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撞破窗户飞来的正是一位浑身湿透的紫衣少女,容貌秀美,脸色憔悴异常,眉间深含愁容。劲装男子抬起头来看着劲装女子,再看看怀中的紫衣少女,这两人容貌竟有五六分相似,只是劲装女子颇见英气勃勃,而紫衣少女更见娇柔秀雅。“她……她怎会从窗外飞来?”劲装女子在紫衣少女身上一探,紫衣少女身无长物,只悬着一柄长剑,她心中一惊一喜:“小妹竟然习武,难怪我们在她当年被寄养之处寻不到她,但她……她怎会昏迷不醒……又是谁把她送来的?咦……”她从紫衣少女身上摸出一物,“这是……”

劲装男子凝目细看,那女子从紫衣少女身上摸出的是一枚玉佩,玉佩作羽毛之形,色泽淡红,甚是少见,其上刻着七个字“无忧无虑方公子”,“方公子?是哪位方公子送回小妹,他又怎么知晓小妹的身份?”劲装男子惊喜交加,“这位方公子必定是小妹的恩人,待小妹醒来要好好询问,重重有赏。”劲装女子出门询问,门外守卫都道只见一道黄影闪动,紫衣少女便飞进了屋内,究竟是何人带来,如何离开,却是谁也没有看见。

半日之后,微风徐来,暖阳温柔。钟春髻缓缓睁开眼睛,茫然看着屋顶,她……怎么还不死呢?却听有人在她耳边温柔地道:“小妹,可有感觉好些?”听声音,是一个年轻女子。她缓缓转过目光,眼前是一张关切的女子容颜,那生得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她是谁?“我……”那女子握住她的手,“我姓赵,叫赵宗盈,他叫赵宗靖,小妹,你是我们的小妹子,本姓赵,叫赵宗蕙。我们是先皇与王皇后之后,现在宗靖大哥身为禁军二十八队指挥使,我们找你很久了。”钟春髻一时间不知她在说什么,茫然问道:“先皇?”赵宗盈欢欣道:“是啊,大哥是王爷之尊,而小妹你正是当朝公主。”钟春髻呆呆地看着她:“公主?”赵宗盈握着她的手,微笑道:“我们早已得到消息,说小妹长成一位相貌美丽、神色忧郁的妙龄少女,饱读诗书、才高八斗,你看你我相貌相似,不需证明就知道你是我妹子啊。”

钟春髻被她握着手,只觉温暖非常,抬目望去,身边面含微笑站着一位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肩膀十分宽厚,仿佛天塌下来这两人都能为她托住,顿时眼圈一红。从小在雪线子身边,师父神出鬼没,常年不知所踪,脾气更是古怪至极,她从未感受过如此的亲情温暖,眼圈一红之后,眼泪夺眶而出,她竟放声大哭起来。

赵宗盈和赵宗靖面面相觑,赵宗靖走过来轻抚她的头,钟春髻哭得心碎肠断,好半晌之后啜泣着问:“我……我真是公主吗?”赵宗盈柔声道:“当然是。”钟春髻哭道:“我……我怎会是公主?”赵宗靖道:“金枝玉叶,皇室所生,当然是公主,不必怀疑。”钟春髻只是摇头:“我……我总是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我……我怎会有如此福气?我怎配……”赵宗盈和赵宗靖哑然失笑,轻抚她的头,耐心安慰,低声细语。

屋外二十步外民房之后,方平斋潜身屋檐之下,凝神静听。听到钟春髻放声大哭,赵宗盈柔声安慰说要带她回京城见识京都繁华,不会在此继续停留,他飘然而退。

书眉居内,柳眼依然面壁而坐,玉团儿搬了块凳子坐在门口,望着蓝天。方平斋叫柳眼先行避开,结果柳眼所谓的“避开”就是继续坐在房里,手中抱着他的笛子。玉团儿催了他几次到地窖去躲起来,柳眼只当没听见,念了几次无效,玉团儿搬了块板凳坐在大门口支颔望天,心里打定主意如果有人来搜,她背了柳眼就逃走,至于逃到哪里去,她自然而然只想到好云山附近那片山林,那是她长大的地方。

远处黄影一飘,方平斋红扇摇晃,左顾右盼地走了回来,眼见玉团儿端凳坐在大门口,遥遥叹了口气:“看这种的情形,就知道我那师父完全不听话,幸好是我聪明绝顶,万分能干,引开了官兵,否则这后果——真正是可怕、非常可怕啊……”玉团儿却问:“你没有死?”方平斋顿时呛了口气:“咳咳……我为何要死?难道在你心中,我竟是如此不堪一击?难道在你心中,引开官兵就是动手相杀,而动手相杀输的一定就是我,而明知会输仍然前往应敌的我才是光明伟大英俊可爱的?如果不是,你就会感到很失望很遗憾很悲哀……”玉团儿不耐烦地挥挥手:“你没有死就好,官兵呢?”方平斋哈哈一笑:“官兵嘛……关于官兵的问题,我只能告诉我那希望外面那座大山突然山崩掉下一块大石头将他砸死的好师父。”玉团儿道:“他哪里有想要寻死啦?你少胡说八道,他还在里面。”方平斋撩帘而入,入目依然是柳眼的背影:“亲爱的师父,徒儿我已经将官兵引走,此地安全了。”柳眼不答。方平斋红扇挥舞,在药房内踱步,柳眼不答,他就自言自语,“你知道我是怎么将官兵引走的吗?我做了一件惊天动地万丈光辉说起来都很少有人会相信的事,你想知道是什么事吗?”柳眼充耳不闻。方平斋转过身来,“你很想知道吧,你很想知道吧?我告诉你,我在树林之中,捡到了当朝公主,我将公主丢进官兵驻地,他们就离开了。”柳眼听到此处,眉峰微微一蹙:“公主?”

“当朝琅玡公主,听说是先皇与王皇后的第三女,听说满腹诗书,才高八斗,听说窈窕美丽,听说就像天上的仙女一般。”方平斋滔滔不绝地道,“我就在树林之中,捡到了这位琅玡公主,你说是不是很神秘?是不是奇遇?是不是很难以令人相信?”柳眼冷冷地道,“真是如此,你会把公主丢进官兵驻地?”方平斋道:“呃……师父你真了解我,其实那位琅玡公主,就是差点将黄贤先生送去见阎罗的紫衣少女,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是看起来相貌虽然美丽,却实在没有公主的魅力,没兴趣。”柳眼闭上眼睛:“她姓钟,叫钟春髻。”方平斋奇道:“原来你认识?认识这样差劲的女人,果然不是好事,难怪你从来不说。”柳眼道:“她是雪线子的徒弟,究竟是不是公主,问雪线子就知。”方平斋欸了一声:“这句话什么意思?难道说你以为她不是公主?”柳眼睁开眼睛,眼神冷厉清澈,平静地道:“我没这样说。”方平斋的手指指到他鼻子上:“但你就是这种意思。”柳眼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方平斋红扇盖到头上,叹了口气:“罢了,我也没期待你会将故事一五一十完完整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所以——我不问了。接下来怎么办?官兵走了,师父你开始打算教我音杀绝学了吗?”

柳眼闭目沉默,静了很久,方平斋留意地看着他的眼睛,这人的脸皮虽然说血肉模糊,眼皮却还是完整的,眼睛的转动很灵活,依然在体现他心底思绪的细微变化。过了好一会儿,柳眼睁开眼睛:“音杀之术,并不是为了杀人而存在。”方平斋嗯了一声,诚心诚意地听着:“然后?”柳眼道:“人之所以喜欢音乐,是因为乐曲可以表达情感,所以乐之道只是表达心情的一种方法,只是有些人技法高明些,有些人技法差劲些。”他的语气很平淡,甚至有些冷漠,“纵情之术,练到相当的境界,通过内力激动气血,就可以伤及听者的内腑,但音杀之术的根本不是为了杀人,要学音杀,先学乐曲。”

“乐曲?”方平斋皱眉,“什么乐曲?哪些乐曲可以杀人,哪些乐曲不能?”柳眼淡淡地道:“乐曲和杀人不杀人没有关系,你若只是要杀人,不必学曲。”方平斋低头咳嗽一声:“我——当然是用来杀人,以上那句是开玩笑,信不信随便你。”柳眼目视前方,淡漠地看了很久,缓缓从袖子里取出一支竹笛,吹奏了一段旋律。方平斋凝神静听,柳眼突然中断吹奏:“方才所吹的曲子,若要你击鼓助兴,共有几处可以击鼓?”方平斋目瞪口呆:“几处?三……三处……”柳眼冷冷地道:“胡扯!是十七处,这一段曲子共有十七处鼓点,明日此时,我再吹一遍,到时你若击不出这十七处鼓点,音杀之术与你无缘。”方平斋呆了半晌,皱起眉头,红扇挥到胸前停住不动,仰起头来看着药房的屋顶,一动不动。

他在努力回忆方才柳眼吹奏的那段旋律,虽然只是入耳一次,以他的记性却是能硬生生记下来,击鼓之处,若要在曲中击鼓助兴,要击在何处?十七处……十七处……十七处的鼓点要敲在哪里?凝思许久,他从袖中摸出一柄小小的飞刀,蹲下身在地上画出许多奇形怪状的符号,他写的当然不是乐谱,只是他自己随便涂出来的符号,用来记谱,否则硬生生记住的调子过会儿说不定便忘了。

