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已过了晚饭的时辰,唐俪辞白衣珠履,手里提着一坛酒,另一只手提着叠油布绑好的陶碟子,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阿谁讶然看着他,随即微笑:“进来吧。”

唐俪辞提酒进门,将酒坛和碟子搁在桌上,阿谁将陶碟子一个一个放平,一碟子辣炒竹笋,一碟子酱油乌贼干,一碟子五香牛肉,一碟子蒜蓉黄瓜,一碟子生姜拌豆腐,香气袭人。“唐公子今夜想喝酒?”她去找了两副碗筷摆开。“好香的下酒菜。”唐俪辞拍开酒坛的封口,风中传来的是一股淡淡的冷香,和她平日所闻的酒全然不同,“这是冰镇琵琶酿,世上少有的珍品,喝了很容易醉,但不伤身子。”他微微一笑,自怀里取出两个杯子,这杯子阿谁看了眼熟,纤薄至极的白瓷小杯,和那夜荷塘边他轻轻咬破的那个一模一样。她亦是微笑:“既然唐公子有兴,阿谁亦有幸,今夜自然陪公子醉一把。”

唐俪辞笑了起来,自斟一杯,屋内充满了馥郁清冷的酒香:“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很细心的女人?”言下他将那杯酒一饮而尽,“但是太体贴会让男人少了许多倾诉和卖弄的机会,有没有人说过和你在一起很难谈得起来?因为对着你……很多事不必说,你却懂。”他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挑起阿谁的下巴,“做这样的女人,你不累吗?”阿谁轻退一步,避开唐俪辞的手指,脸上的神色不变:“有没有人说过唐公子虽然惊才绝艳,却是个没有朋友的人?”她凝视着唐俪辞,“没有朋友、没有知音……做这样的男人,你不累吗?”唐俪辞唇角微勾,几乎就笑了起来,柔声道:“每当你说这种话的时候,我就想挖了你的眼睛……”他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你说在你心里——以为今夜我为何要喝酒?”

“因为……唐公子没有朋友,”阿谁轻轻叹了口气,“你想找个地方喝酒,却不想在家里喝醉,对不对?”唐俪辞真的笑了起来,脸颊微有酒晕,笑颜如染云霞煞是好看:“我难得喝醉,几乎从来不醉。”阿谁端起酒杯,也给自己倒了杯酒,浅浅喝了一口:“我酒量不好,但也从来不醉。”她看着唐俪辞,“唐公子今夜是存心要醉?”唐俪辞再喝一杯,含笑道:“不错。”阿谁又喝了一口酒:“唐公子可想要吟诗?”唐俪辞微笑道:“不想。”阿谁笑了:“那就是在撒娇,想要一个你其实并不很是欣赏的女人想法子哄你开心了。”唐俪辞又笑了起来:“说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像朋友……”阿谁微微沉默了一阵,叹了口气,柔声道:“你我本就是朋友,阿谁只盼唐公子莫要坏了这份朋友的情分。”唐俪辞举杯再饮,也柔声道:“世道总是和你所盼的完全不同……”他脸颊晕红,眼波含艳,看起来似乎甚有醉意,举起一根手指按在唇上,悄声道,“或许日后不是我坏了这情分,而是我在还没坏这情分之前就已死了……”阿谁吃了一惊:“别这样说,今天究竟出了什么事?”她凝视着唐俪辞,“在我心中,唐公子从来不败,绝不气馁。”

“父子之间……情人之间……亲人之间……”唐俪辞喝下今夜第七杯酒,微笑着问,“朋友之间,究竟要怎么做……才不会让大家都失望?一个对于江湖大局毫无意义,人生同样毫无意义的女人的命……为什么不能拿去换一些对江湖大局将很有作为,人生与众不同的男人们的命?一个几年来杳无音信的儿子、一个其实不是自己亲生儿子的儿子……甚至是一个会给自己带来数不尽麻烦的儿子的消息……当真就能要挟一位历经数十年朝政风云的重臣吗?我在想……”阿谁听着,缓缓地问:“想什么?”唐俪辞的红唇缓缓离开第九杯酒的杯缘:“我在想……父子之间、情人之间、亲人之间、朋友之间……人的感情。”

阿谁看着他喝酒,像他这样喝法,再好的酒量也真的会醉,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唐公子不是在感慨为何不能换、为何能要挟……你……你难道不明白你是怎么了吗?”她眼望他手中的酒杯,温柔地低声道,“你是觉得伤心,因为你有‘不换’和‘相信父子亲情’的心,但别人不明白,连你自己也不明白……所以你伤心,你想喝酒,你想喝醉。你心里其实没有存着恶念,但是……但是别人都不明白,他们都怕你,都觉得你心机重,是不是?”

唐俪辞倒了第十杯酒,浅浅地笑,眼神晕然:“这个……我的确不明白……也许你说得不错,也许你是全然错了……”他喝了第十杯酒,幽幽地叹了口气,“但我想我很羡慕别人有个会挂念儿子的爹……”阿谁为他倒了第十一杯酒,微微一笑:“会挂念人的爹……我也羡慕,但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与其记挂着想要个疼惜自己的爹,不如做个会疼惜孩子的爹吧。”唐俪辞微微一怔,两人目光同向床上睡得香甜的凤凤望去,不禁相视一笑。唐俪辞举起第十一杯琵琶酿:“敬你!”阿谁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微微一笑:“吃菜。”

当下唐俪辞持起筷子,为阿谁夹了一块黄瓜,阿谁盈盈而笑:“我该为这一筷子做首诗了,今宵如此难得……嗯……盈风却白玉,此夜花上枝。逢君月下来,赠我碧玉丝。”唐俪辞浅笑旋然:“白玉指的明月,花上枝是什么东西?”阿谁指着那碟酱油乌贼干:“这不就是‘花枝’?”唐俪辞喝了第十二杯酒,朗朗一笑,扣指轻弹那酒坛子,发出一声声“嗡嗡”之音,却是铿锵沉郁,别有一番意味,听他纵声吟道:“秋露白如玉,团团下庭绿。我行忽见之,寒早悲岁促。人生鸟过目,胡乃自结束。景公一何愚,牛山泪相续。物苦不知足,得陇又望蜀。人心若波澜,世路有屈曲。三万六千日,夜夜当秉烛。”阿谁拍手而笑,这李白诗吟得铿锵有力,气势纵横,颇有潇洒行世的豪气。然而一诗吟毕,唐俪辞一跃而起,人影已上墙头,她堪堪来得及回头一望,只见他微微一笑,飘然离去。

十二杯酒,一首诗。

他说他今夜要在此醉倒,然而空余一桌冷酒残羹,他不守信诺,飘然而去。

阿谁望着满桌残菜,望了好一会儿……方才有短短的一瞬,她当真相信今夜他会在此醉倒,当真欢喜……他今夜会在此醉倒……

嗅着清冷的酒香,她手握纤薄的酒杯,悠悠叹了口气,她想要个家,而唐公子所要的……不是一个能将他留住的地方,却是一个能让他放心离开的地方。

她想他要的是份归属、是份依靠……对着空寥的墙头,她的目光掠过墙头,眺望星月……只是就像他那份颜色多变的灵魂一样,非但别人不明白,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二十六 如月清明

嵩山五乳峰。

少林寺建于北魏太和十九年,时为孝文帝为安置印度高僧跋陀而建,北魏孝昌三年,印度高僧菩提达摩来到少林,在五乳峰影壁面壁九年,首传禅宗。至唐初李世民伐王世充的征战之中,少林寺志坚、昙宗等十三棍僧立下汗马功劳,自此少林寺声名远播,少林武功名扬天下。此后时人登少林,无不心驰前尘,庄严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柳眼三人到了五乳峰下,弃马步行,柳眼仍旧用一块黑布遮起了脸,方平斋和玉团儿都是生面孔,这几日少林寺外人众多,模样古怪的为数不少,倒也无人在意。东方旭跟在三人身后,一行人都是武林中人打扮,迈入少林寺三门之内,门口的小沙弥并不阻拦,齐齐合十行礼。穿过三重院落,东方旭快行一步,带领众人进入少林寺内最大的佛殿,千佛殿。

少林寺千佛殿内供奉的是毗卢佛,毗卢佛后北、东、西壁都绘有“五百罗汉朝毗卢”壁画,气势宏伟,宝相庄严。此殿是少林寺最大的佛殿,此时当中空出一片,一个灰袍草履的老和尚盘膝坐在当中,正自缓缓说话,“……是以在老衲心中,信能度诸流,不放逸度海,精进能度苦,智慧得清净,以上种种即为佛心。”

