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几乎是小跑着赶到影院门口,不敢靠入口处太近,害怕被人潮裹挟着往前走的那种感觉,也怕错过骆敬之。

她只迟到了十分钟,但入场的时间早就过了,拿着电影票跟她擦肩而过的情侣或者一家三口其实都不是跟她看同场的人,她却还是伸长了脖子于人来人往中寻找她熟悉的身影。

她以为骆敬之会在门口等她的,两张票都在她这里,他不会自己进去,所以当她来迟了不见他人的时候,她就猜测他会不会是等得不耐烦先走了。

等了很久,影片开场也至少半小时了,她才想起来可以给他打电话的。

她心里忐忑,又有一丝难言的委屈,想好了要怎么跟他解释,可他的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她只好不停地给他打,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自动挂断了,她又再拨过去,不知打了多少次,电话终于接通了。

骆敬之淡淡地喂了一声,长安生怕断线,连忙问:“敬之你在哪里?我在电影院门口,没有看到你。”

“今天有危重病人抢救,我刚下手术台。”

他声音里还带着疲倦,长安知道不该这时候跟他闹脾气,可还是忍不住说:“你答应过今天陪我看电影的…”

“我说的是如果能按时下班的话。”他并不觉得愧疚,只感觉到累,“我还要写病历,今晚病人没事我才能回去,你自己先睡。”

电话就这样断了,长安却不肯走。她坐在椅子上,还抱着傻气的、最后的一点希望继续等,电影还没结束,说不定他会来呢?

直到电影散场了,她没法再等下去,才不得不起身离开。

外头起了风,看起来是要下雨的样子,长安没带伞,又不知道该到哪里去,走着走着,又回到了咖啡店门口。

她这才发现,影院离她的小店真的很近,如果他们不是那么早打烊,现在应该会有很多客人过来。

她脚步沉沉,腿脚像是带不动身体似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她摸索着钥匙,却看到旁边花圃边一点星火忽明忽暗。

刚才那个男人竟然还在,手边的咖啡杯已经空了,指间的烟却还没有燃尽,仿佛刚刚过去的两个小时于他也是定格的——他无处可去,也哪里都不打算去。

第五章

天空下起雨,咖啡店重新亮起灯,长安请门外的客人进来坐。

“淋雨会生病,等雨停了,你再走吧。”

那男人笑笑:“你不怕我是坏人?”

长安摇头,指了指窗外:“马路上有很多人,如果有坏人,我可以喊的。”

“不一定有人肯伸手帮你。”

“我还可以打电话报警。”

男人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手机在她眼前晃了晃:“你说这个?你刚才掏钥匙的时候从口袋里滑出来了。”

长安连忙拍了拍大衣口袋,手机果然不在了。

“谢谢。”她接过失而复得的手机,却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感觉。

“这又是什么?”男人指了指放在吧台上的纸袋,鼓鼓囊囊的一包。

那是她之前做好了打算带去跟骆敬之一起吃的牛肉汉堡,走的时候太急,忘了带上。

她果然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就算他今天能赶到,两个人也只能饿着肚子看电影,大概也不会是场愉快的约会吧?

不说她都没想到,到现在她还没吃晚饭。

她把牛肉汉堡拿出来,见那男人看着她,就把其中一个递给他:“你要吃吗?”

“这个又卖多少钱?”

长安摇头,示意不收他钱。

他又笑起来:“你这样做生意,不怕关门倒闭?”

长安还是摇头,其实她心里也很茫然,这个小店能撑多久,她也不知道。

雨势越来越大了,两人一个坐在吧台外面,一个站在里边,慢慢把手里的汉堡吃完。长安又倒了两杯柠檬水来,喝到胃里很凉,身体也暖不起来。

“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啊?”她看着玻璃上的水珠,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

“你要去哪儿,我送你。”

“不用了,我回我爸爸妈妈家。”到这时她又戒慎起来,不愿跟陌生人走。

“你怎么去,开车?”

“走路,很快就到了。”

南城的老城区其实并不大,她这个咖啡馆离骆敬之工作的医院和她父母家都不远,走路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因为她心智不全,自己驾车是不被允许的,太危险了。

“没有公交车?”