柳眼并不看他,他看着墙,脑中一片空白,过了许久,想起的却是很久很久以前,他第一次学架子鼓的时候,教他架子鼓的老师很稀罕的眼神,因为他是个能背谱的六岁孩子。他想教方平斋击鼓,一则是因为他苦苦哀求要学,二则是因为方平斋的节奏感很好,唱歌的时候放得很开,但他没有想过方平斋这人……竟然也有背谱的天赋。

不是人人都能背谱,能背谱的人,十七处鼓点难得倒他吗?柳眼看着一片空白的墙壁,教还是不教?他知道他与苍天做的赌注,还没开始赌,就已经输了。

门外玉团儿探了个头,她听到了曲子的声音,奇怪地看着方平斋发呆的背影,这怪人终于也有安分的时候了,“喂!”她对着柳眼招手,“喂喂,你吃不吃饭啊?我给你做了鸭汤。”柳眼充耳不闻,过了许久他道:“我不喜欢吃鸭子。”

门外的玉团儿眉开眼笑:“那鸭汤我吃了,我给你另外做鱼汤。”这次柳眼没有反对,仍是背对着门口,眼望着白墙。玉团儿转身就走,哼哼唱唱,十分开心,林逋一边读书,见了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碧落宫内。

忘兰阁中。

狂兰无行体内的毒刺已被逼出,人仍旧昏迷不醒,那是因为中毒仍深,要解他毒刺之毒,需要“绿魅”之珠,但至少他不再受制于毒刺,受那非人的痛苦。梅花易数那日醉酒之后,神情恍惚,好似受了莫大刺激,碧落宫中人不敢再去打扰,想要知道七花云行客当年发生何事,必须解去两人身中的黄明竹之毒,否则即使人清醒了也只是徒受痛苦。

逼出毒刺之后,傅主梅回房休息去了。狂兰无行的门外并没有守卫,红姑娘手中提着一个包裹,缓缓而来,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狂兰无行依然满头乱发,红姑娘轻轻拨开他的长发,露出一张棱角分明,堪称俊朗的面容,只是年逾三旬,颇受摧残,面容上深深的憔悴之色恐怕再也无法抹去。叹了口气,她打开包裹,从包裹里取出一瓶粉红色的药水,定定地看着狂兰无行的脸,看了一阵,她把粉红色药水收了回去,换了一瓶褐黄色的药丸,倒出一粒药丸,轻轻放在狂兰无行枕边,再从包裹里拔出七八枚银针,提起欲刺入狂兰无行眉心,微微一顿,终是没刺,仍然收回包裹。她凝视了狂兰无行一阵,幽幽叹了口气,收拾好包裹,轻轻退了出去。

她在做什么?屋顶潜伏保护狂兰无行的铁静皱起眉头,飘然落地,她留下一枚药丸,这位姑娘狡猾至极,留下的药丸还是莫碰,他试了一下狂兰无行的脉门,似乎并无异状,即刻轻轻闪身出去。就在铁静闪身出去之后不久,那颗褐黄色药丸突然爆炸,“砰”的一声巨响,烟雾弥漫房屋颤抖,碧落宫弟子闻声赶来,只见狂兰无行肩头被那药丸炸伤了一片,鲜血淋漓,侥幸爆炸之时略偏了一点没有炸穿咽喉,否则必死无疑。铁静刚刚奔向宛郁月旦居住的日爱居,骤闻那一声巨响,脸色一变,宫主让这女子留在宫内任意行动,早晚出事,果然——但见那一声巨响之后,日爱居的大门也打开了,宛郁月旦衣衫整齐,正缓步而出。

“宫主——”铁静大叫,“红姑娘在忘兰阁内放了炸药——”宛郁月旦并不意外,刚刚道:“别进去……”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一条人影如鹰隼掠过,刹那闯进了忘兰阁。宛郁月旦看不见人影,那掠身而过的风声他却是听见了,当下提高声音:“别进去——”

宛郁月旦鲜少喊得这么大声,铁静一怔,随那人影望去,只见那人影闪电般闯入忘兰阁,方才进入查看情况的碧落宫弟子已经将屋内的狂兰无行抱了出来,听闻宛郁月旦喝令,齐齐飘身后退,突然见一人闯入其中,不禁一怔。就在那人入门的刹那,门内第二声爆炸响起,随即碎裂的窗棂之中弥漫出了浓郁的紫色烟气。

“散开,有毒!”铁静振声疾呼,宛郁月旦已走到铁静身边,扬声叫道:“小傅!小傅!小傅……”屋里的紫色烟气渐渐消散,一人摇摇晃晃地出来,怀里抱着几盆兰花,满脸尘土,走出七八步,把兰花放在地上,“唉”地吐出一口气,却是笑了起来:“还好好的……”宛郁月旦听他声音,绷紧的眉线微微一舒:“屋里有毒是不?”铁静皱眉地看着那闯入门内救兰花的人,那人一身白衣一头乱发,正是傅主梅。他不知道这位白衣少年和宫主是什么交情,十年前傅主梅入碧落宫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没有和傅主梅照过面,自然绝不会想到这白衣少年是宛郁月旦的长辈,但此人能逼出狂兰无行身上那一百多枚毒刺,一身武功十分惊人。这样的人物闯入正在爆炸的屋内,就为了救几盆兰花,实在是……委实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毒?”傅主梅浑然没发觉屋里有毒,回头看了眼仍然在冒烟的屋子,“啊……”他为狂兰无行逼出毒刺,元功大损,屋里剧毒弥散,他啊了那一声,微微一晃,仰后栽倒。“把兰花收起来,将人扶回房间去。”宛郁月旦神色已平,“碧大哥,叫红姑娘拿解药来。”

人群之后,碧涟漪卓然而立,闻言微鞠身:“是。”

铁静见傅主梅被抬走,望着仍然在冒烟的屋子,长长吁出了一口气,红姑娘在狂兰无行枕边留下机关炸药,炸药第一次爆炸炸伤狂兰无行,为风流店灭口,促成他去呼叫宛郁月旦,而第二次爆炸就是为了在宛郁月旦探查狂兰无行伤情的时候发出剧毒,杀宛郁月旦。如此心机毒计,要不是宛郁月旦智在敌先,不肯进去,真是难以防范。只是没有伤及宛郁月旦,却莫名其妙地伤了那白衣少年,这件事不知要如何收尾。

客座厢房。

红姑娘幽幽地望着隔了几重门户的忘兰阁,两声爆炸声起,人声鼎沸,她心中却并没有半分高兴。“咯啦”一声,房门被人轻轻推开,碧涟漪仍然端着一杯热茶,缓步走了进来。

这个男子很俊朗,很有耐心,很沉默,也很坚定。她望着他手里的热茶:“宛郁月旦……没有死?”碧涟漪脸上不算有什么表情,很平静:“没有。”他把手里的热茶递给她,“深秋风寒,这是姜茶。”她接了过来,浅浅地喝了一口:“既然没有,你来干什么?”渐入深秋,她手足冰冷,这一杯姜茶捧在手中十分舒服,这些日子以来,只要有暇,碧涟漪都会端一杯滚烫的姜茶给她。他从不多说什么,但她自然明白。

“解药。”碧涟漪淡淡地道。

“解药?”红姑娘轻笑了起来,“是谁中毒了?原来我也没有全输,是宛郁月旦叫你来向我要解药?”她放下姜茶轻轻站了起来,红袖拂后,“他自己为何不来?”

“他不来是因为没有把你当外人。”碧涟漪道,“既然错伤了他人,以姑娘的胸怀气度,应当不会不认。”红姑娘嫣然一笑:“我哪有什么胸怀气度?谁说我要认输了?不论是谁中毒,都是好的,否则我花费这许多心思岂不枉然?解药我是不会给你的,你给宛郁月旦说,三天之内,我要柳眼的下落和消息。”碧涟漪凝视着她的眼睛:“这种决定并不高明,也让我和宫主失望。”红姑娘脸色一沉,“啪”的一声她拍了桌子:“我已在碧落宫虚耗了许多日子,你可知我担忧思念一个人的苦处?三天之内,我要他的消息!其他的事,我不想听!”碧涟漪眉头微蹙,退开两步,关门而出。

她端着他送来的姜茶,那姜茶余温未退,看着他宁然而去,心里陡然一阵恼怒,这人……这人不管和他说什么他都不会动怒,最多说一句失望。失望失望!我凭什么要让你们顺心如意,要让你们满意?谁要你们把我当自己人?谁和你们是自己人了?偌大的碧落宫,满宫的都是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疯子!颓然坐下,“乓”的一声她砸了那杯姜茶,但见热气腾起,碎瓷纷飞,尊主尊主……你究竟身在何处?为什么这么多日子以来音讯全无?你……你知道小红心里……知道小红心里有多苦多难吗?她拿起桌上的茶壶,“当”的一声往地上摔去,摔完了茶壶摔茶杯,摔完了茶杯连茶盘一起砸了,看着满地狼狈的碎瓷,她呆了半晌,突地伏在桌上,放声大哭起来。

此时在傅主梅的房间里,闻人壑正在给他把脉,宛郁月旦站在一旁,柔声问道:“情况如何?”闻人壑皱眉道:“我从未见过这种剧毒,这似乎和七花云行客身中的奇毒是同一路数,其中有细微的不同,但我相信应当都是出自于黄明竹。御梅……呃……傅公子内力深厚,本来不易为毒侵入,但此时元功大损,两个月之内难以恢复,不能自行逼毒。而两个月时间,恐怕毒性已经发作,寻常的解毒丸对这种毒没有效果。”宛郁月旦眼角的褶皱微微一敛:“就是说非‘绿魅’不可了?”闻人壑苦笑:“以我银针之力,或许可以支持一个月,但一个月之后若无‘绿魅’,必定控制不了毒性。”

