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以为他生气了,是啊,每个人的耐心都有限,她不能指望左时时时刻刻都陪着她。

何况他刚跟她说过,要跟他保持距离,她有婚姻约束,他也不是她的什么人。

可是楼上很快传来响动,左时从楼梯上探出头来叫她:“上来。”

原来他还没走?长安踏上楼梯,通往二楼的楼梯如今非常坚固,早已不是春节时那种晃晃悠悠的骨架。

“给你铺了床,没有褥子,可能不太舒服,你将就一下。”

二楼的地板非常干净,刻意做旧的原木色没有一点灰尘,左时扯了两块块白色的桌布,一块折叠起来垫下面,一块翻过来往上面一铺,就是最简单的床。

他把自己的大衣拿过来,随意地对折,当作枕头放在“床头”的位置,然后看着她,那意思好像是赌她敢不敢就这样睡。

长安满意极了,感激地说:“谢谢你,今晚我就睡这里。”

他蹲下来:“大门只能从外面反锁,你一个人,怎么住这里?”

她没想到这一点,以为他可以,她就可以。她所记得的,只有春节长假那一回的安宁好眠。

左时叹口气,从旁边便利店给她买了牙膏牙刷和毛巾,等着她在卫生间洗漱好了出来,对她道:“把衣服脱了。”

她大眼睛里有一瞬间放大的惊恐,这个表情竟让他有些好笑:“你想哪去了,我说的是外套。”

她穿长长的,粉色翻灰底的大衣。左时认出来:“你在巴黎的时候,是不是也穿这件衣服?”

那时灰色的呢子朝外,粉色朝里,衣服是可以两面穿的,女孩子们的花样可真多。

长安点头,说起来这还是敬之在巴黎的百货商店给她买的,直到现在都是她最喜欢的衣服之一。

她手揉着衣服的领子,静悄悄地不知在想什么。

“快睡吧,等你睡了我再走,从外面把门锁了,明早再来给你开。”

长安有点害怕,他解释道:“后门还可以进出的,你不用担心。”

她其实不仅仅是害怕这个,可这样已经很好了。

她躺下去,基本等同于直接睡在地板上,身上的骨头都硌得疼,只有枕头的位置是软的,而且有她已经很熟悉的左时的气息。

这么一来,跟上回的感觉好像也差不多。

“给我讲个故事吧?”她眼眶还是红的,像刚哭过的小孩子,提了最后一个任性的要求。

“你还小吗?睡觉还要人讲故事?”

“平时我自己会看的,可是今天…我没把书带出来。”长安的声音低下去,“我想听《爱德华的奇妙之旅》。”

左时的注意力这时却转移到了楼下,对她说:“你先躺下,我下去一趟很快上来。”

门外来的人是骆敬之,左时并不意外,但也不让他上去:“她刚冷静下来,今晚就住在店里,你还是先回去吧。”

骆敬之先回了趟家,没有找到长安,又打电话给齐妍,听她说长安这种时候最有可能去的地方是自己的咖啡店,才找到这里来,没想到会遇见左时。

“你居然还没走?”他冷笑一下,“你在这里等什么?你知道她会来?”

“我还没那么大本事。”

“是吗?”骆敬之敛起笑:“那麻烦你让开,我要带她回家去。”

左时动也不动:“回家?哪里是她的家,你们不是离婚了吗?”

骆敬之一怔:“长安告诉你的?”

他知道…他跟长安千方百计想要隐瞒所有人的事,他竟然知道?

左时笑了笑:“离婚跟结婚一样,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你不会以为随便丢一份离婚协议书给她签字就算完吧?”

“我不会骗她。”

“我知道,净身出户,你的决心很彻底。”

他连那纸协议都亲眼看过?

骆敬之心底蹿起火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关心我们夫妻俩的事到底有什么目的?”

“你们已经不是夫妻了,何必再自欺欺人呢?”他掰开他的手,不着痕迹就重重将他推开,“你不如问问你的良心,看看这辈子除了亏欠殷长安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事,让你夜里都睡不安稳。”

骆敬之僵立在夜风中,很久都挪不开步子。

左时回到咖啡店二楼,长安问他:“发生什么事?”

他摇头:“没事。”

“我好像听到敬之的声音。”

他沉默了一刹那:“你要不要回家去?”

回家就能见到骆敬之,他就在家里,至少现在,还不会到别处去。

长安缓缓地摇了摇头,也沉默了一会儿,才问:“如果离婚了,敬之会不会跟高医生在一起?”

“我不知道。”

“敬之还喜欢高医生吗?高医生…还喜不喜欢他呢?”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问这样的问题,左时看着她:“这个问题不应该由我来回答你。”

“那应该由谁?”

他又不答了,在她身旁坐下来:“你刚才说,想听故事?”

“嗯。”

“想听什么?”

第二十九章

“《爱德华的奇妙之旅》。”

左时没听过:“讲什么的,爱德华是个人吗?”

