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李司办理的业务五花八门,又以牵线搭桥提供信息情报收取中介费这类业务做得最熟,办事很可靠。周然与他同时又是生意伙伴,在X市的很多事都委托他去做。而且因为周然带肖珊珊参加过一些生意场合,李司认得她。

“这个姑娘以前看着挺省心,闹起妖娥子来也够厉害的。你走眼了啊。”李司说。

周然难得早睡,刚刚睡着,林晓维的电话打了进来。他起先有些迷糊又有些意外,后来想起是自己先打的。

“你找过我?”

“嗯。”

“有事?”

“没事。”

“那我挂了啊。”

“晓维……我很想见你。”周然迟疑了一下说。这种类似情话的句子,他说起来总是不适应。

“你怎么了?”晓维也很不适应。

“没事。只是心情不太好。”

晓维不带同情地说:“你心情有好过的时候吗?”

周然对她的挖苦没什么反应,其实他从睡着状态醒来后的几分钟时间里,大脑都不太清醒。他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我们,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

万籁俱寂中,自千里之外传来这样模糊又柔软的声音,晓维的心突然变软,微微漾着涟漪。她放柔声音说:“等你回来再说吧。在外面要注意身体。”

周然睡得不太稳,做了一些零零碎碎的梦,时空混乱,过去与未来交叠。天刚蒙蒙亮,他再次被电话吵醒,这一次电话那端传来的却是他的师母的哭声:“周然你是不是还没走?没走的话来看看你老师吧。你是他最记挂的学生,现在他就要走了。”

周然吃了一惊:“不是下午还好好的吗?”

师母只是呜呜地哭。

周然迅速换好衣服,匆匆赶往医院。他的住处与医院在同一条街道的两侧,相距只有几百米,连车都不需要。

周然这场对唐元的探病之旅,碰巧成了给导师的送行之旅,这个结果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他赶去医院的时候,贺教授已经离世了。他们夫妻没有孩子,亲戚也不多,此时身边只有几名亲近的学生。

周然取消了回家的行程。他打算多留两天,多少能帮老师做点事情。

清晨的医院里四处静悄悄,哭声也显得格外压抑。周然此时无处插手,又不忍离开,想暂时躲到清净一些的地方。他乘电梯去往楼下,随着楼层数字的递次变化,他脑中浮出昔日恩师的种种好处,心中不免哀伤怀念。他自小到大也算事事都足够顺利,这样生死离别的场面没见上几回。在生与死这样肃穆的命题之下,人的私心就显得渺小,灵魂也会变得神圣一些。他突然想到,肖珊珊也住在这里。

他在想她那边可能也正经历了生命流逝的事情,她腹中那个孩子很可能出了问题;这变故多半是因为她与他的见面导致了她的情绪波动;这姑娘无亲无故十分可怜……所以,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稍稍关心一下。

李司的办事效率很不错,周然去看肖珊珊时,已经有一位中年妇人在那儿陪着她。

肖珊珊见到周然时神色凄然。她自嘲一笑:“我想见你时你不接我电话,现在我不愿意让你看到我这样子了,你却来了。”

“我可以立即走。”

“别走,请留下来。”肖珊珊恳求,声音十分虚弱,“只一会儿就好。”

周然在她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看她头上方的输液袋子看到出神。自他进屋到现在,液面下降了差不多一厘米,周然突然开口:“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样呢?”

“我知道,分手时女人的姿态好看一点,男人才比较不愿意忘掉她。可这话说起来十分容易,要做到却太难了。”肖珊珊喃喃地说。

“我该走了。”周然站起来。

肖珊珊紧紧抓住他的袖口,不顾手背上的针管:“再坐一会儿。你不用说话,只坐在这里就可以了。”

杜诗医生就在这时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几个实习生。

肖珊珊似乎很怕她,一见她来便放松了力道,周然轻轻把手抽了回来。

杜诗把手里的单子递给肖珊珊:“结果出来了,指标不太正常。你自己作决定吧。”

肖珊珊不出意外地哭起来,起初无声地掉眼泪,后来越哭越厉害,压抑地低泣,捂着嘴呜咽。老妇人一个劲儿地劝,连她临床的那位病友都受了感染,也跟着掉起泪来。

这样的场面在医生眼中自是司空见惯。杜医生平静地说:“哭什么,还年轻呢。周然,你别让她哭了。”

