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萦旧梦 作者:阿幂

文案:

是前世的轮回还是今生的牵绊

对陆凌桓来说,林嫮生的笑容和她的一动一举,都是他所有的记忆

内容标签:前世今生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嫮生陆凌桓顾墨笙 ┃ 配角:石野村林父林母等 ┃ 其它:三十年代的上海滩

第1章 似曾相识

北风卷起了法国梧桐的落叶,天空阴沉沉的象要下雪,不过下午三四点的样子,马路上已没什么行人了。

法租界一条偏僻的马路边上家古玩店只开了半扇门,里面没开灯,隐隐绰绰地可以看见多宝格上各种瓶瓶罐罐以及挂在墙上的各类前人画轴书卷。

忽然半掩的店门猛地叫风吹得向内荡开,墙上挂的画轴也在寒风中猛烈舞动起来,吓得本来躲在一边打瞌睡的小伙计连忙去按墙上的画卷,却叫老板骂:“小赤佬,笨煞侬,还去勿去把门关特!”

小伙计哦了声,转身要向门口跑去,又叫了起来:“老板,有客人。”

老板从角落里走出来,眯了眼对着站在门口的男人看,这男人穿着深灰色呢子长大衣,脸上架着金丝边眼镜,看起来倒是斯斯文文的样子,连忙走过来:“先生,侬勿要看小店门面小,可都是好东西,进来看看,进来看看。”又叫,“阿六头,你戆忒了,开灯啊。”

男人冲掌柜的点了点头:“谢谢。”说着笔直走到对着门的那面墙上挂的一幅画前,那是幅简笔仕女图。

小伙计正好摸到了电灯开关,啪地一下拉开,室内顿时光明起来,男人不由自主地眯了眯双眼,再张开眼时,仕女图已鲜活起来,衣带临风,螓首微侧,一点樱唇依旧鲜红。男人双眼盯在画像上,眨也不眨。

老板是老江湖,一眼看出这男人对这幅画有兴趣,笑嘻嘻地讲:“先生好眼光呀,这幅画老多辰光了,是老早个殷朝皇宫里流出来的,上头讲不定是个娘娘呢。”

男人缓缓开口:“倒是绍兴御府的装裱,可没有落款,没有钤印,线条转折略见呆板,即便宫廷画师,也不是什么名家,马马虎虎罢。”

哦呦,碰到懂行的了。老板脸上反而笑开了花:“先生侬灵格。侬看小店小本经营,真是吴道子,唐伯虎也到不了小店啊。我看你诚心要,侬讲个价,合适就卖拨先生了,就当交个朋友,先生侬看好伐?”

男人看了眼老板:“五十块。”

听到这个价钱,老板掏出盒骆驼烟递了过去:“先生吃根烟?”

男人推开老板的手:“谢谢。我不抽烟。”

老板泰然自若地收回手又笑问:“请问先生贵姓?”

男人微微欠身:“免贵,鄙人石野村。”

老板笑这着比了个手势:“石先生,侬看侬派头介大,眼光介好,是不是再加一点点?”

石野村又看了眼美人图,画上佳人仿佛会随时转过脸来嫣然一笑。“老板说个价钱。”

“哦哟,先生,侬爽气。既然侬介大方,个么我也老老实实开个价钿。侬看这个价钿合适伐。”老板竖起一根手指。

石野村眉头动了动,他今天路过这家店是偶然,可偏叫他看见了这幅画,倒象很久以前就看见过,不由自主地走了进来。对于一幅没有年代、不知作者的画来说一百大洋实在是贵了,石野村还是点了头:“可以,请卷起来。”

老板是看这个石野村眼睛离不开那副画,这才故意把价钱往高里喊,准备好让石先生还点价的,不想石先生倒是爽气,连忙笑:“先生,不瞒侬讲这画实际上是两幅一对,有句闲话讲在前头,还有幅画下头有道裂痕,所以我呒没挂出来。不过裱得看大不出,侬看要看看伐。”

