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周然心中浮起一些凌乱的念头。

“好几个月了,应该是去年年末或者今年年初。你不知道?她出远门都不向你报备呵。”路倩的口气里掩不住想看好戏的兴灾乐祸。

周然又不说什么了。他与路倩自少年时代就开始交往,认识了那么久,分手后也难免在商场上偶尔打个交道。虽然两人最后不欢而散,但说到互相了解,绝对是一人只需要说半句话,对方就可以将另半句补上。

路倩知周然不会再提问,主动为他答疑:“大概是快过农历小年的那几天,敝公司与我们的母校有个合作,我亲自去洽谈,在校园里见到了令夫人,她正在参观科技馆。本来我以为看错了,直到她在你当年英姿勃勃的照片前面发了很久的呆,才确认了。后来我们坐下来喝了杯咖啡。她说有位朋友请她过来看电影首映式。我说,你突然改喝咖啡的习惯,是被令夫人影响的吗?你以前可决不会受别人影响啊。”路倩一口气说完整段话。

“谢了,路倩。”周然答非所问。

“别客气。”路倩戴上耳机,安心地继续看电影。

周然继续翻杂志,脸上平静无波。他的心里当然没有表面那样平静。

在他的记忆里,晓维只去过X市一次。他带着她一起,陪她看了几处风景名胜和自己的学校。晚上唐元夫妇请他俩吃饭,晓维与李蓝相处很好。如果晓维在X市有什么朋友的话,那就应该是李蓝了。

年初时晓维似乎说过她想到外地去看一位朋友。当时他在国外,而且晓维的行程只有两天,她含含糊糊没说明白她要去哪里,周然也就没多问。既然晓维几乎从不过问他的去向,他觉得他也该给晓维足够的空间。原来晓维来到了这里。

于是周然也隐约地明白,为何突然之间晓维就提出了离婚。他与林晓维处得这样不死不活已经有好几年的时间,他习惯了,他一直以为晓维也习惯了。

事情也许是李蓝对晓维讲的,在X市那个圈子里,他的事瞒不住李蓝;也许是路倩对晓维讲的,这些年的路倩,很喜欢做一些损人不利己的事。但知道是谁讲的也没有什么意义。

周然心烦意乱。如果当初他就有所察觉,情况会比现在更好一些吗?

出了机场,果然如晓维在电话里所讲的那样,雨下得不小。好在机场有伞出售,周然淋得微湿才找到自己的车。

凌晨,在这样的大雨里,出租车显得很珍贵。机场大厅与公交车候车亭里都有被困住的乘客。

周然下了飞机与路倩各走各,很快就走散了,没想到她也在候车亭里,只是她的姿态比其他人更从容一些,提着一个小包,站着三七步,仿佛在欣赏雨景。

周然越过她后刹车,把车又倒退了几米,放下车窗:“接你的人没来?”

“他们都以为我明天的航班。我临时改行程了。”路倩说,“我本打算乘出租车回去,很多年没坐过了。”

“那你慢慢等,再见。”

路倩把手指卡在他的车窗边缘,周然停下正徐徐上升的车窗。

路倩皮笑肉不笑:“周然,你就算不顾及情义,也该顾及点道义。让别人知道你就这样把我丢在大雨里,你有面子吗?”

“让别人知道你我深更半夜坐在同一辆车子里,你我更没面子。”

路倩不顾形象地大笑出声。

周然说归说,却一直没再动。路倩拉开车门坐进副驾位,放下车内的整容镜看了看自己的妆容,偏过头看周然:“知道我住哪儿吧?跟你家顺路。谢了啊。”

“系上安全带。”周然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雨势不见小,车内只有车轮辗过积水的路面的哗哗声,以及雨刷刮着玻璃的机械声。凌晨一点的公路空空荡荡。周然专注地盯着路况,路倩则有些昏昏欲睡。

车子下了高速路,周然减慢车速。路倩突然问:“你最近回过学校吗?”

“没。”

“原先的一号篮球场废掉了,要盖新教学楼。”

“嗯。”

“不觉得遗憾?那里有你无数的光辉战绩。”

“我又不打算回去打球。”

“我觉得遗憾。”路倩说,“站在狼籍一片的施工现场,想起当年我曾在那儿对着篮球架发过的誓,如今连个物证也没了。那感觉,很苍凉。”

“当初你发的誓一样样实现,你想要的都得到,欺负你的人都被你踩到脚底。你还有什么可苍凉的?”

“人心永不满足呀周然。一个人未必在乎九十九个人见到她点头哈腰,但肯定介意那个无视她的人;吃任何山珍海味都像嚼蜡,却常常想念当初吃馒头啃咸菜喝稀饭的时光。”

“你喝酒了吗?”

