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然与他同住过一间房,知他有说梦话的习惯,只是唐元此时的梦话有些穿越时空:“过人,投篮!靠,谁撞我?”一会儿又说:“晚上到绿村喝酒看球?”

绿村是他们当年学校附近的一间酒吧,周然的神志也飘回若干年前学校里的篮球场和校门外的简陋饭店。唐元又嘟囔:“你这么凶这么笨,将来谁敢娶你?”

周然愣了愣。这话他很熟,唐元与李蓝结婚之前,唐元动不动就要对李蓝说上这么一句,所以在他俩的婚礼上,有两个恶作剧的家伙专门演了这么一段,博得满堂哄笑。

唐元一直没醒,周然决定先离开去完成导师的吩咐。老人请他以师兄的身份见见他的几名正在尝试自主创业的学生,给他们一点信心和建议。

他在电梯门口问唐元的助理:“蓝姐知道吗?”

助理面色尴尬:“她知道,我早就告诉她了。但蓝姐问过唐总有没有生命危险和致残可能后,就再没说话了。”

从周然进电梯开始,有个穿医生服的女子一直看他。周然早就被人看习惯,装作副若无其事。但那女子的目光盯得越发紧,出电梯后又跟在他身后,周然只得回头朝她笑笑。

那女子开口道:“你是不是周然?”

周然点头承认,认不出她是谁。

女子自我介绍:“我叫杜诗,曾经是华欣的女朋友。”

这下周然记得了。华欣是他当年的舍友,就是那女友论打数,最近要结婚的那一个。那人换女友比换衣服更勤,这女子又没多大特色,他自然记不住。

“你认不出我了吧,我变化挺大的。你可没变,还是以前的样子。”杜医生递上名片,“需要帮忙请找我。”

周然见那名片上注明妇科,只能掩饰着尴尬说声谢谢,顺便递上自己的名片。

他在路上思量再三,计算了一下时间差,给李蓝拨去一个电话。他本不是多事之人,皆因唐元的梦呓触及了他的心病。将心比心,他希望唐元也能得偿所愿。

电话接通,周然说:“前阵子你让我替你查找的那些资料,我都准备好了。”

李蓝说:“你的秘书上周就给我了,我都谢过你了啊。”

“是吗?我最近颠三倒四的都忘了。你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周然,你好奇心可没这么重。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直说吧,别拐弯抹角的。”

周然本想婉转地提及唐元,被李蓝一呛也婉转不起来了,只好开门见山:“我刚见过唐师兄。他情况很不好。”

“不是死不了吗?哪有那么严重?”

周然硬着头皮继续说:“他很想念你。”这种皮条生意很不适合他。

“他闲得很,又是几摊子生意又是小二小三的还有空来想我。”

“他这回受伤可能没表面上那么简单。”

“夜路走多了总会撞鬼的。”

“他这样下去不好。你应该劝劝他了。”

“得啦,男人的逻辑真可笑,我们女人就合该着招之即来挥之则去。他有了新欢,我就得乖乖让地方;他想我了,我就得赶紧回他身边;他受伤了,我理应端茶端水伺候着。他这次是怎么伤着的?从楼上掉下去的?你怎么就不怀疑,其实是我找人把他推下去的呢?”

李蓝挂了这通电话,在原处怔怔地坐了很久,眼角溢出一滴泪,自己犹未察觉。女儿彤彤轻手轻脚从她身后走过,猛地大叫一声:“妈妈!”

李蓝受惊弹起来,又被女儿恶作剧得逞的可爱模样逗笑。她一笑,那滴泪就流了下来。

“妈妈,谁惹你生气了?”

“没人惹妈妈生气,是妈妈的眼睛又犯了老毛病。所以你要记住了,不可以很长时间玩电脑,不可以躺着看书,好好做眼睛保健操,不然就跟妈妈一样了。”

彤彤抽张面纸给李蓝擦泪:“妈妈,这个星期爸爸没跟我视频聊天,只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就说了几句话。以前他再忙也会在电脑前面等我。是不是我太久没在爸爸身边,所以爸爸不喜欢我了?”