石野村觉得画中人那双明眸含笑看着自己,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老板连忙讲:“石先生侬坐着下来等一等,我去拿。”又叫阿六头泡茶。

阿六头哦了声,转过面孔来问石野村:“先生,侬吃红茶还是绿茶?”石野村客客气气地说:“谢谢。不麻烦了。”

阿六头笑嘻嘻地哦了声:“先生还要不要看看其他的。侬看,格只花瓶是元青花,据说几百年了。”

石野村撇了眼阿六头拿过来双耳花瓶,笑说:“假的。”阿六头到底还算老实人,叫石野村说破,一张面孔红得像块红布嘿嘿地讪笑。

老板正拿了画出来,听见阿六头犯戆,连忙过来将阿六头往边上一推,自己把手上画卷一展:“先生侬看。”

画轴上还是简笔仕女,这回是个侧面,虽说还是没画出五官来,可意态宛然和刚才那张明显画的是一个人。石野村的眼睛盯在画中人身上,再也转不开:“多少钱?”

老板看石野村这样,将画轴卷起,往一边的桌上一搁,笑嘻嘻地说:“先生,侬看,这两幅画买回去挂了书房里廂一左一右多少有腔调,所以这个价钿么也要上去点,侬行家,总归晓得一对的要比一只值钞票。”

石野村客客气气地道:“老板,你看我也是诚心,一百五十,我这就带走。”

老板听见这个数字,心上已经乐开了花。这两幅仕女图,老实说画工真是一般,别说名家了,普通的画师的线条也比他流畅,可装裱却好,正宗的绍兴御府,老板一咬牙二十块大洋收了来。挂在墙上也有一两年,虽然也有人问过,可一看没个落款,全打了退堂鼓,呒么想到今朝来了个斯文人,一开口就是一百五,净赚一百三十,这笔生意做成,一年开销都有了。老板喜笑颜开:“先生,这个价钱老实讲我也赚不了多少,但是侬介爽气,我也是拎得清的,就当交个朋友,卖给你。”

石野村从大衣内插袋中摸出银行支票来,写下数目,又在随身的记事本扯了张纸写上地址,推到老板面前:“请老板亲自送到这个地址。”

一看地址是霞飞路,老板笑得更开心了:“先生,侬放心,我一定亲自送。”一面亲自将石野村送出门。

在古玩店里耽搁了会,再出来时天已经尽黑,马路两边的路灯点亮了,远处停在路灯下的克莱斯勒,黑漆在灯光的照映下反射出冷光,穿着制服的司机往双手里呵了口热气,看见石野村走过来店门,连忙将车门拉开,点头哈腰地叫了声:“先生。”

石野村上车前又回头看了眼,古玩店已经关上了店门。

第2章 谁家年少

“哦哟,大小姐啊,介冷的天气侬就穿这几件,一歇歇感冒,太太晓得又要叫了。”吴妈手上拎着件卡其色大衣要给衬衫外只套了件薄开司米开衫的林嫮生穿上。林嫮生一手拎了瓶牛奶,口中咬着面包手脚灵活地从吴妈身边躲开:“有车子格呀,勿冷的。”吴妈急了:“瞎三话四,风这样大,就要落雪了,还讲勿冷。”大衣还要往林嫮生肩膀上按,林嫮生已奔下台阶。

十七八岁的少女,生得腰细腿长,奔跑的背影活泼得象只小鹿,轻快地钻上车,吴妈只来得及将大衣塞进车,一面叮嘱司机:“小黄啊,侬盯牢小姐,下车格辰光叫伊穿上大衣。”

林嫮生哎哎连声:“晓得了,晓得了。”又催小黄快开车,吴妈无可奈何地看着车子开出花园,摇着头回到屋内,看了看落地钟,关照小丫头阿玲:“我去叫太太,侬再热一热牛奶。”自己蹬蹬蹬跑上楼。

林太太章丽娟已经起床,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镜子里一张雪白标致的面孔,看着也不过三十左右的样子。章丽娟从镜子里看见吴妈进门就说:“你们大小姐也勿晓得在做点啥,这样冷的天还跑出去。”

