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逛,忽然看见某处地方挑着一面大大的酒旗,已经冻僵了,但是门口却亮着光,显然是还在营业。琴玥心里一动,一摸口袋,还有些碎银子,便走了过去:“掌柜的,给我打二角酒。”

没想到刚一进门,便听见一人的诧异声:“是你?”

琴玥顺着声音一看,见是诺大的厅堂里只坐着一位黄衣公子,在角落里端着酒杯喝酒。他身边还站着三四个青衣仆人,不过一看就是筋骨结实的练家子。看那黄衣公子的样子,分明就是她在金帐汗国结识的富家公子闻朗!

宇文朗同样吃惊。他今天刚收到乱七八糟的战报,南面的攻势最早被压制,虽然还一直不断的找麻烦,可是已经构成不了太大的威胁。西面的吐蕃也是时打时停,虽然在前几场大战之中,让晟国损失了数万兵丁,可是毕竟因为国小民少,成不了什么大的气候。关键的关键就在于北面的金帐汗国。草原骑兵的勇猛善战,一直都是中原王朝的巨大威胁。不过最近因为天气骤降,大雪封路,金帐汗国那边也停止了攻势。不过想要搬回一程,确实相当有难度。

宇文朗就趁着这喘息的一点点时间,实在不愿意再待在宫里,想出宫走走。后天,也就是后天,他就要派出宇文潇和宇文彦,一个往南支援天门关的守将,一个往北充实北部边防。过年团圆,他们兄弟却不得不天各一方,宇文朗心里相当不好受。正巧碰上有家酒馆,就给了掌柜的足够多的银子,把其他客人都赶走,连掌柜的都请走,自己一个人自斟自酌。却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能碰见琴玥。

还没等宇文朗反应过来,他身后的几个侍卫就“噌噌”拔刀。几个人虎视眈眈,生怕琴玥是什么刺客之类的。宇文朗唬了一跳,连忙吩咐道:“不得无礼!”

几个人收回了刀,但是依旧神情严肃,一脸不信任的看着琴玥。琴玥也发现了眼下这几人面色不善的样子,当时她只认为宇文朗是个和皇室沾边的逍遥公子,这样看起来,他的地位真的还挺显赫的。

眼睛里忽闪了两下,琴玥始终没有主动打招呼,倒是宇文朗站了起来,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问:“凌大夫?是你?”

琴玥想起来今晚是穿着男装出门的,他把自己又看成是金帐汗国鹰准部的小小大夫了。

琴玥当下点点头:“是啊,闻公子,想不到你也会在这里。”

宇文朗笑道:“你忘了,我告诉过你我是上京人嘛。刚好今晚没事,就出来转转。来来来,坐这里。

这里的酒味道还不错,大冬天的,喝点酒暖暖身子。”

琴玥想拒绝,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她根本没有和宇文朗叙旧谈天的心情。更何况,宇文朗身后还有四个虎视眈眈的侍卫,个个气场极强。琴玥才不想掺合进来,被这几个当成眼中钉来防着。

当下她摆摆手道:“不劳烦你了,我还要…”

话还没说完,宇文朗摇摇头道:“不麻烦不麻烦,喝酒就是要和朋友一起喝才能品出味道来。”他看看琴玥的眼神,似乎意识到了身后几人的强大气场,脸上一沉:“你们几个,先出去吧!”

侍卫们还想反驳,一看宇文朗坚决的表情,只好点头:“是。”

屋子里很快就只剩下宇文朗和琴玥,琴玥尴尬地笑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倒是宇文朗很乐呵地,帮她拉开椅子,又帮她倒上了酒,笑道:“尝尝,这酒的味道真不错。”

要是被宫里的妃子们看见,皇帝亲自帮人端茶倒水搬座位,还不惊讶死。就算对最得宠的茹妃和柔妃,宇文朗也只是安心接受她们的照顾,而自己从不主动照顾她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皇帝的身份摆在那里,若是太出格了,第二天就会有御史言官上折子大呼“君君臣臣”、“尊卑有序”之类的东西。

而跟琴玥接触却不同。想当年,琴玥可是让他去扫马棚、挖沟渠,干苦力活的。两个人架也吵过,也算是共过患难,这跟平时在宫里那帮整天算计、阳奉阴违的女人来说,是完全新奇且有趣的事情。

