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光缓缓坐直。

她沉默了半晌,忽问:“你说寡人的枕边人是内应?你又有何证据?”

“我…我…”想起苏承宇的话,云臻连忙说道:“珉王与周郎中眼神有异,有结党营私之嫌。”

齐光冷声道:“珉王与周穆清之妹是未婚夫妻,两人走得近些再自然不过。寡人的阿弟沉稳正直,绝不会做出谋反之事。云臻,寡人给过你机会的。”

“陛下,我…”

云臻还想解释,而就在此时,路离捧着茶盅走进。他含笑看向齐光,说道:“可是云臻惹你生气了?方才我还没有进来便听到你的斥骂声。云臻年纪尚小,说错话也是在所难免,陛下便原谅他一回吧。”

“我…”

齐光冷眼扫去,云臻登时噤声。

她道:“罢了,看在璟衡的份上便再原谅你一次。你退下,回去好好反省。”

云臻抿抿唇,只好作罢,垂着头离开了承乾宫。待殿中只剩齐光与路离两人时,路离给齐光倒了一杯雨前龙井,问:“云臻说了什么?竟能将陛下惹怒?”

齐光道:“他年纪小,说了些不懂事的话罢了。”说着,她眼中有笑意浮起,“璟衡沏的茶越来越好了,茶色茶味茶香俱佳。”

路离道:“你喜欢便好。”

杯盖轻轻地与茶杯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齐光垂眸看着杯中碧色,说:“茶的成色好坏,一看便知。可人心如何,却是剖心也无法看清。”

他勾住她的手指,轻轻一握,放到他的胸腔上。他说:“璟衡的心,只要陛下想看便在这里。”

她看向他的眼,眸色深深。

“…寡人知道。”

年末时,都是朝廷各部最繁忙的时候,户部也忙得很,因此路离也好几日没有过来承乾宫。齐光一人闲得发闷,带着江德忠,坐着御辇,花了两天半才将偌大的宫城走了个遍。

回到承乾宫时,齐光搁下手炉,随口说道:“寡人在宫里住了二十年,这还是头一回将整个宫城看了个遍,也是头一回发现宫中有不少地方虽然偏僻,但也算雅致,稍微修葺修葺,再造个湖,想必景色比寒秋湖还要美上几分。”

江德忠笑道:“陛下言之有理,不若明日便着工部开始准备事宜。”

她瞥了他一眼,忽然道:“江德忠,你侍候寡人多少年了?”

“还有八天便满二十年。”

“二十年…”她轻轻地重复了一遍,目光望向虚空,“真久呀…”

她刚出生的时候,他便已经留在自己的身边了。

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二十年了。

齐光道:“寡人也只是一说,不必了,造个湖也不知要花多少银钱。倘若秦老头还在,得知你这么说,定将你念叨得不敢再提起湖字。”

提起秦戴,齐光不由有几分伤感。

江德忠自知说错话,连忙道:“陛下,晌午已到,可要传膳?”

齐光说道:“传吧。”

过了会,齐光似是想起什么,又说道:“寡人也很久没传人陪膳了,唤几个美人过来。”

江德忠一听,说道:“奴才这就吩咐下去。”

江德忠刚转身,齐光又说道:“不,一半公子一半美人吧。”江德忠应声离去。一炷香后,江德忠便带着六个美人和六位公子前来。

江德忠晓得上回齐光骂了云臻,这一回自是不敢将云臻带来。这阵子江德忠也摸不清齐光的脾气,索性挑了温婉可人的美人和温文儒雅的公子。

路离不在,便由江德忠布菜。

以前路离还未受宠时,常常是周穆清过来了,他便要退到一旁。想起周穆清,江德忠只觉物是人非。不过大半年,宫中风向大变,谁也没有料到陪伴了皇帝整整四年的周穆清一夕之间便退离了大周后宫的戏台。

