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太坦荡,纯真无邪,左时说:“没人告诉你,不要随便盯着男人的身体看,更不能随便摸吗?”

长安像没有听到,摸到他手臂上一块凹凸不平的皮肤,咦了一声:“这是上回在巴黎…受的伤吗?”

左时侧过脸看了看:“嗯。”

离被火燎伤的水泡也很近啊…她的手指像要确定什么似的在那一块抚娑着。左时终于伸手拢住她的手:“别摸了。”

“好,我不摸。”她声音幽幽的,“还疼吗?”

左时摇头。

“嗯,那就好。”

他看出她的不妥,觉得眼前人仿佛是只把身体四肢都藏起来的小龟,他只是在对着一个壳说话。

这个壳看似坚硬,实际上只怕曲起手指轻轻敲一敲,就要碎了。

他抓住她指尖的手微微收紧,还是问道:“长安…殷长安,昨晚发生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第三十二章

她扬起脸, 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直直看着他, 钝钝的,不太有神采的样子, 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问她类似的问题。

“我以为是梦…”她说, “我梦见起火了, 很大的火,烧掉了咖啡店…我在店里, 在二楼, 没有逃出来。”

可是她明明还坐在这里, 除了喉咙有点痛, 眼睛也有点不舒服, 并没有被烧伤, 头发也好好的,没有被烧掉。

是梦吗?是梦吧, 否则怎么解释这死里逃生的奇迹。

“那不是梦, 是真的。”左时道, “昨天你的店里起火,你差一点就逃不出来。”

“然后呢?”长安又看向他身上的伤, “是你救了我, 对吗?”

左时没吭声,但她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果酱…还有给你的果酱,也烧掉了吗?”她有点难过地喃喃自语,那是专门为他准备的惊喜,都还没来得及给他尝一尝。

左时看了她一会儿,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站起来,拿过沙发椅背上的衣服穿上,对她道:“走吧。”

“去哪里?妍姐还没回来,她让我在这里等她的。”

“没关系,我打电话给她,她会知道我们在哪里的。你放心,我专门请她过来陪你,她今天哪里都不会去。”

“那我们要去哪里?”

“去医院,你昨天整晚没回家…有人会担心你。”

长安任由他牵着走,不小心在茶几边绊了一下。左时转过身,这才发现她又光着脚,身上也没穿外套。昨晚那场火,连她最喜欢的那件粉色灰里子的大衣也一并烧毁了。

“把这个穿上,小心着凉。”他给她披上她的黑色大衣,压得肩膀都微微往下一沉。

她拉紧了衣襟,朝他笑了笑:“谢谢。”

他胸口窒闷,想说让她不要谢他,永远不要感激他,但话到了嘴边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医院里,人来人往。

骆敬之垂头坐在留院观察的病房里,两手交握抵住眉心,整个人都显得很疲惫。

高薇从门外进来,对他说:“敬之,医生说我们可以走了。你是回家休息,还是…”

“我去趟派出所,你先回去吧。”

“可是你的伤还没好,休息一下再去吧。”

昨晚火灾发生之后,警察就来问过初步的情况,鉴于骆敬之身上有轻伤,情绪又受到很大冲击,什么有用的信息也没有问出来。

一夜混乱过去,伤还在看得见的位置,但留院观察一晚没有大碍了,他还是打算到派出所去做个详细的笔录。

他没理会高薇的建议,站起来往门外走。病房外公共区域的电视上正在播报本地新闻,正好跳出昨晚的火灾画面,他的脚步像被黏住了似的,眼睛盯着电视画面站在那里,无法动弹。

高薇看了一眼电视,又看了看他,目光沉沉,没有说话。

走廊那一头传来喧哗声,陈玉姣拨开身边好心劝阻的人,找到急诊区来,提高了嗓门哽声问:“我女儿呢,我女儿长安呢…应该是昨晚送来的,怎么会不在这里?你们再好好查一查!”

