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如意看着沈子轩吃了瘪,心里还是有些高兴的,可一想到自己与沈自酌年纪加起来都过半百了,跟这么一个十岁的孩子计较,当真幼稚。

吃饭的地点,在一家装修雅致的餐厅里。刚到包厢门口,里面立即有一个女人迎上来,在沈子轩脑袋上摸了一把,笑看向沈自酌和谭如意,“二弟,如意,等你好久了,赶紧进来。”

谭如意笑着跟上前去,打量着沈自酌的大嫂。大嫂名叫方雪梅,约莫三十四岁,身材微丰,皮肤极白。烫着一个并不那么合适她的卷发,一张脸鹅蛋似的,有些混圆,笑起来眉眼弯弯,一团喜气。这模样,与谭如意想象得有些不一样,与沈老太太描述,似乎也有些不一样。

就坐之后,开始点菜,沈老太太点了两道,将菜谱递给了谭如意,“如意,你点两个你爱吃的。”

谭如意急忙推拒,“让大嫂先点吧。”

“没事儿,你点你点,我不会点菜。你别客气,随便点。”方雪梅笑眯眯说道。

谭如意有些犹豫,转头去看沈自酌,沈自酌轻轻点了点头,谭如意无法,翻开菜单,象征性地点了两个菜,递还给沈老太太。

沈老太太和沈老先生坐在一块儿,左右两边分别坐着沈自酌大哥和大嫂。沈自酌大哥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自见面之后,除了打招呼,再没开口。他也显出了几分沈家的优良基因,面相上还是生得有几分英俊,就是面色憔悴,精神有些颓废。

在方雪梅的旁边,还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约莫二四十五岁。她和大嫂一样,皮肤特别白,不过身材匀称,脸上的五官的组合,也显得冷清些。她怀里正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手轻轻地拍打着。

谭如意这才想起来,上回的家宴上,她是见过这女人的。当时她怀里的孩子在扯桌布,被她呵斥了一声。

菜点完后,方雪梅又提起水壶,将大家跟前的茶杯斟满,笑着说:“这回回来,真是把大家打搅了。奶奶说在家里吃顿便饭就好,可我们这么远回到跟前,不请一顿饭,就太不识礼数了。”她说着,忽从提包里掏出一只盒子,递给谭如意,“如意,上回吃饭的时候匆匆忙忙的,也没来得及跟你说上话,只是我给你带的一点礼物,我不识货,也不知道东西好不好,就当是个见面礼,你别嫌弃。”

谭如意急忙接过,连声道谢,打开一看,竟是一个翡翠的镯子。上回沈老先生送她的玛瑙镯子她都没戴,好好的收着,想着哪天还得原样换回去。眼前又来一个,她哪里敢收,当下推回给方雪梅,“这太贵重了,大嫂你自己戴吧。”

“哎呀没事儿,这翡翠成色也不好,值不了几个钱。我倒是想戴,可太胖了戴不进去,我妹妹又不喜欢这些东西,放着也是浪费了。”

谭如意为难,沈老太太忽开口说,“如意,就收下吧。”

谭如意这才接过,但仍有些无功不受禄的忐忑。

又坐着聊了一会儿,谭如意才知道坐在方雪梅身旁那个女人是她堂妹,名叫方晓葵。方晓葵全程没开口,谭如意摸不透她的身份,悄悄地问了问沈自酌。沈自酌眸色一沉,却是没有回答。

谭如意不免开始胡思乱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荒谬,一一否决了,始终没猜出来这方晓葵到是沈家的什么人。

过了一会儿,忽听见方雪梅叫自己的名字,谭如意回过神来,却听方雪梅笑呵呵地说:“我家子轩明年就要小升初了,我想找你打听打听,你们学校怎么样?”

“私立初中里面,升学率还是比较高的。”谭如意如实回答,“不过有点难考,进去的学生,一律还得交两万块钱。”

“钱是小事,我就问问,你们师资力量如何?硬件设施呢?”