所以他即使回了上京,也一直在想着当初的事情。虽然只有短短的半个月,却让宇文朗觉得有种从未有过的真。这是在宫里永远体会不到的,青山绿水,茫茫草原,民风淳朴。旁边还有一个看上去凶神恶煞,实际上人很细心的。

说他爱上“凌月”,倒也不是。他喜欢的,应该是(那样)的生活。整天木马放羊,回到家里,妻子把饭菜做好,一家人其乐融融。就连邻居们,也都是真诚淳朴的。没有尔虞我诈,也没有刀枪剑戟。当皇帝,太累。

琴玥喝光了一杯酒,宇文朗又帮她倒上了一杯。琴玥接过,又一口喝掉。两杯酒下肚,胃里暖融融的,原本压抑着的心情也松快了不少。不过她一抬头,居然发现宇文朗两手托腮,看自己看得目不转睛的,不免有些羞恼:“闻公子,怎么了?”

宇文朗笑着道:“没事没事,就是想起一些事了。”

琴玥低低的应了一声,自己给自己杯里倒了一杯,一看宇文朗杯子里没有酒了,也帮他满上。宇文朗接过酒杯,和琴玥碰杯,琴玥又是一饮而尽。宇文朗笑道:“你还是像以前一样,一点都没有变。”

没有变?怎么会…琴玥苦笑,在这几年,她的变化算是最多的了。别的暂且不提,就说她对宇文护的态度一事,还有她参加过战争,对死亡的惧怕与惊恐一事。不怕死的都是些没有长大的孩子,整天叫嚣着青春热血。只有那些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人,才会体会到生命的珍贵。

“这两年,我亲身经历过战争,有些时候可以算是九死一生,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不一样了。而且,我又遇到他…”想起宇文护,琴玥又是忧虑的摇摇头,“我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一直以来,都是他在打点一切。但是现在他出事了,我除了干着急,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她)?”宇文朗有些疑惑,“你说的是寒霜么?难道那个时候你还没有救出寒霜——嫂子么?”

“寒霜?”琴玥有些疑惑,陡然想起自己那时可是寒霜的“夫婿”,也只好含糊其辞的点头道,“嗯,算是吧。她现在很好…”

宇文朗端着酒杯笑道:“朕——真的到了现在,我还常常想起寒霜做的一桌好菜。那个时候,白天我出去放羊,晚上回来就有一桌热饭热菜,生活的美好也不过如此。”

“怎么?你还想去扫马棚?还是想要去别人家修马车?”琴玥记起了那时候使唤宇文朗的事情,现在听他说出来,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如果是和你——是和大家在一起的话,就算是扫马棚,也很有趣。”宇文朗冲口而出,差点就把心里的话赤果果的暴露了出来,还好他及时补救了一下。

其实补救不补救都一样,琴玥有些醉,脑海里微微有些晕眩,根本没有听出宇文朗话里的意思。她只是有些好笑的一巴掌打在宇文朗的肩头,很男子气的笑道:“你干活是个好把式,多磨练磨练就好了。”

宇文朗笑笑,没和她计较她的“不敬之罪”,只是小手搭在他的肩头,温温软软的,挠的他心里也痒痒的。不过琴玥带着一些抱歉的表情道:“那个时候我为了救寒霜骂了你,你走了以后,我真的急了好久。你那个时候不说一句话就走了,我救回寒霜以后,在斡难城内找了你好几天,都没有看见你出现。我还以为是你不想原谅我了。”

宇文朗连忙摇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琴玥抱歉地道:“后来我也想起那些日子,我好像真的对你不太好,真得很对不起,你一定不要放在心上。”

宇文朗道:“不会的不会的,我怎么会生你的气?说实话,要不是那时候你救了我,又收留了我,我恐怕早就已经死在茫茫大漠了。你那时候虽然对我很严厉,但是也是为了我好,我都知道…”

琴玥摇摇头:“我可没有你想的那么高尚…对了,你最后走了,还派你的家臣来送什么礼物?”