长安摇头:“爱德华是个瓷料做成的小兔子。”她把故事的梗概讲给左时听,这本书她翻过很多遍, 故事早就记在脑海里。

左时听完笑了笑:“我在法国也认识一个爱德华。”

“是吗?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很爱吃甜食的胖子,像你做的那种松饼,他一口气大概能吃十个。”

长安瞠大眼睛:“这么厉害?他是厨师吗?”

左时摇头:“他是我的战友,我们同在雇佣兵部队服役五年,拿到法国国籍后, 他想尽办法回到家乡想把父母接出来,遇上当地暴乱…我们就再没有了联系。”

他在她跟前, 尽可能地委婉,不提生死这样沉重的话题。

长安说:“所以他也是像小兔子爱德华一样走丢了对不对?他还会回来的, 只是要跟其他人先一起旅行一段时间。”

左时定定看她一会儿, 才说:“嗯, 他还会回来的。”

很多人向生死妥协,以为那就是结束,然而在有的人看来,那不过是另一段旅行的开端。

“这个故事不适合你。”他似乎能够明白长安为什么突然想听这个故事,“你今天先乖乖睡, 我会给你找更好的故事。”

长安听话地躺下去:“那能不能先给我讲你的故事?”

“我?”

“嗯, 除了爱德华,还认识其他有趣的人吗?”

“认识。”左时想了想,“我还有个朋友,是蒙古人,会骑马…”

起了头,他很自然地就把那些有趣的人和事当作故事讲给她听。本来以为她会刨根问底要打听他的事,还琢磨要怎么蒙混过去,才能不让她把听来的“故事”告诉别人。世上聪明人太多,很容易就从细枝末节拼凑出事情全貌,到时他的目的和身份就暴露了。

其实到了这个份上,暴露与否也无关紧要,但事实证明他还是想太多了。

长安是澄澈透明的,水晶一样的心肝,水晶一样的外表。

她安静地睡过去,深棕色的鬈发在他的外套上铺开,小嘴微微张开,嘴唇是粉嘟嘟的颜色,衬得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下巴也是尖尖的。他记得第一次在巴黎见到她本人时,她还有一点点婴儿肥,头发没有那么长,舔着冰淇淋笑的模样,像那时当红的一位日本明星。

她好像永远都是甜甜的,做糕点的手指上沾着糖霜和巧克力酱,唇上涂桃子味的唇膏,呼吸里都有甜味儿。

左时发觉时,已经离她太近太近了,他几乎快要碰到她的嘴唇,甚至手指已经抚上去,想要轻轻掰开微张的嘴,看看她的小舌头是不是也是同样可爱的粉色…

他强迫自己直起身,离她远一点,在黑暗中冷静了好一会儿,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对她有了欲望。

第二天早晨,长安听到楼下传来的动静才醒,左时已经在预热咖啡机,为当天的营业做准备了。

她记得昨晚睡着时他还在身边,一夜好梦醒来,他竟然还在,就像他整晚都不曾离开过一样。

“早安。”她顶着一头乱发跟他打招呼,一脸还没睡醒的呆样。

左时指了指卫生间,示意她去洗漱。

她打理好自己出来的时候,阿元也已经到店了,看到她还有点惊讶:“早啊,长安,你今天这么早?”

她看向左时,他食指在唇上压了压,她会意,也悄悄嘘了一声。

不好告诉其他人她夜里住在店里,可是左时还是为她带来了干净的被褥,放在最高处的柜子里。

没人的时候他低声对她说:“以后再任性跑来这里过夜,就用这个。”

也不至于睡在地板上了。

长安心里暖,却不知该怎么报答他,就说:“我给你做好吃的吧。”

“是什么?”

“唔…不知道,我想到再告诉你。不不,不告诉你,当成惊喜,好不好?”

左时的目光又落在她一开一合的唇瓣上:“好。”

但事实上这样的任性,并不是天天都能有的。

中午时分,忙过了午餐高峰,长安正想休息一会儿,陈玉姣就亲自找来了。

从长安生病之后,她几乎就没再责备过这个孩子一句,今天见了面也只是说:“昨晚怎么没跟敬之回家?我们都很担心你。”

长安也知道是自己任性了:“妈妈,对不起。”

“你跟敬之离婚的事…”陈玉姣看了下周围,似乎也觉得在店里谈这个不合适,但还是说下去,“我跟你爸爸商量过了,这件事,我们不同意。”

“妈妈…”

“我知道你跟敬之会有些矛盾。他是医生,这行很辛苦,就像我们年轻的时候一样,总是忙,要加班;你现在也有自己的小店了,两个人凑在一起的时间更少了,交心的机会也不多。可所有夫妻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并不见得都要闹到离婚的份上啊。”

“妈妈,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么样呢?”陈玉姣顿了一下,神色有些悲伤,“囡囡,我们老了,以后总要有人代替我们照顾你的。你这样子…我跟你爸爸真的不放心。”

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把殷奉良绝症的真相告诉女儿。

长安终究还是有了自己的想法,跟她面对面坐着,不再像当初接受这段婚姻一样,简单地说好或者不好。

陈玉姣走这一趟,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成效,她只能让长安等骆敬之来接她,回去再谈。

她离开以后,左时才问长安:“你之前受伤进了医院的事,你没有告诉他们?”