吴妈笑着接过章丽娟手上的梳子一面给章丽娟梳头一面说:“小姐大学里的戏剧社要排文明戏,圣诞节就要表演,叫哈啥个特,外国人名字我也叫勿来。本来演男主角的学生子的阿爷突然死了,小姐一时寻不着人顶上去,只好自家顶上。”

吴妈的手巧,不一会就给章丽娟梳好了头发,章丽娟皱起拔得细细的眉毛,仔细端详着镜子里的面孔,拿眉笔在眉梢补了补:“一个小姑娘演啥男人。你们先生也不晓得管管,爷俩一个也不让人省心。”

章丽娟是太太好讲先生小姐的不是,吴妈一个下人怎么敢接嘴,何况吴妈亲手带大了林嫮生,自然偏帮小姐,听见章丽娟这几句就在心里叹息一声:先生是吃过洋墨水的,还是大学教授,可太太标致是标致了,偏偏一个字也不认得,两个人经常鸡同鸭讲。就好比先生要让小姐读大学,太太认为女小囡认得点字也就可以了,真是难为煞小姐了,帮啥人都不好。

这时候吴妈心目中可怜的小姐林嫮生已换了戏装,戴了假发套,扮做中世纪欧洲王子的模样,捧着书上场,抑扬顿挫地感叹:“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是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如果林嫮生面孔上表情再凝重些,如果她念台词的声音不要这么清脆,倒是有些王子风范,可惜这些都是如果,林嫮生声音里带些不知人间愁苦的明媚,那样迷茫怅然的台词从她口中说来,倒是带了些少年的意气风发,念完这一大段还朝台下扔了个得意的眉眼,惹得台下看排练的戏剧社的成员们顿时兴奋起来鼓掌的鼓掌,叫的叫。

因为台下的热闹,林嫮生更得意了,转了个身扬起手中书卷:“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死了;睡着了;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嗯,阻碍就在这儿:因为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那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

台下戏剧社的学生们更热情的鼓掌,叫起林嫮生名字来,林嫮生的眉梢得意得都要翘起来,等在台侧的陆凌桓也笑了:“这小囡。”

就在这热闹的时候,忽然有条人影跃到台上,他上台得忽然,把本来在舞台前沿的林嫮生冲得往后倒退了几步,要不是演奥菲利亚的女学生扶了一把,险些跌倒。台下的学生顿时鼓噪起来:“夏继祖,怎么又是你!”

“夏继祖,你疯了!”

“夏继祖,你有毛病啊,你推嫮生做什么?!”

“夏继祖你滚下去!你这个疯子,也不照照镜子,嫮生怎么可能喜欢你!”

夏继祖对身后的鼓噪充耳不闻,长方面孔涨得通红,冲着林嫮生单膝跪下,把一束红玫瑰高高举起递到林嫮生眼前:“那些时辰曾经用轻盈的细工,织就你那众目共注的可爱明眸,但你是这样的无情,只和你自己的明眸定情。可我怎么能不爱你,从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就主宰了我生命的全部意义,如果得不到你的爱情,我宁可在滔滔的江水中丧失性命。”

在众目睽睽下被用这样激烈的言辞求爱,还是自己不喜欢的人,林嫮生恼羞成怒,雪白的面孔也一样涨得通红:“我不爱你,你就去死吗?”

夏继祖以为林嫮生答应了,兴奋地点了点头,又把玫瑰往林嫮生面前递了递。林嫮生冷冷地道:“那你就去死吧。”挥开花束转身就走,夏继祖原先通红的面孔在听见林嫮生的拒绝后渐渐变得苍白。

台下学生们刚才还有人叫夏继祖去死,到底是年轻学生,看见夏继祖的样子有些可怜,也渐渐地安静下来,整个排演厅里只听见夏继祖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忽然他抛开了玫瑰花扑向了林嫮生。