宇文朗笑道:“一点心意而已。”

“那还是一点心意?”琴玥有些惊讶,“别的不说,就说那合浦珍珠,就不是凡品。只怕进贡给皇帝的,只怕还达不到这个品格吧。”

五十五、难道她是…

宇文朗点点头,他心里也有些微惊诧,没想到琴玥居然这般识货。她说的没错,那两颗合浦珍珠,的确是皇宫里的独一份,就连当初身为皇后的琴玥,也没有见过。他只好笑着,编出一个自认为还能说得通的理由道:“在下的家是皇家的买办,这些东西都要经手的,几代以后,就积攒了一些珍玩宝物。”

琴玥似乎没有听见宇文朗的解释,自顾自的又道:“退又退不掉,我就只得收了。其中的大部分,我都交给了当时的万骥盟,让他们重建去了。现在金帐汗国和晟国开战,也不知道我当时做的是对是错…”

“别想这么多了,这种事情谁也没有想到的。”宇文朗安慰她,忽然又问,“你是怎么回来的?”

琴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边喝边道:“我参加过布日古德西征攻打苏赫巴鲁的战争,战争和死亡让我觉得一片灰暗,我讨厌烽烟四起。于是等那边开始和晟国开战,我就和寒霜辗转逃回了晟国。一路又弯弯绕绕,好不容易才到了上京。总之一言难尽。”

宇文朗点头称是,忽然又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以后?”琴玥醉眼微殇,转着酒杯道,“我不知道。我现在根本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我想他回来…”

宇文朗老气衡秋的叹了口气道:“现在时局这么乱,晟国又三面受敌,别说是普通百姓了,就连这晟国的皇帝,也是食不知味啊!”

提起皇帝,琴玥很不以为然。她一生的许多苦难,都是因为宇文朗而起的。过去的她被冷落,被逼自杀,被他赶出去,因为他变成天下人的笑柄,这也就罢了。

到了如今,宇文朗居然还试图夺走宇文护,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可以说,宇文朗是现在她最讨厌的人。

只可惜坐在她身边的宇文朗并不自知,还傻傻的给她倒酒,十分有兴致的看着她一口喝掉,再倒,再喝…

琴玥就像一个酒徒,不知深浅地喝酒,酒精渐渐麻痹了她的思维。一些快乐或悲伤,都缓缓模糊,融成混混沌沌的一团。宇文朗除了给她倒酒,自己也慢慢地喝酒,后来看到琴玥干脆扔掉酒杯,直接抱起酒坛子,宇文朗才知道她真的快要喝醉了,好说歹说,终于把琴玥劝住。

菜已经凉了,又不喝酒,两个人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宇文朗觉得这样很好,在宫里,就算对着自己最亲信的人,或是睡在你枕边的人,也没有办法做到交心。但是和琴玥就不一样了,就是因为两个人隐瞒了一些真实身份,再加上喝了点酒,反而容易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宇文朗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说起到各地的见闻,也算是绘声绘色。那群官员为了讨好宇文朗,自然是去粗存精,将本地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而琴玥则更多是说起民生疾苦,人世沉浮。有很多情况,是宇文朗闻所未闻的,自然引起了他的兴趣。

尤其是关于金帐汗国和布日古德的事情,那些深谋远虑,而且琴玥还说出了他和宇文护的猜测,那就是鹰准部的事件是他一手策划出来的、四王大会是他幕后推动的,就连最后穆言的让位,也是一场局。这番话听得宇文朗心惊肉跳,连忙追问:“怎么可能?鹰准部毕竟是他自己的部盟啊!”

琴玥又拿起一瓶酒,自己慢慢倒酒:“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鹰准部的事情,他布日古德并没有什么损失。”

宇文朗感叹道:“真是没有想到,他居然能算计到这个程度!”

“他的算计不仅如此,”琴玥微眯着眼睛,喝了口酒道,“四年前宫里一场针对逍遥王宇文潇的刺杀案,估计也是出自他的手笔。”

听到这句话,宇文朗惊讶的要跳起来了。他原来一直以为,这件事情十有八九是宇文护做的:“这话是怎么说的?”