傅主梅此时已经醒了过来,闻言揉了揉头发:“啊……”他除了又“啊”了一声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感想。闻人壑瞪了他一眼:“老夫也痴长你几岁,傅公子也不是初出江湖的稚儿,怎会如此不小心?”傅主梅对中毒不中毒却着实并不怎么在乎,睁大眼睛看着闻人壑:“没关系……”闻人壑怒道:“怎能没有关系?这是天下奇毒,就算你……就算你有惊世骇俗的本事,毒发了一样一命呜呼!”傅主梅摇了摇头,看闻人壑疑惑不满的神色,他又摇了摇头:“人都是要死的。”闻人壑为之气结:“你就打算就这样死了?你……你一身修为,现在江湖满城风雨,你就不管了?就可以去死了?”傅主梅张口结舌,又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我是想……啊,其实死这种事我想过很久了,我当然本来也很怕死的,但是想得久了也就觉得没什么了,不是因为我……不是因为我觉得可以随便去死。我只是觉得没什么好紧张的,该活的自然会活,要是救不了那也没有办法啊,人总是要死的……想哭啊,害怕啊,不甘心啊……我都没有啊,所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闻人壑和一边的铁静面面相觑,两人见过得不治之症或者不救之伤的人不知道多少,从来没有见过像傅主梅这样的,铁静轻咳一声:“你看得很开。”傅主梅对着他笑了一下:“嗯。”闻人壑重重地哼了一声,心里万万不能同意这种放任自流的态度,却也不好说什么。

“死……这种事,”宛郁月旦轻轻地道,“未到真的要死的时候,多说无益。”他这一句话说出来,铁静和闻人壑顿时肃然,连傅主梅都屏住气不怎么敢说话,只见宛郁月旦微微一笑,“但是绿魅珠之事,非碧落宫能力所及,我会寄信给唐公子,希望他能出手相助。而如果在市井之间有流传这种稀世珍宝,碧落宫不惜倾宫之财也会为傅公子求取,所以……别谈生死,不会死的。”

“小月,阿俪他……”傅主梅睁大眼睛,宛郁月旦纤弱秀雅地敛起了眼角,眉线微微一弯:“他会给你送解药来。”这里是碧落宫,宛郁月旦说出来的话,谁也左右不了,傅主梅皱着眉头,他心里一百个不想让唐俪辞知道这件事,但即使他再反对,宛郁月旦也绝对会把信寄出去。小月决定了的事,就是决定了,不会改变的。

正在此时,碧涟漪缓步而入:“她说三天之内要柳眼的下落和消息,就给解药。”宛郁月旦轻轻一叹:“我猜她自己并没有解药,但我答应了。”傅主梅在碧落宫中毒,碧落宫绝不会让他死,即使傅主梅只是救了碧落宫中的几盆兰花。

铁静和闻人壑都皱起了眉头,要得柳眼的下落,目前只有一条线索,让未来的少林寺方丈为某人题诗一首,再磕三个响头。谁都知道目前少林寺人才零落,最有希望登上方丈之位的就是普珠上师,以普珠上师的修为性格,背负少林寺荣辱之后,怎么可能向任何人下跪?更何况究竟是谁传出这等流言还不清楚,纵然普珠上师肯题诗肯下跪,又要向谁题诗、向谁下跪?

二十五 云深不知

未过多久,玉团儿的脸已不再起变化,虽然不能如十六少女,却也是颇有了几分姿色,柳眼三人告别林逋,踏上了往嵩山的道路。

前往嵩山是方平斋的主意,柳眼从未对他们两人说明自己叫什么名字,玉团儿就是“你”啊“你”的叫,方平斋原本叫他“小黑”,现在开口就是“我的亲亲师父”,再不然就是“我的亲亲黑师父”,柳眼也从不否认。以他如今怪异的容貌,就算小红在前也未毕认得出来,谁也不知道他就是江湖上千夫所指的柳眼,何况生死之事,他本来就不在乎。他在乎的一向只有唐俪辞的命,凡是唐俪辞要做的事,他定要破坏,普珠上师和唐俪辞是一丘之貉,若是能让普珠当不成方丈,来少林寺一行也是不枉。

而方平斋前往嵩山完全是为了看热闹,因为少林寺方丈大会已经开了月余却尚未有结果,这几天是最后的比试,一旦结束,方丈花落谁家就天下皆知了。

同有此心的人很是不少,三人一行尚未踏入嵩山地界,路上已见许多武林中人,或负刀或负剑,都往少林寺而去。

“喂,你看那个人在看我。”玉团儿和方平斋骑着马,而柳眼坐着马车,三人沿着山间小路崎岖而行,本来三人也不赶时间,就这么随意地走走。路边有三五个紫衣人坐在一旁休息,瞧见三人路过,玉团儿眉目灵动,顿时有人色迷迷地盯着她不放。

“哎呀!有人看你那是好事,我早就说过,你也许会有艳福,会有艳遇,我说的话从来不假。”方平斋红扇飘摇,“师父你说是也不是?你身边的小丫头终于也有人要看喽,是不是很有成就感?非常自豪啊?”柳眼一言不发,玉团儿却是对着那看着她的大汉笑了笑:“干吗看着我?”那紫衣大汉一怔,“呸”了一声,一跃而起伸手就向她抓来:“看来这妞儿还喜欢被人看,天生的贱骨!喜欢就跟着大爷来吧!”玉团儿马鞭一挥,向他手腕抽下,皱眉道:“干什么这么凶?谁要和你回去了?”那紫衣大汉“刷”的一声拔出佩刀,大喝一声,刀势如虹,一刀向玉团儿劈下。看一刀之威,非但是要断她的马鞭,竟是要连人带鞭一起劈为两半。玉团儿手腕一翻,马鞭鞭稍抖起,圈住紫衣大汉的手腕,运劲一甩,那柄大刀脱手飞出,当啷落在五丈之外。紫衣大汉目瞪口呆,玉团儿勒马向他瞧了两眼,并不生气,只道:“下次和人说话别那么凶巴巴的,开口就要骂人,多不好。”她就这么策马而过,走了。

一旁坐着的紫衣人轰然大笑,有人笑着学道:“色胚,下次不要开口就骂人,多不好。”有人差点笑岔了气:“我就说老末武功练得差,出门迟早给人收拾了,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哈哈哈,当真给盘龙寨丢脸啊!”又有人慢吞吞地道:“好色也就罢了,差点被色给好了,阿弥陀佛……”紫衣大汉恼羞成怒:“这……这……你给我站住!”他对着玉团儿追了上去,“站住!小妞!你是哪门哪派的?对着长辈,这么没大没小的?”此言一出,身后的紫衣人越发哄堂大笑,笑得东倒西歪。

“我说这位仁兄,”方平斋勒马转过身来,叹了口气,“一个人如果没有第一流的武功,就要有第一流的头脑,如果没有第一流的头脑至少要有第一流的运气才能混迹江湖,你嘛……上下非常之优秀,武功——没,头脑——没,色相——没,财产——没,更不用说眼光和运气了。你看这种品相——”他以马鞭指指玉团儿,“在你眼中也能当做美女,可见你不是青光眼就是眼角斜,所以眼光你没有。而运气——放心,听我说没错的,兄弟你绝对没有半路艳遇的运气,如果你觉得有,一定遇到女鬼。”他突然之间说了这么一大堆,紫衣大汉听得一头雾水,等听完最后一句才听懂一半,总之不是什么好话,当下大喝一声,一拳往方平斋的马头打去。

红影一摇,紫衣大汉“砰”的一声跌坐于地,两眼迷茫地看着那马头——他分明一拳打了出去,马头却不知为何不见了,自己为何会突然摔倒也是莫名其妙至极。翻身站起,他回头往自家兄弟看去,却见方才笑作一堆的人已纷纷站起,脸色严肃,有个紫衣中年人大步走向前:“在下‘九天盘龙’东方旭,寨内兄弟得罪了阁下,回去在下必将严加管教,还请海涵。”紫衣大汉大吃一惊,惊怒交集地看着骑在马上的黄衣少年,这人竟然是个连老大都不敢轻易招惹的高手?

方平斋一出手,东方旭就知此人武功高得超乎寻常,让大洪摔个跤已是手下留情许多,顿时起了结交之心,于是开口客气得很。方平斋满脸笑容,红扇挥舞:“好说好说,各位应当是刚从少林寺下来的吧?不知寺里选方丈情况如何了?”

