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了秦府前。

路离扶着齐光走下马车,秦府一家早已侯在府前。秦戴有五子,夫人张氏是秦戴在九城当县令时识得的,是当地富商之女。两人本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当初两人的婚事亦是遭到秦老夫人的阻碍,秦戴坚持要娶张氏,后来所幸得到惠宗的赐婚,秦老夫人方不再反对。而张氏婚后孕有五子,也渐渐得到秦老夫人的欢心。

齐光来秦府的时候也曾见过张氏,是个懂得持家操守的女人。

而如今秦戴一去,张氏虽然消瘦了不少,眼眶也深陷下去了,但依旧将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

“夫人节哀。”齐光只能这么说。

张氏声音沙哑地道:“老爷去前已有先兆,半月前已经开始交待妾身准备后事。所幸老爷去时无病无痛,是在梦中辞世的。”

张氏摸着书房里的物什,又道:“老爷生前最常待的便是书房,如今一去…”张氏的声音倏然哽咽起来,好一会她继续说道:“陛下,请恕臣妇失礼。”

说着,张氏欠身一礼,脚步匆匆地离开书房。

不一会齐光便听到外头传来张氏的哭泣声。

齐光叹了声,对路离道:“璟衡,你也出去吧,寡人在这里送秦老头最后一程。”

路离出去后,书房里便只剩齐光一人。

齐光环望周遭,心中颇为伤感。她还是帝姬的时候,秦老头还当过她的太傅,她也时常过来秦府。秦家的几位公子与她都算相熟,她登基后,秦老头还曾担心她会把他儿子带回宫里头。

想起以前的事情,齐光便觉心里沉闷。

书房里的摆设还是跟她当帝姬的时候一模一样,她走到书案前,随手拿起一本书册,果然如她所料一般,是庄子的《逍遥游》。

秦老头而十年如一日的热衷庄子的才学,当年便时常逼她背《逍遥游》。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

齐光又叹息一声。

《逍遥游》仍在,可秦老头却也不在了。她搁下书册,未料却是没放好,从书案上摔落。齐光弯身拾起,却又不小心碰倒了书案。

数十本簿册洒落了一地。

齐光想起秦老头生前事事讲究严谨,就连家中摆设也要一一对齐,遂逐一拾起,一本一本地放好。蓦然,地上有一本翻开的簿册,齐光无意间瞅到“路仁”两字。

她不由一怔,合上簿册一看,上头写着四字——每日手札。

她随意地翻了翻。

正平四十三年六月初三

中探花,高兴。发配至九城,叹息,九城破矣。

正平四十七年九月十五

心中五味杂陈。

齐光愣了愣,正平四十七年的九月十五正是母亲封后的那一日,倒是没想到秦老头心中还五味杂陈。齐光蹲在地上,看得津津有味。

正平四十八年十二月初八

天冷,不想去刑部当值。

正平四十八年十二月初九

最近的人怎么如此想不开!你杀一个他杀一双,什么时候才能看完宗卷。大理寺快来抢案子呀。

正平四十九年十二月初十

今天对着一具河水泡了两天的女尸吃了一碗阳春面,三个月内不想再吃面。

齐光没想到秦老头年轻的时候已经初露唠叨的本质,她又翻了翻,接下来的每天秦老头都在说刑部如何如何。她迅速翻过,直接到方才无意间见到的“路仁”那一页。

建元十三年六月初三

她最终还是得到路仁了。

齐光抿抿唇,建元十三年,不就是母亲驾崩的前两年么?齐光发现六月初三之后,秦老头便很久没写过手札了,直到第二年的八月,秦老头写下一句——她终究不愿听我的。

之后又是断了大半年,到了母亲驾崩的前两日,秦老头才写了一句——她今日传召我,告诉我她对帝姬严格了这么多年,如今命不久矣她要满足她一回。帝姬心悦周穆清,她留下了一道赐婚的圣旨。

齐光的手抖了下。

不对,赐婚圣旨上写的明明是路离,而非周穆清。

齐光急急地往下看,可秦老头却不再写了,连母亲驾崩那一日也没有留下手札。她匆匆扫过,只有在她登基后的半个月才写了一句——罢了,我什么都不知道,虽有违她的本意,但这样也很好。

接下来手札后面都是空的。

齐光悄悄地带走了秦戴的手札。

离开秦府后,路离打量着齐光的神色,说:“秦御史已去,陛下龙体为重,节哀。”方才她在秦戴的书房待了几乎有半个时辰,出来书房的时候,面色有异。

齐光看了路离一眼,说道:“寡人想起了先帝。”

她直勾勾地看着路离,问:“你父亲在先帝去时可有跟你说过什么?”