周然本来只是个安静的旁观者,听到这句话,眼中却在一瞬间流露出隐忍的悲伤,他一言不发地疾步走出病房。

周然坐在这层楼的休息室里吸烟。休息室里只有几张椅子,是医院很人性化地专门为烟枪们安排的唯一吸烟场所。因为空间小,即使此时只他一人,也难免烟雾缭绕气味呛人。

周然心情很差。不只因为他刚失去一位对他影响很深的老师,也因为刚才的情形勾起他自己从不愿回忆的往事。

当年,林晓维得知腹中六个月的胎儿不能保留时,她哭得比肖珊珊现在更厉害,止不住眼泪,又努力克制着哭声。她靠自己的力量压抑不住,便紧紧抓着他的手,竟把他的手背抓出几道血痕。当时那医生也只是冷冷淡淡地对他说了句:“喂,让你妻子别哭了,伤身体,还影响其他人。”手术完成后,林晓维伤心欲绝,哭得撕心裂肺,他没想到林晓维这样连大声说话都不会的女子能哭成那样。而医生护士们在准备手术时谈笑风声地聊着电视剧,好像他们要去开宴会;手术后淡漠异常地给他看胎儿残骸,好像那只是个雕塑。

从此以后周然就特别害怕听人哭,也特别讨厌医院。所以他每次进医院之前都需要做一点心理建设,刚才正因为被哭声困扰,他才从贺教授那儿逃了出来。

这场林晓维的噩梦,其实也是他的噩梦。只不过他可以把它抛弃在记忆的最深渊,尽量不去回想罢了。

杜诗在这休息室里找到周然时,周然觉得诧异。他以为像杜诗这样挂了主治医师头衔的白衣天使应该十分忙碌,但她似乎很空闲,替病人打电话,亲自去通知病人检查结果,现在又来找他聊天。

“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杜诗递给他一瓶水。

“不需要。谢谢。”

“你看起来很伤心。”这女人的眼光里带着判研,像在审视病人。周然不喜欢她的眼神。

“我的导师刚刚去世,就在这座楼的十八楼。”周然说。

“我很遗憾。”杜诗的口气与眼神里都没有什么遗憾,“那位病人,肖珊珊……你看怎么办?”

“你才是医生。”

“她坚持要留下那个孩子。”

“她的情况可以吗?”

“也不是不行……只是比较麻烦。”

“那就尊重她的决定吧。”

“呵呵。周然你真是……”杜诗的笑声很奇怪,“你不担心吗?”

周然知道杜诗必定误会了。他有心解释,又懒得解释,他与这人又不熟,而且他直觉地不喜欢她。何况,在他的认知里,此时他越是与肖珊珊撇清得厉害,就越是把她弃于更加难堪的境地。所以他只轻描淡写避重就轻地说了句:“不是你想的那样……总之麻烦你多关照她些。”

周然没再回肖珊珊那儿,但他辗转地替她请到了这里最权威的产科专家替她作诊断。

晚上周然接到肖珊珊的电话,他没再拒听。

肖珊珊说:“谢谢你肯替我做这些事。”

“举手之劳。”

“有一点我很奇怪,你何必替我保住它?你不担心别人会误会你?”

周然不说话。

肖珊珊又轻声讲:“啊,我猜到了。如果它没了,如果有人误会,你也没有证据。可是如果我生下了它,将来谁误会你,只消检测一下DNA,你就清白了。对吗?”

周然不辩驳,只淡淡地说:“你若学会了把所有人都想得更坏一些,也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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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乙乙的“闲言淡语”——缘分

听众011:乙乙,你相信缘分吗?茫茫人海,芸芸众生,偏偏就在那一刻,不早也不晚,你和他相遇了,这都是上天注定的,哪还管得了其他人呢?