“都还行,大嫂你要有空,可以自己过去看看。”

方雪梅笑说:“我这刚回来,一铺拉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实在抽不出空来。要不这样,如意你看方不方便带着子轩去看一眼,让他自己感受感受。”

谭如意想了想,“下周有三天的教学参观日,不如子轩那时候去吧。”

沈子轩正在一旁玩着平板电脑,听到这话,抬头瞟了谭如意一眼,撇了撇嘴。

“那正好,到时候我让子轩去找你。”

沈自酌看了方雪梅一眼,忽说,“我带子轩去。”

方雪梅哈哈一笑,“我就怕劳烦二弟,没敢开口。这样更好了,子轩这孩子调皮,他一个人我也确实不太放心。”末了,她又说,“我就知道如意你是个好姑娘,斯斯文文的,说话细声细气,性格又好。”

谭如意有些尴尬,“大嫂,你谬赞了。”

说这番话时,沈老太太全程板着一张脸,神情不豫。

菜很快上齐,方雪梅主动给沈老太太和沈老先生夹菜。夹到沈老先生时,沈老先生将碗往旁边一推,避开了她的筷子。

方雪梅脸上的笑意霎时凝住了,忽而放下筷子捂住脸,声音哽咽,“爷爷,我知道您还在生我和晓葵的气,可这孩子都生下来了…晓葵也不容易,一个未婚女人,顶着这么大的压力。您即便不原谅我们姐妹,您也得替您的亲儿子考虑是不是…他都这个年纪了,老来得子,多不容易的事…”

“雪梅!”沈老太太忽抬高了声音,“吃饭就吃饭,别说些有的没的。”

谭如意听得云里雾里,试图将方雪梅话里的意思捋清楚。沈自酌往她碗里夹了一箸菜,“吃菜。”

谭如意“哦”了一声,收回目光。

方雪梅渐渐止了哭,将脸抹了一把,又笑起来,“说了些丧气话,大家别见怪。我跟子轩他爸选择回来,也是想着能在爷爷跟前伺候一些日子。不管爷爷你们是不是嫌弃我们,该尽的孝道,总还是要尽的。”

一顿饭吃得云山雾罩又索然无味,吃完之后,沈自酌将沈老先生和沈老太太先送了回去,到门口时,沈老太太又嘱咐谭如意一遍,“如意,你别跟你大嫂走太近。今后要是她再找你帮忙,你就推说有事儿。”

谭如意不明所以,仍是点头应下来。

“她给你的那镯子呢?”

谭如意从提包里掏出来,沈老太太接过,打开盒子拿出镯子看了看,“东西倒还好,不过你还年轻,不适合戴翡翠,先放我这儿吧。今后她要是提起来,你就说我喜欢,拿过来戴了。”

回去的路上,谭如意忍不住将心里的疑问一股脑儿地倒出来。沈自酌沉默许久,谭如意原本已不指望他回答了,他忽然开口,“方晓葵的孩子是我三叔的。”

谭如意惊讶,在心里将这关系捋了一遍。方雪梅和方晓葵是姐妹,而沈自酌三叔和沈自酌大哥却是叔侄…

就在谭如意震惊不已的时候,沈自酌又抛出来第二枚炸弹,“大嫂原本是想撮合我跟方晓葵。”

☆、第19章 暗涌(10)

方雪梅这人,年轻时候长相甜美,还没发福,同方晓葵一样身材曼妙。但因为她家室不好,又只有高中文凭,沈家一直非常反对她与沈自酌大哥的婚事。 但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大家越是反对,越有一往无前的气势。沈大哥排除万难,还是将方雪梅娶回了家。

方雪梅十分会做人,尊老爱幼,亲邻睦友,沈大哥和她结婚的头两年,过了段十分舒心的日子。但自打怀了沈子轩,方雪梅就以产前忧郁症为名,让沈大哥把名下的两个商铺都转给了她;生完沈子轩,又要来了一个商铺。沈大哥为人老实,觉得两人既然是夫妻,方雪梅生孩子又十分不易,权当是哄她开心,也就遂了她的意思。