路离道:“先帝去的当天,我只在早晨见过父亲一面,而后当夜父亲便也去了。”微微一顿,他轻声问:“陛下怎么忽然想起此事?”

齐光淡淡地道:“只是恰好想起了。”

回宫后,齐光一个人躲进了静室里。她取出秦戴的手札,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夜阑人静时,齐光方搁下手札,她不由陷入沉思。

她想,母亲临终前想给她赐婚的人应该是周穆清,可是当时宣告天下的名字却是路离。

秦老头说母亲终于得到了路仁,他还说罢了,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就是说秦老头一早就知道有人篡改了母亲临终前留下的圣旨。

而篡改圣旨的人…

秦老头已去,路仁走了,已是死无对证。

承乾宫。

江德忠侯在外头,他低声与路离说道:“打从秦御史去后,陛下三天两头的总是看着窗外发怔,一天下来一句话也不说,奴才们都快要吓坏了。如今总算把路侍郎您盼来了。”

那天齐光从秦府回来后,便再也没传召过路离。恰好户部也忙,于是路离也好几日没过来了。现在江德忠一见路离,简直是心花怒放。

路离道:“陛下这几日除了沉默之外,可有其他不妥之处?”

江德忠想了想,说道:“并没有其他不妥,仅仅是沉默。”

路离沉吟片刻,说道:“我进去看看。”

他刚进去,便见到齐光披上狐裘,身上所穿的也非宫中常服。齐光抬眼看了看他,说道:“正巧了,璟衡你与寡人出宫一趟。”

路离说:“是。”

马车一路驶出京城,直到郊外,约摸小半个时辰,马车方停下。路离环望四周,有山有水,是一处绝佳的风水宝地,秦御史的坟冢便葬在此处。

齐光慢步走到坟前。

她垂头凝望着坟冢,说道:“秦老头一直看着寡人长大,在寡人心中他便是如父兄一般。如今去了,寡人除了给他厚葬以及善待他的家人之外,寡人想不出还能做些什么。”

坟冢前点了两根白蜡。

“…秦老头曾说寡人可以当一个好皇帝,其实人老了说的话很多不能当真。”

齐光取出簿册,点了火,看着簿册慢慢烧成灰烬。她缓缓转身,与路离漆黑的眼眸对上,她道:“璟衡,寡人向来大度,可是待心中之人却向来小气。你…可明白寡人的意思?”

路离说:“我明白。”

她握住了他的手。

所以不管到底是谁篡改了圣旨,她不想再计较。她忽然明白了秦老头的那一句话——虽然有违先帝本意,但这样也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跟秦老头彻底拜拜了~~~

~\(≧▽≦)/~其实齐光有时候喜欢当糊涂人~~

第三十七章

连着小半月,云臻每天都出宫,打得是寻找兄长的名义。之前齐光应承了云臻帮忙寻找兄长,所以特地给了云臻出宫的令牌。也正因为如此,南风轩里的大部分公子都格外嫉妒云臻。不过近来他们倒是没那个心思嫉妒云臻了,因为皇帝已经很久没有传召过他们陪膳了。

打从皇帝有了路侍郎,不说南风轩,连红袖阁的人都没有传召过。

公子们深深地觉得自己将要失宠了。

云臻倒是没有这个忧患,他每天天刚亮便跑出宫,下钥前才赶回来,守门的侍卫见云臻受宠,也不曾为难过他。

云臻每天在宫外盯梢着说周穆清和路离两人。

可是他盯梢了这么久,却丁点蛛丝马迹也没有找到。他不由有些沮丧,眼见离元月还有小半月,云臻思来想去只觉这般下去委实不妥。

入夜后,云臻方回了宫。

走到南风轩时,刚好与回来的苏承宇碰了个正着。

有出宫令牌的只有云臻一人,所以苏承宇不能与云臻一块出宫,只能留在宫里头。刚好两人兵分两路,一个在外面盯梢,另外一个在宫里盯着。

云臻期待地问:“苏大哥,你可有打听到什么消息了?”