“情况?呃……已经连说了一个月的佛法,”东方旭苦笑,“本来寺里看热闹的人很多,一个月来已经走了许多,老和尚、小和尚都在说佛法讲故事,没趣得很。”方平斋哦了一声,红扇一挥:“佛法?胜出的是谁?”东方旭道:“到今天早晨,胜出的是大成、大识、大慧、大宝四位禅师,还有普珠上师和三劫小沙弥。”方平斋嗯了一声:“不知道少林寺的规矩是不是真正公平,不知道胸怀广阔的各位大和尚小和尚老和尚是不是真正只尊佛法,虔心向佛,如果真是这么光明正大无私,我这寺外之人进去说法,万一赢了,不知各位大师认是不认呢?哈哈哈哈……”东方旭一呆,奇道:“你……你要去说法?”方平斋又是嗯了一声:“难道佛法只有少林寺的和尚才可以说?我家里也有很多书我也都背得清清楚楚,我也有满心的思想满腹的道理,难道我就不能说?磨嘴皮的功夫我最厉害,强项!优势!走。”他一提马缰,悠悠然走了。

东方旭大奇,竟然有人要进去和少林寺的和尚比说法,而且这人还不是和尚,这等稀罕事不看热闹岂不可惜了?招了招手,盘龙寨几人悄悄地跟在方平斋三人身后,折返嵩山少林寺。

“你真的要去说法?”玉团儿皱眉,“什么叫说法?”方平斋眼睛微闭,意态甚惬:“说法就是讲古,就是讲故事。”玉团儿茫然不解:“为什么少林寺选方丈要比赛讲故事?”方平斋红扇在她头上一拍:“因为这是一个很深很深,深到以你的头脑永远无法理解的困难的问题,所以我就不详细地说明了。我告诉你一句话就好,和尚就是爱骗人。”玉团儿却又不笨,瞪眼道:“讲故事就是骗人,你要去和和尚比赛讲故事,就是说你很会很会骗人了?”方平斋一怔:“欸……呃……”他以红扇拍了拍自己的头,“阴沟里翻船,是是是,我很会骗人,我真正很会骗人,我承认,行了吗?师姑大人。”玉团儿嫣然一笑:“就算你很会骗人,我相信你也不会骗我。”方平斋道:“你还对我真有信心,不怕太失望?”玉团儿摇了摇头,策马向前,那马的蹄声甚是欢快。

这两人究竟是谁?还有这两人身边的马车中坐的又是谁?东方旭跟在后边,越想越是奇怪,顿时挥了挥手,对大洪轻轻说了句话,要他下山给后边的人捎个信去。看样子,今日的少林寺会有趣得多,等后边的人上来之后,就算少林寺想要息事宁人,那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在三十里外的,是碧落宫一行七人,虽然只有七人,却有三辆马车,二十匹马。马车上悬挂玉珠金玲,马都是银鬃白马,银蹄如雪,三辆马车听说一辆坐着宛郁月旦,一辆坐着一只小兔子,还有一辆空着,不知是什么意思。七个人三个赶车,另四个骑马,剩下十六匹骏马没有人骑,有些驼着各种各样的包裹,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碧落宫果然是江湖神秘之宫,就算是它步入江湖,行事也是一样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异样,而这三辆马车二十匹马招摇而过,江湖上下竟是没有一个人敢动它一根寒毛。

好云山。

唐俪辞在看信,他看任何文书都看得很慢,这封来自碧落宫的信又写得很长,导致他拿在手里看了好半天,也还没翻过一页。邵延屏几次想夺过来看完了再告诉他,但总是不敢,忍耐了整整一个时辰,唐俪辞终于是把信看完了。

“如何?碧落宫此番来信说什么了?”邵延屏亟亟地问。唐俪辞扶额倚床,神态甚是疏懒,将信纸递给邵延屏,微微一笑。邵延屏一目十行一掠而过,骇然道:“宛郁月旦要你去取皇上冕上的珍珠?这……这……你当真要去?你若去了……”你若去了万一风流店的余孽再度出现,那要如何是好?唐俪辞缓缓起身下床,他自上次伤后一直在休息,受黑衣人一番偷袭,有惊无险之后精神却是好了很多,身体是早已痊愈了。他是疏懒了,邵延屏和成缊袍几人待他却仍是小心翼翼的。

“邵先生,少林寺方丈大会还没有结果?”唐俪辞下床之后,倚着他那雕花嵌贝的衣橱,一身朴素的灰袍。邵延屏和他相处日久,知道这位爷平时衣着喜爱朴素,要是哪日他穿了盛装,那不是要杀人就是说明他心情非常不好,打量了两眼,吐了口气:“没有,听说还在讲经说法,幸好我还没去就回来了,否则闷也给闷死了。”唐俪辞微微一笑:“有件事,本来在少林寺方丈没定之前不想让邵先生知道,但既然我要回京,此间之事全息托付邵先生,此事不得不说。”邵延屏一怔:“什么事?难道是关于那黑衣人?”唐俪辞颔首,邵延屏七窍玲珑,一点即通。“我说的话,邵先生信得几成?”他随意道来,语气一贯的温雅平静,如蕴白玉。

“唐公子的话在下自然是十成十的信,绝无怀疑。”邵延屏惭惭地道,“绝不敢怀疑。”唐俪辞微微一笑:“我说过黑衣人的身份未到少林寺方丈大会结束,不宜多说,但此时事有所变……黑衣人究竟是谁?邵先生当真毫无怀疑吗?”他缓缓地道,“那夜黑衣人夜袭邵先生,善锋堂内是谁不在现场?那日黑衣人出手杀我,是谁让成大侠前往名医谷?又是谁叫紫云探路,又是谁不在现场?善锋堂是什么地方,当真有人能如入无人之境,来去自如吗?”邵延屏脸现骇然之色,讷讷地道:“你说……你说……但是她……但是她……她是普珠上师的挚友,女流之身又怎能有这样一身惊人的武功?”唐俪辞从身后的橱子里慢慢拉出一件破碎的粉色衣裙:“好看吗?”邵延屏干笑一声:“这是……”唐俪辞微笑道:“这是原本穿在那黑衣外面的裙子。”他手里的这件桃色衣裙,就是那天西方桃出手杀人,成缊袍破门而入那一瞬之间,西方桃一把撕下的外袍。那日傅主梅御刀追击,西方桃被迫退走,无暇取走这件粉色衣裙,就被唐俪辞一直搁在橱子里。

“她难道每日都在裙子底下穿一身男人的劲装?”邵延屏不可思议地看着那粉色衣裙,“那天出手杀你的分明是个男人。”唐俪辞的语气温雅徐和,非常有耐性:“一个温柔美貌的女子,会随时在裙子底下穿男人衣服吗?”邵延屏脸色渐渐变得沉重:“唐公子的意思是……”唐俪辞眼角微挑,眼神含笑而非笑:“我的意思是——世上只有喜欢在衣服底下穿女人衣服的男人,恐怕没有喜欢在衣服底下穿男人衣服的女人。”邵延屏骇然道:“难道她……难道她是个男人?”

“不错。”唐俪辞斜倚的身子微微一侧,伸手从衣橱里拿出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碟子,碟子上有个柔黄色的锦缎小包,他撩起衣摆在桌边坐下,打开锦缎小包,里头是两个小小的碧玺杯子和一个白玉小瓶。碧玺颜色绚丽,那两个杯子一个半黄半紫,一个半红半绿,颜色非常奇特耀眼,杯身通透异常,是难得的宝物。打开白玉小瓶,瓶中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甜香,他将瓶中之物倒在碧玺小杯里面,将其中一杯轻轻推向邵延屏面前:“她是一个男人,不但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服用过猩鬼九心丸,增强了功力,很有头脑的男人。”

邵延屏看着那白玉小瓶中倒出的是一种浓稠的白色甜浆,看起来柔滑细腻,很是诱人,但唐俪辞倒出来的东西他却有些不敢喝,不知这位爷心里随时打的是什么主意,说不定这位爷心情一时不好,给他喝些毒药也难说。虽然他心里上下不定,头脑却仍旧清醒灵活,立刻明白如果西方桃是个男扮女装的男人,她所图谋的是什么,她大约是哪路来历。“仅凭一件撕破的衣裙,恐怕是难以证明桃姑娘就是那位黑衣人,我当然是相信唐公子,但中原剑会并非只有邵某一人。”他正色道,“何况那位黑衣人武功高强至极,连唐公子也不敌,如果桃姑娘其实并非黑衣人,后果如何,唐公子聪明绝顶,当不必我多说。”如果西方桃并非那黑衣人,中原剑会若对西方桃采取行动,必定给予那黑衣人黄雀在后的机会;冤枉好人是其次,重要的是剑会此时谨慎的戒备状态会被打破,各种各样潜伏的危机就会爆发,江湖必然兴起轩然大波,首先得罪的就是少林寺普珠和尚。

“邵先生低估了形势。”唐俪辞举起碧玺小杯慢慢地喝了一小口。“假如剑会对她群起而攻之,合众人之力,就算能生擒此人,她只需矢口否认,一切就仍然没有着落。少林寺仍然会有质疑,甚至潜伏于各门派中服食过猩鬼九心丸的弟子都会对剑会有所指责,结果不是结束风流店的图谋,而是中原剑会的失势和败亡。”邵延屏长长叹了口气,“需要证据!”唐俪辞微微一笑:“不错,需要证据,需要铁证。”邵延屏心头怦怦直跳,剑会中竟然存在这样危险邪恶的人物,而竟然对她无可奈何:“怎样才会有铁证?”唐俪辞微微张开唇,舌头轻轻舔在朱红色的碧玺小杯杯缘,慢慢地舔了一小圈:“铁证……就在普珠上师身上。”

“从何说起?”邵延屏微微一凛,“为什么这件事在普珠上师登上方丈宝座之前不能说?这和少林寺方丈之位有什么关系?”唐俪辞雪白修长的手指夹着那朱红碧绿交辉的晶莹小杯,慢慢地推上脸颊,以脸颊的温度温热杯中羊脂般的甜浆,“西方桃男扮女装,处心积虑花费数年时间引诱普珠上师,所图谋者必大,你说她在少林寺方丈大会上不会替普珠做手脚?而当普珠上师身登方丈之位后,她到底图谋些什么……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他眼神靡丽,似笑非笑,碧玺小杯在他脸颊上慢慢地磨蹭,“她所图谋的一定不是好事……不是吗?”邵延屏恍然大悟:“你——你说要等到普珠明白她的真面目,让少林寺普珠方丈来宣布这件事,那威望和可信度就比我们说的高得多。”唐俪辞柔声道:“要普珠看破他们这些年来的‘友情’,能坦然公布真相,恐怕不容易。要封杀西方桃所有的出路,除了寄望普珠上师以少林方丈的身份证实她是操纵一切的恶魔,还要柳眼出面指认这人是他背后的首脑,其三不管人是死是活,都要撕破他乔装的面目。”邵延屏连连点头:“不错,如果江湖正邪双方都证实她是幕后的奸贼,真面目被揭穿之后,纵使中原剑会收拾不了她,江湖之大卧虎藏龙,总有人收拾得了她!”唐俪辞含笑颔首,邵延屏叹了口气,“但要普珠和柳眼证实她是幕后的奸贼何其困难!依我看不管是普珠还是柳眼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不帮着她收拾我们就很好了,怎么让他们开这个口?”