琴玥放下酒杯道:“很简单。四年前宫里的那场刺杀,用的是银针,这跟阿尔思楞的死法是一样的。”

宇文朗大吃一惊:“阿尔思楞不是死于乱军之中,被苏赫巴鲁的亲兵杀了么?怎么会是什么银针?”

琴玥很肯定的道:“的确是银针。先用银针涂毒,来大范围射杀侍卫亲随,吸引众人的注意力。…不过,阿尔思楞的死,是一支夺命镖。这和袭击逍遥王的方式也一样。”

“夺命镖?”宇文朗皱了皱眉头,怎么这个词听起来这么熟悉?可是就是想不起来。咦,不对,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妥的…

是啊!凌月怎么会知道宫里的事?她怎么会知道,当初四弟是被银针袭击的?她又怎么会知道,四弟的伤不是因为银针,而是因为别的东西?

她究竟是谁?

宇文朗的酒意一下子就醒了,他用一种狐疑的眼光盯着琴玥上看下看,想从她的神态、她的动作、她的话语里查出蛛丝马迹来。他甚至怀疑,琴玥原本就在宫里,而且职位还不低!

可是,自己却对她这样(的人)毫无印象,而且按她的年龄,也不大可能是能到出(宫的年纪,)晟国有规定,三十五岁以上的宫女,如果没有被皇帝临幸,而自己又自愿出宫的,只要主子答应,就可以放归。但是琴玥全然不像是已经过了三十五岁的半老徐娘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宇文朗很想直接问清楚琴玥的身份,但是又怕打草惊蛇,到时候琴玥死不认账,难道真要对她严刑逼供?

强忍住立即问清她身份的冲动,宇文朗还是决定探清楚底细再下手。听萨如拉说,琴玥到金帐汗国是两年前的事,而在这之前,她已经在晟国辗转了一段日子了。看琴玥知道宇文潇袭击事件的内幕来说,至少在四年前,她应该还是在晟国的。那个时候,有人出宫么?

啊!是有的,难道她是?…

宇文朗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再仔细的看看琴玥,努力让她的形象和四年前那个剑一般锋利的身影重合,却怎么样也重合不来。

应该不是那个人吧!那个人可是死在了上京,就连三弟、四弟、云飞三人去解救,都没有成功。自己应该早已经确定,那个人死了才是。

——可是,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

她应该是宫里的人,不然不应该知道这些大事。因为就连当初金殿大审的时候,众位大臣虽然知道宇文潇的受伤是因为银针,却并不知道,宇文潇的那处致命伤是一枚箭矢。

思前想后,宇文朗决定探探她的口风,看看她是否知道四年前宫里发生了什么大事。于是他试探性地问道:“听说那时候三殿下还没有离世,他好像是为了讨好一个女人,翻遍后宫的找那个女人落下的东西。”

琴玥眉毛一挑,什么找那个女人落下的东西?他要找的东西不就是自己么?反正都被他找到了。现在她喝醉酒了,什么防御都懈怠了,居然脱口而出道:“什么那个女人落下的东西?他不就是找一个女子么?”

宇文朗这下大吃一惊,他真的确定琴玥当初一定就在宫里,她当初就在自己身边!该死的,当时怎么没有发现呢?——不对,那她又是怎么从宫里出来的呢?还有继续盘问的必要。

于是宇文朗又按压下心情,故意漫不经心的道:“怎么会呢?他明明是找东西的才对,我这可是从一位张公公那里听到的消息。”

琴玥撇撇嘴:“什么张公公?你估计是被他骗了吧!”

“张公公是宫里的人,他说的,怎么也比你可信吧?”宇文朗进一步引逗她说话。

“我怎么不知道?我那时候就在宫里!”

宇文朗大喜,终于快要问出来了。他高兴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你是说,三殿下搜查后宫的时候,你就在宫里?”

琴玥却摇摇头:“我那时不在宫里。我是在,我是在…”

宇文朗心都要跳出来了:“在哪?”