“不会。你爸爸会永远喜欢你。”

“那我们可以回家吗?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里,这里的小朋友们不知道喜洋洋与灰太狼,不会跳橡皮筋,这里的馅饼和面条也不好吃。”

“彤彤,我们在这里,你可以有妈妈,也可以有爸爸。但是如果我们回去,你就不能同时有爸爸和妈妈了。”

小孩子虽不能完全听懂这话里的意思,却明白这是不好的事,立即哭起来:“一定要这样吗?”

李蓝点点头。

“那我们不回去了,我们永远都留在这里。爸爸说他会来看我的。”彤彤说。

周然告别他的同门师弟妹后已近傍晚。他订好次日清晨的机票,想起唐元先前找他,又回到医院。他此行目的主要是为了看望唐元,下榻的酒店距医院很近。

再次走进唐元病房,他只后悔没提前打个招呼再来,因为他遗忘已久的肖珊珊小姐此刻竟然坐在唐元的病房里。

肖珊珊自然也在第一时间就看见了周然。

倘若在这个故事里她是女主角,那么这样的一场突如其来的旧情人相逢,未尝不是一出心绪起伏情潮暗涌的暖昧戏码。可怜她只是个龙套,而周然又是那样一个冷情冷面的人物,纵使他心里也多少有一点反应,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看她的眼神与对待唐元的那位妾室并无分别。这样无动于衷的表现,使得肖珊珊也只能不自在地低头看自己的鞋子。

“咳,珊珊刚刚听说我出了点意外,过来看看我。”唐元首先生出一股怜香惜玉之心,打个圆场说。

肖珊珊也顺势轻声补充:“唐总……唐总以前对我很照顾。”她明知道这解释很多余。

“你最近还好吧?”肖珊珊终于等来周然的一声语气平常内容客套的问候。她咬着唇点点头。

“那就好。”周然应了一句,随后把注意力转向了唐元。

唐元与周然说了一会儿无关痛痒的话。见这两人说话没她参与的余地,肖珊珊很知趣地告辞离开。

唐元目送那背影,确定她已经走远,长叹一口气:“你比我狠。换作是我,绝不忍心这么对待她。这姑娘不错。”

“所以才不想耽误了她。已经分开了,就没必要给她什么新期待了。”

“瞧这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到底不就是始乱终弃吗?”

“大概是吧。这一点我是比不过你。”周然笑笑,“你几时能出院?”

唐元兴致未消,不理会周然转移话题的企图,继续追问:“你老实讲,肖珊珊肚里那个孩子真的不是你的?还是你铁了心要跟她断,什么都不理了?”

周然看他一眼,停了停才说:“你这回又没伤到脑袋,怎么变得这么多事?”

“我就是好奇,如果跟你无关,这姑娘可不像这种人。如果跟你有关,你怎么可能坐视不理?你当年可是为了孩子结婚的。”他看着周然有些不自然的脸色,又不确定了,“是这样吧,我没记错吧?”

“也不全是为了孩子。主要是那时候我想结婚了。你之前又找我,为了什么事?”周然不愿继续谈下去。

不出周然意外的,肖珊珊在他的必经之路等他。她站在那儿,表情强作镇定,但一眼就能看穿她的紧张,就像周然初见她时一样。

周然走向她,心中虽没什么温情,道义和一点点内疚却是有的。也许没有他的出现,她一样免不了身陷难堪的境地,可现在总归是他影响到了她的人生。

“我请你吃饭,我……我一直欠你一顿饭。”肖珊珊轻声说,声音怯怯的,看起来有些窘迫。这是她情急之中想出的借口,她本来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周然。多年前当周然第一次帮助她时,她说有机会请他吃饭,后来也曾用这借口约过他好多回,但事实上他俩一起吃饭时她从来没有机会付款。

