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然取出笔和纸,写下肖珊珊的病房号,从钱包里取出一千块给她:“这位病人,需要住院五天。在她住院期间,麻烦你了。”

那位阿姨一脸的不知所措:“才五天,不用这么多钱。”

“还有一件事拜托你,这五天请找家花店每天送一打黄玫瑰到病房。”

“黄玫瑰?不要红色的吗?……没问题。”工作机会来得太快的阿姨,直到周然走远也没回过神。

周然在医院门口招来出租车。“机场”。他上了车,头都没抬地说。

他给林晓维又拨了个电话:“凌晨十二点抵达,要一点才能回家。你劝爸妈早些睡。门不要反锁,免得吵醒你们。”

“知道了。有人去接你吗?”

“我自己开车,我的车停在机场。”

“你不用这么赶,明天回来也一样。”

“事情都办完了,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事。”

“这边下雨了。你开车注意安全。”

“好。”

“爸妈还没睡,你要跟他们讲几句话吗?”

“不用了。”

周然拿着手机发着呆。刚才林晓维在电话里说了很多的话,多到他不适应。以前他们只要两句就搞定:“我X点到家。”“知道了。”或者索性是他下飞机后才通话:“我回来了。”“嗯。”

可能刚才他给林晓维打电话时,他父母正在旁边听着,所以晓维需要作戏给他们看。

周然在车上一条条地翻看手机短信。一百多条,有未接来电通知、电子报、广告、客户的问候、朋友发的黄段子,形形□……唯独没有林晓维的。周然删掉所有短信,顺便删掉之前几天肖珊珊的通话记录。

早在晓维向他提出离婚前,周然已经中断了他与肖珊珊的关系。只是这个一直很淡然很懂事的姑娘在分手这件事上,不如他所想的那么干脆利落。

最近忙得焦头烂额的周然不愿为这种小事分心,他冷处理,淡处理,一直拖到今天。

周然在机场外面遇上一位背着孩子看不出年龄的妇女,拦着他的路哀求:“这位大哥,孩子已经一天没吃饭了,能给我们娘俩点钱去买个饼吗?十块……五块也行。”

周然后退一步,以免有诈。但他也懒得纠缠,在那妇女又开口时,递过去一张百元钞票。

“您真是个好人,好人一生平安,一生平安。”那妇女语无伦次地深深鞠了几个躬。周然直到飞机起飞时,还想着那憔悴妇女感激涕零的表情。一百块钱就能成就一个好人的话,那好人也太容易做了。

他之所以对“好人”这个字眼儿如此敏感,是因为他今天去看了贺教授。这位老人家给他们上第一堂课时说:“同学们,‘先做人,后做事’,这话永不过时。”

周然倚着靠背,揉着眉心,想想自己这些年在生意场上的表现,总结一下无非就是巴结逢迎强大者,打击欺凌弱小者,然后从瓜分而得的好处里拿出一点零头投资善事,赚好名声。用合情合理的手段花最少的力气取得最高的分数,一直是他擅长的,无论学生时代还是踏入社会。

他口碑一向不坏。但他算不算好人?很难说。

他不是好儿子,与父母的关系疏远了多年;他不是好丈夫,与妻子走到如此陌路;他不是好朋友,他背叛他与李蓝的同窗情谊,千里迢迢来祝福她的丈夫与另一个女人爱情结晶;他也不是好情人,刚才那个被他抛弃的姑娘,毕竟在他失意非常低落的时候,给过他很多的慰籍,他曾以她的保护者姿态出现,但现在,他显然已成为伤她最深的那个人。

周然抚着有些疼痛的额头,心想自我剖析反省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他一向是善待自己的,跟别人纠结可以,但很少跟自己纠结。都怪他今天遇上的事都不太顺心,让他有点犯堵。

周然在飞机的低鸣声中想起早已成为过去的某一年。

那时候,他进入事业最关键的时期,他与林晓维的关系也降到了冰点。他夜不归宿,她不闻不问。那时他很不愿回家,那时晓维也很不愿意见到他。

起初周然只是逢场作戏地玩。所谓的玩,在周然心中,其实也是工作的一种。玩的程度取决于他交往的圈子是黑是白还是灰,也取决于他的规则与自制力。如果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合,会偶尔玩过火。

第一回玩过火,周然懊恼又羞愧。面对似乎不知情的晓维,他试着用善待她作补偿。

他在接下来的两周里尽可能早地回家,他计划带晓维出去散心。晓维不领情,她回应他的是比他更晚回家,拒绝他的一切提议,拒绝与他的交流。

周然现在想想很感慨。可那时候就是这样造化弄人,他俩在岔路口上一次次擦肩而过。比如就在那不久之前,晓维曾努力向他示好,他心里烦乱对她无视;待他转头想接受她的好意,她已经将好意收回了。