“郡主府…哦,不对,现在是驸马府了。那时候我正在驸马府里…”琴玥说到最后几个字,终于忍不住,一头倒在桌子上,沉沉的睡了过去。琴玥早已倒在桌上,醉倒了。

“凌兄,凌兄…凌大夫,凌…”宇文朗摇摇琴玥的胳膊,却摇不醒她。再一看,好家伙!她在这至少喝了三坛酒,也得三斤了。宇文朗苦笑着摇摇头,大步走了出去。门外的侍卫们看见皇上出来,都恭恭敬敬地站成一排,施礼道:“主子。”

宇文朗点点头,一句话都没说,再次进门。侍卫们明白,也跟了进去。宇文朗再次摇摇琴玥的胳膊,问道:“凌兄,你住在哪里?”琴玥只是嘴里嘟囔了一两句,又沉沉睡了过去。

宇文朗无奈,只好笑笑,又回身看了一眼侍卫们。身后的侍卫心下明白:“主子是想,把这位公子带回去么?”

宇文朗点点头,又问道:“现在还可以出城吧?你们去弄一辆马车来。”

一个侍卫劝道:“主子想出城?现在天色已晚,又是非常时期,请主子三思。”

宇文朗道:“上京天子脚下,怕什么?出城,往北走,去龙凤山庄。今晚我就留宿在那里了,但是不得显露朕的身份。”

侍卫们见不好劝,也只能作罢,马上有一人出去找马车。上京物资通达,接待的人半夜被敲醒,本来还满腹牢骚的,后来看见那位侍卫拿出宇文朗的令牌,立刻换了张嘴脸,迅速配好了。

牵着马车回来,报告了宇文朗。琴玥还在里面睡着没醒,一位侍卫试探性地上前道:“要不,我们几个把这位公子搀扶上马车吧。”

宇文朗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琴玥,想了一想,摇摇头道:“不用。”说完,一把抱起了还在熟睡的琴玥,大步走进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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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凤山庄。

龙凤山庄是宇文朗在上京的秘密基地,表面上的主人只是一个不问世事的员外郎。自从宇文朗登基以来,这个地方就被暗暗的布置下来,只有几位最亲近的人才知道。也就是说,几个兄弟之中,目前只有宇文潇才知道宇文朗在上京城北郊有这样一处地方,宇文彦和昭宁都无从知晓。——当然,宇文护也是不知道的,但是,这并不影响他现在就被关在这里的事实。

马车轰隆隆的,宇文朗把琴玥的头枕在他的臂弯里,这样能尽量减少颠簸。

到了山庄,早有一个侍卫提前去通知了,门大开着,管家仆从纷纷过来迎接。宇文朗跳下马车,只是匆匆道了一句“平身”,就转身把熟睡的琴玥抱了出来,一路小跑去到厢房。侍女们都特别诧异,大睁着眼睛看着宇文朗抱着个男子进房间,还吩咐烧热水,煮醒酒汤,收拾床铺,还要用最好的被褥…

不少侍女们都腹诽着,难道是宇文朗玩惯了女人,偶尔换个口味,就挑了男人来掩人耳目?

当然其他的人都只能放心里说说,敢说出口的,纯粹找死。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宇文朗把所有人都打发出去,一个人静静守在床边。现在的他看着睡梦中的琴玥,眼神很明显的带着一缕复杂。他自然是知道琴玥是女扮男装的,而且两年下来,分别并没有冲淡他心里的情愫,反而因为看多了蝇营狗苟、尔虞我诈,他反而更珍惜这一段真真切切的感情,可是…现在他却发现,琴玥的身份并不简单。

她知道四年前宇文护为了一个女人翻遍后宫的事,她说她那时候就在宫里。

她知道四弟遇袭的小细节,银针为引,箭矢夺命。

她与昭宁的关系非同一般。

但是她同时还是金帐汗国万骥盟的大夫,她还参加过布日古德对付苏赫巴鲁的战争,而且在金帐汗国与晟国开战的现在,她出现在上京…

巧合么?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巧合?

宇文朗皱皱眉,很奇怪,真的很奇怪。她的一切仿佛是个谜,怎么想都说不通。四年前,她既然在宫里,又怎么会跑去晟国?她是昭宁的人么?是昭宁的人的话,的确是可以进宫,也可以知道宇文潇遇刺的小细节的。

也不对,昭宁如果能让她进宫,那一定是把她看成亲信了。既然是亲信,又怎么会让她流落他乡,吃了那么多的苦?