这一下变起俄顷,台下学生们都吓得呆住了,一条人影从台侧窜上舞台,将夏继祖撞开的同时把林嫮生护在怀中,动作迅速得一气呵成。

夏继祖叫人撞开,不但不知收敛,反更疯狂起来,面孔上五官扭曲地叫嚷着:“你是什么东西,快把嫮生放开,不然我杀了你。”又往林嫮生面前冲,还没靠近,就叫护着林嫮生的那个男人一脚踢了开去,这一下正中小腹,用力又猛,夏继祖重重跌在台上,半天挣扎不起。

台下的学生们这才回过神来,有几个身手矫健的男生跃上台来,七手八脚地将还在挣扎的夏继祖按住,有人叫着:“要按不住了,快拿绳子过来,谁有绳子。”

一条黑色的领带递到众人面前,拿着领带的手洁白纤细,男学生接过领带,说声谢谢的同时抬头看了眼,递来领带正的是这场戏剧性冲突的女主角林嫮生。

到了这时学生们这才看清刚才将嫮生护住的是学校从前的风云人物陆凌桓,陆凌桓身上穿着西装,外头罩了大衣,脖子上空荡荡,显然捆夏继祖的那根领带是陆凌桓解下来的。

说起陆凌桓来,整个大学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然学的是历史却是一员体育健将,入水能游出水能跳,一百米整个体育系当年没一个跑得过他,据说从小习武,寻常五六个人近不了他的身,到现在依旧是学弟学妹们口中的传说。

“陆学长好。”“陆学长好。”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叫着,除了按着夏继祖捆的几个男学生,其余人都往林嫮生和陆凌桓身边凑。地上的夏继祖还在挣扎,一声声喊着林嫮生的名字,学生们叫他吵得不行,往他嘴里塞了块手帕才将他的嘴堵住。

教务处长正在办公室和个来客谈说话,得着消息,抛下来人急匆匆赶来。历史系的系主任林开愚只有林嫮生这么一个独养女儿,平常宝贝得眼乌子一样,要是她出点啥事体,林开愚不把教务处兜底翻过来才怪,所以十一月底的天气,也跑得一头的汗。看见林嫮生叫陆凌桓护在身后安然无恙,这才透出一口气,一面抹出手绢来擦汗,一面叫:“凌桓啊,亏得你在,快点送嫮生回去,小姑娘要吓死了,真真作孽。”

看见陆凌桓将林嫮生半护在怀中,姿势熟稔,戏剧社的学生们窃窃私语起来:“咦,为啥叫陆学长送嫮生回去?”

“你不晓得啊?陆学长是嫮生他爸爸的学生。”

“哦。怪勿得。”

学生们让出条路来,让陆凌桓护着林嫮生出去,教导处长还在叫:“刚刚只疯子呢,青天白日就要发神经病,还象闲话伐,目无法纪!马上送巡捕房去!”

陆凌桓和林嫮生经过教导处时,刚才和教导处长说话的石野村正坐着喝茶,忽然听见窗外有个女孩子的声音清清脆脆地说:“阿哥,刚刚的事体千万勿好让我娘晓得,让伊晓得,又啰嗦了。”

这是谁家小孩子闯祸了?

石野村顺着声音抬头看去,目光落在林嫮生脸上时,再也移不开。挂在石野村书房中的那两幅画都没画明仕女的面容,可石野村看见林嫮生时就觉得她和那画中人仿佛,条件反射般地追出去。

可是来不及了,杜森伯格modelsj八缸引擎已经启动,黑色的车身仿佛一道闪电,快到石野村来不及看清车牌。

不过没关系,整个上海滩能能几辆杜森伯格modelsj?

第3章 豆蔻梢头

陆凌桓到现在一闭眼还能看见夏继祖扭曲的五官,一手心的冷汗,实在不敢去细想,要是他今天不在,那个夏继祖会出做什么事来?这个念头在他心上刚刚起头,又叫陆凌桓压了下去。不过认真说起来,虽然那个夏继祖是个疯子,可阿嫮今天也有不对的地方,要不是她叫夏继祖去死,也不至于刺激得他发狂。

陆凌桓本想借机教导林嫮生几句,叫她吸取教训,不要轻易刺激人,又可怜她才叫个疯子吓到,酝酿了几回也没舍得将重话说出口,没想到阿嫮竟是一点不怕,还有心思想到不能给师母知道,倒叫林嫮生气乐了:“侬胆子大,想过今天我要不在会怎么样?”