东方旭挤在人群中张望:“这是大慧禅师,不知道他说的什么。”玉团儿好奇地看着那光头的和尚:“他们为什么都没有头发?”方平斋也跟着探头探脑,顺口答道:“和尚很忙,有头发很麻烦……你觉得他们几个里面哪个能当方丈?”他指指坐在人群最前面的几人,正是大识、大成、大宝、普珠上师和三劫小沙弥几人。玉团儿瞧了一眼,指着普珠上师的背影:“他。”方平斋哈哈一笑,红扇一摇:“为什么?”玉团儿悄声道:“因为他有头发啊。”方平斋咳嗽一声:“我也有头发。”玉团儿皱起眉头:“你又不是和尚。”她拉拉柳眼的袖子,指着坐在中间的大慧禅师:“他在说什么?”柳眼摇摇头,他不信佛,不知道大慧在说什么。方平斋红扇一扬:“他说的是一段故事,《阿含经》里写过佛祖释迦牟尼和帝释天的一段对话,帝释天问佛:云何度诸流,云何度大海?云何能舍苦,云何得清净?然后释迦牟尼回答说:信能度诸流,不放逸度海。精进能度苦,智慧得清净……”玉团儿打断他的话:“你说的我也听不懂。”

方平斋叹了口气:“我觉得——其实我就算解释得再清楚,你也不——”玉团儿眼睛一瞪,方平斋呛了口气:“呃……其实帝释天就是问佛祖:怎么样度化河流?怎么样度化大海?怎么样能不受苦?怎么样能得到清净?然后佛祖回答说信佛能度化河流,不放纵能度化大海,勤奋不放松能够远离痛苦,智慧的人就能得到清净……你有没有觉得很无聊很没有意义?这难道不是在说如果你觉得痛苦就是因为你不够勤奋,如果心不清净就是缺乏智慧……难道当真非常勤奋的人就不会觉得痛苦了吗?其实心不能清净之人多半就是因为太多智慧……”玉团儿很不耐烦地看着他:“反正你说的我就是听不懂,你别说了。”方平斋张口结舌,他满腔长篇大论才说了个开头,玉团儿转过头去,柳眼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突然之间她笑逐颜开。方平斋连连摇头,红扇拍头,世上之怀才不遇、遇人不淑、明珠投暗、翡翠当做西瓜黄金看做纯铜冰水浇上热炕头不过如此,唉!无奈啊!转过头来,倒是东方旭一行人甚是佩服地看着他,方平斋红扇一拂,却只作不见,继续抬头往前看去。

大慧禅师已经说完,此时千佛殿内的议题是“何谓佛心”,最后一位登场说法的是普珠上师,这一场说法已经整整比了一个月又十三天,少林寺内大部分僧侣都参加了。等到普珠这最后一讲说完,少林寺众位长老将要选出四位高僧在殿内一试武艺,佛学修为若是都甚精妙,少林寺以武学名扬天下,四人之中以武功最高之人出任方丈一职。

普珠上师相貌清俊,一头长长的黑发,一身黑色僧衣,在一干老少光头和尚中颇显鹤立鸡群,他一站起,千佛殿中顿时寂静不少。普珠踏上空地中心,盘膝坐下,不同于一干老和尚双目微闭,缓缓说话,他清冷的目光直往人群中扫去,众人被他目光一掠,心里都是一震,不约而同闭上嘴巴,不敢再胡说八道。普珠虽然声名响亮,但五戒不守,杀人不少,如果他成为少林方丈,也不免会有非议,所以今日最后之说法非常重要,是普珠为自己行不守戒之道作解释的机会。

“阿弥陀佛。”普珠坐下之后,就淡淡地说了这一句。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千佛殿内刹那落针可闻,一干老小和尚沉默不语,玉团儿却问:“什么‘阿弥陀佛’?”她一发问,众人的目光纷纷往她身上转来,心中均想这位姑娘不知是谁,居然敢在少林寺方丈大会上朗声发言,胆色倒是不小。方平斋哈哈一笑,红扇一摇:“他说他的佛心,就是‘阿弥陀佛’,就是一声佛号,佛在心中不需解释,他就是佛佛就是他,他虽然杀生,却是佛之杀,佛杀非是杀人,而是除魔。”此时寂静,方平斋并没有提高声音,却是人人都听见了,各自心中一凛,这话说得充满挑衅之意,来者不善。玉团儿柳眉一蹙,正要说话,却听普珠上师冷冷地道:“生亦未曾生,死亦未曾死。万生万物皆是如此,世人自以为生,于万物而言便真正是生吗?世人自以为死,于万物而言又真正是死吗?生非生,不过名唤为生;死非死,不过名唤为死。”

“阿弥陀佛。”听到普珠上师说出“生非生,不过名唤为生;死非死,不过名唤为死”,地上盘膝坐的大小和尚一起合十,口宣佛号,也不知是赞成还是反对。方平斋连连摇头:“大放狗屁!如果生非是生,死非是死,生死对于寰宇万物而言其实没有区别,那么请问普珠和尚杀人何罪?如果你这谬论有人信服,不但和尚杀人无罪,天下千千万万人杀人也无罪了?大大的狗屁!胡说八道!”他一向说话啰啰唆唆,这一次居然说得理直气壮,掷地有声。听者不禁微微点头,虽说看破生死是胸襟,但若是说因为生死没有差别杀人就无罪,那未免难以服众。玉团儿看了方平斋一眼,脸露笑意,显然方平斋这段话说中她的心声,她很是开心。

“阿弥陀佛,”普珠的声音仍很清冷,丝毫不为所动,“杀人就是杀人,生死就是生死。”方平斋被他呛了口气,和尚说话果然反反复复,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够听得懂的,“既然——”他还没说完,地上一名垂须老僧突然道,“杀人就是杀人,生死就是生死,那为何要杀人,为何要说生死不是生死?”他声若洪钟,这一问问得众人肃然起敬,知晓打起了禅机。普珠的目光往那老僧扫去,那老僧却是闭目,不看他的眼睛,普珠冷冷地道:“杀人就是杀人,杀人有罪,进一步是杀人,退一步是不杀人,人会杀人,退一步不杀人,人所杀之人是我所杀?非我所杀?进一步杀人,杀人之罪是我之罪?是他人之罪?生死就是生死,生死亦非生死,他生他死,我生我死,天地循环,不必挂怀。”老僧道:“杀人就是杀人,生死就是生死,你杀人你有罪,他人杀人他人有罪,你之罪与他人之罪,有何不同?”普珠冷冷地道:“并无不同。”老僧合十:“阿弥陀佛,是大慈悲。”众和尚再宣佛号,如东方旭之流却是听得莫名其妙,只知道普珠说了这一堆杀人不杀人之后,少林寺的和尚们似乎对他颇为赞许,方平斋仍是连连摇头,玉团儿拉了拉柳眼的衣袖,低声问:“有头发的和尚在说什么?”

柳眼凝目看着普珠上师,过了良久,他淡淡地答:“他说他可以杀人可以不杀人,但世人总会相杀,相杀就有罪孽,他宁愿杀恶人以减少无辜者,他愿意代替恶人承担杀人之罪以消弭罪恶,这就是他的佛心,他的慈悲。”玉团儿皱起眉头:“这和尚是个好人,但怎么总是杀人杀人的?我讨厌杀人。”方平斋叹了口气:“杀人杀人,难道除恶除了杀人就没有别的办法?你是和尚,你不能度化恶人吗?你不能感化世间吗?你不能使奸邪向善盗贼洗手?你不能让男盗女娼变成善男信女?少林寺偌大名声,难道庙里的和尚只会杀人?”

这句话说了出来,少林寺中老小和尚一起睁眼,齐齐往方平斋身上望去,虽然并不言语,却也让人凛然生畏。方平斋并不畏惧,红扇轻拂,黄衫耀眼,站在人群之中抢眼至极,柳眼淡淡看了他一眼,这人究竟是天生喜欢啰唆狡辩,还是有心而来,专门和普珠过不去?普珠的目光也往方平斋身上望去,“阿弥陀佛。”他仍是淡淡地说了这句,倒是一旁的三劫小和尚面露愤怒之色,“大慧师叔生平度化三百三十一名恶人,大宝师叔云游四方,所劝向善者五千四百九十九人,大识师叔与麻风病人同行,以大慈悲之心度化二十四人得大智慧,普珠师兄剑下杀四十九人,无一不是罪大恶极之徒,少林寺虽然偶有不肖之徒,却从不愧对数百年来偌大名声。”

“哦……你这话深深的有问题,小和尚你明显对大成和尚心怀不满,否则大慧、大宝、大识、普珠,你人人赞誉,唯独不提大成,同为少林寺中吃斋念佛扫地抹桌挑水砍柴无所事事的和尚,竟然也明争暗斗钩心斗角,实在是可怕、可怕!”方平斋摇扇哈哈一笑,三劫小沙弥年方十七,勃然大怒,霍然站了起来,指着方平斋的鼻子:“你……你三番四次挑拨离间,辱我少林,居心何在?”