她是帮金帐汗国的么?她住在万骥盟,本来就是布日古德的嫡系部队,若说她是个金帐汗国派来的刺客,在这个非常时期来刺探军情,也说得通。

也不对,她要是真是刺客的话,那么原来她和自己说的那些又是什么?她说她与晟国的皇帝有血海深仇。那时自己只是一个穷困潦倒的落难公子,她没有必要编造谎言来骗自己。

她说她的家庭被晟国皇帝…

难道…

她真的是…

不可能的。宇文朗继续摇摇头,可笑啊。怎么可能会是那个人?那个人早就死了,死在…

忽然,宇文朗的眼睛一亮,像是打下一道闪电般全身一震!

四年前,所有事情的起点,都是发生在四年前!

四年前宇文护为了找一个女人,翻遍后宫。她说当时她就在宫里,还和昭宁关系非同一般。

四年前四弟遇袭,她能准确说出四弟遇袭的症状。

四年前她惹怒了一个“大恶人”,被迫流亡。

四年前…

四年前也是他废掉那个早就看不惯的皇后的日子啊!

不不不,不可能的。宇文朗摇摇头,她说她和柔妃的弟弟有过节,可是他弟弟也就争驸马那会进宫一次,而且她还在宫外与茹妃有过一点交情。要是她真的是那个人,怎么能出宫?

那她到底是谁?她身上全是谜团,就算自己努力一点一点拨开迷雾,也总是会见到一堵高墙,阻碍自己的进一步探索。

床上的宿醉的琴玥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处,也不知道守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是谁、心里又在想些什么,更加不知道的是——宇文护也被关在这个地方,只是琴玥住在前院的厢房,宇文护被关在后院的临水小榭。

宇文朗坐在床边,再次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儿,她的眉眼,她的嘴角,她微皱的眉头。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温柔占据了他的心灵,他做出了一个两年前就很想做出的决定。

不过,不管她是谁,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她以后的人生,会由我宇文朗来书写!

五十六、不眠之夜

心里乱的不仅仅是宇文朗,寒霜也是这样。她晚上的时候,想去和琴玥说会儿话,开门以后却发现,院子里空无一人,琴玥已经不在了。

这一惊非小,寒霜连忙喊来管家,跟他说明情况。管家也不知道琴玥和寒霜的身份,只是知道她们两人和主人昭宁郡主的关系似乎非同一般。现在人不见了,主人又不在。管家连忙召集起所有的侍女侍从们,问问情况。所有人都说没有见过琴玥的影子,不知道她上哪里去了。后来倒是有人在墙角发现了琴玥翻墙时留下的脚印。

还好是下雪天,能看得出脚印。寒霜和管家带着一些家仆顺着脚印出门去找,可是走到大街上,脚印就乱了,到了后来,根本找不到。

寒霜快要急哭了。宇文护被带走的这几个月,虽然琴玥表面上看上去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只有她知道,这件事情对琴玥的打击有多大。再过一两天就是新年,正是举家团圆、共享天伦的时刻。再加上昭宁和云飞也因为团聚回了云阳馆,这个时候琴玥心里会出现什么问题,真的很难说清楚。万一她一个想不开的话…天哪!

事实上也是如此,琴玥今晚出门,虽然并没有寻死觅活的心思,但是却很想出去四处走走,平复心情。遇到宇文朗,纯粹是意外中的意外,但是,她往常时候都不会太多的酒,只是今天觉得心情苦闷而至于想靠喝酒来排遣,才醉倒在酒馆,被宇文朗抱了回去。这种感觉很像失恋的人,或是独处深闺的少妇,没有了另一半的支持,只能靠酒精来麻醉自己。

寒霜着急,却没有任何办法,想要靠这些人沿着所有的脚印来找,又不太现实。这么大半夜的,去打扰云飞昭宁又不太好。管家劝道:“要不,我们回去看看?说不定凌姑娘已经回去了?”