假如殷氏夫妇知道这件事,提起离婚就不会表现得那么平静。

长安摇摇头,她是想过要说的,可是每次想起来又觉得难以启齿。

其实是不是从那一刻开始,她已经失去所爱,所以才感到羞耻?

羞耻从属于孤独,她害怕孤独,害怕被抛下。

左时扶着她的椅背,蹲下来,平视她的眼睛:“长安,我可能没跟你说过,女孩子遇到这种事,不要害怕,因为那不是你的错。你可以瞒着其他人,但至少,要告诉你的父母,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无条件爱你的人。”

以前因为要隐瞒离婚的事,所以没法说,但现在已经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长安似懂非懂地点头。

米娅远远看到两个人的互动,八卦道:“左时对长安可真有爱,现在很难见到这样的男人了,以前光看外表我还以为他是个coolman。哎你说,他是不是对长安有点意思啊?”

阿元忙着冲一壶茉莉花茶,都懒得抬头:“胡说什么呀,长安是有老公的人。”

“那又怎么样?”米娅撇了撇嘴,“她那位医生老公,花花肠子可不少,你看昨天把气氛弄得多尴尬!我觉得他对长安不好,要是在他跟左时中挑一个,我肯定挑左时。”

阿元停下手里的动作,也看了那边的两人一眼:“别整天胡思乱想了,他跟我们不是同一世界的人。”

现在的女孩都太多幻想。其实哪有无缘无故对你好好的人呢?要么痴心爱着,要么曾经爱过,要么就是别有所图…左时他是属于哪一种?

咖啡店打烊后,骆敬之才来接长安。他其实早就到了,在外面抽了两支烟才进来。

长安闻到他身上的烟味,略略往后退了半步,轻轻说:“你下班了?”

“嗯,来接你回去,可以走了吗?”

长安没回答,下意识地又去看左时,他却恰好走开了。

骆敬之看出她的意图,心中升腾起莫名的怒意和不安,拉住她的手腕硬是将她拉了出去。

“敬之,你放开…放开我。”她被拉到门外,有些慌张地想要挣脱。

向来是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她,没想到她也有挣开他的一天。

“你今天还要住在店里吗?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跑出来一天一夜爸妈很担心你?”

是的,爸妈的担心她都知道,但他不担心她,才是她最在意的。

长安在他面前变得沉默多了,以前时常叽叽喳喳地吵他,像需要陪伴和安抚的小宠物,现在却常常跟他相对无言。

“敬之,那套房子给你,我…不想回去。”她终于说话了,却仿佛在说另外一件事。

骆敬之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说:“殷长安,你真的要离婚吗?”

长安还是不说话,她的沉默很多时候看起来像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抗议什么呢?抗议他曾经伤了她,抗议他主动提出离婚,还是抗议他跟高薇?

谁知道呢?他自嘲,为什么那么在意她的想法,是因为男人的自尊心吗?还是说上回生病的时候对她提过的,等他病好了,两个人好好谈一谈,而如今连这个好好谈的机会都还没有实现?

他深吸口气,垂眸看着长安的发旋,说:“好,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我来跟你爸妈说。房子我不要,明天我就会搬出去住,那个家是你的,你大可以回来,不用再窝在店里面。”

第三十章

长安站着不动, 过了好半天才抬头问他:“敬之, 你会跟高医生在一起吗?如果我们没有结婚,你会跟高医生在一起吗?”

骆敬之一愣:“谁告诉你的?”

长安咬紧下唇,不吭声。

“你只有这个要问吗?”他声音很轻,却突然上前一步抓住她的双臂,绷紧了声线道, “你以为我是因为她才跟你离婚吗?殷长安,连你也这么看我…你根本不知道我们的问题出在哪里!”

是啊, 他们的问题出在哪里呢?不是因为她傻吗?因为她傻, 所以他没法爱她。

她被他摇晃着, 眼泪断了线。他放开她,嘲弄地笑了笑:“把你的眼泪收起来, 放心, 我们离婚以后, 再也不会有人让你哭了。”

左时在远处的角落里伫立着,看到骆敬之转身走了, 才掐灭烟头,打算走过去。

江涵博拉住他:“哎, 这样就心疼啦?你是不是做新好男人做上瘾, 都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

“我没忘。”

“没忘?没忘这时候难道不是应该高兴吗?应该跟我弹冠相庆才对啊!”

咦,这词儿是不是这么用的…原谅他从小在国外长大,中文功底不太好。

左时看他一眼:“我不觉得高兴。”

“啧,妻离子散,身败名裂,不是你想看到的吗?花了这么多功夫,现在成功了一大半了,又后悔了?”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