“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人嘛——一生不过短短数十年,总要活得随心所欲,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骂人就骂人想杀人就杀人,想好色就好色想放屁就放屁才有滋味。”方平斋踏入那众人围成的空圈子,踱步而行,神色自若,“看无滋无味自以为绝欲无情满腹慈悲的出家人动嗔发怒,也是一种不同的滋味,你说呢?”

“好狂傲的妄人!”围观众人之中有一位青衣大汉站了起来,“你是什么人?竟然敢在少林寺众位高僧面前大放狗屁?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没有你说话的地,快点出去,否则我青龙刀下绝不容情!”方平斋红扇一挥:“你是说你要杀我?”青衣大汉怒道:“你若再不闭嘴,哼!”方平斋背过身来摇了摇头:“愚昧、顽固、愚蠢、毫无悟性……普珠上师,他方才说要杀我,依照你方才的佛论,你是不是该出手先杀了他,以替他承担杀我的罪孽?”青衣大汉一呆,普珠上师缓缓站了起来,黑发飘动,眼神却很冷静:“施主前来少林,究竟居心为何?”

方平斋黄袖一拂:“我说了我是随心而来,少林寺既然摆开大会推选方丈,难道只有少林寺的和尚才能登坛说法?我若是佛理武功都赢了在座诸位……”他霍然转身,红扇背袖一合,“那少林寺让不让我当方丈?”此言一出,千佛殿内顿时像炸开了一大锅,不仅是围观的武林中人,连地上坐中的和尚也都变了脸色,窃窃私语。普珠上师脸色不变,冷冷地道:“少林寺佛尊达摩禅宗,武推少林绝艺,如果施主禅宗佛学及少林绝艺都在我少林寺之上,少林寺绝无内外之分,恭迎施主上座开坛指点。”

这句话说下来,四下的议论渐渐停了,众人均心忖:比禅宗心法,这狂人自然是远远不如,再比少林绝艺,自然更无人胜得过少林寺和尚,要当少林方丈,自然要尊禅宗佛学和少林武艺最高的那人,倒也不能说普珠上师这几句话是讨了便宜又撑了面子。

方平斋哈哈一笑,正要开口答允下场比试,突然千佛殿外有人说话,声音柔和,纤弱温柔,不含丝毫真气:“如此说来,如果我禅宗心法和少林武艺胜过了少林寺各位高僧和这位红扇先生,我也可以居身少林方丈之座了?”

这蕴涵笑意的一言说得并无敌意,心气平和,甚至是颇为轻松。普珠上师和方平斋双双回头,只见千佛殿大门外人群纷纷闪开,让出一条道来,一行人缓步向殿内迈入,当先一人容颜纤弱秀雅,年纪甚轻,迈入殿中之时却自然而然众人的目光都往他身上望去。

他身上穿的一身近乎白的蓝衫,左手上系着一条细细的绿色丝线,丝线上什么都没有,但就这一条纤细的绿色丝线,以及他身后那六位碧衣剑士,已让人兴起了震撼般的想象。正在寂静之时,突然有人低低叫了一声:“宛郁月旦!”千佛殿内顿时再度哗然,碧落宫宫主宛郁月旦亲临少林寺方丈大会,出言要争少林寺方丈之位,这实在是骇人听闻。

“宛郁宫主。”普珠上师对宛郁月旦合十一礼,“施主言笑了。”宛郁月旦踏入千佛殿内,身后一行人走到人群之前,同他人一样坐了下来,宛郁月旦站在场内,正站在普珠和方平斋之前,“少林寺名扬天下,宛郁月旦对少林寺绝无不敬之心,方才妄言,还请各位大师谅解。”他言语温柔谦逊,方才那句又并非针对少林寺,而是针对方平斋而言,他却仍旧出言道歉,众人一听便心中一松,都对这位碧落宫主大生好感。

“阿弥陀佛。”地上坐的大宝禅师缓缓道,“不知宛郁宫主亲临少林寺,所为何事?”宛郁月旦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一动,眼角的褶皱缓缓舒开:“宛郁月旦先向各位大师致歉,今日的确是为少林寺方丈之位而来。”大宝禅师一震,他虽然修为深湛,却也从未想到少林寺方丈之会竟会引动各方江湖异人逐鹿,今日之事,已难善了,“施主身为碧落宫主,有大名望大烦恼,亦非佛门中人,为何执著于少林寺方丈之位?”宛郁月旦并不隐瞒,朗声道:“江湖传言,少林寺方丈三个响头一首诗,可换风流店柳眼之下落。我有寻人之心,却不欲少林寺受辱,所以——”他语音铮铮,说话清晰无比,“今日前来,是希望少林寺能暂将方丈之位传我,碧落宫愿以三个响头一首诗,换风流客柳眼的下落。”

此言一出,千佛殿内又是一片哗然,宛郁月旦有大义之心是不错,但少林寺方丈之位何等庄严,岂可视如儿戏说传就传?何况柳眼之下落乃是江湖传言,江湖传言能信得几分?要是今日传位之后,那人却不现身,那又如何?有些人啧啧赞美宛郁月旦身为碧落宫主,有为江湖大义舍身受辱之心,有些人却冷笑他轻信胡来,还有人幸灾乐祸地看着方平斋,看来今天少林寺方丈之争,越争越是精彩了。

柳眼戴着黑布面纱,静静地坐在人群中,一言不发。他是第一次见到宛郁月旦,这位名声响亮的少年宫主和他从前想象的不同,没有传说中铁腕冷血的杀气,看起来温柔纤弱,没有半点威势,然而……却和他很像。突然之间心底一股厌恶冲了上来,他冷冷地看着宛郁月旦,隐约从宛郁月旦身上看到唐俪辞的幻影,杀气情不自禁地涌了上来,然而过了片刻,他眼里的杀气渐渐淡去,慢慢消于无形。

唐俪辞身上,没有这么真实的感情。他淡淡地看着宛郁月旦,这人言语温柔,令人如沐春风,似乎言谈之间颇有心机,然而他却不说假话。堂堂碧落宫主,领袖江湖一方风云,为人竟然并不虚伪,那一双传闻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眼神里透露的是他个人真实的感情——他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想得到什么、必须得到什么——他半点也不掩饰,丝毫不畏惧被人察觉。

他想要的东西从来不怕得不到,这就是宛郁月旦的王者之气。柳眼淡淡地看着宛郁月旦,和唐俪辞完全不一样,他能给别人安全感,自身就可以作为他人的依靠,即使他很年轻、不会武功,他却是人群的支柱。而阿俪他……柳眼的眼神渐渐地空茫了,阿俪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阿俪想得到的东西,从来都得不到……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区别,就像彼此照着镜子,非常相似,却又完全相反。

少林寺众僧低声讨论了一阵,大成禅师站起身来,缓缓说话,“虽然宛郁施主此言出于至诚,但本寺数百年声望,方丈之位却不能轻易让出,何况施主并非出家之人。”众人纷纷点头,看向宛郁月旦,暗忖他将如何回答?宛郁月旦微微一笑,“若少林寺应允暂让方丈之位,宛郁月旦当即削发为僧,皈依少林。”

东方旭听到此处,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起来,身边和他一样惊讶之人比比皆是,宛郁月旦以少年之身,碧落宫主之位,竟然说到要出家为僧,皈依少林……这实在是牺牲太过。坐在宛郁月旦身后的铁静微微一震,宛郁月旦说到要出家为僧,他虽然意外,却不是十分震惊,在闻人暖死后,宛郁月旦的生活清心寡欲,简单到近乎没有波澜,虽说并不吃斋念佛,但与出家人也相去不远。

“这……”大成禅师相当为难,沉吟不语。普珠上师冷冷地道,“宛郁施主,少林寺从不排外,如施主有心为我等讲经说法,修为在我等之上,少林寺众僧自然敬服。”宛郁月旦微笑:“那依然谈佛心如何?”普珠上师缓缓地道:“愿闻其详。”宛郁月旦对他合十一礼:“如月清明,悬处虚空,不染于欲,是谓梵志。”普珠上师微微一怔,身边却有人说:“喂,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众人的目光齐齐往方平斋身上看去,方平斋手挥红扇,一直站在普珠和宛郁月旦身前,此时红扇一停:“有一头颜色青黄,长得像狗一样的小狐,会发出似狼非狼的声音。这头小狐有一天自称是狮子,霸占了一块树林,结果依然是刨开老鼠洞和死人坟吃老鼠和死尸为生,它想要发出一声狮子吼,结果叫出的还是一声狼不像狼,狗不像狗的声音。这个故事出自于《长阿含经》第十一卷,各位高僧包括这位口出佛偈的小朋友,不知知也不知这只小狐叫什么名字?”