寒霜也只得点点头,下大雪天的,外面湿寒,麻烦别人去找玥儿实在有些过分了。她满怀忧郁的点点头,和家仆们一起回去了。

结果自然显而易见——琴玥她不在。

从脚印来看,琴玥的住处一直到外面,都只有一排脚印。看脚印的大小,也正与琴玥鞋的尺码相合。以琴玥的武功,能被人悄无声息的打败并且掳走,还能不惊动驸马府的家臣,这几乎不可能。那么也就是说,是琴玥自己想要出去的么?可是她又能去哪里?在上京,她基本上可以说是个外人,就算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可是却没有什么朋友。她会去找四殿下?别开玩笑了!四殿下都成亲了!

着急忙活也没有办法,时间已经一分一秒过去,不能总让家将们陪自己一起着急。何况劳烦他们一晚上了,再寻找下去也没什么接过。寒霜只好笑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想玥儿是最近烦心事太多了,出去散散心而已。”

管家道:“那可不行。郡主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照顾好凌姑娘,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可担待不起。”

寒霜摇摇头道:“你们先出去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玥儿那么大了,她是自己走出去的,又不是被人胁迫的,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管家只好点头道:“那好吧,我们就先下去,有什么事你吩咐。——要不要通知郡主和驸马?”

寒霜道:“明天吧。现在这个时辰了,打扰他们不太好。明天一早,若是玥儿还没有回来,还请您跟我去一趟云扬馆。”

管家答道:“知道了。”说完,带着家将们退了下去。

屋里又只剩下寒霜一人,她缓缓走到床边,抚摸着床上冰凉的被褥,失神地看着桌上跳动的烛火,喃喃道:“玥儿,你到底去了哪里呢?你可千万不要做出什么傻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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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个时间,在上京的另一处地方,同样亮着明亮的烛光。窗户上的喜字微微有些发黄,灯下一人一手托腮,似乎正在看眼前的书册,但是许久了,都不见翻上一页。

忽然,门前出现一阵响动,那人立即站了起来,往门外四处看去。忽然出现一声“喵”的叫声,那人不仅有些怅怨的坐了下来,翻了一下书页,却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邦,邦,邦。”守夜的人例行公事的敲了下梆子,又远远离开。那人身边的一位玉色衣服的丫鬟道:“小姐,已经三更天了。”

那人叹了口气(说道:“这)都多少天了,王爷还是不肯进我的院子。”

灯下之人正是曲婉怡。她嫁过来以后,宇文潇从来没有给过她好脸色。无论她在宇文朗面前怎么讨喜,挖空心思讨好宇文彦和昭宁郡主,还有一干后妃们,就算所有人都对她的贤惠赞颂不已,夸赞宇文潇娶了一位好妻子,宇文潇却始终没有对她示好,这让她很泄气,泄气到不想再去挣扎。

——不,这么说也是不对的。经过了这几个月,宇文潇对她很“相敬如宾”,那是当真把她当成了宾客,平时看见她了点点头,而且偶尔微微笑,除此之外,根本把她当成最熟悉的陌生人。更有甚者,宇文潇只在新婚之夜碰过她一次,最近甚至搬到了书房,连同床异梦的机会都不给她。但是一进宫里,不仅宇文朗问她,就连姐姐曲婉蓉,还有其他的嫔妃,都关心的问她:“你们什么时候要孩子?”她也想要孩子,也许有了孩子就会拴住宇文潇的心,可是现在两人都不同房了,还怎么要孩子?

也想过放弃,也曾经回娘家哭诉。可是已经嫁出去的人了,曲家也对宇文潇没有半点办法。何况宇文潇对她也算不上是不好,曲家也只能劝她努力挽回这段婚姻。

她曾让丁香去拜访过紫萱。紫萱跟了宇文潇这么些年,对他的事情还是很了解的。但是丁香想要通过紫萱问出琴玥的事情,紫萱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会告诉丁香?

不过,紫萱倒是告诉丁香,宇文潇喜欢的那个女子爱穿白衣,喜欢弹古琴,气质良好,对下人也很和蔼。丁香转告曲婉怡了以后,曲婉怡还当真下了一点功夫笼络整个逍遥王府的人。曲家又不缺钱,世上谁能不爱金银呢?一时间,整个逍遥王府就对这个亲善和蔼、礼贤下士的王妃交口称赞,宇文潇知道以后,还真的对曲婉怡有了不小的改观。不过改观归改观,还上升不到从书房搬回来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