玩过火这件事很像吸烟,没吸前都知道那东西是无益的,一旦吸上就无所谓了;第一口总是难受的,后来就渐渐习惯了。所以,面对晓维的漠然,周然也不再觉得这件事会让他理亏了。他渐渐地将这视为理所当然,视为游戏的一种。他需要做到的,只是将这种游戏控制在他自己的规则内。

那时候唐元给他引荐了一个新项目。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每周都飞一趟X市。

远离家园的地方顾及少,玩起来比较放得开。那天生意谈得很成功,晚上在夜总会庆功时,来了几个漂亮姑娘作陪。领班介绍,这是本市高校的女学生。

有人拉了其中一个塞到他身边:“瞧瞧这一位长得有点儿像谁?” 那姑娘就是肖珊珊,长得与当年的路倩有着五分相似,笑起来怯怯的,把做工粗糙的细肩露背短礼服穿得学生气十足。

他们散场后,周然顺理成章地带了肖珊珊出去。她迟疑了一下,没有拒绝。

周然没带她去饭店,而是请她边吃冰淇淋边聊天。

“你做这行多久了?”

“两周。但今天是第一回出来。”

“学校若是知道你做这个,会给你处分。”

“我在赚学费。我欠学校的钱。”

“你父母知道会生气伤心。”

“我没妈妈,我爸病了。”

吃完冰淇淋,周然送她回学校,很意外地发现这是他的学妹。他把钱包里的现金分给她一半。

肖珊珊说:“你如果愿意送我回夜总会的话,我还能再赚点小费。”

周然说:“既然你收了我的钱,今晚就该听我的安排。回宿舍去睡觉。”

两周后的某晚,他在一家饭店里再次见到那姑娘。那姑娘熟练地端着盘子在他们的雅间里进进出出,一眼就认出他。她下班后在路灯下等周然,告诉他自己没再去夜总会工作。她感谢他的告诫,因为后来有两名女同学涉入一场案子,被学校开除了。

当周然有机会第三次见到肖珊珊时,已经是暑假。她穿着商家的广告服,在一个国际展会上发传单,用中文英文与日文为客人介绍产品。她做得很卖力,声音已经沙哑。

周然承认,他在那一瞬间也许产生了时光倒流的错觉。在他的大学时代,他也曾看着他当年的女友路倩这样争分夺秒地打工,在别的女同学逛街打扮的时候,她把赚钱当作世间最好的娱乐。

周然的动机也许很单纯。他为这姑娘勤劳执着的赚钱精神所触动,所以他问肖珊珊愿不愿赚一笔外快。他邀请肖珊珊作他的临时翻译,陪他去一趟日本谈一笔生意。

肖珊珊陪他在日本顺利完成任务,他们在国外一周相安无事。回国后的那一夜,肖珊珊借着酒意扑进他怀里,周然拒绝过她,但他没把理智坚持到底。事后他带着这姑娘去买药。这姑娘与他镇定告别,就像当初他与晓维一样。他们打算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这样的表现正合周然的意。但是他的良心偏偏在那时变得太好,当他知道肖珊珊的父亲病情恶化时,他帮助了他们父女俩。又在肖父病逝后,帮她料理了后事,也给了无依的她一些依靠。再后来,他与肖珊珊就有了那样的约定。

那个项目谈成后,周然来X市的机会不再那么多。他从不专程前来,有公务时才顺便见一见她。肖珊珊也不缠他,她不怎么要他的钱,她不提他的妻子和家人,她要的东西实在不多。

周然不介意逢场作戏,可是他并不主张与一个女人保持这样长久的暧昧关系。只是面对这样的肖珊珊,他甚至找不到抽身的理由,就这样一天算一天。

周然毅然决定离开肖珊珊,是因为唐元刺激到了他。唐元在一次酒席结束后说:“怪了。那个珊珊,打眼一看长得像路倩,但相处下来,那副性子倒十分像晓维。”

唐元说的是醉话,却炸了周然一头冷汗。那天傍晚,他在肖珊珊的小公寓里,看着她穿着式样保守的睡衣在每个房间走来走去;她收拾房间,越收拾越乱;她一边翻着爱情小说一边把电视台换来换去;她给他削苹果,刀法很差;她为他按摩肩膀,力气很小……的的确确,每一种行为,都令他有熟悉的感觉,仿佛是曾经属于过他却又被他遗落在某个角落再也找不到的东西。

周然知道自己判断错误了。他一直把他与肖珊珊的相处,权当作对少年时代某些东西的追忆与补偿,他心安理得地接受。可是当他猛然发现,他能从肖珊珊这里找到的安心与熟悉感,正是当初他与林晓维刚结婚时的相处状态,他只觉得荒唐透顶,他意识到自己做了极愚蠢的一件事。