宛郁月旦道:“哦……这位红扇先生所说的,可是野干?”方平斋淡淡地道:“野干称狮子,独霸一空林,欲作狮子吼,还作野干声。天下武林,浩渺如海,少林寺不过其中一把沙砾,少林寺方丈纵然德高望重,登高一呼也不过如野干一吼,自以为是狮子而已。要让人信服佩服尊重敬重,那就拿出胆魄和诚意来,今天你我三只野干,就在千佛殿内做一做狮子吼,最后不管是谁称了狮子,也莫要忘记野干不过是野干——天下之外,另有天下,狮子永远不在眼前,而在天外。”普珠上师眼神一亮,宛郁月旦面含微笑:“红扇先生果然有豪气,那便请少林寺出题,我等接招便是。”

大成禅师缓缓叹了口气:“从各位言谈可见,均精通佛经,两位施主善于言辞,佛论之说不谈也罢,佛心不在言辞,而在平日一言一行、一花一木。老衲想三位是否虔心向佛,在座各位心中自有公论,要比就比武艺吧。”他的声音平缓,并无激动的情绪,“少林寺习武素来只为防身,今日方丈大会更不愿见有人血溅当场,所以要比,只比一招。”

一招?东方旭越听越奇,少林寺选方丈,比武只比一招?不知是哪一招?斜眼一看,身边玉团儿的眼神也很茫然,一招?方平斋武功不弱,普珠上师更是高手,宛郁月旦不会半点武功,能和这两人比什么“一招”?

“各位可见悬于东梁的那块铜牌?”大成禅师手指东边的屋梁,“那块铜牌是唐太宗李世民所赐,重三百八十八斤,谁在一枚铜钱落地的时间里,以少林嫡传‘拈花指法’击中铜牌,让它来回摇晃三下却不发出声响,就算胜了。”他这题目开出,满地坐的客人均在想:好难的题目,莫说一枚铜钱落地的时间以拈花指法隔空让它摇晃三下,我看就是我伸手去扳,在一枚铜钱落地的时间里都未毕能把它摇晃三下,少林寺出这样的难题,显然对普珠上师很有信心。

“三下?那要是摇晃四下五下都算输了?”方平斋摇头晃脑,望着那灵芝状的铜牌,“少林拈花指力素来无形无相,我曾经在五年前中原南岳剑会上见过,当时普珠上师尚未成名,然而一手拈花无形剑出类拔萃,令人印象深刻。”此言一出,满堂又惊,五年前受邀参与南岳剑会之人都是当世名流,如果方平斋当日参与其中,又怎会籍籍无名,今日要来争夺少林寺方丈之位呢?他究竟是谁?

普珠上师闻言微微一怔,五年前南岳剑会他尚未涉足江湖,在剑会中小试身手,也未夺冠,这人竟然记得他一手拈花无形剑,难道当日他的确身在其中?如果当年他确在剑会之中,又会是座上何人呢?“施主是当日何人?”方平斋哈哈一笑,“路人而已,普珠上师先请。”他红扇一抬,众人均觉此人虽然能言善辩啰唆可恶,却也不失风度,普珠上师合十一礼,对宛郁月旦道:“来者是客,宛郁宫主可要先动手?”

宛郁月旦微笑得甚是温和愉快:“我不会武功,拈花指法究竟是什么模样我也不知,不如请普珠上师先行教我,我再动手如何?”众人又是一呆,宛郁月旦不会武功尽人皆知,但他竟然要普珠教他一招,然后他去动手,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习武奇才能在片刻间速成,胜过这一干武林高手?简直是异想天开,胡说八道!

普珠上师皱起眉头:“拈花指法并无招式,外相而言只是五指向外挥出,内相的真气顺指而出,依个人修为不同,真气所达的远近和强弱各有不同。宛郁宫主不练少林内家心法,倒是无法传授。”宛郁月旦抬起右手:“原来是向外挥手即可,还请普珠上师告诉我那铜牌所在的方位。”他是眼盲之人,即看不到铜牌,又不会内力,凭空这么挥一挥手能有什么效果?众人又是惊骇、又是好笑,只见普珠上师将宛郁月旦引到面向那铜牌的位置,大成禅师手持一枚铜钱,宛郁月旦对众人微微一笑,他也不运气作势,就这么手掌一挥,往那面铜牌扬去。

他的手掌白皙柔软,这扬手一挥的姿势也颇为好看,只是既无内力又无章法,就算是蚊子也未必拍得死一只。方平斋和普珠上师一起注目在那铜牌上,就在众人都以为那铜牌绝不可能会动的时候,屋梁发出“吱呀、吱呀”的沉闷声响,那铜牌竟犹如神助一般摇晃起来。“铮”的一声大成禅师手中的铜钱落地,那铜牌不多不少正好摇晃了三下,随即静止不动。

倏然摇晃,倏然而止,真如鬼魅一般。众人本是看得目瞪口呆,此时长长吐出一口气,都觉一阵寒意涌上心头,这世上当真有鬼。普珠上师和方平斋面面相觑,柳眼和玉团儿也是骇然,这许多高手炯炯盯着宛郁月旦和那铜牌,那铜牌究竟是怎么晃起来的?若是有人出手相助,那人的武功岂非高得让人无法想象?

“普珠和尚,”方平斋目不转睛地看了那铜牌许久,突然道,“我不比了。”要争少林寺方丈之位,其心最烈的是他,现在说不比就不比了?难道是宛郁月旦这神鬼莫测的一击让他胆寒?众人凝视着他的脸,却见他脸色慎重,丝毫没了方才从容悠闲之态,虽是万众瞩目,却仍是牢牢盯着那铜牌,也不知从铜牌上看出了什么。柳眼瞳孔收缩,方才那铜牌摇晃显然不是宛郁月旦内力深厚所致,看碧落宫众人也是面露惊讶,并不是碧落宫事先安排,倒是宛郁月旦神色从容,好像尽在他意料之中,这是怎么回事?

方平斋缓缓走回他原先的位置,红扇也不摇了。玉团儿扯了扯他的衣袖:“你怎么了?为什么不比了?”方平斋瞪着那铜牌:“这个……因为——”但听“铮”的一声脆响,大成禅师手中的铜钱又是落地,普珠上师未受方平斋退出的影响,拈花指力拂出,只见铜牌应手扬起,正要摇晃之际,突然硬生生顿住,一动不动。万籁俱静,众人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种奇景,少林寺众人一起站起:“阿弥陀佛,这……”

这显然是有人暗助宛郁月旦,显然是有人从中作梗!宛郁月旦踏出一步,衣袂皆飘,朗声道:“此阵是宛郁月旦胜了,若少林寺言出不悔,此时此刻,我便是少林方丈!”他转过身来,面向千佛殿那尊毗卢佛,“是谁要受宛郁月旦三个响头,还请出来!阁下既然有三丈之外手挥铜牌的绝顶武功,何必躲躲藏藏,请出来见人吧!”

众人的目光纷纷往那尊毗卢佛背后望去,只见毗卢佛后一个人影向侧缓缓平移而出,竟如毗卢佛的影子一般,其人戴着一张人皮面具,却故意做得和毗卢佛一模一样,浑身黑色劲装,看起来既阴森又古怪,“哈哈……”那人低沉地笑了一声,声音也是无比古怪,就如咽喉曾被人一刀割断又重新拼接起来一般,“我本来只想受少林寺方丈三个响头,不料竟然可以将碧落宫主踩在脚下,真是痛快……”

少林寺众僧情绪甚是激动,三劫小沙弥怒道:“你是何人?躲在毗卢佛后做什么?鬼鬼祟祟……”大成禅师口宣佛号,打断他的话:“少林寺竟不知施主躲藏背后,愧对少林寺列位宗师,罪过、罪过。”普珠上师目注那黑衣人:“你是谁?”

“我?”那人阴森森地笑了一笑,牵动毗卢佛的面具,笑容看起来诡异至极,“我只是个讨厌少林寺、讨厌江湖武林的人。”他那古怪的头颅转向方平斋这边,“六弟,好久不见了,你依然聪明,若是你出手,我绝对不会阻止你的。”方平斋叹了口气:“我明白比起看宛郁月旦磕头,你更喜欢看我磕头,所以——你放心,我立刻放弃了。只是这么多年不见,你这喜欢看人磕头的脾气依然不变,不是六弟我总是危言耸听泼你们的冷水,人生纵然是需要随心所欲,但过分任性胡作非为漫天做梦,总有一天会翻船。”

“是吗?”那黑衣人并不生气,阴恻恻地道,“这种话由你来说,真是完全不配。”他的目光看向宛郁月旦,“磕头,磕完头之后为我七步之内题一首诗,否则——”他冷冰冰地道,“我一掌杀了你!”