林嫮生虽然活泼大胆,可也个会看风云气色的,看陆凌桓的表情也知道他在生气,立刻老实了:“好嘛,好嘛,啥人晓得伊真的是疯子呀。阿哥,真的不好给我姆妈晓得的,侬也晓得她听风就是雨的,哭起来不得了呀,阿哥。”

看陆凌桓不出声,嫮生还扯了扯他袖子:“阿哥。”

陆凌桓从认识林嫮生的第一天起就拿她没办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大小姐,我开车呢,侬太平点坐好。”

这就是答应了,林嫮生笑了,又往陆凌桓身边靠了靠:“阿哥,我觉得哈姆雷特笨死的,克劳狄斯杀了哈姆雷特爸爸,报仇完全是应该的,挣扎点啥呢?孔子都说‘以直报怨’了。”

陆凌桓听着这句,好象从心底深处传来一丝刺痛,脚下不由自主地踩了刹车。杜森伯格的车速极快,林嫮生本来就侧身面对着陆凌桓,陆凌桓这一脚刹车下去,林嫮生的人惯性地往陆凌桓怀里倒去,面孔正撞在陆凌桓胸前。

陆凌桓的心跳迅速而有力,咚咚咚。

陆凌桓要定一定神才舍得扶住林嫮生肩膀将她推开些:“老实坐好。”林嫮生咕哝了句:“明明是侬急刹车,讲我做啥。胸脯这么硬,石头一样。”到底揉着鼻子坐端正了,惹得陆凌桓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戆小囡。”

“哎呀,侬做啥啦,头发乱了呀。”随着林嫮生的嗔怪,杜森伯格在马路上绝尘而去。

就是陆凌桓答应了不说,这件事到底也没瞒过章丽珍,还是叫她知道了。倒不是章丽珍聪明得见微知著,实在是夏继祖的奶奶、伯娘、姆妈、婶娘四个女人一起哭上了门。

夏继祖爷爷夏伯苓是前清的进士,娶了一妻三妾,养了三子九女,也好算儿女满堂,可到了夏继祖这一代,孙女儿倒有十三个,直到夏伯苓七十岁那年才得着夏继祖这个孙子,所以夏继祖从小就叫一家大小一起捧着,养成了唯我独尊的脾气。

也不晓得是谁倒霉,夏继祖和林嫮生是同年入学,还是一个系的,教会大学的女大学生本来就不多,尤其林嫮生还生得身材高挑、五官标致。皮子雪白,马上叫同学注目,夏继祖对她可以讲是一见钟情。

追求林嫮生的也不止夏继祖一个,可动静搞最大的非他莫属,每次都搞得林嫮生很有些难堪,林嫮生也是娇惯脾性,被夏继祖纠缠得发火,所以每次见到他总不给好脸色。偏偏夏继祖是个百折不挠的,林嫮生待他再冷淡也以为是林嫮生矜持,倒是更上劲了,终于搞出事来,叫学校送去了巡捕房。

本来没伤着人,只要花点钱是允许保释的,可不知为什么,巡捕房竟是放着白花花的银洋不要,拒绝了夏家保释的请求,夏家自然以为是林家打的招呼,这才一家四个女人哭上门来。

在夏继祖追求林嫮生时,夏家的男人女人们倒还是满心喜欢,大学教授的女儿,放以前也算是的小姐了,尤其小姑娘漂亮不算,还十分矜持,是个懂事的,和进士后人多般配,真是天作之合。可等夏继祖出了事,都翻转脸皮责怪起林嫮生不该引诱夏继祖起来。