方雪梅这人,竟然十分的有生意头脑,精打细算之下,三个商铺在她手里越经营越红火。这时候沈子轩已经满两岁了,也不需要她日夜紧跟着照顾。她便请了个保姆,自己专心打理商铺的事情,赚了个盆丰钵满。反倒是沈大哥的生意,由于一次决策失误,资金一时周转不开。这时候方雪梅提出可以将铺子的利润全给沈大哥,但交换条件是三成的股权。

沈大哥房子都拿去做抵押了,仍然差好几百万的缺口,不得已只好答应了方雪梅的条件。这事儿被沈家的长辈知道了,都提醒沈大哥提防着些方雪梅。但方雪梅平日仍和以前一样,逢人先说几分好话,在家也是对沈大哥体贴有加。沈大哥本就觉得方雪梅受了些长辈给她的委屈,如今方雪梅又帮他渡过了难关,心理上,反而更愿意袒护自己的妻子。

沈子轩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沈大哥生了一场大病,病危通知书都下了两次,差点救不回来。那半年,都是方雪梅在帮忙打理生意。等沈大哥病愈出院,发现自己被架空了。他开的是个仅有五十多人的小公司,这五十多人,被方雪梅恩威并举治理得服服帖帖。此后,无论沈大哥说什么,其他人都要再去请示一遍方雪梅的意思。

沈大哥委婉同方雪梅说过一次,方雪梅当时就哭了,说是体谅他大病刚愈,不想他操劳太过是以越俎代庖。要是沈大哥有一分的怀疑,她可以马上无条件返还那三成的股权。

如此以退为进,沈大哥反觉愧疚,此后也不敢过问了。后来,时机成熟之时,方雪梅忽然自立门户,另外注册了一个公司,将沈大哥公司的老人带走了七成。人员流失太多,一夕难以填补空缺。沈大哥公司坚持了三个月,最后还是宣告破产。

此后沈大哥一蹶不振,只经营着自己手里仅有的一间小商铺,平日也不太上心,堪堪收支相抵。

谭如意听沈自酌说完这一段,更是震惊。她没想到方雪梅看着平易近人,城府竟如此之深。

“今后她要有事找你,你只管推脱。”

谭如意叹了口气,总算明白过来方才方雪梅所使的手段:先给好处,哄你开心,等你尝到甜头了,再同你提条件。她方才答应带沈子轩参观学校,也正是因为收了镯子,拿人手短,无法拒绝。

过了一会儿,谭如意又问:“那…方晓葵…”

起初方雪梅是有意撮合方晓葵同沈自酌的,她觉得两姐妹嫁给两兄弟,也算是亲上加亲的一段佳话。但不管她如何明示暗示,创造条件,沈自酌就是无动于衷。沈自酌三叔沈知常,结婚二十多年无所出。他妻子早年小产没处理及时,导致后来无法生育。本打定了主意这辈子就不要孩子了,可到了知天命之年,膝下无子,到底心有不甘。

方雪梅瞅准了这个机会,将方晓葵推给了沈知常。事发之后,将沈家搅了个天翻地覆。沈老先生本就为人老派,极为看重伦理纲常,如今在眼皮子底下发生这样的事,简直就是扇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后来方晓葵顺利产下一子,沈知常上门请罪,在沈老先生门外跪了一宿。沈老先生到底明白沈知常的执念,而今木已成舟,总不好将孩子一把掐死,叹了半宿,也就随他们折腾。

而沈知常的妻子,这件事情中的最大的受害者,如今在国外,已经一年多没回来了。事发之后,她断然提出离婚,可沈知常没答应。

谭如意听完了半晌不知如何回应,她以为这样可堪上都市小报的丑闻,只在闭塞的农村才有可能发生。哪知沈家这样的门第,也是如此藏污纳垢。

谭如意忽对沈自酌生出几分同情,她原本以为他这样的人,定然是自小没经历过挫折,被人呵护着一路成长起来。可沈自酌也生活在这样复杂的亲戚关系之中,同她一样,总有些不得不做的人情,不得不面对的应酬。

沈自酌忽转头看她,“吓到你了?”