“耐心、机遇、技巧、信心……”唐俪辞柔声道,“至少你要相信普珠上师不是助纣为虐的人。”邵延屏咳嗽了一声:“你相信佛性?”唐俪辞浅笑,举起碧玺杯呷了一口:“我相信。”邵延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皱起眉头细细地想了这其中许多问题,换了个话题,“唐公子准备起程回汴京,不知几时出发?”唐俪辞微微一笑:“等我将剑会弟子全部练过一遍之后。”邵延屏一怔,奇道:“练过一遍?唐公子打算教他们武功?”唐俪辞道:“不是武功,我只是希望离开之后,剑会弟子在遇敌之时,能够多些保命的伎俩,少死几人。”邵延屏心里又是惊奇又是疑惑,唐俪辞究竟要教什么给众弟子?这个毒若蛇蝎心思难测的公子爷,难道真的有几分心在关切中原剑会?

第二日。

唐俪辞将剑会弟子召集在大堂,剑会的首座弟子刘涯珏又惊又喜,不知这位才智绝伦武功高强的贵公子到底要指点大家什么。唐俪辞灰衣银发,步履徐缓地走入大堂,回身看着中原剑会六十余弟子,微微一笑:“各位精神可好?”刘涯珏鞠身回答:“我等大都年纪尚轻,身体康健。”唐俪辞手指一抬,白玉般的指尖指向刘涯珏:“剑会长于剑术,各位日夜在一起习剑,想必练习有剑阵之术,不知可否让唐某见识一二?”

刘涯珏微微一怔,唐俪辞这一指指得让他心头微微一跳,却也说不上到底是哪里有异:“我等练的是前辈所传的七星剑阵之术,七人一组,各站北斗之位,随敌而转。”唐俪辞下巴微抬:“以你为敌,七位弟子出来使一下七星剑阵。”刘涯珏飘然下场,站在当中:“彭震、何珀、张三少你等七位列剑阵。”唐俪辞道:“且慢,我要另点七位。”刘涯珏讶然:“但剑阵我等都是练惯了的,若是换人,恐怕施展不开。”唐俪辞的目光从各位弟子脸上缓缓掠过,徐步上前,在其中一人肩上一拍:“你……你……你……”他一连拍了七人,“你等七人列七星剑阵让我瞧瞧。”

那七人面面相觑,这七人在剑阵中原本各有位置,被唐俪辞这一打乱,相同位置的各有两人,要如何列阵?刘涯珏迟疑道:“唐公子……这……恐怕不妥。”唐俪辞脸色一沉:“你们是在练剑,还是在演戏?大敌当前,容得你招呼彭震、何珀、张三少师弟吗?要是一时找不到人,你要如何是好?”刘涯珏语塞,各人再度面面相觑,心中暗想这在平日练习中倒是没有想到,早该每人熟悉各个位置,临敌之时只需凑足七人即可。唐俪辞缓步退回桌前,一手抚在桌上:“如果敌人当前,找不到七人,只有六人,你们怎么办?”刘涯珏哑然,“这……这只能凭各人本身所学,和敌人一拼。”唐俪辞浅笑旋然:“要如何拼?”刘涯珏道:“这个……这个……临敌之时千变万化,不能一概而论。”唐俪辞眼睫微抬,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那以我为敌,你挑选五位弟子,一起向我攻来。”

刘涯珏欣然答允,立刻从剑会弟子里挑选了五名功力较深、剑法精湛的师弟,摆开架势,随着刘涯珏一声清喝,六把长剑寒光闪烁,带起一片剑鸣齐齐往唐俪辞身上刺去,招式一模一样,都是一招“白虹贯日”,煞是好看。刘涯珏一面出剑,一面忖道虽然唐公子武功高强,但我等六人合力,要是伤了他也是不好,一个念头转到一半,乍见唐俪辞倾身后仰,手指轻推,数柄长剑自他身前身后穿过。他暗叫一声不好,手中剑势使老,那招一模一样的“白虹贯日”顿时向着对面的师弟招呼了过去,“叮”的三声脆响,六剑互斩,侥幸六人功力相当,倒是谁也没受伤,各自跃回,望着唐俪辞,心中骇然。

唐俪辞仍然倚着那桌子,面上含笑:“各凭本身所学和人一拼,要如何拼是不是一门学问?”刘涯珏长长吐出一口气,惭惭地道:“是。”唐俪辞缓缓地问:“一拥而上的结果好吗?”刘涯珏苦笑:“不好。”唐俪辞问道:“错在哪里?”刘涯珏望了对面的师弟一眼,只得如实答道:“我等不该团团包围,站得太近,剑势交错,一旦落空就会错手伤人。”唐俪辞道:“要中原剑会的弟子联手抵御的敌人必是强敌,各位练习剑阵之术,都必须考虑手中剑一旦落空,其一不会伤及自己人,其二不会伤及无辜。”刘涯珏顿时汗颜,肃然道:“唐公子教训得是。”唐俪辞唇角微勾:“那你思考好了要如何做吗?”刘涯珏苦笑:“请唐公子指点。”

唐俪辞缓缓伸手,将刘涯珏身旁的彭震拉了过来,两人侧面相对:“举剑。”两人应声举剑,剑刃交错,“抢攻之时,不要介入自己人剑下所能笼罩的地方。”大堂之中众人齐声应是,唐俪辞在彭震肩上一拍,“再来。”

六人一起退开,刘涯珏低声道:“六人太多,分两次上,三人呈犄角之形剑势就不会向着自己人招呼,我三人攻他上盘,你三人攻他下盘。”其余五人纷纷点头,当下刘涯珏一挥手,三人长剑点出,各攻向唐俪辞前胸背后几处要害。

灰影一飘,唐俪辞跃身而起,穿出三人的剑势,刹那上了屋梁,随即身影闪了几闪,竟然陡地失去踪影,不知躲在了何处。地上三人剑势正要攻出,突然不见了敌人踪迹,顿时呆在当场,眼神茫然。

“敌人脱出剑阵,隐入死角,局面变得和计划全然不同,你要怎么办?”唐俪辞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便似在空中盘旋,全然不知来自屋梁何处。刘涯珏唯有苦笑:“这个……这个……”唐俪辞缓缓地道:“失去进攻的方向,敌人潜伏暗处,你要怎么办?”刘涯珏和身边五人低声商量了一阵,叹了口气道:“那……那只好退走。”

“如何退走?”唐俪辞柔声问。

刘涯珏越发尴尬:“当然是一起退走。”唐俪辞缓缓地道:“等你犹豫三刻,决定退走的时候,你的师弟们如何?”刘涯珏一回头,才惊觉身后五个师弟竟有三个无声无息之中被唐俪辞自屋梁射出的暗器封住了穴道:“天!我……”唐俪辞的灰色衣角缓缓在屋梁上露了出来:“当情况有变,难以确定之时,作为剑会弟子,不但要懂得如何拼命,还要懂得如何退走。”刘涯珏长长吐出一口气,脑子也渐渐变得比较灵活:“我明白了,在你跃起的时候我就该指挥师弟们退走,当你跃上屋梁准备暗器出手的时候,我们已经安全退出。”唐俪辞自屋梁上跃下,仍是站在桌前,浅浅一笑:“很好,那方才那七位以你为敌,各位让我瞧一瞧……你们如何想好了进攻,又如何想好了退走。”刘涯珏心中叫苦,只得握住长剑,凝身以对。身边七位师弟面面相觑,低声商议了一阵,都是跃跃欲试,当下剑光舞动,八人动起手来。一阵剑刃交鸣,几人斗得气喘吁吁之后,突地发现唐俪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桌上留下一杯茶,只喝了一口,而茶也不知道是他什么时候端来的,白瓷精致秀美,尚茶烟袅袅,散发着淡雅的幽香。

刘涯珏长剑归鞘,望着那杯清茶,想及方才唐俪辞伸指一点,一番指教,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其实对于这位汴京来的唐公子,虽说智武绝伦,他也并非十分钦佩,比之成缊袍的疾恶如仇,比之孟轻雷的大义凛然,唐俪辞缺乏一种能令寻常人追随的热情,他所思考和追求的境界距离常人太遥远,很多事让人难以理解。但今日一次指点,他突然兴起一种亲近感,唐公子依然是唐公子,但和他原来所想似乎并不相同。

唐俪辞走了,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对任何人说,也几乎没有带走任何东西,搁下一杯喝了一口的清茶,人不见了,他就是走了。邵延屏得到消息的时候和刘涯珏一样唯有苦笑,这位爷行事依然出人意料,谁也难料他下一步到底要做什么。

去汴京,入皇宫,取帝冕之珠,不知取珠之时,唐俪辞是否也是白衣锦绣,倚窗而笑?