路倩哈哈大笑:“你觉得我说的像醉话吗?”

“路况不好的时候别笑那么响,会打搅我开车。”

路倩又笑。她指指路牌:“限速80,你开到100了。”

“没交警,没测速。”

“你变化挺大的,周然。换作以前,即使是步行,路上只你一个人,看见红灯你也一定会停下。”

周然沉默地把车速降到了时速80,没给她任何回应。

合该着周然今天倒霉,诸事不顺。

本来路倩所住的小区已经近在前方了,他看着交通灯由红变绿,慢慢加速。

右侧道路一辆小车打斜里猛然冲来,闯过了红灯警戒线。那车只亮着一盏灯,周然透过密密的雨帘判断,那是一辆摩托车,虽然架势迅猛,却对他们无大碍。等他将车开到路口中央,却看清那辆违规车分明是一辆右灯不亮的轿车。

如果不是因为下雨视线模糊,如果不是因为雨水令路面太滑,周然本可以及时地阻止这一场意外。但此时,他只能在路倩惊恐的尖叫声中,一边向右猛打了一下方向盘,一边将刹车猛踩到底。

尖锐的刹车声之后,钢铁的碰撞磨擦声响起的同时,车子的安全气囊嘭嘭两声被弹开。

林晓维这一晚睡得不太稳。白天开了六小时的车,精神和身体都高度集中,晚上缓过劲儿来,全身不舒服。

窗外大雨如注。晓维听着哗哗的雨声,心绪不宁,又找不到原因。她迷迷愣愣做了几个梦,梦里她开着车翻山越岭险象环生,她游泳跑步打羽毛球气筋疲力尽。从这样的梦中醒来,觉得特别累,看看闹钟,凌晨三点了。

晓维十一点半躺下,这三个多小时的睡眠没得到什么休息,倒像做了三小时的运动一样全身酸痛。

她算了算时间,周然也该回家了。可能是天气原因导致了飞机延误。

她躺在床上试着继续睡,徒劳,心中的不安感渐渐加大,最后她打算去找两片安眠药助眠。

这些药一直被她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但她找来找去却不见影子,而别的东西都在,可能是周然把药给扔了。晓维有些烦躁,重新躺回床上,睡意更少,却正在这时,手机一闪一闪,然后发出震动的蜂鸣声。

林晓维没想到她的一位初中同学会在这时候给她打电话。她们已久不联系,直到几周前在饭店偶遇,认出彼此,交换了电话号码。

她能想到的只是这位旧日同学大概遇上了极度危难的事情,才会在凌晨时分打电话向她求助,不想她听到的是另一条消息。“晓维,你来医院了吗?你老公怎么样了?”

“怎么了,莉莉?”

“半小时前我去楼下值班室时,有车祸的伤者被送来,好像看到你老公……没人通知你吗?”

晓维心一沉。莉莉是市某大医院的护士,只见过周然一面。那日她与周然一起吃饭,遇见了他们一家三口,当时互相作了介绍。后来,自少年时便热爱八卦事业的莉莉还专程打电话,对周然的容貌身材气质涵养作了一番高度评价。所以她应该不会认错。

“没,没有啊。”晓维的气息不太稳。

“晓维你别急啊,也许我认错人了。好像没有很严重啦,也许怕你担心吧?”

“他在哪儿?”

晓维整个晚上的心慌意乱终于有了归宿。她拨周然的手机,无论怎么拨,对方都只提示“您拨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晓维终于想起周然还有一部手机。她再拨,这回接通了,却长久地无人接听。

晓维不知所措地站着,腿有一点发软。她坐回床上,心中浮现出无数个荒唐的可怕的画面。几秒钟后,她迅速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出了客厅,在茶几上给公婆留下一张字条。

出了电梯,她一路小跑着找到自己的车。凌晨时分的地下停下场空无一人,只有她急促的脚步声嗒嗒地响着。

医院离家很近。虽然下着雨,晓维还是在一刻钟内抵达了。

夜间急诊大楼只有一个进出口。晓维按下电梯键,庆幸地上没有她想像中的血迹斑斑,也没有刚清洗过的痕迹。这场车祸应该不算惨烈。

她乘电梯到达莉莉所说的那一层,走出电梯时,另一部电梯正在下行。走廊里秩序井然,并没出现忙乱的景象。

晓维站在护士值班室门口,突然就有了一点迟疑。周然没通知她,是不想她担心,还是根本就不想她来?

