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

“我要走了,离开国内,以后…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齐妍一凛:“你要走?你把长安害成这样,弄出这么一个烂摊子,然后就打算一走了之?”

左时平静地看着她,也不否认:“所以麻烦你让我见见她,有的事我想当面给她一个交代。”

齐妍气极了,可是没有办法。解铃还须系铃人,能把心结解开,不比重新做她的病人强吗?

两人在西餐厅见面。才几天而已,长安好像又瘦了,脸都小了一圈,没有笑容,也没有生动孩子气的表情,坐在桌旁,就像不会动也不会说话的木头人一样。

还好,看到他来了,她眼里还是亮起了光彩,尽管微弱,且一闪而过。

“长安。”他叫她,第一次觉得这个名字真的蕴含了很多美好的祝愿,连称呼的人都能感觉到安心。

“你找我?”她还是乖乖的,有一点拘谨。

“对。”

“有…有什么事吗?”

她好像花了很大勇气才把这句话问出口,左时酝酿了一下,刚要开口,她却又猛地摇头,慌慌张张地打断他,把手心里的东西放在他面前的桌上:“这个给你,我刚刚才买的。”

那是两粒水果糖,不知被她握在掌心多久,好像已经有了融化的迹象。说好要给他做好吃的,上回亲手做的果酱在大火里毁了,今天才有机会买了草莓味的夹心糖带来给他。

他拿起一颗,剥开糖纸放进嘴里。那滋味,甜得发苦。

她抬头看了看他,又把桌上的菜单推到他面前,说:“妍姐说这家的牛排很好吃,你要不要点?”

她没有什么胃口,只点了一份酥皮汤,可是不想让他陪她挨饿。

左时没翻开菜单,其实他根本吃不下。进门时四下看了看,这西餐厅的风格有点像原来长安的店。如果没有那把大火,她这会儿大概还在店里忙碌着,他们要谈什么,也不用到其他地方来了。

齐妍不愧是专家,特意约在这样的地方,大概是要让他感到愧疚吧?

他把一张黑色的银行卡放在桌上,对长安道:“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这里面有一些钱,应该够你再重新开一家新店。我拜托了信得过的朋友,他有这方面的经验,可以帮你筹备和打理。还有阿元和米娅,我都跟他们说好了,如果你的新店开起来,他们一定过来帮忙。”

长安没动,看着那张卡,情绪没什么波动,过了一会儿才抬头,问他:“那你呢?”

左时看着她:“我要走了。”

“走?去哪里?”

“法国。”他笑了笑,“也不一定是法国,我的工作需要四海为家。”

“要去多久?”

左时抿了抿唇,曲起手臂搭在桌上,倾身道:“长安,不要在意我。等我走了,过一段时间,你就会把我忘记的。”

“要去多久?”长安像没听到他说的话,固执地坚持问道。

他长吁口气:“很久,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长安不是很能理解永远的含义,但他的语气里的决绝她听明白了。

他说不会回来,就是真的不会回来了吧?

桌面上出现一个深色的水痕,又一个,再一个…长安意识到自己又落泪了,连忙用手背去擦。

她跟齐妍说好了的,今天不会哭,她一再食言,是不是就连妍姐也不会再理她了?

第三十六章

左时看到她的眼泪,本能地就想用手帮她擦掉, 可是手才伸到一半就停在半空, 喉结上下动了动, 强迫自己把目光调向别处。

“听说你跟骆敬之谈过了,那你有没有什么问题要问我?”他问。

长安吸了吸鼻子,然后摇头。

“问吧,不管你问什么, 我都会照实回答你, 不会再骗你了。”

事实是, 他不过是想让自己轻松一点。

原谅他这么自私,直到最后还在利用这个女孩的善良天真。

长安其实是有很多问题要问他的,可是跟面对骆敬之时不一样, 她不想把这些问题问出来,怕问题有了答案他就要走了。

她有这样的预感。

可他说不会再骗她,对她是很有吸引力的。哪怕一次也好, 她希望他对她真心相待。

她想了一会儿才说:“董小雨, 是你什么人?”

好朋友,情人,还是太太?

“她是我妹妹, 亲妹妹。”左时说,“还记得吗?我跟你提过的,她在荔河老家,跟着我外婆一起生活,和你差不多年纪。有时我会觉得你有点像她。”

像吗?其实一点也不像。荔河是南城附近的一个小城,小雨从小长在那里,却像他似的长了高挑的身段、深刻立体的五官,十几岁已经有杂志要买她的青春写真集里的照片,开始试水做平面模特——是那种美得很张扬,一心想要走出去看大千世界的姑娘。

或者也并不是因为她们有什么相似,而是他面对长安时心里不落忍的那种怜惜之情有点相像吧?

