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送你回家?”周然低头看她的脚,“好像有点肿,你站太久了吧。”他弯下腰状似想替她检查一下。

“好,我们去跳舞。”晓维赶紧把他拖进舞池。

他俩这些年一共也没跳过几支舞,但配合得一直很默契。

“工作很辛苦?你好像瘦了,气色也不好。”周然搂着她的腰问。

“乙乙刚才还说我的气色比前阵子好多了。”晓维说话时,越过周然的肩膀恰好能看到陈可娇,那位小姐一边与别人共舞一边又在瞪她。舞池灯光很亮,他们挨得很近,晓维看得清她眼中的凄怨与嫉妒。周然带着晓维转身,晓维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你在看什么?”周然问。

“看戏。”晓维不冷不热地说。

周然毫无预兆地带着晓维跳了一个复杂的舞步,把她转晕的同时,也恰好转到她刚才看的方向。他也看到了陈可娇。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给我们公司做采访,只是工作而已。”

晓维没料到周然愿意解释,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位陈姑娘又用了恼恨的眼神瞪她,晓维心里憋气,不顾舞步的规矩,拖着周然转了大半个圈,结果周然步子太稳又不配合,晓维的重心顿时不稳,险险地一歪,被周然一扯,正扑进他怀里。这下子她的脚真的有点扭到了。

一对舞者恰好滑过他们身边。男子朝周然揶揄地笑:“老夫老妻的,要亲热赶紧回家去。”他的女舞伴比他笑得更大声。

晓维大窘。好在音乐也及时地停了,晓维挣脱了他就要走:“我一会儿就要回家了,再见。”

周然突然说:“爸妈下周要过来住几天。”

晓维微微蹙眉回头看着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音乐又响起。周然走近她,低声说:“你可能需要回家住几天。你也不愿意他们在这时候知道些什么吧?”

“谁要来?”晓维大脑一时停摆,问了一句十分多余的话。

“爸和妈。”周然见晓维仍没反应,又补充,“我爸和我妈。”

晓维终于回神,愤愤地说:“我当然知道是你的爸妈。”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晓维在乙乙的陪同下为即将到来的公婆挑礼物。

“不是吧你?都打算离婚了,还讨好公婆干吗?”

“一码归一码。老人家待我一向都很好。”

“咳咳。你不要人家儿子了,再挖空心思当好儿媳也没用。”

她们买好了给老人的礼物又去为自己买衣服。晓维试穿一件青灰色的风衣,乙乙递给她一件同款的藕荷色:“再试试这件。”

青灰色显气质,藕荷色显女人味,晓维一时难以定度。

“两件都买。”乙乙建议。

“后来这件。”晓维一秒钟内作了决定。

“这款风衣还有别的颜色吗?”晓维还没换下衣服,店里就来了新客人。她们抬眼看去,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来人竟是打扮得光鲜粉嫩的主持人陈可娇小姐,看向晓维的神色依然阴晴不定。

“一共只两件。藕色的那位女士已经订了,还有件青色的。”店员说。

店员要把放在乙乙身边的那件青灰色风衣拿给陈可娇试穿,乙乙伸手一压:“这件我要了。”她朝陈可娇歉意一笑:“对不起啊。可是总要有个先来后到。我来得比你早。”

陈可娇气白了脸,一定要让说过“还有一件青色的”那个店员给她交待。她咄咄逼人,乙乙也绝不让步,倒霉的店员当了一回夹心饼干,欲哭无泪,最后连老板都被惊动了。

“老板,哪有顾客买东西被欺负的道理?你就不怕给你们店曝光吗?”阿娇小姐大发娇嗔,“你们难道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老板一脸为难,哀求地看着丁乙乙。

乙乙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张某网站的记者证,朝陈可娇一晃,“我当然知道你是做什么的,最近很有名气的陈大主持嘛。‘美女主持服装店撒野耍泼’,我想大家对这个曝料肯定比对你的节目更感兴趣吧。”

晓维看不下去,把风衣脱下往架子上一挂,从乙乙手中接过自己的衣服套上:“我们走吧。对不起老板,我们两件都不要了,请这位小姐随意选吧。”

她本来可以买下选好的这件再走,但她不想与那位小姐穿同一款风衣。

出了店门,乙乙甩膏药一样甩着晓维的手:“我替你出气,你却扯我后腿。干吗呀你。”

“跟她一般见识,你掉份不?”

“你走这么快,她还以为你示弱了呢。那女人气焰这么嚣张,难道真的有周然在撑腰?我呸。”

“周然说没有。”

“他说你就信?”