两个小护士在聊天,没注意到门口的她。

一人说:“刚才出事儿的那四个人运气真的不是一般的好。听说喝酒的那人开的那辆车整个儿翻了,车上的人只撞破了头,轻度脑震荡。”

另一人说:“那肇事者酒后驾车还闯红灯,等出了院有他受的。另一辆车上那对夫妻遇上他们够倒霉,幸好没出大事。”

“他俩不是夫妻,那女人的丈夫刚才来了。”

“啊,不是夫妻?交警说如果不是那男的向右打了方向盘,副驾座上的女士肯定得受伤,撞他们的那辆车恐怕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好命。原来不是为了保护老婆啊。那这男人够仗义的。”

晓维站在门口进退两难。有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下,很久没动静。晓维回头,与那人隔着两米的距离对视。

“晓维,好久不见了。”

“是啊,海波。”

刚才站在她身后,想打招呼又迟疑的,是路倩的丈夫,晓维的前男友,于海波。

“我刚才把交警送下楼。晓维,这回多谢你家先生了。”

晓维再迟钝也明白了,原来刚才小护士口中那位仗义英勇的先生是周然,而他保护的坐在副驾位上的女子是路倩。

“不用谢。男人保护女人,天经地义。”晓维挤出一个微笑。

他俩自分手以后再无往来。在这样的情景下相逢,两人都有些尴尬。

“你的样子没变化。”于海波说。

“你变了不少。”林晓维说。

“是吗?……哎,是啊。”于海波用手扶眼镜。晓维记得这是他不自在时的习惯动作。“你是来看你先生吧?”

“是的。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于海波回头指指一个房门。顺着他的手指,周然正好从那间病房里走了出来。

林晓维不确定周然看到她时是否愣了一下。但当他走到她面前,他的神色十分平静。

周然与于海波打了个招呼。他气色虽然不太好,但是并没有受伤后的虚弱样子,只是右手包了一圈绷带。

林晓维不知当着于海波的面该如何开场白,只能装作一派镇静等周然先开口。她想周然应该首先问“你怎么来了”,她正在想该如何回答这个提问。

但周然什么也没问,只是有些疲倦地对她说:“我们回家吧。”

“不用留院观察?”晓维问。

“不用。”

于海波告辞离开。晓维看着他的身影进了另一间病房后才问:“不用向你朋友和医生告辞吗?”

“不用。”

雨势比来时小了很多。晓维很慢很专注地开着车,什么也不问

“在飞机上遇见的,只是送她回家。”周然突然开口解释。

晓维的方向盘晃了一下。她对周然的主动解释感到意外。“你的手要不要紧?”

“不要紧,只是手指挫伤了一下。”

“哦。”

周然还想说什么,晓维打断他:“你受了碰撞,别多讲话,对大脑不好。”随后她紧闭着唇,把不想继续谈话的意思表达得很明显。

周然用没受伤的手在座椅背面摸了几下,晓维一向把瓶装水放在那里,但他什么也没找到。

晓维无声地把左手边的水递给他。想到他一只手拧不开盖子,她在路边停车,替他拧开了盖子。

他们到家时快凌晨四点了,客厅亮着灯。一脸焦急的周爸周妈见到他俩后大大地松了口气。

周然把一场车祸描述得比走路被石头绊到脚更简单,轻描淡写就搪塞过去。但二老一直念念叨叨,怪周然大雨天开车不小心,怪晓维深更半夜一个人出门不喊他们一声,心惊肉跳地假设着各种可怕的后果。

周然按着太阳穴不说话。晓维说:“爸,妈,他累了一天,让他先休息吧,明天再说他。”

周然回房后丢开外套躺到床上,晓维则进屋就去了浴室。

她重新洗过了脸,在浴室里故意多待了一会儿,出来时给周然拿了一条热毛巾。但周然和衣睡着了,没盖被子。

他本想等晓维出来与她谈一谈。虽然他还没想好理亏在先的他谈什么才好,但总好过林晓维这样沉默不语没事人一样。可他这早出晚归的一天下来本就心神俱疲,再加上这场折腾,精力体力都透支了。他撑着等了很久,晓维躲在浴室里就是不出来,他终于还是撑不住地睡着了。

晓维站在床边研究了一会儿周然的呼吸频率。她判断不出周然真睡还是假睡,干脆当他是真睡。她背转过身换下睡衣。

经过这样一个夜晚,晓维更不甘心与周然睡同一张床。她想过睡书房,也想过睡沙发,但她既不想被公婆发现,也不想虐待自己。因为整晚没睡好,此时虽然心情如谷底的暗流,但终究敌不过睡意。她还是在周然身边睡着了。

这一觉又睡到第二天上午。晓维被周妈轻轻的敲门声叫醒。婆婆在门外轻轻说:“晓维,醒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