章丽娟常觉得老公女儿不省心,对着吴妈还要抱怨几句,可真到了有人找上门来说自己宝贝女儿的不是,倒也不客气,在夏继祖奶奶姆妈几个女人刚开始哭时指挥了小丫头动作:“阿珍,去倒几杯茶,几个太太哭得时间长了嘴巴干。”“阿玲,绞几把毛巾叫几个太太揩揩面孔,这样冷的天,眼泪水留在面孔上要皴的。”

依着夏家的心思,总是要捞夏继祖出来,可林开愚那头见也不见她们,只好把目标转到了章丽娟身上。据说章丽娟长了张美人面孔却是一字不识,因为和林开愚定的娃娃亲,这才嫁了个留洋的教授,只当是个好欺负的,自己这边先发制人,再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一起哭得她乱了方寸,下面的话就好开口,不怕她不服软。哪里晓得这女人居然不按常理出牌,一番指挥让婆媳几个抑扬顿挫的哭泣硬是卡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

章丽娟看夏家婆媳们不哭了,这才冷笑着说:“我家阿嫮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打她落地,我和她爸爸是骂也不舍得骂一句,指甲也不舍得弹一记。你们家的夏继祖倒是好的呀,大庭广众就敢扑她。可怜我的小姑娘吓是吓得来,回来夜里还做了噩梦,发热度叫了医生急诊。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上门请教呢,你们倒是好意思上门来。要是来道歉的,哼,我第一次看见哭上门的,不晓得的,还当我家出了什么事。”

婆媳几个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就推了夏继祖的婶娘出来说话。夏继祖这个婶娘生了长圆脸,皮肤倒是雪白,可面上点点黑麻,好象一只宁波汤圆搓长了,里头的芝麻馅漏了出来一样:“林太太,侬误会了。我们真的是来道歉的,实在是不好意思开口,这才哭的。”说着又用胳膊撞了撞身边穿着绛红色丝绵旗袍的女人。

那女人马上明白过来,拿着绣花手绢捂脸哭:“我实在是没脸见林太太,可我们家老爷子也要九十了,一辈子就继祖这么个孙子,一天见不到他就吃不下饭啊,林太太,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吧。”

章丽娟面孔上渐渐浮出红晕来,夏家婆媳几个以为她就要答应的时候,章丽娟也哭了起来,她是个美人,哭起来眼泪也是一滴一滴的往下掉,用文艺点的说法,这就是梨花带雨,章丽娟一面哭,一面字字清楚地说:“我这一辈子就阿嫮那么一个囡囡啊,伊一生病就象割我的肉。我作孽的囡囡,人家欺负侬不算,还跑到阿拉屋里耍无赖啊,囡囡,你是做了什么孽啊。”

夏家婆媳叫章丽娟这一哭,下头的话又不好说了,面面相觑,又看向林家几个佣人,意思是:你们太太哭得这样伤心,你们也不晓得劝劝。

吴妈阿珍阿玲几个早得了章丽娟吩咐,一个个只当听不到。夏家婆媳叫章丽娟哭得实在没法子,只得起身告辞,章丽娟一面拿手绢擦着眼泪一面留,夏家婆媳哪里敢再多留,推说家里老爷子离不了人,扶起老太太飞快地向门外走,可怜老太太一双三寸金莲在两个媳妇的扶持下几乎是脚不点地地被塞进了汽车,飞快地走了。

章丽娟看着夏家婆媳的车子开走了,立刻收了眼泪,面孔也板了下来:“小姐呢?”

