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怎么样?他们都闹掰了,现在你该做的,就是让你在医院里的内应帮忙好好宣扬一下这个消息。青年专家,恩师做了老丈人,妻子又有缺陷,当年怎么也算一段佳话。现在功成名就,刚从老丈人的医院离开就要离婚,总有白眼狼的嫌疑,谁又能想到结婚的时候也是动机不纯呢…”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却发现左时根本就没好好听。

“喂,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的啊?”

左时看着不远处的长安,说:“你看看她,不会想到什么人吗?”

“什么人?”江涵博横看竖看,又仔细想了想,确定身边真没这样的残障人士。

“你也有妹妹,不觉得她像ema吗?”

“哪里像,我的天!”想起家里那个天上有地下无的宝贝公主,江涵博只觉得头大,一点也没办法跟眼前独自舔舐伤口的小白兔联系到一起。

“可我看到她,就常常想到小雨。”

“她跟小雨很像?”

左时却又摇头。

江涵博叹口气:“我现在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了,可是左时,你这样不行啊,瞻前顾后的,什么时候才能跟我们回法国办正事儿?”

“我现在办的也是正事。”

江涵博摇摇头,回头看了看背后这家小小的咖啡馆,发觉有些事不插手已经不行了。

殷奉良再次入院治疗,陈玉姣来找长安,把这个消息告诉她,轻抚着她的背说:“囡囡,爸爸住院了,你回家来住吧。敬之跟我们谈过了,离婚的事我们不为难你,可你不能一直一个人住在店里啊,妈妈实在太担心了。你回家来住,有什么事,我们一家人有商有量的,总能解决的,就当是陪陪我,好不好?”

长安一听父亲住院就急了:“爸爸…爸爸又病了?他是不是因为生我的气才生病的?我…我不想惹他生气的,敬之也说要瞒着他的…”

陈玉姣连忙安慰她:“不是,囡囡你别乱想啊,爸爸的病不是因为你。”她顿了一下,觉得还是有必要给长安一点心理准备,“你爸爸的病是因为身体里长了不好的东西,以后可能…都不会好了。但他一直都是最关心你的人,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明白吗?”

长安连连点头,拉住她说:“妈妈,我们现在就去医院看爸爸,我…我有很多话要跟他说。”

陈玉姣说不急,让她先收拾下东西回家去,过两天再去探病。

殷奉良这两天的状态太糟糕,腹水、呕吐,疼得在床上翻滚…他也一定不想让女儿看到这么残酷的画面。

长安心绪不宁,惦记着父亲的病,但要回家住还是希望先跟左时说一声。

那天答应要做好吃的来感谢他,在路上看到水果店的草莓特别新鲜,就买了很多,熬制了草莓果酱,用瓶子装起来封好了,还没来得及给他。

今天不是他的工作日,他没到店里来,她就打了电话给他,告诉他说会在店里等他。

其实她并不是真的有什么非要跟他交代不可,但他在身边时总能有办法让她安下心来。

草莓果酱也可以给他了,让他吃早餐的时候可以不用只嚼干巴巴的面包。

她把床铺也收好,坐在桌边,看着桌上两个装果酱的玻璃瓶愣愣出神。

打烊后的小店太安静,没有人来人往,她不知不觉趴在桌上睡着了。

醒来时感觉身旁有人,她以为是左时,揉了揉眼睛,看到面前的人却是高薇。

“高医生?”她慢慢站起来,很奇怪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还没回家?敬之今天值班,你是在这里等他,还是等其他人?”