谭如意急忙摇头,“没有,就是…觉得有些复杂。”

沈自酌“嗯”了一声,过了半晌,又说,“不会让你面对的。”

谭如意垂下眼睑,心想,本就是个外人,哪里轮得到她来面对。

过了片刻,车子驶进小区,在车库前停下来,谭如意正要拉开车门,又停了动作,转身看着沈自酌,几分踌躇。她十分庆幸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事情,她同沈自酌和好了,可有些话,总还是得说清楚。

“怎么了?”

谭如意咬了咬唇,“沈先生,对不起。”

沈自酌看她,“对不起什么?”

谭如意垂下头,酝酿着措辞,“我不是因为欠着钱所以每天做饭,这是我自愿的。我很喜欢做饭,看到沈先生喜欢吃,我也觉得很高兴,”她稍微抬了抬眼,“我并不是…对谁都客气。”

沈自酌一时没说话。空间很静,唯独听见汽车引擎仍在运作的声响。谭如意有些忐忑,呼吸也不自觉放缓了。

少顷,沈自酌目光定在她身上,终于开口,“既然这样,以后别叫我‘沈先生’了。”

“诶?”谭如意睫毛颤了颤,抬头看着沈自酌,“那…那应该叫什么?”

沈自酌没回答,静了几秒,“下车吧。”

教学参观日,是学校的保留活动。那三天开放参观,家长和学生可以随机走进任何一个课堂听课,并给老师打分。谭如意第一次参加,有些忐忑, “要是分数低了有没有影响?”

梁敬川笑说:“能有什么影响,又不是正式评教,让家长有个参与感而已。”

既然是要开门迎客,总得先扫干净屋子。周一提前一小时放学,所有师生留下来做大扫除。窗外云层压得很低,天色暗沉,看着有落雨的趋势,梁敬川有些发愁,“让孩子们都留下来,等会儿就回不去了。”

商量之后,让孩子们擦完玻璃拖完地就回去了,他们留下来清扫风扇上的蜘蛛网。清了一会儿,马老师频频看表,谭如意笑了笑说,“马老师,要不您先回去吧,还得接孩子是不是。”

梁敬川附议,“也没剩多少,我跟谭老师慢慢扫就行。”他扭头看着谭如意,“谭老师,你急不急着回去?”

谭如意沉吟,“我打声招呼就行。”她放下抹布,掏出手机走到一旁压低了声音给沈自酌打电话,“沈先生,今天可能要回去晚一些,学校要大扫除。”

沈自酌问:“带伞了吗?”

窗外有几颗海棠树,枝叶在狂风肆虐之下狂摆着腰肢。“没带,忘了看天气预报。”

静了片刻,沈自酌说:“我来接你。”

“不用麻烦了,我乘公交车…”

“半小时以后到。”

对于沈自酌有时候的不容置喙,谭如意也不知道应该感到高兴还是不高兴。梁敬川见她对着电话傻笑,忍不住开玩笑道:“笑得这么开心,家里给你做了好吃的?”梁敬川一直以为谭如意是跟父母住在一起。

谭如意急忙敛了笑意,“没事。梁老师,我们赶紧扫完吧。”

☆、第20章 暗涌(11)

梁敬川将桌子搬到灯管底下,踏着椅子踩上去,举起扫帚拂沾在上面的蜘蛛网。谭如意也打算这么做,被梁敬川义正词严地阻止了:“谭老师,你擦讲桌就行。”

谭如意笑了笑说:“没事儿,又不危险。”

“别,我皮糙肉厚的,摔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工作近两个月,梁敬川对她一直颇多照拂,从最初带她熟悉学校,再到后来偶尔帮她带班。梁敬川这人,性格开朗又十分热情,放学后常有班上的同学留下来同他一起打篮球。班里的孩子都喜欢他,也十分的服他。

谭如意捏着抹布,仔细地擦着积了一层粉笔灰的讲台。梁敬川笑问:“谭老师,你平时下班回家之后都有些什么娱乐活动?”

“回家做饭,看会儿电视,看会儿书。”谭如意笑了笑,“没什么特别的。”

“周末出去玩吗?”