“有。”她声音低下去,门口就有公交车站,可爸妈和敬之都不让她乘,她至今还没搭过公交车。

男人有了主意,等雨势小了,顺手从店内的伞架上拿了把伞,道:“走吧,我送你去车站。”

“不,我走路…”

“看到路面上的积水了吗?你这样走过去,脚上这双靴子可就全毁了reads;。”

长安低头看了看脚上的白色小羊皮靴,那是她最喜欢的一双鞋子,因为今天跟敬之约了看电影才穿的,没预料到会下雨。

她还在犹豫,男人已经把她拉到伞下:“小心走路,淋湿了可是要生病的。”

她就这样一路被他带着走到了最近的公交车站,公车进站的时候,男人递给她硬币,说:“跟着我,照我做的那样,把硬币投进去。”

两个硬币带着陌生的体温躺在手心,长安无端紧张起来,握紧拳头,汗水一下就濡湿了金属的表面。

男人拉了她一把,她跟在他后面,学他的样子,在司机师傅的注视下把硬币投进了投币箱。

轻轻的哗啦声,让她的心情一下子也轻快起来。她坐在车上最后一个临窗的位子,那人就站在她的身边,俯身问她:“其实很简单,对吧?”

长安猛点头,目光贪婪地看着窗外的街景。这跟她平日里坐爸爸和敬之的车不太一样,公交车更高一些,路线也不一样,下过雨后的路面倒影出城市里的五光十色,来往的人和车也变小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给了她很大的成就感,她又学会做一件以前不敢做的事。

她很感激面前这个男人,他依旧黑衣黑帽黑色墨镜,看起来不像好人,但也不是坏人。她又感觉到那种奇异的熟悉感,抬头问他:“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男人没有回答,像是没有听到她说什么。忽然猛的一记刹车,长安身体前倾,额头险些撞上前排的座位,那人却伸手敏捷地伸手在她额前挡了一下。

“没事吧?”

长安摇头。

“手要抓住前排的扶手,这样才不会受伤。”

长安听话地拉住扶手,又看了看他说:“你为什么一直带着墨镜呢,晚上不会看不清楚吗?”

这回他肯定听清了,唇角又向上翘起来,一边摘下墨镜,一边看着前方道:“你到站了,下车吧!”

长安站起身,车子停稳前的晃动让她站立不稳,身旁的人扶了她一把。

她听到他的心跳,然后抬起头来看清了他不戴墨镜的脸。

一个轮廓从她记忆深处浮现,一点一点慢慢清晰起来。

“是你!你是那个、那个…”她一着急就有点结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到站了,要下车的快一点。”

她被司机催促着,本来离中门也很近,不知怎么的就被推着走下去了。那个男人却没有跟她一起下来,仍然站在刚才的地方,车子开动时,隔着车窗向她挥了挥手。

长安急切地想要追上去,车轮溅起的泥泞弄脏了她的衣服和靴子,最终却只是徒劳。

那是在巴黎救过她的那个男人,她不会看错的。

到家雨已经停了,陈玉姣开门看到女儿这个样子,吓了一跳,把她拉进门,说:“长安,怎么了,淋到雨了?还是摔跤了?”

长安一个劲地摇头,拉着妈妈的手,说:“妈,我今天遇到一个人,是在巴黎救我的那个人,是真的…”

“怎么回事啊,什么人呐?你吃饭了没有…来,坐下慢慢说reads;。”

陈玉姣一边扶长安在沙发坐下,一边示意王嫂去舀碗甜汤来。

虽然不想再回忆,但长安还是把在巴塔克兰剧院发生的事又简单重复了一遍。

“妈妈,是当时救我的那个人,今天到我店里来了,刚才还送我上了公交车,真的。”

陈玉姣又急又心疼,摸着她的额头说:“你坐公交车来的?敬之呢,怎么没陪你一起过来?淋雨了没有,是不是发烧了?”

长安摇头,她知道他们都不信她,始终觉得所谓救她这个人是她想象出来的,敬之是这样,妈妈也是这样。

其实她只是想对那个人说声谢谢,怎么就这么难呢?

陈玉姣见她一脸沮丧,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于是端了甜汤哄她:“是不是跟敬之吵架了?来把汤喝了,你最爱喝的红豆薏米汤,我特意多加了冰糖,很甜的,喝了心情就好了。有什么不开心的,我们明天再说,啊?”