她昨晚留在殷奉良的病房陪床,没想到早晨家里王嫂打电话来说长安店里好像出了事,也联系不到长安本人,问她们母女是不是在一起。

她慌了神,点开新闻看到失火的消息,而长安最近一段时间常常住在店里,一下子就联想到最坏的状况,哭都哭不出来了。

长安电话没人接,骆敬之的电话也关机,还好警察告诉她伤者都送到这家医院来了,她都没敢把事情告诉老殷,匆匆忙忙跑到急诊区来找人,可护士说昨晚送来的伤者里根本就没有叫殷长安的女孩儿…

她急疯了,平时再温吞的好性子这时也绷不住大呼小叫地要找人。急诊区的老护士长是认得她的,好心地来劝,大概也是知道这家人为了这个痴傻却乖巧的女儿付出了多少心血,一场火可能就没了,劝着劝着自己也眼圈发红。

好在这时候碰见了骆敬之,陈玉姣远远地看到他在走廊那头站着,像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样,快步过去,揪着他的衣袖道:“太好了,敬之你在这里。长安呢,长安在哪里?她是不是受伤了?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都不告诉我们…她人呢?”

骆敬之被她拽着,却不敢看她的眼睛:“妈,长安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那在哪里?”陈玉姣瞪圆了眼睛,“你不是跟她在一起吗?你不是逃出来了吗?那她人呢…你说啊,她人在哪里?”

骆敬之被连番质问压得抬不起头来——那种愧疚太深了,他想这辈子可能很难再有什么感觉能比这一刻更强烈。

陈玉姣好像懂了,她做过好多年护士,再清楚不过医生向家属宣告生死时是什么样子。

“不可能的…”她摇头,拒绝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长安不会死的,她一定逃出来了,一定逃出来了。”

“妈,对不起。”

“你别叫我妈,我也不要听对不起!我只要你把长安还给我!你可以不喜欢她,但你为什么不救她…你明明在现场的吧,为什么不救她…”

她悲痛至极,原本抓着他衣袖的手胡乱捶打在他身上,恸哭失声。

骆敬之同样难过得说不出话,她也许只是悲伤过度把怨气撒在他头上,但他知道是真的——他是真的没有救长安。

一旁的高薇看不下去,上前将骆敬之拉开一些,对陈玉姣道:“师母,你先别激动,消防还在清理现场,还没有最后确切的消息…”

陈玉姣突然止住哭,回头凌厉地瞥了她一眼:“是你…是你让他不要救长安的吧?”

她衣冠不整,身上还有烟熏火燎的痕迹,一眼就能看出她也是从火灾现场出来的。

高薇好笑:“您在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陈玉姣一巴掌就打得她偏过头去,骆敬之这才回过神来,挡在她们中间拦住她:“妈!”

陈玉姣的手越过他指向高薇,咬牙道:“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当初是你答应离开敬之,奉良才又争取了公派去美国的机会送你出去的。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回来拆散他们?”

就算她不在现场,长安他们小两口闹成这样也跟她脱不了干系。

想到长安,又是一阵剜心剔骨的痛,陈玉姣弯下腰去,一手还揪着骆敬之:“…你要离婚,我们都可以答应,你为什么不救她?囡囡…”

让她怎么跟重病在床的孩子爸爸交代呢?

她哭得几乎厥过去,周围的人仿佛看了场大戏,但人心毕竟是肉长的,看到失去孩子的母亲总是特别不忍心,一群人都围着她,想把她拉开休息一下,再想办法。

“妈妈?”很轻的声音穿过人群,却像给陈玉姣注射了一剂强心针,她猛地抬起头来,果然看到长安站在走廊拐角处,懵懂又不无担忧地看着她。

“长安?”她以为是幻觉,但这时候就算是幻觉也巴不得紧紧抓住。她扑过去,感觉到长安身上的体温,还有她身上熟悉的气息,一把抱住了,哽声问:“长安…真的是你吗?”

“是我啊。”长安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母亲掉泪了,连忙伸手去擦,“妈妈,你怎么哭了?”