周然的理性告诉自己,马上走开,少惹麻烦。但肖珊珊那副似有万语千言却什么也说不出的样子,多多少少触动到他。肖珊珊正常的时候口齿很伶俐,但不多话,又容易一着急就说不出话来,偏偏又思维敏捷。这个让他有些熟悉的特点,多少也成为最后他对她比较特别的原因之一。

他点点头:“我只能待一会儿。”

周然真的一心一意地吃饭。肖珊珊说话时他听,肖珊珊不说话他也一句不说,直到肖珊珊把能说的客套话都说尽再找不到新话题,也不肯主动地收拾一下冷场。他从来不是热情和多话的人,一味地沉默着,由着她去难堪。但他又算不上故意为难肖珊珊,至少他没有表现出半点不耐烦,甚至在服务生过来给肖珊珊倒冰水的时候,示意他们换成常温的。

以前路倩对他的评价很中肯。她说他有善心,但又善良的那么有限。

“你不问吗?”肖珊珊终于耐不住地问。她最近比以前胖了一些,虽然肚子还不大,但穿的衣服十分宽松,已经有了一点孕妇的样子。周然的目光几次不经意地滑过她的肚子,又若无其事地转开。他不可能不知道。

“你希望我问什么?”周然口气平淡。

肖珊珊苦笑一下:“是了,你根本不会介意。说不定你现在觉得很解脱,因为我更不可能纠缠你了。”

周然不承认也不反驳,冷静地看着她。

“可是,难道你一点都不怕我的孩子与你有关吗?”

“可能吗?”

“不可能吗?现在的医学很发达,也许我……”

周然笑了,他那让人看不明白感□彩的笑让肖珊珊说不下去。

“冷冻以及人工技术?”周然补充她的话。在大厅广众之下,他用词含蓄又隐晦。

肖珊珊被人抢了台词,使劲地咬嘴唇,过了一会儿才发狠地说:“以前我对你讲过我要生个孩子的。现在你相信我并不是说着玩的吧?”

她平时的样子一直温温柔柔又楚楚可怜,从没说过什么狠话,现在即使摆了恶狠狠的样子也仍然是不像。周然在心里叹一声,宁可她真的泼辣点,这样他决绝起来也更顺理成章一些。他点点头:“相信了。”

“跟你讲,我在夜总会里遇见一个男人。就是那家夜总会,你第一次见到我的那家,还记得吗?打眼一看,他长得可真像你。他把我当成鸡小姐,我也把他当鸭先生……他竟然还付钱给我,我离开时又放了双倍的钱在他口袋里……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挺有意思的。”周然淡然地说。

“你会不会特别瞧不起我?”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别人没什么资格评价。”

“我的孩子生下来后,长得会不会像你呢?”

周然沉默地喝着水。

“你自己知道这孩子不是你的,可是别人会相信吗?比如说,你妻子?你知道她曾经见到过我吗?”

周然终于有了一点置身事中的反应:“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要不理我,不要装不认识我。”

“好,以后在路上见到你,如果能见到的话,我一定会跟你打招呼。”周然站起来把椅子推回原处,“这顿饭你说你来请,那你自己付款吧。我有事先走了。你慢慢吃,好好保重。”他无视肖珊珊恳求的眼神与试图拦住他的手,走了出去。

肖珊珊听到周然的脚步声一步步远离,伏在桌面上哭起来,又不愿别人听到,用手使劲地捂着嘴。

周然应该是听到了,因为他那频率规则的脚步声似乎慢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而已。他最终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肖珊珊泪流得更汹涌。今天见到周然本是个惊喜。见到他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只有很卑微的愿望,希望能靠近他一些,与他多待一会儿。但是这样难得的一个机会,却因为他的冷淡,又因为她一心一意想撕破他的冷淡面具说出的那些话,造成了眼下这样难堪的局面。她抹了一把泪,匆匆地拨周然的手机号码,待机铃声悠长地响了一遍又一遍,仍是无人接听。