“周然那种人,要么不解释,如果解释了就不会说谎。而且他讨厌麻烦,更讨厌爱找麻烦的人,不会与这样的人牵扯过多的。”

“你对周然还真的不是一般的了解。”乙乙惊叹。

“换话题换话题。”

她们逛完一圈原路返回,经过那家店时看到那两件风衣还挂在那儿,原来陈可娇闹了一场后也没买。她们向老板和店员再次道了歉,顺理成章地买走了那两件衣服。

周然爸妈来的那一天,周然有公事要晚归,他打电话拜托晓维多费心。

晓维早把自己现用的衣物用品搬回去一些,提前一天检查了每一处可能露马脚的地方,甚至为了怕钟点工说漏嘴,连钟点工也暂时不用了。

周然爸妈为了不影响他们的工作特意在傍晚到达。刚下班的晓维拨通他们的电话时,周爸在电话那头笑得洪亮:“再五分钟就到你们家门口了。”晓维匆匆赶过去与公婆会合。

周爸周妈居住的小城距他们有两三小时的车程。每回二老都亲自开车过来,大包小包地带来一堆东西,这回也没有例外。

周爸推开晓维,抢着搬最大最重的盒子。周妈则一进屋就帮忙整理带来的东西,同时向晓维一一交待:这一包干海参是当年的新货,托熟人买的,质量可靠;这两瓶阿胶膏是周妈花了几十道工序熬制的,比超市里现成的又干净纯度又高;保温瓶里是晓维爱吃的那种特色馅饼,他们出发前才去排队买来的,还热着呢;晓维上回送周爸的葫芦种子结出果实了,周爸知道晓维喜欢,把能摘下来的统统给她带来了;还有周爸周妈前阵子外出旅游给晓维买的纪念品……

这些东西与周然无关,全是给晓维的。其实晓维什么也不缺,但周爸周妈每回都把她当作一个在外地读书物资极度匮乏的孩子,无论贵贱无论稀奇还是常见的东西统统给晓维打包带来,把她像小姑娘一样哄着。

晓维面对这些难用金钱衡量的东西和老人的微笑,有着深深的歉意。不知道这样的缘分她还能维持多久,老人们的心意她终究要辜负。

多年来晓维的公婆一直呵护她如亲生女儿。晓维儿时受父母冷落,成年后一个人自生自灭,何曾被老人这样宠爱过。她常常想,当时在满心不确定的情况下毅然有勇气嫁给周然,除去孩子的原因,正是因为这两位老人的慈爱,让她对未来不那么迷茫。

晓维前几日对乙乙说:“倘若我对婚姻还有留恋,一定因为我舍不得将这样好的公婆拱手让给别的女人。”

“这可不是买了椟可以还珠的买卖。珠在椟才在,你要想清楚呢。”乙乙答。

二老退休后双双留在小城养老,拒绝了周然在本地特意为他们购置的房子。老人说:“年轻人嘛,好好享受二人世界,我们不打扰。”

周然与他的父母不亲近,晓维一直没弄明白原因。他对老人的吃穿用度慷慨到极点,老人有病有伤时他也担心焦急,但他很少回家,除了春节这样的大节日外,他甚至根本不在那边过夜。

老人倒是经常过来看看他们。但他们来的时候,周然要么出差,要么有应酬,反而是晓维与老人相处的时间更长,时常与二老看电影、观画展、逛古玩市场,或者喝茶聊天整整一下午。

“爸、妈,周然今天不回家吃晚饭。你们想吃点什么,我来做饭。”

周妈诧异:“你们原来不是都用钟点工吗?怎么现在你上班了反倒要又工作又做饭?”

晓维心虚地解释:“钟点工老家有事请假了,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出去吃吧。晓维工作一天很累了,我们赶了半天路也累了。都别做饭了。”不会做饭只管吃饭的周爸说。

饭店里,晓维给周爸剥虾壳,周妈给晓维挟菜,周爸把影响周妈健康的东西全从她碗中拨到自己碗里。服务员结账时,将他们三人当作父亲母亲与女儿。

可是晓维自己心中有鬼,这顿饭她其实有些食不下咽。她觉得愧疚甚至是罪恶,也觉得惋惜和不舍。

周然回家时已经十一点了。晓维正陪着周爸周妈在客厅里看电视剧,边看边讨论。

其实平时周然若是有应酬,下半夜回家才是常态。这个时间已经够早了。

“对不起,本该更早一点,但今天的客户很重要,也很难缠。”周然回来后的第一句话就道歉。

“钱永远也赚不到头,但人这辈子是有尽头的;在外面你再厉害也只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小小符号,但是在家里你再不起眼都能撑起一整片天。”周爸引申着刚看过的电视剧内容。

“爸,我记得您以前教数学,不是教思想政治的。可能我记错了……”

“老头子,不早了,让晓维他们早点休息吧。”周妈赶紧打断周然的话,生怕他俩较真抬杠。

晓维只能在二老的目送下,微笑着与周然一起进了卧室。

周然给他父母购置的房子与他们的住处只了隔一条街。但是两位老人在这里通常只住一两天就走,晓维不忍让老人来回折腾,自己家中房间又多,所以每回都挽留老人们与他们住在一起。现在晓维知道,她促成的这种习惯砸了她自己的脚。

周然外表依然整洁光鲜,神情却疲惫困倦,身上有很重的烟酒气味。他一进房间就去洗澡。当他披着裕袍擦着头发出来,早在他回家前就洗漱完毕的晓维坐在卧房内的沙发上看杂志。

周然问:“你怎么还不睡?”