丁乙乙:我相信,很相信。白天不慎撞碎大门玻璃看见天使,晚上不慎跌跤遇上鬼,这都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啊。

第15章(1)

第15章

周然导师的身后事不多,而且粗活重活自有年轻学生们做。见他自愿留下,师母说,导师生前曾与西山寺院的住持有约,愿为那里设计项目引入投资,一番规划尚未成形便病重入院。她在备忘录上找出几页未成形的文字:“这个我不懂,但也不希望他失信于人。你若愿意多担一事,就替他去看看吧。”

周然应允。他前往那里住了两天,将所有情况详细了解了一番,与那位住持也很投缘,与他探讨老师之前的计划的同时,也听他讲了许多佛理。

周然本来悟性就不低,在这样纯朴的环境下,对自己反思了不少,对他与晓维的缘和怨,更添了几分惜与悔。山上信号不好,他打电话给晓维,断断续续总是听不清彼此在讲什么,最后不了了之;等他到了山脚下,信号变好了,却不知该讲些什么了。

初夏季节,山外阳光毒辣,山里则荫凉如另一个世界。山脚横过一条河,七八米宽,河水清澈,波光粼粼,依稀见底。

周然突然很想知道这河水中央究竟有多深。他向河心丢了数块石子,掐着秒针计算时间;他用树枝在泥地上研究视线偏移距离与折射率公式。这种无聊状态,他自成年后就很少有过。

河心太远,石子落底既听不到声音也看不清水中影子,水深始终难测。所以周然此番无聊的最终举动,是卷起裤角踩进水里亲自试了试。在河水漫过大腿的地方,他终于看清楚,这河的最深处至多到他的下巴,一如他儿时经常去玩耍的那条河。河水深处即使夏天也沁冷透骨,同样像极了那条河。

周然从小就喜欢放学后一个人呆在河边,他在这里写作业,看课外书,一人分饰两角下棋,直到天色渐黑。傍晚时分,河边很少有人经过,他享受着一个人的安静时光。

他不喜欢太早回家,因为同样下班很早的父母,一见面就吵架,吵得他心烦意乱,在家里无处躲藏。

他以为那两个人迟早要离婚。他不怕,他早做好思想准备,为自己设计了成为单亲儿童后的未来。可是父亲与母亲吵到把家里的盘子全摔破,吵到摔坏他的玩具,吵到把奶奶气得住院,却始终没提过离婚。

儿时的周然有时也会偷偷到河里游泳。他泳技不错,从不害怕这条河中曾有数名儿童被淹死的可怕传说。直到某一天,他在河中心感到力竭又突然小腿抽筋,方才明白死亡与他的距离并不遥远。

他没在恐惧中挣扎太久,因为很快他就被拖进一双温柔的臂弯中,他被人救上岸。救他的人是一名年轻女生,衣衫未脱,全身湿透,指着他斥责:“你活腻歪了是吗?”

这么多年过去,周然几乎忘记她的模样,却依然清楚地记得她清脆的声音,以及被湿衣勾勒出的动人曲线。

周然认得这女生。她是他爸爸的学生,即将高中毕业,曾经到过他们家。

那时他怔怔地盯着她的湿衣服看得出神。那女子又脆生生地斥他:“小孩子家的,你看什么看?”

每个男孩子都会在生命中的某个瞬间突然意识到男女有别,那个时候,他第一眼见到的女子往往就成为他心目中的女神。周然的这个成长瞬间就在此刻。

几年后,独自在河边下棋的孤独的小男孩长成了英俊少年,那个爽利泼辣的少女也在大学毕业后又回到她的母校。她教初中部,恰好是周然的老师。

这位年轻的女老师带着一群半大孩子白天在课堂上谈天说地,周末去山上采集植物和矿石标本,晚上到河边看北斗星如何绕着北极星旋转。她与这群只小她七八岁的学生们相处融洽,深受他们的欢迎与爱戴。

因为某些原因,周然比其他同学更喜欢她一些,尽管他从不表露。而这位年轻的女老师,对待他格外关心和照顾,看他的眼神也格外不同。这不是他的错觉,这是他心中的小秘密。

这个秘密的真相很快就被揭开了。原来,这位少年心目中不可亵渎的女神,因为爱恋着她的旧日恩师及现在的领导,也就是周然的父亲,而卷入他的家庭成为第三者。她为了周爸毕业后自远方归来,她令周然那个本来就缺乏温情的家庭越发地气氛紧张战事纷飞。

