唐俪辞看了他好一阵子,回过身去淡淡一笑:“不错,天亮了。”邵延屏长长舒出一口气,越接近这位公子爷越了解这位公子爷,他便越是怕他,这位公子爷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冷意,孤寒的冷,自心中发散出来孤寒,像人在高处风愈冷,望下尘寰皆渺然的那种孤寒,因为太高、离得太远、太孤傲,所以衍发出一股对人的不信任来。他见过的世面不可谓不广,再孤傲自负的剑客也见识过,但都不是唐俪辞身上的这种冷,平时也不明显,便在此种时刻清晰透骨。

仿佛他和这世间的一切距离遥远,而他的所欲所求更是这世间的人事物所无法满足的一般,一种空洞的孤寒、一种无解的寂寞。

也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

所以很冷。

很寒人。

“听说普珠上师已经返回少林?”唐俪辞静立了一会,转过身来,微微一笑,神色已和。邵延屏点头:“按日程计算,应当快到了吧。”唐俪辞颔首:“接下来几天,也是武林局势关键的几天。”邵延屏心中一动:“少林寺方丈之会,剑会可要派人参加?”唐俪辞目光流动:“邵先生可代剑会前去观摩,表明中原剑会对少林寺的敬意。”邵延屏大喜:“我也正是此意,我带十名剑会弟子前去参会,善锋堂中有唐公子在,我十分放心。”唐俪辞平和地道:“邵先生尽管去,这里有我。”

“剑会中尚有成大侠和桃姑娘,董长老也正从洛阳折返,其余弟子六十六人,一切皆受你调遣。”邵延屏正等他这句话,中原剑会这个烫手山芋,只愁不能早早丢给唐俪辞:“明日我也准备前往少林寺,池大侠的毒伤……”

“放心,现在他想不起来,总有一天是要想起来的。”唐俪辞慢慢地道,“还有在善锋堂游荡的那名黑衣人,我保管他绝对不会在少林寺出现,也绝对不敢再袭击你。”他说得很温淡,邵延屏却是大吃一惊:“你——你知道那黑衣蒙面人是谁?”唐俪辞微微一笑:“我知道。”邵延屏瞪眼道:“是谁?”唐俪辞眸色流转,眼色很深:“这个……在少林寺方丈选出来之前,还是不说为上。邵先生若是信我,尽管去吧。”

“我当然是信你。”邵延屏惭惭地笑,说信自然是信唐俪辞的,只不过并非是一种心悦诚服的信,更宁可说是一种寒畏,若说唐俪辞是个将军,则他邵延屏决计不会为了这样的将军去死的,而若成缊袍是个将军,说不定情况便不相同。唐俪辞轻履走出三五步,忽而微微一笑:“你很怕我吗?”

迟疑了一小会儿,邵延屏坦然道:“很怕。”唐俪辞缓步而去,背影卓然潇洒:“会怕我的,都是聪明人。”

邵延屏哑然,这句话听在耳中,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苦笑一声,回房去看池云的情况,再点人手准备行囊,前往少林寺。

秋色渐浓,好云山云雾中寒气渐盛,湿气重,便让寒冷更冷了十分。

垂柳逢霜,渐变白头,满园郁郁的青翠,化作一片萧条之色。园中竹亭之内,一人桃衣如画,怀抱一件淡紫色的夹袄,倚在亭中,不论远观近看,皆是佳人如玉,仪态万千。

她自然是西方桃。

她在等人。

雾气浓重,自树梢凝水而下,宛若有雨,有人撑伞而来,灰衣布履,水雾迷离之中,就如一幅江南烟雨的图画。

“桃姑娘。”来人将伞收起,笑颜温雅,意态安然,“等了很久了吗?”

西方桃浅笑盈盈,娇美温柔无限:“等的是唐公子,无论等多久,我都不会厌烦。”她转过身来,看着灰衣银发的唐俪辞,“唐公子神通广大,又出了我意料,”她轻轻地叹了一声,“我以为茶花牢外如此多的高手加上茶花牢内中蛊的池云应该足以要了唐公子的命,结果……你居然毫发无伤……”

“你很失望?”

“不,”西方桃柔声道,“我很高兴,人生……难得遇上一个很想赢的对手……”她抬手绾了绾头发,“这几天我有许多机会可以杀了池云,尤其是你昏迷的那一晚,我没动手,你可有觉得意外?”