苏承宇压低声音道:“我们回去再说。”

云臻看了看周围,果真有不少庭院里的公子频频望向他们两人,的确不是说话的好地方,遂点头,与苏承宇一同回了厢房。

云臻屏退了茴香和茴碧。

苏承宇问:“你在外面可有查到什么?”

云臻道:“没有,周穆清与路离看起来并无什么不寻常之处。你呢?”

苏承宇压低声音:“我…怀疑内应是周穆清,只是并无证据。今日下了早朝后,一众朝臣离开议事殿时,我偷偷地藏在外头,见到周穆清与珉王眼神似有交流,周穆清对珉王还点了点头。”

云臻轻咳了声,说道:“可仅仅如此也不能说明周穆清便是内应。”

苏承宇道:“只是朝臣这么多,唯一与珉王有眼神交流的只有周穆清。若珉王计划不改,如今离元月还有十四天,我们苦寻证据这么久,却连蛛丝马迹也没寻到,这么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

云臻道:“我也是这么想,苏大哥,你觉得该如何是好?”

苏承宇沉吟了半晌,与云臻互望了一眼。

云臻登时明白了苏承宇的意思。

十二月初的时候,京城下了第一场雪,之后的半月雪断断续续的也不曾停过。宫中的梅园也随之绽开了第一缕梅香,不过梅花也没开多久,便全数被宫人摘下,做成晶莹剔透的梅花糕。

梅花糕味儿酸酸甜甜的,还隐约带有寒梅香。

齐光近来格外喜欢吃梅花糕,每天能吃上三四碟,一碟有三个。

华灯初上,御膳房为皇帝准备的晚膳做好了,若干宫人提着有炭火温着的食盒走向承乾宫。如今天寒,吃食一出御膳房,没一会便凉了。

菜肴一一布好后,路离便陪着齐光一同来了偏阁。

一众宫人知道皇帝喜静,不等皇帝下令便知趣地退下。江德忠是最后一个离开的,离开前他看了眼路离,心中不由感慨。

齐光登基将近五年,他还是头一回在一个男人身上见到了何为三千宠爱在一身。

有了路离,不仅仅是红袖阁,连南风轩的公子,陛下再也没有传召过。每日有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与路离一起的,像是一对水上的鸳鸯,能见到路离的地方必然能见到皇帝,反之亦然。

江德忠关上门。

外头寒风呼啸,他搓了搓手,吩咐道:“你们都在这里候着,我去取取暖。陛下与路侍郎用膳期间,任何人也不得打扰。”

“是。”

里头的四个角落都放了炭盆,烧着上好的银霜炭,烘得偏阁暖如春日。路离往齐光碗里添了菜,齐光吃了几口便没什么胃口了。

她搁下碗筷,说道:“七八分饱了,不想吃了。”

路离瞅了瞅,至今为止,齐光也只吃了三口饭,小半碗的肉羹。他道:“陛下吃得太少了,可是身子不适?”

齐光说道:“没有不适,就是不饿。”

路离笑道:“我听江德忠说,陛下今天已经吃了八块梅花糕了。吃了这么多糕点,晚膳自是不会饿。只是甜食吃多了对身子也不好。”

桌上也有一碟梅花糕。

听路离提起,齐光不禁咽了口唾沫,本来有八分饱的肚子竟也开始馋起来了。她说:“许是入冬了,吃梅花糕应景,一时没察觉便吃多了。不过御膳房的厨子手艺委实不错,竟将梅花糕做得如此好吃。去年的梅花糕寡人吃了一口便不想再吃了。”

路离说道:“陛下可莫要冤枉了御厨,做梅花糕的御厨还是去年那一个。”他也尝了一块梅花糕,说道:“不过味道的确比去年的好。”

见路离在吃了,齐光更馋了,直接推开身前的碗筷,端来装有梅花糕的白釉青花缠枝碟,拈来一块,不过两三口,一块梅花糕便全部落入齐光的肚里。

紧接着她又吃了一块。

“寡人得好好赏赐这个御厨。来人!”