江德忠刚这么想,外头便有内侍匆匆进来。

“禀报陛下,周公子来了。”

江德忠不由一怔。

齐光说道:“让他进来。”

周穆清穿着靛蓝官袍,发冠将乌发一丝不苟地束起。这样的周穆清,她却是从未见过的。她搁下筷子,说道:“你来了。”

周穆清说道:“陛下传召微臣,微臣便立马过来了。”

江德忠又是一怔。

身为皇帝的心腹,他竟然不知道皇帝传召了周穆清。

齐光笑道:“你当了周郎中,性子倒是变了不少。想当初寡人传召你时,你总要迟上一会。”

周穆清说道:“彼时穆清是陛□边的人,自是可以耍性子。如今穆清是陛下的臣子,自是不敢有误。”

齐光看了看他,笑了笑,说道:“今日寡人传召你,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在户部当值可会不适应?”

“回陛下,有路侍郎照应,微臣在户部很好。”

底下的公子美人们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周穆清,心思各异。原先以为周穆清失宠了,可如今听皇帝的意思,似乎有旧情复燃的可能?

齐光打量着周穆清,半晌没有说话。

周穆清垂着头。

一时间偏阁里鸦雀无声的。

齐光起筷夹了碗里的鱼肉送进嘴中,蓦然,齐光吐出嘴里的鱼肉,连着咳了几声,眉头登时皱了下来。“江德忠,鱼肉里有刺!”

她又重重地咳了咳,拿起一旁的茶杯,刚喝了口,却被茶烫得喷了出来。

茶杯重重一搁。

齐光冷声道:“江德忠,你今天是怎么布菜的?”

“奴才知错。”

齐光面有怒色,只听她道:“念在你侍候了寡人二十年,寡人也不重罚你。从今日起,你回去面壁思过。不得寡人的吩咐便不能入宫。”

江德忠在京城有一座宅子,齐光登基后赏赐给他的。

齐光不需要江德忠侍候的时候,江德忠便不留在宫中,而是回自己的宅邸。宫里的阉人这么多,也唯独江德忠一人有此殊荣。

可如今江德忠却惹恼皇帝了。

江德忠战战兢兢地说:“是,陛下。”

很显然的,今日的皇帝心情不太妙,竟责罚了江德忠!

偏阁里的公子美人们不禁抖了抖。

此时,齐光扫了眼他们,揉了揉眉心,声音依旧冷冷的:“看着你们寡人也心烦,都出去!”话音一落,众位公子美人便吓得心惊胆战的,赶忙离开。

很快的,偏阁里便只剩下周穆清与齐光两人。

齐光说道:“美色看久了,倒也开始觉得厌了。恐怕这世间便没有能让寡人一直惦记着的东西。”

周穆清说道:“陛下今日只是心情浮躁,兴许明日便好了。”

齐光摆摆手。

“罢了,你也退下吧。”

周穆清应了声。

周穆清离开后,齐光站在窗边,眺望着远方的景色。殿外的宫人得知江德忠和红袖阁南风轩的人都被赶了出来,皆是人心惶惶,尤其是听到殿里盘碟碎裂的声音,众人更是害怕。

半个时辰后,齐光面无表情地走出偏阁。

“去收拾下。”

然后她又轻描淡写地道:“给红袖阁和南风轩里的人各自五十两银钱,都撤了,宽限一日,明天寡人不想在宫里见到红袖阁和南风轩的任何人。”