这件事困扰了他们家好一阵子。周妈天天大哭大闹;周爸把自己撇得很清。再后来,那女子在他家客厅里流着眼泪苦苦地请求原谅,被周妈甩了几记耳光,她的手肘撞到桌角,乌紫青黑,渐渐渗出浓稠的血。

周然紧紧关着房门,戴着耳机躺在床上,将随身听的音量调到最大,也挡不住客厅里传来的令人憎恶的种种声响。

当客厅里只剩那年轻女子一个人时,他静悄悄地走出去,递给她一瓶水,几块创可贴,沉默地看着她抓着自己的袖口又哭上半个钟头。等她哭声暂歇,周然又无声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再后来,这件事渐渐风平浪静了。

倘若就此结束,周然也只是少年心目中的美丽传说破灭了一下而已。可这事的真正结局是,半个月以后,那年轻女子淹死在她曾经救过周然的那条河里。据说,一名老人下河打捞不慎落水的金戒指而遇险,她先是救起那老人,又再度下河帮她寻找戒指,最终溺水身亡。这件事在当年的地方媒体被反复提及,人们从各种角度论述,一个工作还不满一年的前途无限的女大学生,为了一枚金戒指丧命是否值得。

无论如何,她走得很荣耀。那些不好的旧事本来就没有太多人知道,此时更被大家遗忘,只记住了她的好。

也没有人质疑她的死因,除了周然。他很难相信当年那个挟着十岁男孩还能划水划得自由自在的游泳健将会在这一汪深度还不及头顶的水中被淹死。他在脑中回闪着老师哭泣的脸和悲伤的眼神,他坚信她是因为对生活绝望选择了自杀,而他的父母就是凶手之一和之二。父亲把她骗至悬崖边,他俩一起把她推下去。

那对已经被儿子在心中宣布为凶手的父母,在经历了这场风浪之后竟渐渐和好了。在家中,他们吵闹不再,相敬如宾。在外面,他们是别人眼中的贤伉俪,处世谦逊厚道,事业小有成就,还有一个人见人羡的优秀儿子。没过多久,他的父亲因教学改革受到瞩目而再度升职,母亲因成功举办某大型活动而被记功,他俩共同接受报纸采访时说:“家庭是我们永远坚强的后盾。”周然觉得他们虚伪到让他无法忍受。

那个意外早逝的姑娘很快被人遗忘到角落里,只有周然还在时常怀念。尽管她卷入了那些并不光彩的事件中,也让周然见到了她无尊严无形象的另一面,但周然依然觉得她像天使。纯良的天使本不该有瑕疵,也不该有这样的结局,少年人心目中的完美化身不容玷污。也许是为了让这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释,也是为了自己的理想不至于完全破灭,周然理所当然地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父母。每多想起老师一次,他就多讨厌那对道貌岸然的夫妻一分。

许多年后,周然就会发现,他自己的个性与生活与父母何其相似,装聋作哑,消极逃避,粉饰太平。只是彼时他那颗清纯年少的心灵正居于理想国之中,意识不到这一点。

一个月后,周然初中毕业。他整个暑假天天待在河边,尽管家中已经不再有吵架的声音。他常常只脱掉鞋子,穿着衣裤潜进水中央,体会被河水吞噬的感觉,体会那女子临死前的心情。

第一次他湿淋淋地回到家,周妈问:“你怎么了?”

“外面下雨。”

“没有啊?”周爸向外望了一眼。街道上没有半点湿意。

“下了,你们看不到而已。”周然冷冷地说。

再后来,他们什么也不再问。

周然在河水中的闭气功力越练越好,他在水底一潜就是三四分钟。在那里他感到很宁静,没有人打扰。

但是有一天,当他如常地潜在水底,突然被一股柔弱但坚定的力量扯了起来,那个柔弱的臂膀拖着他一直游上岸。他不想别人为他呛水,老老实实地配合。

多事的救命恩人把他丢到岸边便掐腰斥责:“你活腻歪了是吗?”那个声音清脆悦耳,依稀曾闻。

他抬头看向这声音的主人,湿淋淋的发遮着她的脸,触目可及的是被水浸湿的衣服勾着正在发育中的少女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