“池云现在的状态,对你有利无害,我从不担心你会杀他。”唐俪辞在亭中坐下,人影扶疏,眼神微垂,唇角未勾,却能从下垂的眼睫处看出丝丝的笑,“你想杀的人……从来都不是池云。”

“哦?”西方桃似笑非笑,衣袖一拂,“那我想杀的人是谁呢?”

“桃姑娘想杀的人从未变过,不杀邵延屏,你就没有机会染指中原剑会,不是吗?”唐俪辞眼波流动,似笑含情地望了西方桃一眼,“可惜你一直找不到机会。”

“有唐公子在,就算我瞧到机会,也是不敢出手呢。”西方桃嫣然一笑,“但你让他出门到少林寺去,不怕我在路上设下埋伏,悄悄杀了他?”唐俪辞斜倚竹亭的栏杆,手指托腮,目望远方的迷离的水色,唇含浅笑,“杀邵延屏是一回事……我猜你这几天没有动手,除了找不到机会、怀疑我故布疑阵之外,还想出一个好主意……”他慢慢转头,看人的瞳色很美很深邃,“你打算杀了邵延屏,嫁祸给我,一石二鸟,上上大吉。”

西方桃目中掠过一丝惊奇之色,樱唇微张:“有时候……你真让人怀疑是人是鬼……”唐俪辞微微一笑,柔声道:“今天约桃姑娘前来,是想提醒姑娘一件事——”西方桃眼波流动:“什么事?”唐俪辞道:“你若杀了邵延屏,却不能成功嫁祸给我,那便是促成我入主中原剑会……”他轻轻呵出一口气,在清寒的天气里便是一团白霜,“我若真正掌权,我要杀谁便杀谁,从不忌讳任何人的想法,你明白吗?”

西方桃脸色微变,咬唇不语。唐俪辞缓缓站起,背对着西方桃:“我之所以没有像对付余泣凤那样对付你,不过不愿中原剑会受到刺激分崩离析,折损白道实力。若是我做了中原剑会之主……那立威之举——第一件事就是杀你。”言罢,他忽而侧脸轻轻一笑,脸颊雪白,腮上晕红,煞是好看,随之步履优雅,施施然而去。

西方桃望着他的背影,目中杀气一掠而过,竟是森寒可怖,桃色衣袖中手掌握拳,指节咯咯作响,倏然拂袖转身,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过了片刻,她修长的指甲轻扣竹亭的竹柱,嗒嗒两声轻响,心计已定,抖开紫色夹袄,袄中一只青黄色、极小的鸟儿振翅飞起,往天空自由而去。

过了许久。

“桃姑娘。”有人走近,语气冷淡,“善锋堂正逢多事之秋,你还是待在房里,少出门为妙。”听这人的声调,正是成缊袍,自从剑会突现蒙面黑衣人夜间游荡一事,他便放弃返回师门,留下增强剑会的实力。

西方桃转过身来,神情似有所忧:“成大侠,我在想……就我和普珠上师一路同行途中,曾经遇见几个风流店的女役,听她们私下议论,好像提及一个地方,名叫‘冯宜’。我一直没放在心上,今日突然想起,那似乎便是江湖‘名医谷’所在,所以我想……那些退隐江湖多年的老名医,难道会与风流店有所纠葛?或者是风流店残众的下一个目标,便是名医谷?”

成缊袍微微一怔:“这个……姑娘可有向邵先生提及?”西方桃摇了摇头,柔声叹道:“等我想起之时,邵先生已经出门前往少林了,而唐公子……他……他……”她脸颊红晕,神情颇现幽怨之色,“我说话他都不听,我想他……他开始讨厌我。”成缊袍甚为诧异,不久之前方见这两人搂搂抱抱,十分亲热,短短几日便出现问题了?究竟是西方桃言过其实,别有用心;还是唐俪辞真是风流成性、对人使乱终弃?眼见西方桃双颊飞红,大显羞色,成缊袍也不好多说,满心疑惑,辞别而去,心中却想抽空往冯宜一行,冯宜离此不远,虽说名医谷的老人家已不现江湖多年,但也该有所提醒。