“是,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啦啦啦,明天恢复双更啦~~

第三十九章

不过是一夕之间,皇宫便变得冷冷清清的。齐光登基后,后宫形同虚设,如今红袖阁和南风轩的人离开后,宫里剩下的便只有宫人与侍卫。

次日早朝时,文武百官皆对此事有所耳闻。见到皇帝身边的内侍是个新面孔时,也不由有几分诧异,再见神色阴沉,如同乌云压顶一般的齐光,众人心中咯噔了下。

窗外雨雪霏霏,呼啸的风雪拍打在砖瓦上,像是有妖物在怒号。

有人看向路离。

只见路离垂着眼,神色不明。众人不禁猜测皇帝的反常是否与路离有关,兴许皇帝只是与路离吵架了。皇帝毕竟是个女人,将私下里的怒气迁到他人身上,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就在此时,坐在龙座上的齐光换了个慵懒的姿势,手肘撑着龙扶手,眼睛半眯,打了个哈欠,说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有一大臣出列。

“启禀陛下…”

齐光重重地打了个哈欠,眼皮子缓缓地往下垂。若说平日里齐光打瞌睡还有掩饰,如今却是堂而皇之地闭眼了。启奏的大臣话音顿了下,登时议事殿里一片鸦雀无声。

众位大臣你看我我看你的,皆是面面相觑。

林泉此时扭头看了眼路离,用眼神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路离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段时日户部繁忙,他也只得些许时间留在齐光身边,而齐光这段时日除了爱吃梅花糕后,也没有什么异常。倒是昨日齐光传召了周穆清…

思及此,路离不动声色地望了周穆清一眼。

周穆清淡淡地一笑。

启奏的大臣这会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看着龙椅上显然已经睡着了的皇帝,他这启奏到底要不要继续下去…大臣咽了口唾沫。

约摸半刻钟,龙椅上的齐光终于缓慢地睁开了双眼。

她又打了个哈欠,说道:“准奏。”

此话一出,众臣大愣。

齐光不耐烦地说:“寡人都说了准奏,你还愣在这儿做什么,站回去。”说着,她随意地在殿内扫了几眼,又斥骂了几个大臣。

语气相当无理取闹。

连平日里向来耿直的大理寺卿沈加都挨了骂,在场的文武百官这么多,没被齐光数落的恐怕也只剩几位年事已高的老臣,以及路离与周穆清。

齐光说得口干,一旁的内侍战战兢兢地奉上茶。

她喝了一口,忽道:“路卿。”

路离出列。

“微臣在。”

周围的大臣不禁屏气凝神,悄悄地打量着龙椅上的齐光。只见齐光慢条斯理地合上茶杯,茶盖碰出一丝脆响,她轻描淡写地道:“先帝曾言寡人二十二之龄便与你成婚,如今你在寡人身边也侍候了半年,先帝眼光不差,寡人很是满意,夜里没有你委实难眠。离二十二还有两年,寡人等不得了,即日起你便离开户部,专心侍候寡人。”

朝中大臣不曾想到皇帝竟将话说得如此露骨,以前后宫有南风轩和红袖阁时,皇帝也极少在早朝中提起,而如今却毫不避讳,仿佛就差在脸上刻出“昏君”两字。

路离微微一怔。

他对上了齐光的眼。

她挑眉说:“不愿意?”

路离神色不变,低声道:“能够在陛□边侍候,是璟衡之福,谢陛下隆恩。”

齐光又说:“既然如此,这几日你便收拾下搬来宫里,户部里的事情也尽快交接完。”似是想起什么,她又说:“至于户部侍郎一职,便由户部考核再择定人选。”

说罢,她伸出手。

旁边的内侍赶紧扶住。齐光迅速站起,拍了拍两袖,说道:“今日早朝便到此为止,退朝。”

接连数日的早朝,齐光都相当不耐烦,甚至命令工部开始着手准备摘月台的事宜。

摘月台,顾名思义,便是高台。齐光命令工部搜集最好的玉石,在宫里建一座高台。高台之上,器具以玉石雕刻,以宝石镶嵌,样样皆是劳民伤财。有大臣极力劝诫,齐光且当没听到,执意如此。

下朝后,众位大臣离开议事殿时,都忍不住唉声叹气。

如今的皇帝越来越有向暴君发展的趋势。

只是这话却也不能说,只能在心底稍微想一想。有人望向了走在前头的齐轩,珉王生性沉稳,做事亦有大家风范,倘若当初先帝传位的人不是如今的皇帝而是珉王的话,想必如今大周定然别有一番景象。