“磕头可以,”宛郁月旦缓步走到黑衣人面前,“还请阁下告知柳眼的下落。”

黑衣人仰天而笑:“哈哈哈哈……”

柳眼仍旧淡淡地坐在人群中,在他心中并没有在想这位黑衣人是否真的知道他的下落,也没有在想为何方平斋会是这怪人的“六弟”,他的头脑仍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想。偶尔掠过脑中的,只是宛郁月旦和唐俪辞交错的面孔,阿俪从小到大,拥有的东西很多,但他想要的从来都得不到。

那是他的报应。

柳眼眼观武林奇诡莫辩的局面,心中想的却是全然不着边际的事。

“我也不是斤斤计较的小人,一个月之后,柳眼会出现在焦玉镇丽人居,江湖武林不管谁要找他算账,去丽人居一定能找到他。只不过——”黑衣人阴森森地道,“他已被人废去双足,毁了容貌散了武功,完全已是一个废人。如果是想看风流客如花似玉的容貌,已经晚了,看不到了。”众人都是“啊”的一声惊呼,柳眼何等武功、何等风流,竟然已经是一个废人!宛郁月旦眼角温柔的褶皱微微一开:“阁下又是如何知晓他的消息?”黑衣人哈哈大笑:“这江湖天下,有谁是我不知道的?磕头吧!”

宛郁月旦挥了挥衣袖,众人都暗忖他要下跪,却听他柔声道:“铁静,带婴婴来。”铁静站起身来,未过多时,从门外带入一个莫约五岁的小娃娃。众人凝视这娃娃,这娃娃头发剃得精光,穿着一身僧衣,脸颊红润煞是可爱,一双眼睛圆溜溜地东张西望,显然什么也不懂,见了宛郁月旦便摇摇晃晃的走过去拉住他的衣袖,十分依恋。

这小娃娃是谁?

“婴婴来,”宛郁月旦拉住他的小手,柔声道,“乖。”他泛起温柔慈善的微笑,“我现在把少林寺方丈之位传给你,好不好?”众人又惊又怒又是好笑,堂堂少林寺方丈之位,岂能让他如此儿戏?却听那小娃娃乖乖地应了一声“好”。于是宛郁月旦引他在毗卢佛前跪下,磕了几个响头,然后指着黑衣人的方向,“婴婴乖,给这位怪叔叔磕三个头。”

那小娃娃怯生生地看了相貌古怪的黑衣人一眼,乖乖地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响头。宛郁月旦摸了摸他的头:“给这位怪叔叔念一首诗。”婴婴紧紧抓着宛郁月旦的衣袖,奶声奶气乖乖地念:“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宛郁月旦微笑道:“很好。”

千佛殿内一片寂静,突然方平斋哈哈大笑,红扇挥舞,笑得万分欢畅:“哈哈哈……真是妙不可言,妙不可言!”随着他的大笑,一片哄笑声起,大家又是骇然又是好笑,这小方丈的诗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哭笑不得。玉团儿揪着柳眼的袖子,笑得全身都软了:“少林寺的小方丈……”柳眼飘忽的神志被满堂的笑声一点一点牵引回来,不知不觉,随着牵了牵嘴角。

黑衣人目瞪宛郁月旦,似是不敢相信他竟会做出这种事来,顿了良久,他也哈哈大笑:“碧落宫主,好一个碧落宫主!一个月之后,焦玉镇丽人居,等候宫主再次赐教!”他一甩衣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步自千佛殿走了出去,目无余子,衣袂扬尘,却是谁也没有阻拦于他。

柳眼眨了眨眼睛,这个时候他的神志才突然清醒了起来,一个月后焦玉镇丽人居,这人怎能确定一个月后自己必定会前往那里?他怎会知道自己的下落?除非——他的视线转向方平斋,方平斋红扇一摇,哈哈一笑。柳眼低声道:“你……”方平斋道:“我从来都知道。师父你——真正从来都不是一个擅心机的人,这样行走江湖十分危险,真的随时随地都会被人骗去。幸好你的徒弟我目前没有害你的心,否则……”他以扇搭额叹了一口气,“我把你卖了,你真的会替我数钱。”玉团儿拦在柳眼身前,低声问:“喂!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什么了?”方平斋满面含笑,红扇拍了拍玉团儿的头:“我的亲亲师父是个江湖万众憎恶,尤其是良家妇女非食之而后快的大恶人大淫贼,你不知道吗?”玉团儿皱起眉头:“我知道他是个大恶人,那又怎么样?”方平斋压低声音,在她耳边悄声道:“你也行走江湖许多天了,沿途之上,难道没有听说江湖上人人都在寻找一位面容俊美,武功高强,擅使音杀绝技的大恶人的下落吗?就算你耳聋没有听见,刚才宛郁月旦不惜三个响头的危险,非要做少林寺方丈,为的是什么,难道你没有看见?”

玉团儿也悄声回答:“为的是柳眼啊,你刚才说的是柳眼是不是?”方平斋红扇一搭她的头:“傻呆!我是说我的亲亲师父,你的心上情人就是这位江湖非杀之而后快的大恶人大淫贼,风流客柳眼。”玉团儿低声道:“哦!”她并不怎么在乎柳眼到底是什么身份,却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他是谁啦,那你为什么不说出去?”方平斋悄声道:“这个……自然有很多很多原因。”玉团儿瞪眼道:“你不就是想学音杀嘛!你也是个大恶人,刚才那个怪叔叔说他知道柳眼的下落,一定是你告诉他的!你也坏得不得了!”方平斋连连摇头:“冤枉我了,我发誓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师父的下落,我天天和你们在一起,哪有时间去外面联系别人?他知道柳眼的下落,必定是因为他派人跟踪我,顺带得了师父的消息。”玉团儿看了他一眼,“那个怪叔叔是谁?他干吗叫你六弟?”方平斋叹了口气:“他——他叫鬼牡丹,即使做兄弟做了十年,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叫做什么。”玉团儿低声道:“你笨死了!”方平斋道,“是是是,我很笨、笨得无药可救。”玉团儿道,“喂!一个月之后,别让柳眼去什么焦玉镇丽人居,我们去别的地方,才不理你的怪兄弟想干什么。”方平斋脸泛苦笑,悠悠叹了口气:“我尽量,但是——”柳眼突然淡淡地道,“我去。”玉团儿怒视着他:“你再不听话我打你了!”

在他们三人低声议论的时候,宛郁月旦拉着婴婴的手,柔声道:“婴婴乖,把方丈的位置传给这位和尚哥哥好吗?”婴婴仰头看着黑衣长发的普珠上师,仍是怯生生地说“好”。普珠上师满脸僵硬,少林寺众僧面面相觑,只见婴婴伸手去拉普珠上师的手,摇摇晃晃地拉着他要向佛像下跪,普珠上师站着不动。宛郁月旦柔声道:“普珠上师,难道你要少林寺当真尊这孩子为方丈吗?我得罪少林,甘愿受罚,但方丈之位还盼上师莫要推却,这是众望所归,不得不然。”普珠上师脸色煞白,仍是站着不动,大成禅师突地合十:“阿弥陀佛,普珠师侄,个人名誉与少林寺一脉相承,孰轻孰重?”大成禅师此言出口,少林寺众僧齐声念佛,普珠上师身子微微一颤,终是随着婴婴拜了下去,这一场让人难以置信的方丈大会,结果却在意料之中。

宛郁月旦转过身来,对着普珠上师深深拜倒:“宛郁月旦今日对少林多有得罪,不论少林寺设下何等惩罚,宛郁月旦都一人承担。”普珠上师冷冷地道:“你将方丈之位视如儿戏,辱没少林寺百年声誉,即使你已卸去方丈之位,仍应依据寺规,处以火杖之刑。”宛郁月旦微微一笑:“那请上火杖吧。”

所谓“火杖”,乃是烧红的铁棍,以烧红的铁棍往背脊上打去,一棍一个烙印,那本是少林寺苦行僧的一种修行之法。宛郁月旦不会武功,这烧红的铁棍往他身上一挥,一条命只怕立刻就去了十之七八,众人面面相觑,宛郁月旦不愿对黑衣人磕头,却宁愿在少林寺受刑。普珠上师脸色不变:“上火杖。”当下两名弟子齐步奔出殿外,片刻之后,提了两只四尺长短,粗如儿壁的铁棍,那铁棍上不知涂有什么东西,仍旧火焰熊熊,棍头的一段已经烧得发红透亮。

铁静和何檐儿见状变色,宛郁月旦不会武功,这东西要是当真打上身来,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碧落宫将要如何是好?两人一起站起,异口同声地道:“宫主,火杖之刑,由我等代受!”宛郁月旦摇了摇头:“在少林寺众位高僧面前,岂能如此儿戏?”他在毗卢佛面前跪了下来,“请用刑吧。”