“回家看望长辈,偶尔出去。”

梁敬川低下头,笑看着站在讲台上的谭如意,“这周末去农场玩,你愿不愿意去?”

谭如意盘算了一下,这周确实没什么计划。可她遇事习惯先请示沈自酌,一时踌躇。梁敬川笑了笑,跳下来去了另一张桌子上,“你要是想去,周五之前跟我说一声就可以。”

谭如意应下来,“我回去问一问,看看有没有空。”

正说着话,忽见窗外一闪,紧接着天边响起一道闷雷,雨噼里啪啦落了下来。教室里黑得跟地底的窟窿一样,梁敬川赶紧加快了动作。十多分钟后,将所有的蜘蛛网都扫干净了。

谭如意去旁边的厕所将抹布和拖把洗干净,晾在教室的防盗网上,而后拿上提包到了门前的走廊。雨势惊人,密织的幕布一样。梁敬川“啪”一下将伞撑开,扭头看着谭如意,“谭老师,带伞了吗?”

谭如意摇了摇头。私家车一般不能进校,沈自酌即便到了,恐怕也只能在门口等。

“要不跟我将就一下?这会儿人都走光了,也借不到伞。”

谭如意踌躇,怕沈自酌等久了着急,最终点了点头。伞很大,但架不住雨势磅礴,两人隔得又远,梁敬川将大半的伞都朝她这边倾斜,自己淋了个彻底。

快到门口,梁敬川忽将伞柄往她手里一塞,扬眉笑起来,“给你了!”说着,转身踏着雨水朝着公交车站奔去,身后溅起一串水花。

谭如意愣了一下,紧握着伞柄,低头飞快朝外跑去。刚跑几步,忽见前面现出一道人影。她急忙刹住脚步,抬头一看,却是撑着一柄黑伞的沈自酌。

谭如意笑起来,“沈先生!”

沈自酌没说话,隔着雨幕,眉目仿佛墨染。他目光有些沉,踩着雨水,脚步飞快。到了谭如意跟前,忽将谭如意手里的伞一把夺过来,紧接着欺身上前,将自己的伞罩在了谭如意头上。被沈自酌丢掉的伞在雨里翻了个跟头,被风刮远了。

谭如意怔愣,有些不明就里,抬头去看沈自酌,却见他嘴唇微抿,眉头稍蹙,“沈先生…”

“怎么不在教室等我?”

“我…我怕沈先生没带伞。”

沈自酌静了一下,忽将她肩头紧紧揽住,“走吧。”

两人便这样紧挨着到了车上,谭如意半边身子湿透了,不由打了一个喷嚏。沈自酌立即将车里的暖气打开,又将自己挂在椅背上的干净外套拿下来,罩住谭如意的脑袋,飞快地擦拭起来。

静了一会儿,沈自酌忽然开口,“刚才那人,是你同事?”

“梁老师啊,我们班的数学老师。”

沈自酌一时没说话,望着谭如意,手上的动作放慢了,“你结婚了,他知不知道?”

谭如意愣了一下,摇头说道:“没有,我没跟学校里的人说。”

沈自酌目光定在她脸上,“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不说?谭如意不能否认自己当时确实多存了几分心思,夏岚说得有道理,现在这社会本就对男人宽容些。今后她要是跟沈自酌桥归桥路归路,沈自酌损害不大,但她身上却多了一个“离异”的名头。本来家庭条件就是减分项,要再“离异”,恐怕在婚姻市场上,就再也没有任何优势了。

她潜意识里存了这样的想法,是以说及自身情况时,就多了几分顾忌。

谭如意抬头看着沈自酌,脸上显出几分难堪,“沈先生,我…我今后还是要嫁人的。” 说出“嫁人”二字时,心脏忽像是被刺了一下。

沈自酌帮她擦头发的动作停止了,嘴唇紧抿成一线,片刻后问:“跟谁?‘梁老师’?”