“我等左时。”长安不会撒谎,照实告诉她。

高薇点了点头:“能不能给我一杯咖啡?我也刚下班,太累了,想喝杯咖啡再回去。”

“噢…可以,你稍微等一下。”

长安还不是太清醒,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但她一直记得那天聚会的时候她不请自来,本来也是可以留下来喝一杯咖啡的,可她却走了。

她下楼冲咖啡,高薇就趴在二楼的栏杆上,静静地看着她。

长安很快端着两个马克杯回来,一杯是给高薇的咖啡,一杯是她自己喝的蜂蜜柠檬水。

“你不问我为什么到这儿来吗?”高薇抿了一口咖啡,问道。

“你为什么来呢?”长安乖乖地问。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她笑了笑,“你不是也问过敬之,如果离婚了,他还会不会跟我在一起。我今天来,就是来告诉你答案的。”

骆敬之下班已经很晚了,其实今天并不是他值班,但遇到危重病人抢救,他必须在场。

开车从医院出来时走错了路,习惯性地往原来跟长安的小家开去了,走到一半才想起来,他已经单独搬出来住。

他独自坐在车里叹了口气,红灯变绿灯后,才掉头往来时的路绕回去。

手机上有电话拨进来,他看也没看就接听了:“喂?”

“骆敬之,骆医生吗?”

“是我,哪位?”

“你现在应该正一个人开车走在路上吧,没去咖啡馆接你太太?”

骆敬之察觉到不妥,立刻警觉起来:“什么意思,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你还记得唐小雨是谁吗?”

吱的一记刹车,骆敬之的车突兀地停在马路中间,最要命的记忆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从脑海深处冒出来,迎头一棒。

他脸色发青,又郑重其事地问了一遍:“你是谁,想干什么?”

电话那头的人轻轻笑:“想知道的话,还是自己去一趟咖啡馆吧,去晚了,有些事就挽回不了了。”

骆敬之从来没像眼下这般紧张过,哪怕第一次拿起手术刀划开人体皮肉,哪怕头一回直面病患的死亡,也不像现在这样心跳快如擂鼓,手心都在冒汗。

他开车直奔长安的小店,最后一个路口连红灯都没看清直接闯了过去,差点拦腰撞上一辆大货车,惊出一身冷汗。

到咖啡馆门口的时候,刚刚挂断的电话又来了。

“骆医生,你动作最好快一点,水火无情。”

他刚从车里下来,这才发觉咖啡馆里忽明忽暗的光亮,竟然是火光。

一楼大门没有上锁,却也没有开窗,烟雾还没有冒出来,但骆敬之已经意识到什么,拼命地冲向那道门。

“别急,人在二楼,你还有时间。”

那个电话的人没有挂断,似乎得意地享受着他此刻焦灼万分的心情。

长安,长安一定还在里面!

门上的金属把手还没有烧到烫手,火舌从料理间里窜出来,烟雾已经冲上了二楼。

“长安!长安,你在不在上面?”他一边叫喊着,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楼上跑。

电话里的人没有骗他,长安的确在二楼,但她身边还有一个人,居然是高薇。

两个人靠墙坐在椅子上,嘴巴都被宽胶带封住,胳膊往后反绑,身体非常无力,意识似乎也不太清醒。

楼下的火蔓延很快,空气变得灼热,脚下的地板似乎也被烘烫,时间每流失一秒,就更像置身炼狱。

骆敬之完全没有任何思考的空间,就近打开窗户将呛人的烟雾放出去,然后跑到两人面前蹲下来,拍打着她们的脸颊试图唤醒她们的意识:“长安,长安!高薇…高薇你醒醒!”

两人都迷迷糊糊的,尤其是长安,怎么喊都喊不醒,最后是他慌乱地去解绑在她手上的绳子,而那是一种锯齿状的伸缩带,越拉越紧,勒疼了她的皮肉,才痛得她醒过来。

“敬之…”她看到他,想叫他名字,嘴巴被胶带封死了,只能发出轻微的呜呜声。

高薇也醒了,眯着眼睛,有点虚弱地看着他。

春天还没过去,骆敬之额上的汗水已经滑落下来,两个人都在面前,他却没办法带她们出去。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爆发怒吼,朝蓝牙耳麦里仍在与他通话的人喊道。

第三十一章

“别着急啊。”对方不紧不慢地说, “你还有时间救人出去,不过只能救一个。她们两人当中必须有一个留下来, 为董小雨偿命。”

骆敬之刷的一下站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咬牙道:“你开什么玩笑?”