洛阳。

杏阳书坊。

阿谁抱着凤凤在书坊门外晒太阳,凤凤白皙的脸颊粉嘟嘟的,在阳光下睡得甚是满足,阿谁轻轻拍哄,坐在门前目望远方。日子过得安逸,平静无波,她的心头却不平静,江湖风波难平,唐俪辞、柳眼、小傅、红姑娘……都是她关心的人,自己的平安究竟是一种无关紧要的离开,或者是一种极端的自私呢?

“咿呀……呜呜……”凤凤在她怀里翻了个身,突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趴在她肩头往后看。她轻轻地摸了摸凤凤柔软的头发,回头一看,只见街市之上一辆马车飞驰而过,遥遥往国丈府的方向奔去。

最近在汴京和洛阳之间走动的人很多,她虽然不是刻意留心,但仍是注意到许多异常之处,这已经是第三辆去向国丈府方向的马车,车里坐的究竟是谁?

“姑娘,买本书。”门前有人吆喝了一声,她转过身来,在书架上为客人拿了一本《易经》,书坊前买书的客人俊朗潇洒,衣冠楚楚,腰间挂着一柄长剑,模样像是武林中人。阿谁不免多看了两眼,微微一笑:“先生可是外地人?”那佩剑的客人笑道:“我姓杨,叫杨桂华,来自华山,不知姑娘如何称呼?”阿谁道:“小女子本无姓名,先生称我阿谁便可。最近洛阳外地人来得多,书坊的生意比往常好些。”杨桂华拿起《易经》,翻阅了一下:“这是我见过刻板里最好的,阿谁姑娘心细,最近来往洛阳的外地人的确是多了些,不知姑娘可有留心大家多是去了何处?”

阿谁眼神清澈:“似乎是都往东街去了。”杨桂华拱了拱手:“多谢姑娘。”言罢将一锭银子轻轻放在台前,挂剑而去。她凝视着杨桂华的背影,本想向这位佩剑人打听洛阳和汴京之间将发生什么事,不料这人也是打听消息而来,心中一股忧虑隐隐涌动,目光转向案台上的银子。

出手一锭银子,不是寻常路人能出手的价钱,她翻过银锭,底下一个清晰的印符,这是官银,方才那人不是江湖中人,而是官府中人。为什么官府中人要打扮成游学书生的模样,他出手官银,是一种含蓄的示威吗?

必定有事要发生了,她抱着凤凤站了起来,沉吟良久,往东街方向缓缓走去。

国丈府。

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停在富丽堂皇的国丈府门前,一人撩帘而下,雪白的云纹绣鞋踏在地上,鞋子是新的,踏在地上愈显地面灰暗不洁。门前看门的红衣厮仆见人一呆,大叫一声:“少爷!”马车上下来的人一身白衣,满头银发,正是唐俪辞。那红衣厮仆将手中握着的扫把一丢,转身冲入府内,“老爷!老爷!少爷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好生生的呢!您快出来看啊!”

府里一阵轩然大哗,唐为谦带着府里一群下人奔了出来,一见唐俪辞站在庭院之中,唐为谦破口大骂:“你还知道要回来?不是听说你死了吗?怎么还活灵活现的?我打你这四处乱跑,连个消息也不往家里捎的狐妖!”他扬手就打,“我打死你!打死你看你能复活几次?大半年上哪里去了?你眼里还有这个家?还有我吗?啊?”唐俪辞姿态恭敬,安眉顺眼地任唐为谦挥拳痛殴,直到唐为谦打累了,他扶住气喘兮兮的义父,对围观的众人微微举袖:“各位请。”众位厮仆眼见唐俪辞回来,一句话不敢开口,急忙退下,让唐俪辞把唐为谦扶回客堂里。

“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唐为谦在客堂坐下,接过唐俪辞端上的一杯茶,喝了一口,脾气稍平,“大半年的杳无音信,竟然还有人说你死了,真是……真是荒唐至极!你有想过你的身份吗?有想过你在外面胡作非为、乱花银子,旁人要怎么看我、怎么看妘妃吗?你……你说你也不是孩子了,成天瞎逛胡闹,除了会赚钱,你还会什么?”唐俪辞应了声是,抚了抚唐为谦的背,柔声道:“义父别太担心了,孩儿在外面很好。”唐为谦勃然大怒:“谁担心你了?你不是死了吗?你怎么不死?你怎么还不死?”他怒气冲冲地指着唐俪辞的鼻子,重重一摔袖子,“等你死了再来见我!”言罢拍案而去,头也不回。唐俪辞端起桌上自己的茶,浅浅呷了一口,将茶碗的扣轻轻放回,目望地面,一派安然。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怯怯地靠近唐俪辞:“少……少爷……”唐俪辞回过头来,温和一笑:“元儿。”那小厮点了点头:“少爷……”唐俪辞将他拉近身边,摸了摸他的头,就如他时常抚摸凤凤的头:“什么事?”元儿眼眶顿时红了:“老爷……老爷骂我。”唐俪辞拍了拍他的头:“老爷也时常骂我,不碍事,他骂你是因为他在乎你。”元儿点了点头,哽咽道:“元儿明白,可是……可是老爷骂我,是不许我给少爷捎消息……老爷病了,病得可重了,大夫说只有……只有大半年的寿命了。”唐俪辞微微一震:“什么病?”元儿指着胸口:“老爷胸口长了个瘤子,老痛。”唐俪辞把他搂了过来,又拍了拍他的背:“好孩子,这事真是要向我说,别怕,没事的。”元儿满眼含泪:“少爷你会治好老爷吗?”唐俪辞微微一笑:“当然,别怕,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元儿应了一声,跑出去两步,又回过头来:“少爷……”唐俪辞端起茶碗,白玉般的手指轻拦绘着青蓝松柏的瓷面:“什么事?”元儿迟疑了一下:“我听说妘妃也病了……”唐俪辞眉头微微一蹙:“我知道了。”元儿退下,他呷了口茶,轻轻叹了口气。

未过半刻,有个人影从大门走入,拱手一礼:“少爷,丞相府听闻少爷回府,请少爷前往有事相谈。”唐俪辞放下茶碗:“我知道丞相想谈的是什么事,你去回话,丞相府不保我国丈府上下平安,我不会和他谈。”那红衣厮仆表情尴尬:“来的是丞相府的马护院。”唐俪辞身子后移,慵懒地倚在椅背上,指尖轻敲白瓷:“马护院也好,牛护院也罢,这样吧……你告诉他到今年腊月十八,如果我满府上下包括妘妃都平安无事,我就和他谈他很想知道的那件事。如果赵丞相不愿意,那便算了,反正那人和我也没多大关系,是死是活我也不关心。”红衣厮仆唯唯诺诺,退了下去,心里显然很是诧异。

唐俪辞望着红衣厮仆的背影,缓缓站了起来,往唐为谦的房间走去。

从窗外望去,可以清晰地看见唐为谦的背影,他对着桌台在摆弄什么。唐俪辞站到床前,并不掩饰身形,抬目望去,只见唐为谦手里拿的是一瓶药丸,正颤颤巍巍地要放进嘴里。他微微叹了口气,推门而入,把唐为谦扶住,倒了杯清水给他送药。

“你……你来干什么?”唐为谦服下药丸,喘了几口气,“我叫你死了以后再来见我!反正在你眼里本来就没我这个义父!你来干什么?出去出去!”唐俪辞并不解释,等候唐为谦怒骂之后,柔声问道:“听说妘妃病了?”唐为谦一怔:“你从哪听说的?”唐俪辞微微一顿,轻轻叹了口气:“那就是真的了?”唐为谦沉默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捂住胸口狠狠地道:“病得不轻,我去见了一次,什么也不说,只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唐俪辞不再说话,突地并起双指,点中唐为谦胸口两处穴道。唐为谦蓦然受制,张口结舌,惊愕地看着这个他从水井里捞起来的义子:“你——”

唐俪辞并不理睬唐为谦的惊愕,轻轻解开他的衣襟,只见在胸口正中生了个鸡蛋大小的瘤子,生相甚是可怕。他不通医术,手掌按在唐为谦胸口,一股真气传入,顺血脉流动,只觉这瘤子里气血流动,并非单纯的肉瘤,似乎和体内较大的血脉相通。“嗒”的一声轻响,他出手截脉之术点住唐为谦胸口处与那肉瘤相通的血脉,掌下真力加劲,一股炙热无比的真气逼入那肉瘤之中。唐为谦一声大叫,刹那只觉是一把烈火烧在了胸口:“你这妖狐!给我施了什么妖法……”但见皮肉刹那灼焦,肉瘤干瘪焦黑,浑然就是被火焰烙死了,然而却没有流出半点血迹。唐为谦张口结舌,体内灼热的真气仍在流动,唐俪辞闭目凝神,真元所凝的内力推动唐为谦气血循环运行,片刻之后,他便觉得浑身暖洋洋的,仿佛精力充沛,四肢百骸到处都舒服得很,刚才胸口的剧痛似乎都是久远之前的事了:“你给我施了什么妖法?”唐俪辞举起左手按在唇上:“嘘——闭上眼睛,好好睡一下。”