谭如意急忙摇头否认,“不是,梁老师只是同事。” 她咬了咬唇,“不管是谁,总还是要真正结婚的…”

沈自酌目光沉沉,紧紧地钉在她脸上。她呼吸忽然艰涩起来,在沈自酌迫人的注视之下,不由地低下了头,然而仍是攥紧了手指,将最后一句说完,“…沈先生你,也是要真正结婚的。”

话音刚落,沈自酌忽探身过来,伸出手指捏着她的下颔将她脑袋抬起来。谭如意吓得呼吸一滞,注视着沈自酌近在咫尺的眼睛,嗓子口发干,说不出话。呼吸间全是沈自酌身上清淡的气息,她下意识往后躲,然而沈自酌的手掌忽绕到后面,将她后脑勺掌住了,紧接着低沉的声音响起来,仿佛耳语,灼热的呼吸拂在自己脸上,“别动。”

雨水噼里啪啦砸在车窗上,玻璃将外面的滂沱肆意同车内的暗流涌动隔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谭如意睫毛颤了颤,又颤了颤,许久之后,终于确认,沈自酌真的是在吻她。

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如何去描述此刻的感受。她极力去思索当时在婚宴上那个乏善可陈的吻,此刻正在吻她的,和那时的人,真的是同一个吗?

谭如意身体轻颤,头上沈自酌的外套掉落下去。她没有半分力气,像是溺水之人,迫切需要攥住些东西,便凭着本能,伸手抓住了沈自酌的领带。这一下,却将沈自酌拉得离自己更近。沈自酌温热的手掌紧紧捏着她的腰,用了十分的力道,仿佛要将她捏碎,再重塑骨肉。谭如意呼吸全滞在喉间,心脏满涨似得疼起来,有种濒临窒息的错觉。

许久之后,沈自酌终于放开了她。他退开寸许,看着她盈着水光的双眼,大拇指轻轻摩挲她烧红的脸颊。呼吸不稳,连带着声音也跟着失了平日的冷静,“这些话,以后别说了。”

谭如意心里忽涌出无限的委屈,仿佛自己筑了半日的防御工事,让不按常理出牌的敌人,一秒钟给拆得片甲不留。

“沈先生你…为什么…”谭如意问不出来,心脏兀自猛跳不停,便如窗外激烈不歇的雨势。

沈自酌闻言动作一顿,静看着她,一时没说话。

谭如意见他不回答,心里生出一阵被冒犯的愤怒,隐隐约约烧灼起来。

过了许久,沈自酌终于开口, “这些话,以后别说了。我们就按现在这样。”

这样是怎样?

谭如意咬紧牙关,因为方才这一个吻而生出的绮思幻想一瞬间消退得一干二净,又对竟会心存妄想的自己心生唾弃,“沈先生,你要干涉我吗?那我是不是也能干涉你跟其他人的交往?”

沈自酌静了一瞬,“可以。”

谭如意彻底不明白了,心里的愤怒、自厌和难受一时翻涌起来,“沈先生,你能不能把话讲清楚。你到底是想怎么样?你知不知道…这是我,我第一次…”她耻于开口,还是咽了下去,“我也没说错,今后两讫,我终归是要结婚的。我…你别来招惹我。” 她声音渐低,别过脸避开沈自酌的注视。

沉默了许久,就在谭如意以为这个话题即将无疾而终之时,沈自酌终于开口,望着她,目光认真,声音仍是低沉,混合着雨声,“我可能喜欢你。”

谭如意吓得涌上眼眶的眼泪瞬间退回去了,转过来呆愣着看着沈自酌。

“所以,以后别说这些话了,听着难受。”

☆、第21章 同居(01)

谭如意沉默良久,心里闪过千万个念头,最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轻声笑了笑,“那沈先生你今后也别再开这样的玩笑了,听着难受。”

在被怂恿着“哪个少女不怀。春”的大学时期,谭如意并非没有对谁心生倾慕。她读的是汉语言文学,与对外汉语专业有几门课重叠。一起上课次数多了,认识了对外汉语系的一个男生,名叫裴宁。细数起来,他应该算是谭如意长到近二十岁,第一个称得上是“喜欢”的对象。