“行刑。”普珠上师一声令下,两名弟子火杖齐挥,只听“呼”的一声,宛郁月旦背后的蓝衫应杖碎裂纷飞,两只火杖在他背后交错而过,火焰点燃了飞起的碎衣,却没有伤及他半点肌肤。人人只见点点火焰飘散而下,宛郁月旦的背脊光洁雪白,不见丝毫伤痕。两名少林弟子收起火杖,对普珠上师合十行礼:“行刑已完。”普珠上师颔首请二位退下,合十道:“阿弥陀佛,少林寺大事已毕,此间不再待客,诸位施主请回吧。”

众人纷纷站起,告辞离去,心中都暗忖今日的方丈大会精彩至极,若是前几日偷偷溜走,必定遗憾终身。碧落宫几人给宛郁月旦披上一件外套,宛郁月旦牵着婴婴的手,抬起头来,悠悠吐出一口气:“走吧,晚上要赶路了。”何檐儿看着那小娃娃,这娃娃是碧落宫婢女严秀的儿子,宫主把他借了出来,原来就是为了做一下少林小方丈,难怪严秀问他为什么要把婴婴带出来,宫主总是微笑不说呢!宫主做事有时候也真是……他揉揉头,真是孩子气。

千佛殿内形形色色的人物渐渐散去,普珠上师一直留意的是黄衣红扇的方平斋,却见他和一路同来的一名少女和一位黑布蒙面客说说笑笑,如常人一般缓步而去。此人有心争夺方丈之位,不知为何突然放弃,放弃之后宛若无事,拿得起放得下,虽然言语啰唆讨厌,却也不失潇洒。他说当年剑会之上曾经见过自己的拈花无形剑,其人究竟是谁?而方才得知柳眼下落的黑衣人口称“六弟”,似乎两人乃是同路,而又不同行而去,究竟内情如何?这两人必定是江湖中一股暗流,不可不查,不可不防。

二十七 逢魅之夜

他很少服侍少爷,所以不知道少爷是不是常常心情不好,但至少知道少爷很少喝醉。见唐俪辞伏琴睡去,元儿犹豫了好一阵子,怯生生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放心地吐出一口气,将一件淡紫色的外袍轻轻披在唐俪辞身上。

少书治好了老爹的病,大大说过那病治不好了,少爷却轻易治好了,他真的是妖狐吗?元儿探头看了看他的鼻子,再拉起他的手捡查有没有爪子。唐俪辞的手掌温暖柔润,和平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元儿将他的手轻轻放回琴上,心里突然想……如果少爷其实不是狐妖,老爷这样对他,他的心……是不是很难过,望着醉颜红晕的唐俪辞,难过……少爷是不会难过的吧?少爷是不会遇到难题,不会难过,不会伤心,不会烦恼的人,没有什么是少爷办不到的,就像神仙一样。

唐俪辞伏在琴上,睡了片刻,缓缓抬起头来,伸手扶额。他额上几缕银发随指而下,风中微飘,姿态慵懒秀丽:“元儿,你先回去吧。”

“少爷还没回房休息,元儿怎么能先回去?”元儿恭敬地道。“如果少爷想在院子里坐,元儿在走廊后边站着,什么都不会听见,也什么都不会看见的。”唐俪辞眉线微微一弯,“天快亮了,老爷那边白天也是你伺候吧……回去吧,没什么事要你伺候,回去休恳。”元儿迟疑了一下,轻声告退,回房去了。

月色已然到了最明的时刻,唐俪辞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明月。东西京之间突然多了许多来历不明的外地人,有人潜入宫中通迫芸妃盗取“绿魅”,目的究竟为何?皇上对他有杀心,但他宠爱芸妃信任义父,所以暂时还不会动手,如果他此时调拨了皇上的耐心,后果难科,而中毒在身的梅花易数、狂兰无行和傅主梅究竟能撑到什么时候,以及……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西方桃难道没有任何行动?柳眼失踪多时,少林寺方丈将现,三个响头的流言是真是假?柳眼现在又身在何处呢?

纷繁复杂的问题接踵而来,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唐俪辞弃琴站起,垂袖往房间走去,必须在一两日解决的问题是……芸妃的毒伤,以及妥善地取得绿魅。脚步迈过门槛,他右手从怀里拔起小桃红,顺势一挥,左手腕鲜血迸涌,再往前一步,伤口正好扣在桌上摆放的薄胎光面银杯上,血清……他的血清不知道能不能解艳葩之毒,姑且一试罢了。如果血清不能解艳葩之毒,那么绿魅之局就必须尽早。

取绿魅不过是一件小事,唐俪辞望着银杯中自己的鲜血,浅浅抿起嘴角,微微一笑。

第二日,唐俪辞再次乘车前往皇宫,为芸妃带去血清,并亲自动手灌注到她的血液中去,在慈元殿坐了一阵,芸妃并无任何不适的反映,他便告辞离去。太宗对唐俪辞医治芸妃之事并不放心,见他为芸妃带药而来,退朝之后急急派遣御医前往探查,自己也亲往探视。然而芸妃七色好转,唐俪辞带来的“药”似乎颇具奇效,并无异常。御医把过脉之后说娘娘的病情略有好转,然而病根未去,仍需休息,如果唐俪辞所用之药正确无误,也许娘娘再用个十天半个月,身子也就好了。太宗喜怒参半,喜的是芸妃终于好转,怒的是唐俪辞果然仍是狐妖,御医不能医之病症在他手中竟然好转,不知他对芸妃用的是什么药,如此真有奇效?

过不多时,太宗自慈元殿中出来,身后跟着几个太监,匆匆往景元殿而去。御花园极尽巧思,秋景怡人。太宗一眼也为多瞧,只管埋头赶路。突然之间,“嗖”的一声微响,一支长箭骤然自太宗身畔掠过,太宗骇然回首,只见身边回廊顶上,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身穿太监服侍,弯弓搭箭正对着自己,幸好他戎马半生,反应堪称敏捷,见状往旁急闪,“夺”的一声第二支长箭亦是掠身而过,未中身体。

“有刺客!救驾――”跟在太宗身后那几个太监顿时尖叫起来。有两人一起挡在太宗身前,另一个尖叫呼救:“来人啊!有刺客!来人啊――”

御花园内极为侍卫正闻声赶到,屋顶上的刺客箭如流蝗,只听惨呼声起,几人中箭受伤,太宗慌忙往前头的院子奔去,只见前面不远处花树之下正有人行走,闻声刚刚转过身来。太宗奔逃而至,一支长箭如流星追月急射而来,堪堪触及太宗的后心,花树下的那人长袖顺势拂出,右腕一带将太宗拉至自己身后,“啪”的一声长箭落地,屋顶挽弓的刺客一呆,他这一箭灌注了全身真力,就算是只老虎也一箭穿了,这人只是长袖一拂,便让他长箭落地。

太宗死里逃生,惊魂未定,此时长吁一口气,才见挡在身前的人银发白衣,仪态端庄优雅,正是唐俪辞。对面屋顶追来的刺客眼见人生鼎沸。片刻之间自己就将被禁卫包围,咬了咬牙,自袖中抽出一支颜色古怪的斑驳长箭,“嗖”的一声全力向太宗头上射来。

箭声破空,带起一阵凌厉的呼啸,唐俪辞嘴角微勾,蕴涵的是一丝似笑非笑,拂袖横档,不料长箭触及衣袖。“刺”的一声竟腐蚀衣袖,自袖中洞穿而过。太宗大吃一惊,唐俪辞反应奇快,左手反抓一扯。太宗往左倾斜,那只长箭“嗖”的一声自他头顶穿过,只觉头顶一轻,数粒珍珠跌落尘埃,长箭“夺”的一声射入身后菩提树内,入木两尺!