不必等他说,唐为谦也觉得神志困顿了,勉强睁了睁眼睛,未过多时便沉沉睡去。唐俪辞掌下真力仍然源源不绝地渡入,唐为谦胸前所生的瘤子究竟是什么他并不清楚,但以烈阳真力将其焚毁比之涂抹、服用药物要直接得多。然而这瘤子连接血脉,截脉之术不能永远封住流血,要止住伤口往外喷血,只能在唐为谦气血流转的时候渡入真气封住伤口,一直到血脉自凝伤口结疤,在整个过程之中不能停止真气渡入,否则伤口鲜血喷出,人立刻就死。

下午的时光渐渐过去,一整夜唐为谦都睡得很沉,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日头已经很高,暖暖晒着他的被角。唐俪辞还坐在身前,只是自己已被放到了床榻上,胸口尚有点痛,但伤口已上了药包扎了起来,前日来看病说自己大限将至的大夫也在一旁,满脸惊喜地看着他。唐为谦老脸一沉:“你来干什么?”那大夫连连鞠身,“老爷,您这胸口的祸根是彻底地去了,性命已经无碍,多亏了国舅爷医术如神、妙手回春,这是在下万万不及的。”唐为谦恼怒地抬了下身子,唐俪辞将他按住,温言道:“李大夫,义父已经无碍,李大夫就先退下吧。”那大夫如蒙大赦,立刻匆匆退了出去。

“你也出去出去,我要休息!”唐为谦转过头去,背对着唐俪辞。

“是。”唐俪辞面对唐为谦一贯安眉顺眼,从不反驳,起身往门外去,走到门前微微一顿,“义父胸口伤势未愈,切勿莽动。”

唐为谦只作未闻。

“还有,今日我会见妘妃一面。”唐俪辞柔声道,右手拂后,负袖走了出去。

唐为谦转过头来,老眉深深皱起,似乎本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没有说出来。

阿谁抱着凤凤在街上走着,国丈府离此尚远,她走出去百余步,轻轻叹了口气,对着国丈府的方向行了一礼,折返回杏阳书坊。

一个时辰之后。

一辆马车缓缓自东街而来,华丽的雕花和修饰,悬挂着碧水般的帘幕,马车摇晃,那帘幕如水动涟漪颤动,华美无限。马车慢慢停在杏阳书坊门前,一人撩帘而下,白衣如雪,崭新的云鞋,腰间轻垂羊脂白玉,容颜在衣着的映衬之下更是秀丽绝伦。来人一步一徐,衣袂拂然,正是唐俪辞。

阿谁抱着凤凤站在门前,眼见唐俪辞缓步而来,她鞠身行礼,本该说些什么,却是默然。唐俪辞面含微笑,他似乎看来和之前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许久不见了,阿谁姑娘别来无恙?”

“劳烦公子操心,我过得很好。”她微笑回答。唐俪辞走上前来,轻轻抚了抚凤凤的头,她伸手将凤凤递给他,他顺势抱了起来。凤凤眉开眼笑,揪着唐俪辞的银发,突地张开嘴巴“啊啊”地叫了两声,两手扑进唐俪辞怀里,一口咬住他的衣襟,含含糊糊地道:“妞……妞妞……”唐俪辞一怔,阿谁也是一怔,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刚刚在学说话,我教他叫娘,他怎么也学不会,刚才……刚才他可能是想喊一声娘……”唐俪辞将凤凤举了起来,递回阿谁怀里:“我只是路过,许久不见,来看看姑娘过得如何。”阿谁抱回凤凤:“唐公子要去何处?”

“我要入宫,稍微绕了点路。”他微微一笑,拍了拍凤凤的头,“姑娘渴求平淡,我就不再打扰,告辞了。”他说得平淡而客套,仿佛在好云山那夜的决裂从未发生过,语言和眼神仍是那样温柔而关切,依然风度翩翩。

“唐公子请便。”她并不留人,看着唐俪辞登上马车离去,汴京和这里是两个方向,他是特地前来看望她她自然明白,但特地来看她又如何呢?他所要的她不愿给,她所求的和他全然不同。

他为什么突然从好云山回来了?是特地要入宫的吗?如果是特地回来,那就是为了见宫中的谁一面……她望着唐俪辞离去的方向,神思稍稍有些缥缈。怀里的凤凤咿呀了几声,她低下头来,只见凤凤揪着她的衣服,小小声地趴在她怀里呜咽,偷偷地哭,眼泪糊了一脸。她吃了一惊,连忙擦掉他的眼泪,柔声问道:“怎么了?肚子饿了?”凤凤拉着她的衣袖,小小的手指指着唐俪辞离去的方向,放声大哭:“妞妞……妞妞……哇哇啊啊啊……妞妞……”她心下恻然,抱紧了凤凤,他想念唐俪辞,可是唐俪辞……终究不可能永远是凤凤的“妞妞”啊……

唐俪辞登车离去,骏马奔驰,往汴京而去。其实杏阳书坊距离国丈府或者距离汴京都远,但唐俪辞自然不在乎这些,车行数个时辰之后,天色已昏,他入西华门上垂拱殿给太宗请安,求见妘妃。

太宗听闻唐俪辞求见妘妃,心下惊疑诧异兼而有之,唐俪辞那“狐妖”的传闻甚嚣尘上,他也有所耳闻,对这位干国舅他本就忌惮,平日更是能不见则不见,此时他突然求见妘妃,不知有何居心?沉吟半晌,太宗缓缓答道:“妘妃近日染病,不便见客,国舅还是请回吧,过些日子等妘妃好些,自然相邀。”唐俪辞微微一笑:“臣便是听闻妘妃染病,病势甚沉,特地前来一看究竟。臣素有玄奇之术,或许太医不能治之病,臣便能治。”太宗心里本就忌惮,闻言更是骇然,心忖这……这东西看来不能当面得罪,万一他当真是妖狐精怪,日后另请高明悄悄除去即是,此时断不能惹恼了他,先答应为是,若是他当真救了妘妃,也是一桩好事:“既然国舅另有治病之法,朕当为妘妃求之。王继恩,通报慈元殿说国舅求见。”大太监王继恩领命而去,唐俪辞目注太宗,仍是秀雅微笑:“皇上近来为民缉捕盗贼、犒赏亡军家眷、开粮赈灾,又为两京囚人减刑一等,甚得民心,臣一路听闻,深为吾皇喜之。”太宗近来的确颇为此事自诩,不禁微露笑容:“百姓果真是如此说?”唐俪辞自袖中取出一物,缓缓放在桌上。太宗目注那物,“这是?”唐俪辞道,“这是今年秋天田地里收的萝卜。”太宗面露喜色:“这可是……”唐俪辞浅笑:“皇上所料不差,这就是七月飞来石落下之处,被落石激起的江水淹没的那数百里农田所新出的萝卜。”七月有飞来石落于阶州福津,龙帝峡江水逆流,毁坏田地数百里,而唐俪辞正是带回了一把新生的萝卜。太宗龙心大悦,七月飞来石一事,他本暗自以为是天罚,但看这萝卜生长如此迅速,也许飞来石一事不是天罚,而是瑞兆。正在两人相视而笑的时候,王继恩恭敬回报,妘妃在慈元殿垂帘等候国舅。唐俪辞向太宗告辞而去,步伐端正,仪态庄然。

这个人……当真是狐狸所变?太宗看着他徐行而去的步伐,再看着桌上那一把萝卜,心下倒是减了几分反感。

慈元殿外雕以琴棋书画为主,各配牡丹,窗上刻画蝠纹和鱼纹,蝙蝠垂首衔币,鱼纹则做鲤鱼跃龙门之形,寓意富贵有余。唐俪辞迈入殿中,殿内帘幕深垂,透着一股幽幽的芳香,不知是何草所成,两个粉衣小婢站在一旁,给他恭敬地行了个礼。

“听闻妘妃娘娘近来有恙,臣特来看望。”唐俪辞柔声道,“不知病况如何?”帘幕之后传来轻柔动听的声音,语气幽然:“也不就是那样,还能如何……春桃夏荷,退下吧,我要和国舅爷说说家常。”两位粉衣小婢应是退下,带上了殿门。唐俪辞站在殿中,背脊挺直,并不走近帘幕,也不跪拜,面含微笑。

帘幕后的女子似乎坐了起来,翠绿的帘幕如水般波动:“你我也许久不见了……你会来看我,说实话我很意外。”妘妃幽幽地道,“说吧,是为了什么你来看我,咳咳……想打听什么,还是想要什么……咳咳咳……”她倚在床榻上咳嗽,咳声无力,煞是萧索无依,“无所求你不会来……”唐俪辞柔声道:“妘儿,在你心中我终究是这样无情的人吗?”