她就着妈妈的手,一勺一勺把汤喝掉,身体是暖起来了,搁在心里的事却没有放下。

第二天早晨,她听到妈妈在外面絮絮地跟王嫂说话,然后王嫂才出门去买菜。

见她起床了,陈玉姣招呼她过去吃早饭:“有哪里不舒服吗?吃完饭,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长安说不用,又看着她,问道:“妈,王嫂不跟我回去了吗?”

从她有记忆时起,就一直是王嫂照顾她。因为她有智力缺陷,自理能力比一般孩子差很多,要花更多心思去照料。王嫂是陈玉姣娘家那边的远方亲戚,为人老实勤恳,待她像亲生女儿,长安也当她是半个妈妈。结婚后,要找个可以信赖的人继续照顾长安不容易,殷氏夫妇干脆就让王嫂跟过去,反正小家庭也需要有人帮忙打理家务。

陈玉姣早年是护士,为了女儿,早就辞了工作在家照顾她。长安出嫁后,她也没再请保姆,偶尔有事忙不过来,才会请王嫂回来帮把手,但很少像这样一连两三天都不放人回去的,所以长安才有这样的疑问。

陈玉姣在她身旁坐下,摸着她的头发,神情有丝凝重,语气却很温柔:“长安啊,最近一段时间我需要王嫂帮帮我,她可能顾不上去照顾你。你跟敬之就到这边来吃饭吧,吃了再回去也是一样的。晚上要是敬之值班,你不想一个人在家的话,就住这里也好,跟我做做伴。”

长安不懂:“可是…为什么呢?妈妈你有什么事,我也可以帮你。”

陈玉姣笑:“我们长安现在开了店,自己当老板了,有很多事要忙的。你只要回来陪陪我就好了,其他事不用你做。”

长安当然也想多陪陪爸妈,但她也怕敬之不高兴,前段时间他还跟爸爸发生过争执,妈妈后来告诉她是因为他换工作的事。

说起来,昨晚回到家她就没见到爸爸殷奉良,于是问道:“妈妈,爸爸呢,怎么没在家里?”

陈玉姣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长安…”

“他也值班吗?是不是跟敬之一样,要抢救病人?”似乎怕他们误解她昨晚突然跑回家来住的行为,她试着解释,“昨天我跟敬之约好了看电影,但他有病人,晚上要值班,不是他的错,你们不要说他。”

陈玉姣心头涌上些酸涩:“长安乖,你爸爸他不是抢救病人,他是自己生病了,这几天在住院。”

第六章

长安一惊:“爸爸又生病了?不是好了吗?”

去年殷奉良有过一次轻度中风,及时治疗之后没有大碍,休息一段时间之后甚至又回到医院继续上班,所以长安以为他已经完全康复了。没想到短短不到一年时间,就又生病入院。

陈玉姣带长安到医院探病。病房外的走廊空寂整洁,护士长亲自为殷奉良扎针,调好点滴的快慢,确认他没有什么不舒服,才开门退出来,正好遇上她们母女。

“院长刚睡醒,针水大概要两个小时打完,你们正好进去陪他说说话。”

“嗯,谢谢。”

殷奉良做了一辈子医生,中年时从公立医院跳槽到当时尚不算发达的民营医疗机构,从科室副主任一路做到了副院长、院长,这家私立医院也在他手里成为南城最好的医疗机构之一,尽管诊疗费用不菲,但南城很多名流、明星都愿意到这里来看病。

骆敬之最初是他带过的学生,后来跟随他一起到这个医院任职,今年才刚刚又回到公立三甲医院。

殷奉良可以享有最好的医疗资源,但长安还是觉得他明显消瘦了,在病床边叫了一声爸爸,眼睛就红了。

她有很久没回家吗?上个月见面时,他还好好的啊!

殷奉良最疼惜的就是女儿,拍拍她的手:“傻孩子,哭什么,爸爸这不是好好的吗?”

“哪有好好的,您瘦了这么多…”长安难过,抓着他的手问,“爸爸,您得了什么病,医生怎么说?”

“长安啊,爸爸自己就是医生,最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了。你别担心,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长安点头。

“敬之呢,没跟你一起来?”