“抓刺客!保护皇上!”禁卫军一拥而上,顷刻间便制伏了这行刺皇上的凶手,然而皇宫之内戒备何等森严,这人究竟是如何潜入到慈元殿,又是怎样知道皇上会路过这里呢?各人虽然抓了刺客,心里都是一片冰凉,皇上要是怪罪下来,难逃失职之责。

太宗瞪着众人将那刺客五花大绑,又看了一眼救了自己一命的唐俪辞,心中骇然仍在,张了几次嘴都说不出话来。唐俪辞将他扶稳,传了股真气助他通畅气血,压惊定神,过了好一会儿太宗才道:“压下去,交代大理寺仔细审查,此事一定要给朕一个交代,查不出原因理由,今日当值之人统统罪加一等!”赶来的侍卫纷纷跪倒,齐声道:“是!”太宗握紧了唐俪辞的手,身后惊魂未定的小太监匆匆拾起地上跌落的珍珠,几人匆匆离开花园,前往福宁宫。

进了福宁宫的大门,不等太宗吩咐,里外都加派了人手护卫。太宗坐了下来喝了口茶,这才好好看了唐俪辞几眼,舒了口气:“国舅武功高强,救驾有功,你说朕赏你什么好?”唐俪辞微笑行礼:“臣不过凑巧偶然,不敢居功,更不敢求赏。”太宗不禁一笑:“朕赏你什么,只怕你都不放在眼里,这样吧,朕赏你两个字‘赋闲’吗?”唐俪辞行礼称谢。太宗道:“不想知道何谓‘赋闲’吗?”唐俪辞柔声道:“皇上取消臣了。”太宗哈哈大笑:“风流潇洒,清闲无事能走遍天下,清闲能看花闻柳、能修炼玄奇、也才有能耐在刚才救驾。朕说得不当吗?”唐俪辞鞠身道:“方才之事,不过偶然而已。”太宗拍了拍他:“朕明白你无害朕之意,那就够了,苍天将你赐予朕,那自是有天意,或许天意是要你来助朕一臂之力。”唐俪辞浅笑微微,恭谦而答,太宗越笑越是欢畅,几乎忘了方才的危机。

大太监王继恩帮太宗将上朝戴的冕冠取下,那冕上掉了几颗珍珠,都是稀世珍宝,但受箭气所激,又撞击地面,几颗珍珠的表面都有了划痕,不复光洁鲜亮。王继恩将已毁的珠子放在另外一个盒内,让内务府另配颜色,形状与旧珠子一模一样的新珠,吩咐小太监将盒子送去内务府,自己再为皇上更衣。

天牢内大理寺立刻拷问了刺客,不过一个时辰之后便送来了大致的结果。原来刚才行刺的刺客是辽人,潜入皇宫刺杀太宗,是为宋辽开战所结下的仇怨,但问他是如何进来,又如何知道皇上会途径慈元殿以及那只沾有剧毒的长箭是如何而来的,那人却说不清楚,只说他预谋此事已久,却一直寻不到入宫的方法,昨夜突然有人传书与他,给他画明了入宫的地图,给了他这支沾有剧毒的长箭,只因那书信写的仍是大辽文字,故而主使之人多半乃是辽人。太宗颇为震怒,然而辽宋之战大宋一直未战便宜,纵然他心中大怒,却也难以奈何,当下吩咐加派人手保卫宫内安全,今日刺客之事若是外传,斩立决!

当夜皇宫大内繁忙劳碌,谁也没有留心那盘送往内务府的珍珠,其中一颗已非绿魅,而是一颗和绿魅颜色大小重量都十分相似的海珠。唐俪辞陪伴太宗到深夜,告辞离去,临走的时候听说禁卫军一个失手,将那刺客打死,宫中又起轩然大波。正在调查究竟是谁失手打死了刺客。

夜风晴朗,头顶却有阴云蔽月,使月光看起来并不非常温柔,带有一丝冰凉的寒意。唐俪辞出宫乘上马车,车夫将车赶往洛阳的方向,马车摇晃,帘幕之外夜风阵阵侵入,煞是清寒。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但见这华丽孤单的马车踟蹰前行。清脆的马蹄声遥遥传去,像敲着寒砧的梦。

一个人跃上屋顶,目送这辆马车离去,夜风之中衣袂飘风,看了良久,微微一叹。屋顶上的人是杨桂华,那意图行刺的刺客怎会突然得到地图和毒箭?又是怎样突然而死……他不是没有有所怀疑,但这个人做事太曲折太干净了,老练得没有留下丝毫线索和证据。如果是他,他这样大闹宫廷,究竟为了什么?为了博得皇上的欢心吗?杨桂华以为并不是,那究竟是为了什么,非详查不可。

唐俪辞坐在马车里,身后有人追踪他很清楚,今日之事是变局,瞒不过聪明人的眼睛,但杨桂华……他微微一笑,不是对手。深夜的雾气飘渺,丝丝侵入帘幕之内,他抬起左手,手腕上两道伤痕尚未痊愈,此时第三道仍在流血。

嵩山少林寺。

初任方丈的普珠已有一日未出僧房。大成,大宝几人不以为意,少林寺乃清修之所,即使有和尚十天半个月不出僧房,那也没有什么,。僧房之内,普珠黑衣长发,默默坐在桌前,一言不发,并非在思考佛法,也不是在修炼武功。

屋内再无旁人,却隐隐约约留有一种芳香,普珠脸色沉郁,望着桌上一局残棋,过了良久,深深叹了口气。

“……你……不再是圣人……”恍惚之间,记起有人在耳边柔腻温柔地道,“普珠……普珠……你可知从当年杨柳谷初见,我就知道你其实并不适合出家,你的心太热,对这个世间……有太多留恋……太积极……对我也……太好……”那动听的声音在他恍惚之间变得越来越陌生,“你是喜欢我的,是喜欢我的……是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的感情……”他听到他自己说话,声音非常僵硬:“但你――原来并不是女人……”

“哈哈哈……心无挂碍,众生平等的方丈,也会在意男女之别吗?”那人轻轻地笑,“男比丘女比丘,都是佛徒。”他低声道:“你……你……”

“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温柔的声音说,“放心,我不会要你做违背良知杀人放火之事,只是要你……率领少林寺,对于中原剑会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莫发议论。”普珠低声说:“你要少林寺对江湖风波独善其身?”那柔美的女声道:“暂时是。”普珠的声音冷了起来:“你想在中原剑会内做什么?”那女声柔声道:“普珠……”声音滑腻妩媚,“你不信我吗?”普珠滞住:“我……”

“嘘……我不会做损害少林之事,你放心。”那女声仍旧甜蜜温柔,但听在普珠的耳内,却已是全然不同的滋味。她并未如何威胁,但普珠深深明了,少林寺方丈之身,竟然在芳芳身任方丈的一夜做下此等不伦之事,与他同床之人还是一个男子,这等丑事若是传扬出去,他自己声名扫地也就罢了,少林寺数百年的清誉就此毁于一旦,沦为江湖笑柄。为了少林寺,他不能反抗,何况……何况对这谜似的桃衣女子……他心底深处,仍然寄望着一个解释。

不知不觉,普珠缓缓叹了口气,平生第一次,他有手足无措,难以面对自己、也难以面对将来、更难以面对少林寺的感觉,如果此时有强敌来袭,他便拔剑一战,若能就此战死,那就是苍天对他莫大的仁慈。

但少林寺已有数百年未逢强敌了,即使是前日那戴着面具的黑衣人也不敢堂堂正正走入少林,即使有人敢称天下第一,但面对百来名修为不俗的少林僧人,正面动手也是毫无胜算。

“笃笃”两声轻响,普珠的僧房之外有人敲门,普珠低沉地道:“进来。”进门的是以为小沙弥,对普珠方丈行了一礼:“方丈,山门外有人寄来一封书信,说要给方丈过目。”普珠站起身来,接过书信。小沙弥合十退下,他嗅到了房内淡淡的香气,却并未往深处想。

书信是邵延屏寄来的,内容是写了一些恭贺他身任方丈的言语。满篇啰嗦之后,邵延屏写了一句“如逢魔障,邵延屏诚心扫榻,清茶相待,侯方丈下榻”。普珠眉心微蹙,心潮起伏,全然不能平息,如果是过去,他心如明镜,不论纸上有多少双关之语都可以视作不见,但前夜之后,便是一丝一点的弦外之音也足以让他心乱如麻。邵延屏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他一早看出了自己会遭遇魔障?但不论邵延屏如何智慧,也万万想不到他面对的是这样的死结……突然之间,普珠满手冷汗,俯首听令绝对不是办法,事情也不可能永远隐瞒,是坦诚说出,听由寺规处理,自己再自杀谢罪,还是离开少林寺去到一个无人相识的地方?或者是――就此默默自尽,将诺大少林寺抛在一旁置之不理?无论何种方法,都违背了他为僧为人的本心,要如何选择、如何放弃?