晓维抬头:“你睡沙发?或者我们抽签?”

周然有点不耐烦地揉着太阳穴:“林晓维,你一把年纪了,就别玩这套女高中生把戏了吧。”

“你对女高中生的把戏倒了解得很,你高中时代就跟女生夜里共处一室了,还是……”

“我是指你这种幼稚的思维方式。”周然边说边在他常睡的那一侧躺下,把被子摊开,只盖了一边。

晓维气得不想说话,坐在那儿继续看小说,等到把那章看完,抬眼一看,周然已经睡了。

晓维在心里骂了他数句“浑蛋”,从柜子里找出另一床被子,把另一个枕头放到沙发上。沙发长度还好,周然睡或许有些局促,但她来睡是绰绰有余了。

晓维以前没睡过沙发,花了不少时间来适应。沙发太软,而且空间有限,几乎不能翻身。晓维边听着周然沉稳的呼吸声边在心里骂他,很久才睡过去。

第二天早晨晓维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半米之外是仍然沉睡着的周然。

第6章(1)

第6章

林晓维公婆到来的第二个晚上周然仍没回家吃饭,晓维与二老吃过晚饭后,又同他们一起去剧院看了一场表演。

“你说小然是不是故意躲我们?”吃饭时,周爸问周妈。

晓维赶紧替周然澄清:“爸,他最近真的很忙。”

周妈感叹:“男人都这样,拿着忙作借口,连家都不要了。”

周爸赶紧说:“吃饭吃饭,凉了就不好吃了。”

天气预报说今日多云转阴,演出散场后却下起了雨,将一群群观众困住。雨下了很久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周妈的心脏有点小毛病,晓维怕她在拥挤的人群里站太久不舒服,冒着雨一路小跑到停车场去开车,从后备箱里取了备用伞将老人接进车里。因为这个行动,她被周妈念叨了一路,周妈担心体质一向不佳的她会淋雨着凉。

晓维果然回到家就有了些感冒症状。她在周妈的催促下洗了热水澡,喝了周爸给她煮的红糖姜汤,又在他们的监督下早早进了卧房。

已经过了晚上十点。晓维看了一会儿书,渐渐涌上困意。她下床开门,想去跟公婆道声晚安。

门一打开便听到周爸周妈的说话声,音量很小,但穿透力很强。

“这么晚了,不会有事吧?打个电话问问?”周妈问。

“他那是工作,别打扰他了。你去看看晓维感冒好点没,有没有发烧。”

“估计早睡着了。她睡眠浅,别把她又吵醒了。你也去睡吧,我在这儿等小然回来。”

“我跟你一起等。”

晓维打消了向公婆道晚安的念头,省得他们又得唠叨。她给周然打了个电话,压低声音说:“你能早点回来吗?你不回来,爸妈也一直不睡。”

“再有半小时就回去了。你的声音怎么了?”

“路上小心,喝酒别开车。”晓维答非所问。

晓维找出周然的一套干净睡衣挂到浴室的架子上。她倒不是要讨好周然,只是不想让周然回来找睡衣时吵醒自己。

晓维躺在床上想,若换作以前,她宁可周然一夜不归,省得半夜开门惊吓到她。但是如今公婆在这里,她不希望让老人家担忧多虑,所以周然还是早早回来的好。

晓维又在恍惚中回想起往事。周然从何时起开始夜不归宿的?其实早些年的时候,他即使陪客户到凌晨三点,累得睁不开眼,醉得说不清话,也一定会回家。

她又从何时起开始不再等待周然回家了?早些年,无论她多困,她也一定会巴巴地等到周然回来再睡。她等着给周然放洗澡水,给周然做夜宵。她熬夜的习惯也是那时候养成的。

往事真是不堪回首,现在想想,那时候就跟做戏似的,而且做得那么真。晓维叹口气,翻了个身,排清脑中杂念,努力在周然回来之前让自己睡着。

晓维上半夜总睡不沉,所以周然回家时,尽管房间隔音很好,但外面开门声一响起,她就醒了。

公婆果然一直在等周然。她听周爸说:“天天这么晚,身体受得了?”

周然的声线低沉,他的回答晓维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