见成缊袍沉吟而去,西方桃浅浅一笑,心情忽又好了起来。

二十一 战鼓如山

好云山客房之中,池云正在静坐调息,他身子本来结实,虽然削瘦,却是瘦而利落,但苦受这段日子的折磨,已颇现憔悴之色。唐俪辞和西方桃在竹亭中谈过,缓步来到池云房中,虽然给池云用过血清,但一次应该不够,要想确保万无一失,至少要用过三次。

站在门口,静看了池云一阵,只见他闭目运功,双眉之间却是隐隐约约可见一团黑气,床榻之下几只蜘蛛盘丝结网,两只蝎子把蛛网撕得不成模样,尚有几只小小的蜈蚣死在地上。

看来蛊蛛之毒的确尚未完全清除,唐俪辞红唇微动,露出雪白的牙齿浅浅咬住下唇,缓缓呵出一口气。身后有人也自走近,踏到门口,看见唐俪辞的背影:“唐……唐兄,听说池云已经清醒?”这将“唐公子”改口为“唐兄”的人,自是余负人。

唐俪辞颔首:“但是蛊蛛之毒尚未全清。”余负人踏入房中:“你可是很担忧?”唐俪辞微微一笑:“这个……池云能被救回,人能清醒,应当在设计人意料之外,但是既然池云回到善锋堂,那么针对意料之外的池云,聪明人自然会有聪明人的设想。”余负人眉心微蹙:“设想?什么样的设想?”唐俪辞目光流转,眸色深处是一种难以分辨的情绪:“就是……”他一句话尚未说完,突地抬起头来,遥遥只见远方一群鹭鸟飞起,余负人一看便知,变色道:“什么人马侵入好云山?”

“若我猜得不错,那是梅花山的铁骑。”唐俪辞淡淡一句话,却是激起了余负人心中千百层的骇然:“什么?梅花山的铁骑?”

梅花山,山在北方边陲之地,以岩石遍布红斑,酷似梅花之形而得名。梅花山上火云寨,寨主“天上云”池云,其座下“连宵堂”堂主“三刀夺魂”殷东川,“望日阁”阁主“潇洒麒麟”轩辕龙,“迎风堂”堂主“一剑东来”金秋府,都是响当当的角色,没有追随池云之前,在绿林之中也是剪径的名家好手,入火云寨之后更是如虎添翼,三年多来做过十来件大买卖,其中之一便是连唐俪辞都很想到手的稀世奇珍“歃血鬼晶盅”。火云寨下近两百弟兄,个个骁勇善战,这伙人素来自守北方之地,很少来到中原,这下突然出现在好云山下,难道是因为池云离开梅花山调查猩鬼九心丸一事,离家太久,导致火云寨不安,出门来寻?但就算是池云离开火云寨太久,也不至于引动火云寨如此多的人马……自北方倾巢而出,难道不会太过?

“邵先生已前往少林寺,成大侠刚刚出门去了,如今剑会之中只有你我二人,弟子六十六人,如果火云寨是为进攻而来,我等如何抵挡得住梅花山火云寨的人马?”余负人脸色变幻,伏地听声,只觉大地隐隐震动,来人是骑马沿着山路而来,听那震动之声,来者不知有多少,“他们是来找池云的吗?来者如此众多,只怕来意不善。”

“池云中毒、被邵先生锁在房里的消息,只怕已经被有心人传出去很久了,”唐俪辞目不转睛地看着池云,“火云寨对池云忠心耿耿,听说寨主受伤被困,因此倾巢来袭,并不奇怪。”余负人缓缓吐出一口气:“如果只是一场误会,那么请火云寨三堂主进来,和池云一谈,误会自然消弭。”唐俪辞微微一笑:“如果能这样,自然是最好。”这话说得很淡,目光却是纹丝不动地看着池云,余负人随之望去,只见他双眉之间黑气愈盛,屋内的空气中隐隐约约有一种奇异的气味,分辨不出是甜味或是臭味,一缕极黑的血丝自他嘴角缓缓挂落,整张俊朗的面孔都浮现出丝丝诡异莫测。

“你留下,看住他。”唐俪辞道,“他在逼毒,这屋子的气味招纳五毒互残,有些危险,不要让他受毒虫影响,行岔了气。”余负人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池云用了什么方法自行逼毒,但看这种情况也知惊扰不得,一旦岔气,必定是毒气走岔,后果严重。唐俪辞转身而去,一阵寒风徐来,他灰衣贴身略飘,颇显骨骼均匀漂亮,余负人看了一眼,回想起自己刺他一剑,却是恍惚了一下。