“妈妈担心你,昨天你店里起火了你不知道吗?妈妈以为你没逃出来…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囡囡…”

长安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像小时候病危那一次伏在她肩上颠颠荡荡地往医院赶。她意识模糊,她不再懂事,却还是能感觉到父母心的迫切和焦急。

越过妈妈的肩膀,她也看到了骆敬之和高薇,这时好像才慢慢想起来昨晚经历的那些事。原来以为是梦的情景跟眼前的人象重合了,她抱紧妈妈的手臂渐渐收紧,忽然害怕,忽然绝望。

“长安…”骆敬之看到她好好的,心头涌上狂喜,却并没有冲淡先前的那些愧疚,反而变得五味杂陈起来。

他想上前确认她好不好、受伤没有,然而她的长睫已经垂下去,再也不看他了。

她肩上还披着男人的外套,刚才转角处分明还有左时的身影,他理应上前问个究竟的,可这时好像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她是恨他的吧,他想。昨晚他选择救出高薇的那一刻开始,她或许就已经开始恨他了。

还好她还活着,还好她没事。

“妈妈,我们走吧。”长安轻轻拍陈玉姣的背,“我想去看看爸爸,我好久都没见到他了。”

“好,我们去看他,他看到你一定很高兴。”

母女俩擦干眼泪,彼此搀扶着往急诊楼大门外走,没有再回头。

怔怔站在原处的骆敬之,一下子就成了外人。

高薇有点担心地叫了他一声:“敬之。”

他半晌才回头看她,仿佛打量一个陌生人般看了她一会儿,苦涩地笑了笑:“算了,走吧。”

高薇脸上挨打的地方还火辣辣的,心里也憋着气,抿了抿唇道:“你在怪我吗?”

“不是。”

“撒谎,你明明就怪我。有什么话不妨直接说出来。”

“我说了没有,我没有怪你。”

“敬之。”她出奇地平静,“谁都可以怪我,唯独你不行,知道吗?”

“高薇。”他头疼欲裂,“我现在不想谈这个,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高薇笑笑,毫不含糊地转身就走。

骆敬之只得看着他的背影离去。

这下他真的是孤家寡人了吧?他垂手坐在那里,心里想的却是,也好,这样也好。

第三十三章

长安坐在病床前,听妈妈说,爸爸的病情恶化, 最近疼的很厉害,可眼下似乎还算平静, 不用强忍疼痛也能坐起身跟她讲话。

她并不知道这是止痛针起了效果,以为真的是见到她才让父亲缓解了病痛,顿时自责没有早点来看他。

“爸爸…”

她一开口, 声音还是嘶哑的。殷奉良却点点头, 表示她要说的话,他全都明白。

他已经知道了咖啡馆起火的事, 看着面前如珠似玉的女儿, 简直就像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朝她伸手,长安顺势把脸贴在他的手背上, 伏在床边, 像乖顺的小鹿。

小动物都有灵性,她像感觉到什么了, 不用言语,眼泪已经倏倏而下。

殷奉良这时只说了一句话:“囡囡, 你要离婚的话, 就离吧。”

“爸爸?”

“嗯,你长大了,做你认为对的事就好。爸爸…以后可能没办法再面面俱到地保护你,但你要记着,无论你做什么,爸爸妈妈都会在你身后支持你,不要勉强自己,更不要让自己受伤,知道吗?”

长安很难过:“爸爸,我是不是让你很失望?”

“说什么傻话。”

“可是我要跟敬之离婚…我的店也没有了。”爸妈希望她能跟敬之好好生活,她自己也是朝这个方向去努力的,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水火无情不是骗小孩的话,一场大火,就把她原本握在手里的东西全都烧没了。

“店没了还可以再开,你人要平平安安的才是最重要的。这回你表现得很好,很勇敢。”至于婚姻…殷奉良看了她一会儿,继续道,“囡囡啊,你跟敬之结婚这几年,开心过吗?”