“他昨天有病人,晚上值班,不是故意丢下我一个人的,爸爸你别怪他。”

殷奉良笑笑:“你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这么维护他。”顿了一下,又感叹似的说:“也好啊,你们感情好,我就放心了。”

长安没听出他这话背后的深意,见他该吃药了,就忙着帮他倒水,又乖巧地剥了橘子喂给他吃,顺便聊聊她刚开的小店的情况。

下午时分,骆敬之来了,比起长安,他像是早就知道殷奉良生病住院的事,一点也不惊讶。

“敬之,你怎么来了,下班了吗?”

长安跑过去,这回他没有挣脱她的手,嗯了一声,转头问殷奉良道:“爸,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好,坐吧。”

殷奉良朝妻子使了个眼色,陈玉姣就拉住长安道:“走,我们再去给爸爸买点水果,免得他等会儿嘴馋了没得吃reads;。”

长安看看骆敬之,又看看病床上的父亲,隐约觉得他们有话要不想当着她说,就说:“敬之来了,我跟敬之一起去好吗?”

殷奉良说:“长安乖,我跟敬之有点话要单独说,你跟妈妈先去帮我买点水果吧。”他像是知道女儿的心思,又安慰道:“放心,我不会批评他什么的。”

长安这才愿意跟着妈妈走,临出门前还有点不安地看了骆敬之一眼。

“都说女生外向,我这个傻囡囡啊,现在一心都扑在你身上,生怕我跟她妈妈欺负你似的。”殷奉良笑道,“不过你们感情好是好事,听说你们昨晚还去看电影了?”

“嗯,是打算去,医院有事耽误了。”

“男人以事业为重是对的,我相信你有分寸。就是长安情况特殊,始终是需要人多付出一些,要麻烦你多费点心。这样我们做父母地就算先走,也可以放心了。”

骆敬之拧眉:“检查有结果了吗?能确诊吗?”

殷奉良点头,将放在床头的x光片递给他:“你看看吧,确诊是肝癌,不知道还有没有手术的必要。”

骆敬之手指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片子,看了又看,神色肃穆。

他曾是殷奉良的学生,没有必要在老师面前说任何模棱两可的话。

“已经到处都是病灶,而且您的血压不好,手术只是增加风险。”

殷奉良道:“是吧,连你也这么说,看来这就是最后的结果了。”

医生是人不是神,骆敬之就算已是肿瘤科的青年专家,年纪轻轻背负盛名,也救不回亲人的一条命。

“那依你看,大概还有多少时间。”

骆敬之沉默了几秒,说:“三到六个月。”

殷奉良仰头长吁一口气:“时间过得真快,还以为一辈子很长,一转眼就只剩这么一点了…”

骆敬之不知该说什么,即使做了那么久医者,他仍不擅长安慰别人。

“我的病情先不要告诉长安,这孩子重感情,我不想让她太难过。”

“好。”

殷奉良转过头来:“敬之,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长安是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我这样安排…你怪不怪我?”

骆敬之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情绪有些复杂,面上却平静无波:“不怪,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晚上回去,长安悄悄问骆敬之爸爸跟他说了什么,确认没有责备他什么之后才欢快起来,跑进厨房帮王嫂把要送去医院的饭菜装进保温饭盒。

夜里他们就在长安家住下,尽管已经另外有了小家庭,但殷氏夫妇仍然保留着她的房间,甚至为了让小两口回来住的舒适些,还换了新的大床和衣橱。

长安已经完全忘了前一天没能一起看电影产生的不快,只关切地问骆敬之:“昨天你抢救的病人好了吗?”

“没有。今天早上十点半,死于消化道大出血。”他语调平静,甚至有些冷淡,像在叙述一件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事实上他们三个医生,加上护士和手术室的其他人,抢救了整晚,耗尽心力,还是没能把人救回来。病人最后是由他宣布死亡的,而他手下管理的病人像这种程度的还有好几个,在生命的尾巴上苦苦挣扎,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因为一次感染、一次出血,撒手人寰reads;。

生命就是这么残酷,生离死别每天都在医院里上演。然而长安不懂这些,她被保护得太好,永远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因此他的抱负,他的重担,都无法说给她听。

长安脸上露出震惊和惋惜的神色,就像看到一个悲剧结尾的童话故事。

她最终还是会经历这一切的,没人能缩在角落里,永远做个孩子。

骆敬之躺下去,背对着她说:“这段时间我会比较忙,你爸爸又住院,你晚上就回家来住。如果有急事可以打电话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