“是。”妘妃的语音低弱,语气却是斩钉截铁,随即轻轻一笑,“咳咳……但我……但我总也舍不下你,不论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的,说吧,想要什么?”唐俪辞微微一笑:“我要帝冕上的绿魅珠。”妘妃似乎微微一怔,随即笑了起来:“绿魅、绿魅……当真是千人求万人捧的宝物,哈哈哈……”她低声道,“你可知你已不是第一个和我说绿魅的人?哈哈,我这病……其实并不是病……”翠绿色的帘幕轻轻地撩开,帘幕之后的女子婉约清绝,肌肤如雪,娇柔若风吹芙蕖,只是脸色苍白,唇色发黑,“有人给我下了毒药,逼迫我在一个月之内为他取得‘绿魅’之珠,下在我身上的毒药只有‘绿魅’能解,他料定我不敢不听话。”

唐俪辞眼波流转,浅浅地笑:“是谁?”妘妃幽幽地道:“带话的是戚侍卫的小侄子,幕后之人自然不会是他,不过是个被人利用的棋子罢了。但听说要取‘绿魅’的人,是为了解热毒,绿魅不是能解百毒之物,我遣人私下打听,对症之毒不过几种,一种是黄明竹、一种是艳葩、一种是孤枝若雪。三种都是奇毒,除了绿魅,无药可救。”唐俪辞柔声道:“你一贯很聪明。”妘妃凄然而笑:“聪明……我若再聪明十倍,你会怜惜我吗?”唐俪辞眼睫微扬,淡淡地道:“不会。”妘妃别过头去:“那你何必赞我?”长长吸了口气,她接下去道,“我身上中的是艳葩之毒,我猜求药之人也许中的也是艳葩。”唐俪辞眼眸微动:“他如果够谨慎,只怕中的不是艳葩之毒。我要绿魅,是为了解黄明竹之毒。”妘妃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你没有中毒,那是为谁求药?”唐俪辞道:“几个朋友。”妘妃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颗绿魅,救不了几个人……”唐俪辞没有回答,她停了一会儿,慢慢地问,“你……要我为你的朋友……去死吗?”唐俪辞脸色不变,仍旧没有回答。

一颗眼泪自她脸上滑落,她缓缓放下了翠绿色的帘幕,将自己留在垂帘之后:“我明白了……三日之后,翠柳小荷熏香炉内,绿魅之珠,凭君……自取。”她是唐为谦的女儿,当年唐为谦从井中救起唐俪辞,是她在床头悉心照料,而后倾心恋慕上这位风姿潇洒,全才全能的义兄……然而唐俪辞独行自立,并不为她的柔情所动。之后她入宫为妃,这段心事已全然不堪,但唐俪辞他……也从未对她之不幸流露过任何同情……

少时读过多少书本,戏看传奇,多说郎君薄情,当真……是好薄情的郎君啊……

“妘儿,我给皇上说我能治你的病。”帘幕之外,唐俪辞却不如她的想象转身离去,传入耳中的语调依旧温柔,甚至依然轻轻含笑,仿佛她之心碎肠断全然不曾存在,“若是治不好,就是欺君之罪。”妘妃微微一震:“你……”

“我不会医术,但不会撇下妘儿。”唐俪辞柔声道,脚步声细缓,他向床边走来,一只手穿过垂帘,白皙柔软的手指轻轻抚了抚妘妃的头发,“明白吗?”妘妃全身僵硬:“我不明白……”唐俪辞仍是柔声:“我会救你。”妘妃缓缓地问,语音有纤微的颤:“你要救我……是为了你,还是为了我?”唐俪辞只是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别怕。”妘妃一把抓住他的手,颤声道:“俪辞,我在你心里……我在你心里可有一丝半点的地位?平日里……平日里除了我爹,你可也有时会想起我?刮风的时候,下雨的时候,皇上生气的时候,你……你可曾想起过我?”手中紧握的手指轻轻地抽了回去,帘外的声音很好听:“当然。”妘妃纤秀的唇角微微抽搐了几下:“你骗我。”唐俪辞并不否认,柔声道:“我明日会再来,为你带来解毒之药。”妘妃默然无言,唐俪辞的脚步轻缓地离去,片刻之后,脚步声再度响起,却是两名粉衣小婢轻轻返回,两边撩起垂帘,细心以帘勾勾起,轻声问道:“娘娘,可要喝茶吗?”妘妃振作精神,露出欢容:“和国舅闲聊家常,精神却是好多了,叫御膳房进一盘新果来。”粉衣小婢鞠身应是,一人轻轻退了出去。

唐俪辞离开慈元殿,缓衣轻带,步态安然。太宗帝冕上的珍珠是太祖所传,就算是得宠的妘妃,想要从中作手调换,也非易事,关键在于为太宗更衣的大太监王继恩。要他出手盗珠或者抢珠并不困难,困难的是皇宫大内之中高手众多,一旦落下痕迹,国丈府难逃大劫;而转嫁他人出手盗珠本是上策,却有人先下手为强,逼迫妘妃下手盗珠……这是一箭双雕之计吗?目的究竟真是绿魅,或是国丈府?又或者是……梅花易数、狂兰无行,甚至……傅主梅?他见过了妘妃,消息必定会传出去,妘妃既然说出三日盗珠的期限,想必盗珠之计早就想好,而绿魅将经由妘妃落入自己手里也必在他人意料之中,三日后翠柳小荷之中会有一场苦战。但即使是妘妃盗珠之计成功,即使是自己顺利得到绿魅,国丈府也难免遭逢一场大难,能盗绿魅之人有几人,皇上心里清楚得很……不论成败,唐府都会是牺牲品。

如何变局?他眼眸微动,眼神含笑。

一人自庭院的转角转了过来,眼见唐俪辞,欣然叫了一声:“俪辞。”唐俪辞抬起头来,迎面走来的是步军司杨桂华:“杨兄别来无恙。”杨桂华和唐俪辞交情不算太深,但却是彼此神交已久了,难得见到唐俪辞在宫中出现,顿时迎了上来:“俪辞何时回来的?听说你徜徉山水,将天下走了个大半,不知感想如何?”唐俪辞微笑道:“杨兄何尝不是足迹遍天下?这话说得客套了,行色匆匆,这次又是从哪里回来了?”杨桂华坦然道:“进来京畿不太平,许多身份不明的人物在两京之间走动,职责所在,不得不查,只是目前来说没有太大线索,还难以判断究竟是针对谁而来。”唐俪辞眉头扬起,笑得甚是清朗:“不是针对皇上而来,步军司便不管了吗?”杨桂华哈哈一笑:“但凡京畿之内敢闹事者,杨某责无旁贷,只是不知俪辞有否此类相关的线索?”唐俪辞笑道:“若我有,知无不言。”杨桂华道:“承蒙贵言了。”他一抱拳,匆匆而去。

唐俪辞拂袖前行,唇边浅笑犹在,杨桂华嘛……其实是一个好人,忠于职守,聪明而不油滑,就是胆子小了点,从来不敢说真心话。近来京畿左近诸多武林中人走动,目的——是为绿魅吗?或是为了唐俪辞?又或者……真是为了皇上?如今宋辽战事方平,杨太尉尸骨未寒,有谁要对皇上不利?国仇?家恨?

又是一人迎面而来,本是前往垂拱殿,眼见了他突地停住,转过身来。唐俪辞微微一笑,停住的这人大袖金带,正是当朝太保兼侍中赵普。赵普转身之后,大步向他走了过来:“唐国舅许久不见了。”唐俪辞颔首,他虽然贵为妘妃义兄,但并无头衔官位,赵普位列三公,却是唐俪辞站着不动,赵普向他走来,面上微露激动之色,“唐国舅……恕本公冒昧,不知你……从何得知他的消息?他……他现在好吗?”唐俪辞眸色流转,神态淡然:“实话说,他现在不算太好。”赵普露出些微的苦笑:“是如何的不好?”唐俪辞唇角微勾,探手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缓缓递到赵普面前。赵普见那是一团纸张的残片,接过打开,却是一块破碎的扇面,其上金粉依然熠熠生辉,而扇面断痕笔直,扇骨正是为剑所断。持扇在手,赵普全身大震,热泪几乎夺眶而出,颤声道:“他……他现在身在何处?”唐俪辞的神色依旧淡淡的,语言却很温柔:“若有恰当的时机,也许会让你们见上一面。”赵普深吸一口气,勉强抑制自己激动的心情:“你想要什么?”唐俪辞缓缓地道:“皇上若是要找国丈府生事,我希望赵丞相能够多担待点,我义父对皇上忠心,绝不敢做欺君犯上之事,那是毋庸置疑的。”赵普心中一凛,知他话中有话,唐俪辞浅浅一笑,看了他一眼,“至于其他……那也没有什么……”赵普胸口起伏,心中千头万绪,突地厉声问道:“他……我儿可是落入你的手中?”唐俪辞头也不回,衣袖垂下,拂花而去,步履徐徐:“他……从来不会落入任何人手中,不是吗?包括你……”

赵普呆在当场,看着唐俪辞离去的背影,心中惊怒忧喜交集,竟不知如何是好,怒的是唐俪辞言语温柔,实为要挟;喜的是三年多来,终于得到小儿的点滴消息,低头看着手中碎裂的扇面,老泪潸然而下,举袖而拭,悲喜不胜。

唐俪辞出了皇宫,回首看漫天紫霞,星月隐隐,突地微微叹了口气,亲情……父子……他登上马车,让车夫策马奔向洛阳,杏阳书坊。

杏阳书坊内,阿谁刚刚喂饱了凤凤,给孩子洗了个澡,抱在床上。凤凤在床上爬累了,把头搁在两个枕头中间就睡着了,也不怕憋坏了自己。阿谁轻轻挪开一个枕头,看着凤凤认真的睡脸,白里透红的脸颊,俯下身轻轻亲了下,若一切就此停滞不前,那有多好?

“笃笃”两声轻响,有人叩门。

这么晚了,是谁?她眼眸微微一动,心下已有所觉,起身开门,果然夜色之中,敲门之人是唐俪辞,出乎她意料的不是唐俪辞,而是他手里提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