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取下她的围巾,像在巴黎的剧院时那样,说:“这个借用一下。”

人来人往,摩肩擦踵,夜市里起不了风,并不是太冷。她的围巾被绕在她的手腕上,另一头由他拉着,他走一步,她就跟在身后走一步。

“人多,不要走散了。”他这样说着。

他带她往深处去,七弯八绕地到了一个打气球的摊子面前。老板似乎认得他,熟稔地打招呼:“来啦?今天打几发,还是五十?”

左时示意他稍等,低头问长安道:“这是游戏,你玩过吗?”

她摇头,抬眼之间前面红色的板子上钉满了胀鼓鼓的气球,风一吹,摇摇摆摆的。面前一条陈旧的长桌上放的却像是…枪?

“这是枪吗?”她伸手去摸,满是好奇。

左时笑了笑:“是,仿自动步枪,不过里面装的不是子弹,也不靠火药推动。”

意识到她可能听不懂他说的,他干脆拿起那家伙,熟练的摆弄,瞄准,朝对面钉满气球的木板射击。

枪声本身不是很响,但对面气球应声爆裂,还是发出啪的一声。长安被吓到了,啊地尖叫,然后捂住耳朵蹲在了地上。

左时放下枪,也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安抚道:“别害怕,这是玩具,不是真的枪。”

他知道她想到什么,巴塔克兰剧院那回,她是真枪实弹下的幸存者,子弹呼啸而过,带走了许多人的生命,弹片甚至让身旁的他也跟着受了伤。但事实上她并没有看清楚真正的枪长什么样,也不懂那些能够保护她的人其实也拿枪。

“我常常一个人到这里来玩。”他对她说,“心情不好的时候,一个人,连打二十发子弹,就会开心一点,打五十发就把烦恼的事都忘了,不信你也可以试试。”

长安还是摇头,如惊弓之鸟,捂着耳朵不肯听,也不肯站起来。

左时换了个方式,指着老板凳子旁边那一排玩具:“看到那些没有,一个气球记一分,打的越多分越高,就可以从那里面挑奖品。你喜欢哪个,我打给你。”

长安果真被玩具给吸引了,不再一味地害怕,而是认真考虑起来,哪一个最好看。

老板很会做生意,知道来打气球的男孩子大多都要讨女朋友欢心,相应的战利品也都准备是女孩子喜欢的公仔娃娃,要不就是blingbling的小饰品和钥匙圈,从小到大地放了一排。

长安喜欢兔子,挑了最大的那个长毛兔,遥遥一指,有点怯怯的:“我可以要那个吗?”

“当然可以。”左时起身付了钱,也不问多少分可以换,只对老板说:“要那个最大的。”

老板听他说要换奖品,起初还有些诧异,不过看看一旁的长安大概也有数了,一边给他准备好了手枪,一边开玩笑地说:“女朋友胆子很小啊!”

左时没再说话。他拿起枪来,整个人的感觉都不太一样了,像金石沉落,水面不再有波澜。

他拿枪瞄了瞄,扣动扳机,对面的气球嘭一声的炸裂,再打,又爆一个…他打顺了手,越打越快,弹无虚发,对面的气球也像熟到极致崩开的果实般,噼里啪啦一通都没了。

第十三章

长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来,站在他旁边看。适应了那个嘭嘭的声响,她好像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摊子四周也围上来不少人,高手在民间,有弹无虚发的神枪手,大家都不愿错过。

左时拿枪的样子也确实很好看,跟一般人歪歪斜斜的别扭模样和僵硬姿势不动,他的双腿、肩膀和两臂都摆在恰到好处的角度位置,眼神专注,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多余动作,一气呵成。

旁边有人说得对,一看就是练过的,还有人顺嘴问他是不是当过兵。

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并不是很好相与的人物,容易让陌生人望而却步。

二十发子弹打完了,刚好够换那个兔子,摊主很了解他的本事,竟然一发多余的子弹都没给他装。

他把那兔子玩偶拎过来,塞进她怀里,往放奖品的位置扫一眼,问:“还要什么,还可以再打。”

长安满足地抱紧了玩偶,把脸埋在长长的兔耳朵中间,兴味十足地打量剩下的那些公仔和饰品。

她就像被大人们领进了玩具城的小朋友,一个战利品又怎么能够满足呢?