“珉王请留步。”

一小内侍匆匆而来,喊住了齐轩。

齐轩脚步一顿,徐徐转身。周围的朝臣也循声望去,原是皇帝身边的内侍。只听内侍说道:“王爷,陛下有请。”

齐轩一怔。

内侍催促道:“王爷这边请。”

众人看着珉王跟着小内侍离开的背影,都不由得有些担心。以现在皇帝暴戾的性子,传召珉王铁定没什么好事情。

齐轩跟着小内侍到了一处宫殿,匾额上写三字——清心阁。

齐轩眸色微深。

清心阁是他年幼时所住的宫殿。

小内侍侧身,说道:“王爷,陛下在里面。”说罢,小内侍便悄声退去。齐轩沉默半晌,方走进清心阁。清心阁里的摆设依旧如初,就像是他刚刚搬到珉王府时那般。

齐光负手站在博古架前。

“臣弟拜见陛下。”

齐光缓缓地转身,说道:“你来了。”此话她说得极为缓慢,一字一句像是历经千辛方从嘴里蹦出来。不等齐轩开口,她又忽然一笑。

眉眼间遍布笑意。

“寡人想起了孩提时,我们时常在清心阁里玩耍。看到架子上的凹痕么?有一回我们也不知因何而发生了争执,屏退了宫人后便在屋里打了起来。孩提时争强好胜的,你不愿让我,我也不愿让你,博古架上的物什都被砸了个清光,这里的凹痕便这么留了下来。如今想想,还是小时候好,一架打完了便什么事情都没有了,面对母亲的责骂时,我们还言辞一致,声称只是意外。虽然最后一起被母亲惩罚了,但是被惩罚时却有种患难与共的感觉。”

齐轩说道:“我记得,被母亲惩罚后,我足足半月才下得了榻。”

齐光笑道:“你的身子比我差多了,我三天便能下榻了。”

她拍了拍齐轩的肩膀,说道:“来,陪寡人喝杯酒。再过几天便是元月了。 一过年,你我都长了一岁。眨眼间便过了这么多年…”

她倒了杯酒,递给了齐轩,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她一饮而尽。

“母亲在世时,寡人便喜欢与母亲反着来。母亲说什么,寡人总是听不进去,如今想想那时是寡人不懂事。”她又倒了杯酒,转过身,踱步到窗边,说道:“寡人…”她打了个嗝,笑吟吟地说道:“的确是不懂事呀。”

齐轩说道:“陛下一直是先帝心中的骄傲。”

“皇弟也是。”她转过头,对他说道:“这皇位寡人已经坐了五年,如今也有些厌烦了。有时候寡人想了又想,还是觉得皇弟你比寡人适合当皇帝。”

他说道:“陛下切莫妄自菲薄。”

齐光走到他跟前,问:“阿弟,寡人传位给你,可好?”

齐轩惶恐地摇头。

“臣弟无能。”

齐光看他一眼,说道:“寡人与你开玩笑尔,不必担心,仅仅是玩笑。”语气一顿,她又问:“此酒烈否?冬天里便是要喝烈酒身子才暖和。”

齐轩说:“是难得的烈酒。”

“与你府中的比起如何?”

“宫中的烈一些。”

齐光哂笑一声,说道:“罢了,酒也喝了,你出去吧。”

“是。”齐轩应声,向齐光行了一礼,方离开了清心阁。

齐光抱了酒盅坐在太师椅上,掷了酒杯,仰着脖子连着喝了五六口。她看了眼桌案上齐轩留下的空酒杯,又是一声哂笑。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仰脖又喝数口,她打了个嗝:“当…及时行乐。”

嘴里的清水无色无味,入了肚里,却泛起一丝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