裴宁身上没有一些学这专业的男生会有的酸腐、愤世嫉俗等缺点,难得的行事稳妥,又谦虚平和。院里有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对裴宁格外的青眼有加。本科毕业之后,裴宁申请了英国的一所名校,毕业后下落何处,谭如意却是不清楚了。

在阴盛阳衰的师范学校,男生本就是稀缺资源,何况裴宁这样的男生。据说裴宁会上师范大学是因为高考估分失误,为求稳妥,是以走了提前批。追求裴宁的女生能从学校南门排到学校北门,谭如意并未抱有太多幻想。但虽教生活打磨得性格粗粝,到底是少女情怀总是诗的年纪,私底下,谭如意写过不少语焉不详的抒情诗。

写在一个墨绿色硬壳的笔记本上,里面记着许多谭如意偶尔生发的灵感或者句不成篇的感概。半年之后,因为一次随机分配组员的小组作业,谭如意恰巧跟裴宁分到了一组。这门课的老师便是那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小组四人未敢有半点马虎,有时间便凑在一起找资料,交流心得。

状况发生在结课聚餐的那天。大家一起去吃火锅,吃到半途,谭如意去了趟洗手间,等她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墨绿色的笔记本正被同组的一个女生捏在手里。

谭如意心里咯噔一跳,便看见三人同时转过头来,目光定在她身上。那个女生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原来如意你喜欢裴宁啊。”

六道目光,仿佛六颗钉子,要将她钉死在耻辱柱上。若只有那女生的这句玩笑便也罢了,偏偏裴宁看她的目光,也霎时变得意味深长。另一位男生更是口无遮拦,玩笑的语气也盖不住字里行间的嘲讽,“都潜伏大半年了,一点迹象都没有。谭如意你应该早点说啊,早说说不定还有那么一点希望呢,可惜裴宁前天刚刚答应了法语系的系花。”

谭如意神情冷硬,上前朝女生抻出手,“还给我。”

女生觑了她一眼,脸上笑容僵硬了,“开玩笑的啦,生什么气啦。”

“给我。”

女生“嘁”了一声,将本子丢给谭如意。谭如意没说话,翻开本子将其中写诗的纸张一页页扯下来,拿起一旁的打火机点燃一角,随手扔进还没点燃的酒精炉里。火舌舔舐固体的酒精,霎时熊熊燃烧起来。

谭如意捞起自己的书包,飞快地逃离了饭馆。外面是刺骨的寒风,可血液里却仿佛烧着一把沸腾不息的火焰。她走出去数百米,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捏着那个本子。她看了一眼,随手扔进了雪水里,又走上前,咬紧牙关,狠狠地踩了一脚。

后来,两个系一起上的课渐渐少了,谭如意与裴宁碰面的机会也少了。偶有几次在食堂遇见,裴宁仍是意味深长地望着她,欲言又止。谭如意只当没看见,端着餐盘急匆匆地从他身旁掠过。

再后来,专业实习,大四做毕业论文,然后去支教。时间是一味良药,将当年的不堪一一抚平。

谭如意深切明白自己的缺点,自尊心强,又格外敏感。越是显得满不在乎,越是心心念念难以放下。可她又十分能忍,若非真正关涉原则,多数时候一咬牙也就过去了。面对现实之时,所谓的自尊心往往一文不值。

她未尝不明白当年这事儿,换一个人来,可以解决地滴水不漏,既不弄得彼此难堪,又不至于损了自己的面子。可她天生不是这样能够左右逢源的人,虽然渐渐让现实磨砺得隐忍自安,可内心深处始终藏着一股毁天灭地的孤高气势。

她格外的不信命,又格外能够感受命运的恶意。挣扎了二十多年,仍然没能彻底摆脱出身加诸她的种种限制。

沈自酌的“喜欢”之前加了一个“可能”,比起质疑“可能”一词,她反而更加不能去相信这个“喜欢”。

谭如意心情在百转千回之后,渐渐平静下来,“沈先生你不是喜欢我,只是男人都有这样的毛病,自己名下的东西,不管喜不喜欢,自己没动,别人就动不得。”

沈自酌眉头渐渐蹙拢,目光沉郁,“你是这么想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