“方丈。”房门外有人缓缓说话,“老僧可以进来吗?”普珠微微一震,说话的是大成禅师,当先低声道:“大成师叔请进。”咿呀一声,房门又开,身材高大,额下留着一髯白须的大成禅师走了进来,眼见普珠手持邵延屏的书信,脸色不变,缓缓地道:“方丈,你该搬去方丈禅室。此地会有沙弥接管,该带走的物品,应该已经整理好了吧?”普珠微微一怔,为之语塞:“这……”

“阿弥陀佛,”大成禅师宣了一句佛号,“方丈若是不放心,僧房可由老僧打扫,而这封书信也交给老僧吧。”普珠刹那变了脸色,蓦然站起,“你――”大成禅师缓缓说话,语气平和:“桃施主的话,莫非方丈忘了?她要你保住少林一脉,莫与中原剑会联络,你忘记了吗?”普珠全身瑟瑟发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你――你――”大成禅师合十:“老僧绝无不敬方丈之意,只是有些事老僧不提,方丈也切莫忘记,否则对少林寺有大害,还望方丈三思。”普珠看着他,看着那张布满皱纹,慈眉善目的老脸,看不出这德高望重的大成禅师竟然是西方桃一党,她……她何时收罗了大成禅师?难道……难道施行的也是色诱之计?一时之间不知是怨是怒是疯狂还是嫉恨,三十余年来从未尝过的种种情绪涌上心头,胸口真气逆冲,当下便“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来。大成禅师冷眼看他:“方丈身担重任,还请保重身体。”他就待告辞出去。

“且慢!”普珠厉声道,“方丈……方丈之事,可也是她要你助我……助我……”大成禅师微微一笑:“若非如此,以方丈往昔所作所为,要出任少林至尊、武林泰斗,只怕困难。大宝、大慧、大识诸僧难道当真有哪里不如方丈吗?阿弥陀佛,方丈尽可三思、再三思。”他合十退去,普珠惊怒交集,站在房中,三十余年坚信的世界突然崩溃。原来……原来……原来一切是如此……她、她……数年的好友、无数次月下谈心的欢愉,好友啊,你设下如此险恶的棋局,却要我如何相信你?你当真是如此恶毒之人?要少林寺袖手旁观,你到底想将中原剑会如何?想将少林寺如何?想将我……如何?

第三天下午,唐俪辞再次带着他自己的血清入宫,芸妃的毒伤已经有所转好,眼见他再次带药而来,芸妃屏退左右,让唐俪辞吧药注入她的血清之中,等一切妥善完成,芸妃垂下帘幕,轻轻叹了口气。

“芸儿可觉得身上好些?”唐俪辞柔声问,他依然白衣珠履,今日的衣裳绣有浅色纹边,纹边的纹样乃是团花卷草,吉祥华丽。芸妃幽幽地到:“好些了。明日午时,翠柳小荷熏香炉旁,我会把绿魅……”唐俪辞打断她的话:“不必了。”芸妃微微一怔:“难道你――”唐俪辞举起一根手指按在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那给你下毒,逼迫你取绿魅之人可有继续传话于你?”

“有。”芸妃撩起了水绿色的垂暮,目不转睛地看着唐俪辞,他取得了绿魅,那他是怎么取得的?真有如此容易吗?唐俪辞眼神下垂,眼角却轻轻飘起:“你怎么答复?”芸妃长长吐出了一口气:“我说――”她缓缓地道,“我说唐国舅正在给我治病,我已经有了起色,所以……不怕艳葩之毒,绿魅我是不会取的,我没有那么大胆去动皇上的东西。”唐俪辞微微一笑:“他的反应呢?”芸妃摇了摇头:“自从我回过这番话之后,戚侍卫的小侄子就没有再来过,不过我想……”她低声道,“我是把你……害了。”

唐俪辞有法子解艳葩奇毒,或许他也有能解其余两种剧毒,任何人都会做如此想。所以他们放弃芸妃和绿魅,改而针对唐俪辞可能性极大,唐俪辞并不在意,柔声道:“那明日翠柳小荷熏香炉旁的消息,你原是如何安排的?”芸妃的眼神很萧索:“我本是想叫夏荷替我将绿魅送去,但我不曾说过交给她的是什么东西。”唐俪辞眼神流转:“哦……绿魅那边你可以罢手,但翠柳小荷之行仍然要去,今日午时就可以去,我会在翠柳小荷等人。”芸妃幽幽地道:“你总是要把事情解决得如此彻底吗?也许你我默不作声,他们心知失败之后就会退去。”唐俪辞负袖转身,柔声道:“芸儿,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息事宁人。”芸妃抬起视线,看了他的背影一眼:“我说过很多次,你这脾气不好。”唐俪辞缓步离去:“嗯……可惜……你从来不能说服我。”

他走了。

芸妃目中的眼泪滑落面颊,这是她第几次为了他哭?她已经不清楚。

可惜……你从来不能说服我。

这句话很残忍,却不是她听过的最残忍的一句,他曾经对她说过多少让人伤心的语言?而可笑的是……她能一一听入耳中,心底深处始终存有一丝一点的喜悦――他对她毫不掩饰,是不是对他而言,她与旁人仍是有些不同?

毫无顾忌的伤害,也是一种感情吗?

至少他救了她的命,她对他来说并非单薄如苇草,不管是为了他日后的利益、是为了国丈府、或者是为了他的大局,至少……他救了她的命。

那就足够让她继续活下去了。

唐俪辞离开慈元殿,脸上略含浅笑,似乎心情甚好,今日所输入的血清之中,含有绿魅珠的粉末。芸妃身上的剧毒应是无碍,剩下的只是必须在翠柳小荷解决的问题了。离开慈元殿不远,问心亭中有人等候,眼见他出来,拱手为礼:“俪辞。”

“杨兄。”唐俪辞停下脚步,“今日当值?”杨桂华微微一笑:“不错,俪辞今日看来心情甚好,不知可有什么喜事?”唐俪辞报以秀雅浅笑:“芸妃病势大好,我自是高兴。”杨桂华站在亭中,深深吸了口气:“俪辞,有些事我以朋友相问,你可愿以诚相待?”唐俪辞看了他一眼:“哦……我以诚相待,不知杨兄是否也以诚相待?”杨桂华微微一震:“当然!”唐俪辞看看他的眼神变得暧昧而含笑:“你问吧。”

“昨夜宫中之事,是不是与你有关?”杨桂华沉声问。唐俪辞眼睛也不眨一下:“不是。”杨桂华低声问道:“你当真是以诚相待吗?”唐俪辞道:“你不该信我吗?”杨桂华一滞:“当真不是你?”唐俪辞面含微笑,摇了摇头:“说吧,你在汴京查到什么蛛丝马迹,翊卫官在怀疑什么?”杨桂华轻轻吐出一口气:“近来宫内侍卫被杀一十六人,都是半夜里无声无息被点了死穴,其中几人的武功不在杨某之下。十六人被杀的地点各不相同,但确是越来越接近福宁宫,有些人死后全身浮现红色斑点,和近来江湖上流传的‘猩鬼九心丸’之毒十分相似,焦大人和我都猜测……有人混入宫中,在禁卫军里发放毒药,但到底服用之人有多少,只怕谁也不知道。”唐俪辞秀眉微蹙:“如果是服用了毒药,又怎会被点了死穴?”杨桂华的表情十分严肃:“那或许是不愿服从施毒者号令的缘故,死的侍卫都是些个性耿直,容易冲动的粗人,看当真有人在军中散播毒药,汴京内外岌岌可危,我朝与大辽兵战未息,若是禁卫军失控,后果不堪设想。”唐俪辞沉吟了一会儿:“在禁卫军里发放毒药,最大的可能是为了什么?与大辽勾结?或是有造反之心?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我不知道。”杨桂华缓缓地道:“此事我们尚未向皇上禀报,还请俪辞包涵一二。”唐俪辞柔声道:“那我自是什么都不曾听见了。”他微微闭了闭眼睛,睫毛扬起轻轻睁开,“杨兄,看看慈元殿,也许――你会有什么收获。”杨桂华脸色微微一变:“你的意思是……”唐俪辞往前迈步,错过他肩膀之时低声而笑:“春桃夏荷……”杨桂华当真是变了脸色:“她们……”唐俪辞衣袂飘起,他已走了过去,并不回头。

杨桂华望着唐俪辞的背影,紧紧握着拳头,春桃夏荷,芸妃的婢女。如果当真事情与她们有关,芸妃的病或许便大有文章,而给芸妃治病的唐俪辞又岂能全然不知情呢?他说出春桃夏荷,究竟用意何在?

唐俪辞的步态很徐和,宛如在国丈府的庭院中散步,他打算在御花园里消闲大半个时辰,而后就到翠柳小荷去。而说出“春桃夏荷”四个字后,杨桂华毋庸置疑会跟在他身后,此时此刻,皇宫大内微妙的局面,多一个帮手,说不定会有出乎意料的好处。

昨日大辽刺客行刺太宗自然是他设下的局,写一封辽文的书信丢给流浪街头的浪人,识得辽文的人不多,但他掷下的地方很微妙,不久之后,书信就传到了看得懂的人手里,之后的事情尽如所料,刺客长箭射来的时候,他推了太宗一把,箭射断了绿魅,在落地之前收起绿魅,放下了珍珠,一切都做在众目睽睽之下,但谁也没有看见,众人眼中所见都是刺客,至于刺客被失手杀死在牢中,那的确并非他本意,虽然这位刺客之死必定另有文章,却已不是唐俪辞手腕里的事了。杨桂华对他的确以诚相待,但可惜对唐俪辞而言,信诺也罢,泛泛之交的朋友也罢,都未必足以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