这种心态微妙又复杂,令数理化高材生周然没有勇气去探究答案。

但是那天,本打算留在肖珊珊那里的周然以第二天要回公司为借口,连夜乘了航班赶回家,就如同今天一样。

到家后的周然轻手轻脚地开门进屋。他很幸运,门没反锁,可能是晓维忘记了。

他回到他和晓维的卧室。晓维睡觉怕光,所以他只打开落地灯。

晓维睡在床的一边,微微皱着鼻子,睡得不算稳。她的眼角有微湿的痕迹,不知睡觉前又看了什么让她落泪的电影。

她身形单薄,只占了大床的一角。但是床的另一侧,堆满了她的书和衣服,还有几个布偶和靠垫,她根本没给他留可以躺下的空间。

周然去浴室打开排气扇,抽了两支烟,后来他取了一床毛毯,在卧室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他手脚很轻,但并非一点声响也没有。晓维一向睡得不沉,可是她完全没有动静。

周然不知何时在沙发上睡过去了。第二天醒来时,他之前盖的那条毯子已经被他卷到身下,他的身上盖了另一条被子,是晓维昨夜盖的那一条。

床上的书、衣服和布偶都已经收拾干净了,仿佛昨夜这里根本没睡人。

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有一张字条:“我们高中同学聚会,要在外过一夜。我后天回家。”

周然知道,他和晓维再一次在岔路口各走各路。

林晓维的确没给他什么可以试着重新修复关系的机会。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漫不经心地拒绝他,冷淡地回应他。

有一天她的态度终于变得十分奇怪而友好,然后她说:周然,我们离婚吧。

“先生,您需要红茶还是咖啡?”

一个柔柔的声音自周然头顶上响起,令他一时想不起自己刚才到底在做梦还是在回忆。不待他回答,另一个动人的声音已代他回答:“给这位先生红茶。”

“咖啡。”周然睁开眼。

“我记得你以前不喝咖啡的。”坐在周然邻座的美丽女士一笑。

“习惯可以改。”他接过咖啡,朝空中小姐笑一笑,“谢谢。”

“很巧啊,周先生。”女士说。坐在周然临座的,正是唐元所说也来到了X市的路倩女士。飞机起飞时,周然的邻座没有人。他在方才恍恍惚惚的半梦半醒中,不只一次地想起了路倩的名字。所以当他还闭着眼便听见路倩的声音时,他一时回不过神来。

“周然,你那是什么表情?你见到我有那么不高兴吗?”

“你见到我也不会太高兴吧?”周然将热咖啡一口喝掉大半。

“谁说的。他乡遇故知,乃人生一大乐事。我高兴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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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乙乙的“闲言淡语”——爱情的过错

女听众006:我爱上一位有妇之夫,受到了很多指责。爱情难道有错吗?

丁乙乙:“爱情”本身无过错,错的只是某些在错误的时机或者用了错误的手段追求爱情的人。

女听众006:乙乙,我现在非常没有安全感。

丁乙乙:我理解。别人的东西用起来总是不如自己的踏实。借来的尚如此,何况是偷来的。

第7章(1)

第7章

深夜的头等机舱人很少,连喝水翻杂志的声音都听得太过清晰。

“最近还算顺利?没受太大的冲击吧?”路倩仿佛不经心地随口问起。

“不好不坏,凑合。”周然用相同的语气淡淡地回答。

“按你一向的标准,那就是非常好了。”路倩啜一口红茶,“只是最新的名单里没你们,有一点点可惜。”

周然扭头看着舷窗外急掠而过的云层,直到他可以确定自己唇边那抹很淡的讥诮已经完全消失,才转头看向她:“没关系。做生意与交朋友差不多,随缘就好,强求不得。”

路倩低声笑,引来一对老人的回头关注。她压低声音:“我知道你不在乎。你至少还有两条后路呢,就算再拖上三年五载,对你也没更多影响不是?”

周然默认。

“周然,你最令人佩服的一点就是,你永远给自己留足后路。”

周然又看向舷窗外。飞机已经穿过了云层,窗外只乌沉沉的一片。

“我也曾有过没有后路的时候。那种滋味不好受,而我一向主张善待自己,所以能免则免了。”很久以后,周然说。

路倩轻笑一下:“也没见你多难受,很快就找到另一条路了嘛。”

周然抽出座椅上的杂志,摆明了不想与她继续交谈。

路倩打开座位前的电视,戴上耳机前说:“尊夫人最近气色不错。她已经多年没工作过了是吧,又放弃了本行,我看她适应得很快。”

周然终于看向了她。

“对了,她那新公司的老板与她以前是同行。真巧,是不是?”

“你跟她很熟吗?”

路倩一点也没搞混“她”和“他”:“算不上熟,做头发时偶尔碰见个一两次,上回在X大见到她,一起喝了杯咖啡而已。”

“你说谁?”周然疑心他们讲的不是同一回事了。

“当然是令夫人林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