左时又端起抢,旁边观战的人也热情高涨,后来他再每打掉一个气球,都有人喝彩叫好。

他为她又打回一只小熊,小臂那么长,可以跟兔子做伴。

长安的眼睛巡睃着发卡和钥匙扣的时候,不小心瞥见摊主一脸肉痛的表情,忍不住悄悄问左时:“他怎么了?”

左时笑笑:“大概是怕我今天把他的奖品都打完了,会赔本吧!”

长安自己也开店,懂得赔本是什么意思,一听这话就拉住他说:“那…那我们不打了,我们走吧。”

左时却不动:“你真的不试试?打完十枪,你的坏心情就都跟着子弹飞走了。”

长安还是摇头:“我不敢。”

“凡事都有第一次,你就当只是发泄。”左时瞥一眼她手里的公仔,又说,“况且我赢了两个礼物给你,你是不是应该也赢一个送给我?这才叫礼尚往来。”

长安为难地想了又想,还是鼓起勇气,上前一步。

左时微笑,教她拿起气枪,人站到她身后,帮助她调整握枪的姿态和瞄准的要领。

两个人离得很近,比刚刚在公交车上还要近。她闻到他身上陌生的剃须水的味道和淡淡烟草气,虽然跟骆敬之很不一样,但没有寻常单身汉那种衣服压箱底积攒的霉味和汗酸气,非常干净爽利。

他像是孑然一身,可又把自己料理得很妥当,不是得过且过地混日子。

她脑袋一动,发丝就扫到左时的下巴,痒痒的,他张开手掌轻轻在她头顶按了按:“专心点,否则拿不稳枪。”

对面已经重新挂上了气球,她不需要打够多少分,左时与摊主说好了,有几个装了彩纸碎片的气球,只要她打中任意一个,就可以换一个奖品。

长安被赶鸭子上架,是真正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闭着眼睛扣动扳机,却只有枪声的声响,对面的气球一个都没破。她这才知道这游戏一点都不简单,这还是左时在身后帮她,他退开放手,她就几乎连枪都拿不动了。

“你别走开好不好,我害怕。”还有九发子弹…她有些可怜巴巴地回头看他。

“好,我不走,我陪你把它打完。”

长安酝酿好情绪,又扣动手中的扳机,气球还是纹丝不动。但她这回没那么害怕了,不用再闭眼睛,也能打出后面的第三枪、第四枪…

正如左时说的,开枪如开车,刺激中能体会到快感,坏心情不知不觉中就被发泄掉。

长安没开过车,但这气枪打到最后几发,她也感觉到痛快,哪怕气球一个都没中,也很痛快。

她运气还是挺好的,最后一枪打中了,反正一直就围绕中间那个打,概率还是有的,嘭的一声彩纸飘了满地。

“打中了打中了!”她高兴地欢呼起来,举着气枪就冲左时又蹦又笑。

他利落地卸了她手里的家伙:“枪要先放好,枪口也不要对人。”

长安兴高采烈地去摊主那里挑礼物,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还是拿不定主意,就回头问左时:“你喜欢哪个钥匙圈,我送给你。”

她终于也豪气一回,这礼物是她亲手挣来的。

左时挑了个最朴实无华的超人,她有些失望:“这个都不闪…”

“那你觉得哪个好?”

长安看了看,拿了最近的大白给他。

至少眼睛的位置还有两颗很亮的水钻。

左时欣然收下:“谢谢,这个礼物我很喜欢。”

长安脚步轻快许多,甚至蹦蹦跳跳地往前走,怀里抱着他送给她的一大一小两个玩偶。

走累了,左时带她到一个美食摊坐下,两人各点了一碗面。

左时对她说:“你刚才只吃了三明治,这会儿多吃点。”

咖啡馆每天难免剩下些点心没有沽清,长安一般都让米娅他们带回去,有时留一个,在晚饭前填一填肚子。他来之后她就给他也留一个,怕清洁扫尾的工作做到最后他会肚子饿。

长安的心情已经好很多,脸上也有了笑容:“你也多吃,我请你,好不好?”