“我是不是开玩笑, 你大可以试试看。反正没多少时间了,你们三个人今天一起死在这场火灾里, 也不失为另一种选择。”

骆敬之手脚冰凉,空气中的热度仿佛让时间和空间都发生了扭曲。他又看到那个年轻的姑娘躺在手术台上,身体赤果果的, 无影灯下的每张面孔都没有表情, 却都尽了全力, 还是没能抢回她的生命。她就这么毫无生气地死去——因为他一次错误的判断,永远失去生命。

这是他的业, 他知道,总有一天要还报在他的身上。可他没想到是这样残忍的方式,还要拉上另外两个无辜的人。

“你放了她们, ”他忽然镇定下来, “要偿命, 我留下来就行了。”

“行不行由我说了算,骆医生,这里可不是你的手术台。选吧,不然就只能三个人都留下,这笔买卖可不划算。”

火势越来越猛烈,大门的位置已经很难出去,现在走也只有后门一个通道了。

长安感觉到热,不舒服,在椅子上挣扎起来,嘴里发出呜呜声,像误入陷阱的小动物拼命地想要挣脱。

而高薇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放弃求生似的,听天由命。

那年他当面向她提分手的时候,她也是这个样子,没有想象中的悲痛欲绝,平静得让人自惭形秽,一句解释的话都说不出口。但听齐妍说,她后来几乎哭坏了眼睛,又患上厌食症,体重骤减三十多斤,没有办法继续工作,这才放弃了继续做外科医生的机会,独自前往美国留学。

假如你忘记,很多事就不会那么难。可是偏偏你都记得,深深的,记在脑海里。

于是多年后的今天,他重新做了一次选择。

他选了高薇。

“窗台上有刀,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晚安啊骆医生。”

电话终于挂断了,最后的机会已经用尽。骆敬之用窗台上的小刀割断了困住她们的锯齿状伸缩带,然而两个人的身体都绵软无力,从椅子上滑下去,要走就只能倚在他身上,由他背或者抱。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他只能救其中一个。一旦出去了,要再折回来救另一个很有可能是来不及的。

他咬紧牙将高薇揽到肩上,看了一眼伏在地板上的长安,胸口涌起尖锐的痛感,仍然抱着希望说:“长安,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救你。”

来得及,一定来得及的,他这样告诉自己,并不知道长安的意识此刻已经基本清醒了。

她看到他拖着高薇艰难地转身离开,周围的烟越来越多,熏得她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流出来。

这样无助的感觉曾经也有过,在巴黎车站那一回,她也是这样看着敬之离开,好像再也不会回来了。

只留下她一个人,仿佛永远就只有她一个人。

她眼睛通红,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哭得累了,眼睑渐渐阖上,看不见她所有的心血在一夜之间付之一炬。

“敬之…咳咳…”高薇一到门外就筋疲力竭地滑坐在地上,却还是拉住骆敬之道,“你要去哪里?”

咖啡馆的火势已经很大了,浓烟和火光从二楼的窗户冒出来,从外面已经看不出店里原本的面貌。周围陆陆续续围了一些旁观的人,有人报了警,消防车也到了,警笛呜咽着,车灯闪烁着,大火却依然我行我素。

“我要去救长安,长安她人还在里面。”他声音沙哑,脸上和手臂都有擦伤,一直絮絮重复着这句话。

高薇不肯放手:“你别去,太危险了!你没看到消防车吗?他们会救她出来的,她不会有事的。”

“不,我答应她的…我答应她会马上回去带她出来的,你别拦着我,放手…放手啊!”

他挣脱她,脸上的痛苦是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她只能放开他。

骆敬之重新跑向熊熊烈火,隔着一段距离就被消防员拦下来,无论他怎么说都不让他再前进一步。

“我太太在里面,她一个人出不来的…你让我进去!”

消防员摇头,刚想劝他两句,火场里已经传来爆燃声。

“长安!”