地面的震动渐渐地轻了,未过多久,渐渐地消失无踪。唐俪辞穿过花园,竹亭中那个桃衣翩然的女子仍站在那里,抱着那件淡紫色的夹袄对他盈盈地笑。他站定,语气平静地问:“你寄信给了火云寨?”西方桃巧笑嫣然:“不错。”唐俪辞蓦然抬起头看她,那眼神便如要杀人一般,一字一字地问:“你对火云寨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西方桃乍然看到他那鬼一般的眼神,也是微微吃了一惊,拍了拍胸口,嘴角翘起,笑得甚是开心,“我只说池云快要死了。”唐俪辞目色极深极冷,偏又在深冷之中蕴涵一种极其夺目的艳光出来:“池云快要死了,却是我害的?”西方桃负袖抬头,神态娇然,笑吟吟地:“难道不是?我可没有骗人,他快要死了,就是你害的。”她看着唐俪辞的眼睛,“你如果没有让他孤身去追人,他怎么会落到现在的地步?难道不是你考虑不周不是你小看了我不是你因为一己之私罔顾他的死活不是你觉得柳眼的命比他的命重要不是你其实根本只拿他当条狗——而造成的?”

“还真是说得剥皮……揭骨……”唐俪辞“霍”的一声挥袖转身,背影丽然,“我就算是真的根本只拿他当条狗,那又怎么样?”他阴森森地问,“难道我不能吗?”

西方桃微微一怔,哧哧地笑了:“你能吗?身为江湖白道客座至尊,说出这种话,岂不让扶持你平定天下降妖除魔的英雄好汉们齿冷?让天下敬仰唐俪辞之人心寒失望?”唐俪辞侧过脸来,那森然的邪气尚未褪去,唇边已是温柔微笑:“我就算拿他当条狗,他尚未在乎,你是要替谁齿冷谁心寒,要替谁不平呢?”他施施然转身,对着西方桃秀丽地笑,“桃姑娘,恕在下有事,先行一步,请了。”言下悠然而去,步履平缓,意态温雅平和,不见丝毫怒态。

看来这位公子,虽然重情重义,心思的确狠毒得很。西方桃淡淡地笑,笑得很俏,只消略加挑拨,这种天生的阴险狠毒,不管他隐藏得多么好,总会有人发现的。

而只要有人不信任唐俪辞,有人不服,她就有机会。

门外。

山路尘土飞扬,虽然好云山雾气浓重,竟也遮挡不住这满天的黄泥沙石,有些树木轰然倒下,枝叶摇晃,想必是树冠茂盛阻挡了来人去路,被挥刀砍断。唐俪辞带着数十名剑会弟子打开大门,只见清一色红衣人,头扎冠带,一身紧装,纵马而来。那奔腾的马匹都是黑马,黑马雪蹄,煞是神俊威武,上百匹骏马齐奔之声,真是震天动地,恍如崩云,气势骇人。

“降云魄虹,武梅悍魂,唯我独尊!”骤然这数百人齐声大喝,顿时水气奔走,土地震动,剑会弟子相顾骇然,只觉胸口窒闷,天旋地转,一颗心被压得丝毫喘不过气来,斗志全消。奔上山来的黑马之中,有一人领首在前,待怒马奔到大门口,一挫腕翻身下马,衣袍荡然,神情自若:“这就是堂堂中原剑会,看起来不过尔尔。”

“见不得人的人,才喜欢躲在这种鬼鬼祟祟、不清不楚的地方……”马群之中有人阴森森地道,“老二,叫门口的小子把寨主交出来,咱们带了人即刻就走,否则两百多人闯将进去,把什么中原剑会扫荡得干干净净,再放火烧成一片白地。”

“诸位就是梅花山的豪侠,果然英姿飒爽,与众不同。”唐俪辞微笑抬袖,“如果诸位只是为池云而来,唐某绝无阻拦之意,只是池云尚在疗伤,不便见客……”入耳这句话,本来骇然的剑会弟子都是松了口气,来者非敌。却听有人温文尔雅地道:“听说中原剑会强扣我寨主,乃是为了歃血鬼晶盅,而这件事是你唐俪辞的主谋,不知是也不是?”这人声调文雅,却有一种茹血般的狠毒,这句话说出来,虽是问话却显然已是先入为主。