她脑子不好使,但是还记得上回他们一起吃饭,左时没让她给钱。

他说好,眼睛盯着自己面前那一碗,不动声色地把汤里的胡萝卜丝拨到一边。

“咦,你不吃胡萝卜呀?”长安朝他碗里看了看,认真地说,“挑食会营养不良。”

“可能我是吸血鬼,天生不喜欢这个味道。”

长安愣了一下,显然她也听过吸血鬼的故事。左时看着她笑:“怎么,怕了?”

“不是…”她低头嗫嚅道,把自己的碗推到他面前,“我跟你换吧,我这碗没有胡萝卜。”

她嫌烫口,面也还没动过。

这回轮到左时发怔,两碗汤面已经调了个儿,他还怔怔看着她出神reads;。

长安埋头吃了一口面,觉得好吃,抬起头来,看到他还没动筷子,就问他:“你怎么不吃呢,不好吃吗?”

左时回过神来,膝上的拳头握紧又松开,解释道:“不是,只是想起一个人,你有点像她。”

“是谁啊,我也认识吗?”

他摇头:“是我妹妹,已经不在了。”

长安不能理解所谓的不在了是什么意思,于是微微偏过头问:“她去哪里了?”

“死了。”

长安手里的竹筷掉在地上,左时看了一眼,又重新拿一双新的,掰开来,递到她手里:“拿好,快吃吧!”

“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问?”

他不在意,平静地说:“她死了很多年了,人死就不可能再活过来,你问不问都没关系。”

“那你爸爸妈妈呢?”

“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不在了。”

长安觉得有点难以想象:“就只剩你一个人吗?”

“我还有一些朋友,有的也叫我哥,就像亲生的兄弟姐妹一样。”

说到这个长安又羡慕他。她身边有爸爸妈妈,还有敬之,但没有兄弟姐妹和朋友。

“我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叫你吗?”她一直很想有个哥哥。

左时眼里有晦暗不明的光转瞬即逝,但很快恢复如常:“你愿意的话,当然可以。”

“左…左大哥。”她不太适应,还有些羞涩,喊出口之后就好了,像要确定似的,又大大方方地叫了一遍,“左大哥。”

声音清甜,真心诚意。

他们从夜市慢慢走出来,长安有些意犹未尽地回头看了看:“这里真好玩,你经常来吗?”

“嗯,我常一个人来打气球。”

长安两眼放光,“真的?那你一定赢了很多奖品。”

他说没有:“我以前打完就走,从来不拿奖品。”

只是太久没摸枪了,想过过瘾而已。所以今天那老板见他居然要领奖了,才那副表情。

长安先是觉得可惜,继而搂紧了怀里的两只,更察觉出这两个战利品的珍贵来。

“心情好点了吗?可以回家没?”

他一句话又把她拉回现实,谁遇到不开心都会想逃避,这是人类本能,长安也不例外。

“嗯。”她轻轻点头,半张脸埋在兔子耳朵后面,“可我不想去体检…”

“是你要生孩子?”

他听到她跟齐妍的对话,不管有心无心,长安懵懂,并不晓得有些话题应该避讳异性,听他提起来也只是觉得有点难为情。

“不要太担心。”左时安慰她道,“现代医学昌明,很多问题都能解决。你先生骆敬之不是医生吗?他的同事和朋友里一定也有这方面的专家,你那位朋友齐医生应该也认识。”

第十四章

没想到齐妍一听长安提起这茬,声音竟有些紧绷:“你听谁说我们认识这方面的朋友?”

“是左时提醒我的,他说你跟敬之都是医生,应该有这方面的朋友…”她反应太大,长安有点慌,“是我弄错了吗?”

又是那个左时?齐妍就知道长安想不到这一层,应该是有人告诉她的。这男人到底是无心的,还是有意?