“所以你是她的哥哥?为什么你姓左,她姓董?”

“左是我妈妈的姓氏。”他很难跟她解释,从到达法国加入雇佣军的那一刻开始,过去的名字和身份就都已是真正的过去式了。名字不过是个代号,他叫什么都不再重要。

确认了兄妹这一点,长安心里反而微微一松,接着又问:“你是为了她,才回来这里的吗?”

“嗯。”

“可是…她已经死了。”你还能为她做什么,能让她复活吗?

左时沉默半晌,说:“她死了,我还可以为她讨回公道,让伤害她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伤害她的人,是敬之吗?”

“嗯。”还有你父亲,也算帮凶,但他没有说。

“你要怎么做?”

他听出她声音里的紧张,苦涩笑了笑:“我要做的已经做完了。”

余下的事都可以预见,还有什么可强求的?

“所以你要走了吗?”长安的大眼睛里似有盈盈水光,“能不能留下来呢?”

左时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震得他四肢百骸都有些微微发麻。

“不能。”他听到自己冷漠地说,“我没有继续留下来的理由。”

任务完成就该撤离,再说他已经没有家,没有家人,甚至连国籍都没有了…他已经不再属于这里。

“我不想你走,想让你留下来,这样…算不算理由?”

左时认真地看着她:“长安,那天我跟骆敬之的对话你听到多少?都听明白了吗?”

“嗯。”她不敢完全确定,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你应该知道,”他停顿一下,“我对你的好是骗你的。从一开始我就有自己的目的,继续留下来也只是为了欺负你、玩弄你…”

“没关系。”

左时一怔:“你说什么?”

“我说没关系…”长安的声音很轻很轻,“是假的也没关系,骗我的也没关系,只要你留下来就好。”

留在我身边陪着我,我也会对你好的。

左时哑然,忽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懂得怎么躲避刀枪,格斗也可以见招拆招,但从没应付过这样的状况,从没想过一个女孩子软绵绵的几句话就能让人溃不成军。

这女孩儿还是个低能儿,是他理应怨恨的人。

“你就没有别的问题要问我吗?”他心里乱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比如你店里的那场火。”

长安抬眼:“火是你放的吗?”

“不是。”

“嗯,那就行了。”

“可是跟我有关。”要不是为了让他速战速决解决这桩恩怨,江涵博也不会自作主张设计这样一场意外。

“没关系。”

左时深深吸气:“不要再说没关系了,你差点被烧死在里面。”

“可你救了我,不是吗?像在巴黎那次一样,是你救我的。”

对,还有巴黎的邂逅…左时撑住额头,一时千头万绪,都不知该怎么向她解释才好。

“反正…店已经烧了,不会再恢复了。你说会帮我一起开新店的,不要走,好不好?”

左时的手指摁在桌面那张黑卡上:“长安…”

“我不要你的钱,”她哽咽道,“左大哥,不,左时。你不喜欢我叫你大哥,我以后都不叫了。我会乖,听你的话,我想跟你在一起…”

说到最后一句几乎已经是泣不成声,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把心里的话说出来竟然这么难受。

藏在隔间的齐妍再也看不下去了,挣脱拉住她的江涵博,快步走到长安身边,揽住她的肩膀安慰她:“长安,别难过,冷静一点。”

左时僵硬地坐在对面,黯然得仿佛只是一道影子。

齐妍朝他摆手,示意这种情况下他还是先走比较好。

他压了压头上的鸭舌帽,站起来,从桌旁走过去,身侧的手却被长安拉住了。他的心脏剧烈跳动,不得不顿住脚步,一低头就看到她仰起脸,眉毛眼睛都红红的,眼泪还挂在眼角,无声地挽留。

她今天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让他不要走、请他留下,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他的手指动了动,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去反握她的手,因为他知道,那样他就永远都走不了了。

“左…左时。”长安愣愣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终究还是空了,他费力地抽身,摆脱了她所有的挽留,大步往门外去。

华灯初上,骆敬之从电梯出来,往地下车库深处走。

车库里很安静,一路走,他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有点孤独。

“敬之。”程东在身后叫他,快走几步追上来,“刚下班?”

“嗯,你也是?”

“对,你急着回家吗?要不要去找个地方坐坐,喝一杯?”

骆敬之笑笑,他现在还有家吗?家里又还有什么人会等他?

两个男人在酒吧的吧台坐下,一人叫了一瓶啤酒。程东看了看周围:“这里氛围不错,你常来?”

骆敬之摇头:“最近就来过一次,以前跟高薇常来。”

他这么说,程东就懂了。他喝一口酒,问道:“这么说,最近的传言都是真的?”