长安点头:“嗯,开心的。”

对此,她丝毫没有怀疑。婚后他吃她做的早餐,跟她同床共枕,帮她开起咖啡店,陪她去巴黎度蜜月…无论哪一桩哪一件想起来,都是开心的事。

即使后来又发生了很多其他不开心的事,但都不能抹杀这些美好的记忆在她心中刻下的痕迹。

她不恨敬之,他只是不爱她…他只是没有选择她,而已。

“那就好,做你想做的事吧。”殷奉良摸摸她的头,“爸爸就是有点不放心,今后…谁来保护你、照顾你呢?”

“我还有妈妈啊。”长安回头看了看身后悄悄拭泪的母亲,“还有左大哥和妍姐,他们一直都很照顾我。爸爸,我现在也有朋友了,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嗯。”

“爸爸,左大哥…左时,他就是在巴黎救过我的那个人,这次大火也是他救我出来的,你能相信吗?”

“我相信。”

“真的?”她多怕父亲也像敬之一样,认为那是她的白日梦。

殷奉良笑笑:“真的,我家囡囡说的话,我全都相信。”

长安展臂抱他:“所以,爸爸你不要担心我,要养好身体。”

殷奉良点头。

“那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她也有点累,何况好像还有很多人和事在等着她出现。

殷奉良说好,目送着她走到门口,又叫住她:“囡囡,还记不记得以前我跟你说遇到挫折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做什么?”

长安偏头想了想:“记得,可以去旅行。”

“嗯,跟敬之处理完手头的事,就出去旅行吧,去远一点的地方,你喜欢的地方。”

等长安走了,陈玉姣才抹着眼泪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让她一个人出远门怎么放心?”

殷奉良靠在床头叹了口气:“儿行千里母担忧,以前就放心吗?还是像上回那样,请专业的私人安保公司吧。我的病…也就是最近的事,我不想让孩子太难过。”

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前,都不要让长安再承担更多痛苦了。

长安跟骆敬之从民政局出来,外面是艳阳高照、清风徐徐的好天气。

长安微微仰起头感叹:“天气真好,夏天就快要来了吧?”

见骆敬之只是沉默地站在一边,她说:“敬之,我们结婚的时候也是夏天呢。”

是啊,也是夏天,没想到这么快就几轮寒暑,他们从今往后就不再是夫妻了。

“我还记得我婚纱的样子,这里是露肩的,没有衣袖,下面裙摆很长。”她比划着,问他,“你还记得吗?”

骆敬之点了点头:“嗯,记得。”

或许每个女孩儿穿婚纱的模样都是最美的,长安也不例外。他一直记得她穿着婚纱徐徐走到他面前时的场景,有那么一瞬间也想过——就这样吧,就这样牵着这个傻姑娘的手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到底是为什么,让他又改变了初衷?

“走吧,我送你回去。”他像以前那样去牵她的手,她也没有抗拒。

“我还不想回家,我要到咖啡店去一趟。”

他看她一眼:“那我送你过去。”

即使被烧得只剩一个空架子,那也还是她的精神寄托。

骆敬之照例把车停在马路对面,她从车窗遥遥看着对面焦黑的一片,没有勇气打开车门走下去。

“消防认定起火原因是电路老化短路,不是你的错。房东那边如果还要求赔偿,我可以帮忙。”

长安摇头:“左时说,店里买了保险,我不用赔偿。”

又是左时。骆敬之蹙眉,忍不住提醒她:“长安,离这个人远一点,他接近你是有目的的。”

“左大哥说,每个人活着都有目的。”

“不是那个意思。”骆敬之这才发觉左时对她的影响已经深入到这个地步,他忽然有种束手无策的紧张感,不得不对她说,“这场大火可能跟他有关。”

“可是你刚刚说是因为短路…”

“不是,那不是真的,是有人做了手脚。”骆敬之没法跟她解释得太细,只能直接告诉她结论,“你忘了你被人捆住了手脚吗?那是有人故意放火烧掉你的店,却伪装成意外事故。”

长安不懂:“为什么?”

“因为我做错事。”他终于向她坦诚,“有人想报复,想让我们都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