她甩甩头,希望是她想太多了。

长安由她陪着到医院做体检,看得出她是很害怕的,路过产科门诊时看到挺着大肚子的孕妇们又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羡慕的眼神。

孕前检查在生殖遗传中心和妇科门诊都能做,但妇科排队的人实在太多,齐妍就带她去了楼上的生殖遗传中心。

高薇就在这里上班,怎么说也是老同学老交情,齐妍带个把朋友去找她帮忙看诊,她肯定会倾力帮忙。但齐妍心里有数,别人倒也算了,带着长安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去麻烦高薇的,毕竟一个是骆敬之现在的太太,一个是前女友,太尴尬了。

好在高薇今天也不在,听说前不久生殖遗传中心发生了一件医疗纠纷,牵连到她,目前正休假等待调查结果。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巧,齐妍跟长安刚走到诊室外的走廊转角,就遇到了穿着白大褂的高薇。

“这么巧?”高薇笑着打招呼,目光很自然地从齐妍身上滑到长安那里,“身体不舒服来做检查?”

她短发,瘦高个儿,穿白大褂看起来比平时更加知性,显得比实际年龄更成熟冷静。

这种感觉倒是跟骆敬之很像。

长安也一眼认出她来:“你是上次给我纸巾的姐姐。”

“嗯,我叫高薇。”

“我记得的,我记得的。”长安忙不迭点头,也朝她笑,“你上次说过,所以我知道。”

狭路相逢,一旁的齐妍笑不出来。要是别的科室她还可以编个理由说是她自己来看病,这里多特殊,怎么看都是她陪长安来的reads;。

其实高薇不用问也知道,毕竟难言之隐她也见得多了。

齐妍跟她寒暄:“听说前段时间出了点事儿,我还以为你不在。现在已经恢复正常工作了?事情解决了吗?”

高薇点头:“嗯,有得力的律师在中间做了调解,况且纠纷本身也不是我引起的,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说起来还要感谢敬之,要不是他帮忙,我还不知该怎么办。”

长安不明白,扭头看了看齐妍:“敬之怎么了?”

“没什么。高医生是说她前不久遇到麻烦,敬之帮了她。”

长安腼腆地笑,有甜蜜,也有骄傲。

高薇看在眼里,面上却始终不动声色,看了看齐妍手里的挂号单说:“里面那间诊室就是了,稍微等一会儿就会叫号的,我还有事就不跟你们聊了,再联络。”

其余的她并不多问,只向长安笑了笑,就径自走了。

齐妍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问道:“长安,你今天要来做检查的事,跟敬之说了吗?”

长安摇头,垂睫小声说:“他很忙,要值班,这两天我都没见到他。”

能有多忙呢?值班也有休息的日子,他不回家不过是以此为借口罢了。

“那你答应我,今天的检查结果出来,不论好坏,你都尽快找机会告诉他,好吗?”

长安点头,看到周围进进出出也有妻子陪着丈夫来的,于是问:“他也要来检查身体吗?”

“理论上是的,生宝宝是两个人的事嘛,你这里有了结果,可以再跟他商量。”

虽然她大致能明白骆敬之不要孩子的顾虑是什么,也知道他未必肯配合走这一遭,但有的事由长安亲口告诉他,总比他从其他人嘴里听说要好。

“可是抽血很疼…”当然不止抽血,还有她看到的那些注射激素后腹胀如鼓和取卵后痛苦得五官都皱到一起去的女人们,有的夫妻互相依偎着掉泪,一定是感同身受的疼吧?

她不想让骆敬之也忍受这样的疼痛。

结果检查下来,一切都是正常的,长安只是有点轻微的贫血。医生嘱咐她注意饮食营养,又开了一点补血的药和维生素,就算结束了。

齐妍特意问了她智力损伤会不会遗传的问题,医生说:“从病史来看,损伤是后天造成的,不是遗传的原因,对下一代应该没有影响,不放心的话,可以再做一个基因的检测,不过结果没那么快出来。”

齐妍松了口气,长安自己也很高兴,一直摇着她的手道:“妍姐,我很健康,可以要宝宝了对不对?”

齐妍心头有点闷闷的,不忍心骗她,说得太深她又不懂,只能模棱两可地说:“你身体做好了准备,还要敬之配合,才能要宝宝的。”

“敬之身体比我好,他也一定很健康。”

“刚才我跟你说的话,都记住了吗?检查身体的事,记得跟敬之讲。”

长安乖巧地点头。

她为了表示感谢要请齐妍吃冰淇淋,齐妍怕胖,只肯要一杯她亲手冲的咖啡。

米娅见长安回来像遇到救星,连声抱怨客人太多吃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