“你指的是哪一桩?”关于他的传言从来就没消停过,最近更是变本加厉,无数个版本。

程东也知道,安慰道:“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你不要太在意。”

“你怕我受不了会辞职?”

程东默认。

他笑笑:“我的名声本来就不好,再糟糕又能糟到哪去。”

人言可畏,其实冲动时是考虑过离开的。可是离开这里,他又能到哪去?真要放弃行医,他也不会别的事了。

“那你跟高薇,真的打算旧情复炽?”

他眼都没抬:“看来你前妻没回来多久对你影响还挺大的,居然会用旧情复炽这样的词了。”

“我是认真的。”

骆敬之灌下小半瓶酒,过了半晌才说:“我不知道。”

程东扭头看着他。

“你不用这么看我,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是因为她才离婚吗?”

“连你也这么想?”

“我也只是相信自己看到的事,那回在咖啡馆聚会看到她过来,你对她的感觉…好像还是有些不一般。”

“噢,那一回…”骆敬之自嘲地撇了撇嘴,“坦白说我都忘了当时做了些什么事,可能有时候就是下意识地反应吧?”

倒是回去以后那一场惊天动地地家庭风暴和长安的眼泪,记忆犹新。

“这几年你也不容易。”程东边喝酒边说,“要是跟她重新在一起能让你高兴一点,也别太在意外人怎么说怎么想了。”

“你说的是你自己吧?”他忍不住刻薄老友几句,“你跟莫律师不一样,从青春期就扛过来的感情,破镜重圆也是佳话。”

“你是想说我早恋吧?”这家伙真欠揍。

骆敬之一笑而过:“总之我跟高薇,感觉总是差了些什么,大概就是人家说的,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那殷长安呢,你打算怎么办?”

提到长安,他眼神一黯:“还能怎么办,都已经离婚了。是我对不起她。”

“听说她的咖啡馆被烧了?”

“嗯,她考虑开新店的话,我会帮她。”

程东沉默,半天都没接话。他问:“怎么?”

“没有,就觉得你活的挺累的。”程东竟然有点同情他,“你最轻松的时候反而是在手术台上。”

看他做手术真的是行云流水,胸有成竹,年轻一辈的医生里虽然他们都被称赞有天赋,但跟骆敬之比起来,程东还是自愧弗如。

“人不能永远活在愧疚里,做错了就努力补救吧,总有解决的办法的。”他劝道。

一个谎言,要靠另外九十九个谎言去圆,这算是一句谶语,在骆敬之的人生里得到充分印证。他甚至赔上整个人生去遮掩年轻时犯下的那个错误,对不起这个,想要补救,又对不起那个,造成新的遗憾,永远都在愧疚的情绪里辗转、循环。

骆敬之也不吭声了,闷头喝酒。程东叹了口气,感觉到口袋里手机震动,接完之后脸色凝重,对骆敬之道:“我们得回医院一趟,你岳父不行了。”

第三十七章

殷奉良年后是因为呼吸障碍才入院的,检查结果显示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肺部。程东所在的胸外科是南城甚至全国都排的上号的重点科室,大大小小的专家会诊之后, 对他这种情况也是束手无策, 其实也就是已经到了药石罔效的阶段。

因为殷奉良曾经也是这里的医生,又有骆敬之这层关系在,科室也对他格外照顾。特别是程东, 叮嘱值班的医生一旦有什么变化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他。

他跟骆敬之赶到的时候,殷奉良已经被推入抢救室,而抢救就是跟死神赛跑,他们立马也换上白大褂加入到队伍中来。

然而程东最后还是把骆敬之往外推:“这里交给我们吧,你不要管了, 赶快通知伯母和长安她们,这次要做最坏的打算。”

站在家属的角度被医生下达指令,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他扭头看向病床上的人,殷奉良还有意识,很艰难地表示:不,不要告诉长安。

骆敬之竟然看懂了,这么多年的家人, 这么多年的师徒, 也不是白做的。

“爸,长安还在南城,让她来看看你吧?”不然一旦生死永隔,将来她知道再也见不到至亲的人了,该有多遗憾?

可殷奉良固执地摇头,枯槁的手抓着他不肯放。

骆敬之没有办法,只能妥协:“那我让妈先过来。”

然而初夏的南城这晚经历了一场大雨,很多地方电力中断,路面积水导致交通拥堵,陈玉姣开车过来却被堵在路上,一个多小时才赶到医院来。

而殷奉良没有等到她来。

一辈子夫妻,走到最后才发现,原来这样短暂。短到最后这一个小时,最后一面,都成了奢望。

夜间空荡荡的走道上,陈玉姣失声痛哭。

程东和值班的医生摘下口罩,从抢救室出来,拍了拍骆敬之的肩膀。他没哭,只是一味看着窗外糟糕的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