至少周然没按拒听。肖珊珊不死心地一遍遍重拨,希望周然被铃声烦到终于能接起这通电话。她不知自己拨了多少遍,只知自己一直拨到那个总是通知她“电话无人接听”的机械女声告诉他“对方已关机”,她把周然的电话一直打到没电他也不肯接她的电话,这一次,她真的该死心了。

第14章(2)

晚上,周然在酒店里拨了个电话给晓维,无人接听。他想晓维大约不愿接他的电话,放弃继续拨的打算。

他打算拨电话的时候才知道手机没电了。之前他为了耳根清净,早在肖珊珊拨第二个电话前就把手机调到了全静音模式。

手机上显示了二十几个未接电话,除了肖珊珊的十几个,还有最近总缠他烦他的几个人,还有几个陌生号码。周然一边查看着那些号码一边打算统统不理,看到最后一个,那串数字有些熟却又想不起是谁,心思一动,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医生的名片,这号码果真来自几小时前才在医院里遇见的那位勉强可算作旧识的妇产科医生杜诗。

他心里有些杂念,但依然把电话拨了回去,只愿不要真如他所想的那么巧合才好。

周然的预感很灵验。杜诗接起电话后单刀直入:“我这儿刚收了个叫作肖珊珊的病人,你认识吧?”

这场景与几个月前他去见肖珊珊那回何其相似。周然在心里厌倦:又来这一套。但却不能不承认。

“她被人送来时是昏迷的,护士从她的手机里没找到她的家人的电话,只说你这个电话她拨了很多遍但一直拨不通。我看了一眼,觉得号码挺熟,一看果然是你的。既然你认识她,能不能帮着联系一下她的家人?”

“好。我找人过去。”周然含糊应对。肖珊珊自然是没家人的。

“麻烦你了。你不问问她怎么了吗?”

晓维并非故意不接周然的电话,而是没听见。这个晚上她也在外面参加一个女子聚会。

这些人都是她通过周然那个圈子认识的,一群家境不错老公常年不在身边的女人,不时地凑在一起,除了聊点八卦是非,也做过不少善事。晓维虽不常参加聚会,但是做善事时总会凑分子。

这一次发起人想请大家一起帮助一个父亡母残的幼龄孩子,有人愿出钱有人愿出力,很快就有了方案。然后大家如往常一样,边喝茶边积极地讨论着美容秘笈市井八卦,比如谁刚刚整了容,谁的老公有了私生子,谁家攀上一门不登对的婚姻。被谈论的总是不在场的人。所以这样的聚会,越是那些自己本身话题多多的,越是定要次次到场。

因为晓维很少出席,她自己都不免在心中嘀咕,当自己没坐在这里的时候,是否也是某个话题的主角?

谈够了别人,大家也谈些奇闻异事。宋太太说:“我有个朋友,开一家策划公司,其实私下里做的是侦察社的生意,专门帮人挖出轨通奸证据,那钱赚到手软。不过听他最近讲,这行业竞争也厉害了,更可气居然出现了义工组织,一群自发者组织起来,不要钱,免费给人做。这可奇了,有义诊的,有义务替人打官司的,都图积个德。可这些义务给人找离婚证据的图个什么呀?”

“估计是他们自己被人甩过弃过背叛过,心理不平衡,所以反施于人。”大家一时七嘴八舌议论开。

“晓维,你今晚话很少啊。”

“啊?我在想那个小姑娘,才六岁就会给妈妈煮饭吃了,太可怜也太招人疼爱了。”

有人轻拍她的背:“莫急莫急,我有个闺蜜,结婚十年才有了孩子。现在那孩子可健康呢。”

“啊?”晓维本来没任何想法,却被她们勾起了无数的想法。

晓维回到家已近深夜,这才看见了周然的那个未接来电,不由得感慨,一直以来,他俩的通话本来就不多,这其中又至少有一半是没听到或者故意不接的,就像他俩一直以来的关系一样。

周然找了他在X市的朋友李司去处理肖珊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