“这个……唐某手中胜于歃血鬼晶盅的金银珠宝不知凡几,”唐俪辞本来抬起迎客的衣袖缓缓负后,“折磨池云逼取歃血鬼晶盅,如果此盅可以令人延年益寿长生不死,或许我会考虑。”那语调文雅之人正是“望日阁”阁主“潇洒麒麟”轩辕龙,闻言微微一怔,双眉轩动:“事实上,难道寨主不是被邵延屏锁在房中,失了自由之身?难道他不是为你助拳赴汤蹈火,你却让他孤身一人陷入重围,而后身受重伤?我寨主对你顾念旧情,难道你就是如此回报的?我不相信有人能无情到此,歃血鬼晶盅就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如果你有耐心,等池云醒来,大可自己问他我是不是故意将他送入重围,然后乘人之危将他锁起,逼取歃血鬼晶盅?”唐俪辞唇线勾起,并非在笑,只是勾起一丝寒意深沉的红润,“只是现在他人在作息,不宜打扰,轩辕先生如能不弃,可愿入我院内,让中原剑会奉上一杯茶水?”面对梅花山铁骑杀气腾腾之相,他处之泰然,身后剑会弟子莫名对他生出了些许敬佩之意,暗觉这位唐公子果然是见识不凡,临危不乱。

轩辕龙回顾了殷东川一眼,殷东川神色冷淡,缓缓点了点头,当下轩辕龙也淡淡地道:“既然寨主正在其中休养,我等也不便打扰,这就等到他入定醒来。”言下之意自然是,如若池云醒来对唐俪辞有半句不满,火云寨这两百铁骑当即踏平了中原剑会。

“各位这边请。”唐俪辞举袖相迎,身后毫不设防,引路而去。

骑在马上的众人一起下马,下马的姿势潇洒利落,一模一样,显然也是练过,火云寨可谓训练有素。两百来人就地坐下,轩辕龙、殷东川和金秋府三人跟在唐俪辞身后,往善锋堂客堂走去。

秋渐深,好云山地处阴湿之地,更是令人遍体寒冻。金秋府心中暗暗诧异,这等地方到处青苔,易生瘴气,哪有梅花山山清水秀遍地瓜果的好?堂堂中原剑会安家在此,实在是品味特异,眼光有差。轩辕龙和殷东川却是各自留心,暗看各处转弯屋角可有埋伏,走不过数十步,只听西方“砰”的一声震响,几人都是微微一怔,那是掌风交击之声。唐俪辞眉心微蹙,但见灰影一闪而逝,直追西方而去,轩辕龙三人不约而同一起追去,穿过几重院落,却见一道黑影直掠墙外,有人如影随形自屋内追了出来,扬手一道白光,大喝道,“哪里走!”却是威风凛凛。

“寨主!”金秋府脱口叫道,轩辕龙和殷东川也是脸现激动之色,三人一起单膝跪地,齐声道,“火云寨众兄弟恭请寨主回寨!”那刚从屋中冲出的人一怔,诧异道:“你们来得这么快?统统给老子起来。”这等语气架势,自然便是池云。

“寨主!”金秋府一下挤了过来,心情激越,“他妈的有人给咱们寨寄信说寨主被唐俪辞害得重伤,被邵延屏关了起来。咱三个合计了一下,立刻挥师南下来救人,幸好寨主你安然无恙啊!”他性情耿直,说得几乎老泪盈眶,十分激动。轩辕龙却是多了七八个心眼,满腹疑窦:“寨主安好,大家自然放心,不过方才那人究竟是谁?在中原剑会之内,怎会有人潜入?”

池云闻言看了唐俪辞一眼,一指西方,脸色慎重:“不出你所料,火云寨一到门口,就有人蒙面闯进来下杀手,幸好你留下姓余的小子房内守卫,老子和姓余的小子两人联手,接下他一击,现在人跑了。”唐俪辞微微一笑:“他果然沉不住气,只可惜成大侠被调虎离山,否则三人伏击,或许能留下人来。”池云嘿嘿咧唇一笑,舌头一舔干燥的嘴唇:“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想杀老子,没那么容易。”轩辕龙越听越奇,看样子池云显然不是被唐俪辞所害,而是另有其人:“刚才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