江德忠进来。

“再端两碟梅花糕。”

齐光摸了摸肚皮,和路离说道:“寡人再吃两块便不吃了。”路离无奈地道:“陛下亲口说的,吃完两块以后不许反悔了。”

齐光笑眯眯地道:“好。”

不久后,江德忠又呈上梅花糕。齐光吃完两块后,又眼巴巴地看着剩下的梅花糕。路离担心齐光吃撑了,索性让宫人端走了梅花糕。

齐光支颐瞅着他:“璟衡可有觉得此糕点胜过珍馐百味?”

路离说道:“味道是不差。”不过也没到达那种程度,只是齐光喜欢,他便也附和着。齐光的兴趣向来不能维持长久,如今喜欢这梅花糕,吃多几天她便也厌了,好比南风轩和红袖阁的公子美人,如今将近五年了,此时她也开始厌了。

齐光笑吟吟地说道:“明日让御厨做一桌梅花宴。”

路离夹了两片竹笋,伴着白米饭一起吃了。齐光见状,又笑道:“之前听说云臻每天都要吃这道菜,也因此落下云竹笋的称号,没想到今日御厨也做了这道菜,味道倒是一般,也不知为何云臻为何如此喜爱。”

路离道:“竹笋清甜,入口爽滑,味道的确不错。”

齐光问:“璟衡也喜欢竹笋?”

路离说道:“我不挑食。”

话音落时,外头传来了云臻的声音,“江公公,我想求见陛下。”江德忠低声说道:“陛下在和路侍郎用膳,你先候着。”

路离对齐光一笑,说:“刚说曹操曹操就到。”

齐光提高声音,说:“江德忠,让云臻进来。”话音落后,没一会云臻便出现在偏阁里头。他踏雪而来,原先肩膀上还落有雪絮,一进偏阁便化作了水。

“云臻见过陛下。”

齐光说:“不必多礼了。”微微一顿,她又说道:“刚好寡人这儿有清蒸竹笋,便赏给你了。”

云臻没想到齐光竟知道自己的喜好,心下不由一暖,可一见到齐光身边的路离,神色又微微一变。他垂下眼,说道:“多谢陛下。”

路离给齐光倒了杯温茶。

齐光对他一笑,才看向云臻,问:“你怎么过来了?”

云臻正想着如何能避开路离时,路离说道:“茶没了,我再去沏一盅。陛下想喝雨前龙井还是碧螺春?”齐光说道:“雨前龙井。”

云臻算了算,沏茶起码也要一炷香的时间,足够他开口说了。

齐光把玩着腕上的玉镯,含笑望向云臻。

算起来,云臻入宫将近一年了。

眼前的这个少年郎早已不见当初瘦巴巴的模样,宫里将他养得白白胖胖,唇红齿白的,这么一想齐光心中也颇是欣慰。

她面上的笑意愈发和蔼。

此时,云臻迈前一步,说道:“陛下,珉王要谋反。”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填家里有点事情,所以先日更…

周日开始恢复双更~\\(≧▽≦)/~

谢谢沧海的地雷!么么哒,我最喜欢乃的强迫症了哈哈哈哈

第三十八章

炭盆的炭火噼啪的一下兹兹地烧起。

齐光的笑意一顿,她说道:“云臻,你该知道寡人虽然宠着你,但也有个度。”她支颐看着他,打了个哈欠,神色慵懒。

“此话寡人便当没听到,念在你年少无知的份上,寡人原谅你一次。好了,下去吧。”

云臻急急地解释:“狩猎的第二天,我在树林里听到的。当时珉王跟一个黑衣人在说话,那黑衣人还说想必无论如何陛下都想不到自己的枕边人会是内应,珉王还问他准备得如何,黑衣人说一切准备妥当只待元月初一。陛下两次救了云臻,我真心想报答陛下。此事绝不是我随便乱编的,我也没有必要胡编,更没必要冒着人头落地的危险,我…我只是…”他顿了下,说道:“我说的绝无虚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