长安,长安…

仿佛听到有人在耳边叫她,殷长安用力睁开眼睛,抬手挡了挡刺眼的光线,终于慢慢看清楚,面前坐着的是齐妍。

“妍姐?”她强撑着身体坐起来,四下看了看,感觉肩膀和脑袋都有点痛,“我在哪里?这不是我的房间。”

“嗯,这是左时的住处,你来过的。”齐妍扶她坐稳,“口渴了吗?先喝点东西好不好?”

她递给长安一杯温热的牛奶,她赶来的时候,左时刚把牛奶热好,还有点烫手,过了这么长时间,眼看奶都快冷了,她才把人叫醒。

长安还真的是渴了,咕噜咕噜一口气就喝掉大半,本来感觉空乏无力的身体也稍稍有了点力气。

齐妍深吸口气,问她:“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长安想了想:“喉咙,喉咙有点痛。”

齐妍帮她理了理头发:“没事,那是烟呛的,过几天就好了。其他还有没有哪里疼?”

长安缓缓摇头,但提到烟和火,昨晚相关的记忆渐渐浮现出来,她不由握紧了手中的玻璃杯。

齐妍知道她想起来了:“长安,你的店…”

话没说完,楼下隐隐传来男人争吵的声音,紧接着重物落地的闷响,像是打起来了。

长安跟齐妍从楼上下来,推开厨房门,就看到江涵博坐在地上,一手捂着被打的脸,满是委屈和愤怒。左时就站在旁边,整个人如张满的弓,居高临下地瞪着地上的人。

看到长安她们,他身侧握紧的拳头才慢慢松开,一句话也没说,从她们身旁一侧身就进客厅去了。

长安闻到他身上的药味儿才反应过来,他没穿上衣,精赤着上身,肩膀的位置贴了很大一块膏药。

在她愣神的空档,齐妍已经走过去把倒在地上的江涵博扶起来:“你没事吧?”

话虽这样问,语气里却没有真正关心的意思。

“没事,死不了。”江涵博心里窝火,也极不情愿被女人看到这副模样,揉着被揍的半张脸,踉踉跄跄走到左时跟前去,说,“该说的我都说了,反正我不认为我做的有什么不对。我他妈这都是为了谁啊,你也是时候该醒醒了!”

坐在沙发上的左时无动于衷,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

江涵博忿忿地拎起外套,又看了长安一眼,摔门而去。

齐妍道:“长安,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陪你。”

她快步走到门口,开门去追江涵博。有些事她可以去问旁人,有些就应当由当事人面对面说清楚。

长安回头看了看那扇重新关上的门,过了好一会儿,又重新扭过头来,目光落在左时身上。

每次经历完一些大的变故,她的反应总好像会变得更加迟滞,好几天才会慢慢恢复。

“你跟江涵博,你们打架了?”

“嗯。”确切地说,是江涵博被他给揍了。

“为什么打架?”

“他做了不该做的事。”

“你受伤了吗?”

他身上贴了药,一边手臂上还有一片火燎出的水泡。

她看到左时坐在沙发上,低头往一块胶布上洒药,撒完后想往身后贴,却有点摸不准位置,又重新用手掌去量。

“没有,昨晚旧伤发作了,上点药。”他头也不抬地说。

长安走过去:“我帮你。”

她接过左时手里的胶布,一股子浓郁的药味直冲鼻子,她的手在他后背上摸索:“要贴在哪里?”

左时背过手大致地指了一下:“你往下按,我感觉到疼的地方就对了。”

他这样说,长安反而不敢用力了。他似乎笑了笑:“没关系,我不怕疼。”

这话多么熟悉,曾经在巴塔克兰剧院为她受伤时,他也说过。

长安在他后背最突出的两块骨头下方靠近后腰的位置找到了那个疼痛的点,把药布贴了上去。

她的手很软,光洁温暖,按住他发作的旧伤时他甚至觉得已经可以不用贴药了,好像也并没有那么疼。

她帮他贴完了药,视线和手指都还在他身上流连:“…你有很多疤痕呢,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虽然都已经收了口,长出新的皮肉,但那些狰狞的曲线还是能看出受伤时的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