吴妈一机灵,连忙上来笑道:“太太,小姐寻陆先生去了。”吴妈口中的陆先生,指的是陆凌桓。听见陆先生三个字,章丽娟面孔上活络了些,但还是哼了声。

陆凌桓是林开愚的得意门生,林开愚常说要不是陆凌桓家里出了事,逼得陆凌桓不得不回去接管公司,陆凌桓是能继承他衣钵的。因为有这层关系在,陆凌桓在林家可以说是来往自然,所以听着嫮生去找他,章丽娟倒也不说什么。

吴妈看章丽娟的脸色活络了些,再接再厉地道:“太太,真的不好怪小姐的,啥人想得到那个姓夏的是个疯子呢。”

章丽娟按了按太阳穴:“我和他们爷俩讲,小姑娘有高中毕业么也老好了,非要去读啥大学,侬看看,这下碰着神经病了。我刚刚讲的是真话,真是吓死了,不过吓煞的是我!要不是凌桓,真的叫那个姓夏的扑着,难看伐。算了,算了,我是管不了伊。”说了摇摇头,站起来上楼去了。

吴妈看着章丽娟消失在楼梯转角后连忙走到厨房,林家的厨房是西式的,厨房正中一张放着餐具果盘的餐桌,林嫮生坐在桌子上晃荡着两条长腿啃苹果,看见吴妈进来,笑嘻嘻地说:“都走了啊?姆妈就是厉害,夏家人肯定白相不过她。”

“唉哟小姐啊,太太看见你这样又要讲了,快点下来,快点下来。”吴妈连忙过来扶林嫮生跳下桌,又在她纤尘不染的白裤子上拍了几拍。“我帮太太讲侬在陆先生那里,等一歇不要讲错了。”

“哦,吴妈,侬最帮我了。”林嫮生在吴妈脸上亲了下,还不等吴妈说什么一手拎着大衣开了厨房后门溜了出去。

吴妈正想问林嫮生还回不回来吃晚饭,前门传来汽车停车的声音又有脚步响,过得一会儿,阿珍急匆匆跑进来:“先生叫泡三杯咖啡出去,一杯要清咖,再装三块凯司令奶油蛋糕,送到书房去。”

第4章 去年今日

石野村生意不小,交游广阔,想要查点什么,只要不是和军/政有关的,可以说轻而易举,陆凌桓的杜森伯格modelsj又是上海滩上唯一的一辆,不过两三天,陆凌桓和林嫮生两个人详细的资料就放在了石野村的面前。

来人还以一副看热闹不怕事大的语气笑说:“一辆杜森伯格modelsj两三万美金呢,这还没算上越洋的运费,再加上海关还要打点,实在不便宜。这么贵的车子,那陆凌桓只拿来接送他的小学妹,陆凌桓为了林小姐倒是很有些一掷千金的气派。不过那林小姐倒真是招人喜欢,学校里追她的不少,前两天就有人为了她差点发疯。你知道为什么夏家拿着大洋去保释巡捕房不肯放人吗?是上海警备区司令的大少爷顾墨笙打了招呼说不叫那个姓夏的吃足苦头不许放人,你不会也瞧上她了吧。”

石野村轻声说:“我想看一看她。”石野村的手指轻轻在林嫮生的相片上抚过。

相片上的林嫮生白生生的脸,乌溜溜的眼,虽然是黑白相片,可石野村总觉得相片上的嘴唇是殷红的,就像那画中人一样。画中人樱唇上的颜色,鲜艳得仿佛是昨天才点上去的。

林嫮生在教会大学里本就是名声响亮,再叫夏继祖那么一闹,几乎好算是尽人皆知。可石野村觉得唐突,托了教务处长王宗岱出面以鉴定两幅古画为由,将他引见给林嫮生的爸爸,历史系的系主任林开愚。因为石野村预备给大学捐一笔款子,所以王宗岱这几天看着石野村好象是看着财神菩萨一样,听见石野村这个小小的请求,自然一口答应。

这种事上林开愚也不好不给王宗岱面子,就在书房见了石野村。

说来也奇怪,石野村这个外人一眼都觉着林嫮生酷似画中人,可林开愚作为林嫮生的父亲竟是丝毫没有察觉,看了石野村带去的画之后,只说是:“别的不说,这画一无题跋,二无落款,造假的造这种假画做什么?自然是真的。至于价钱么,千金难买心头好。只不过”说着他拿手指在画中人樱唇上点了点,“石先生,我这个人一向坦白,从来实话实说,这红色之所以格外鲜艳浓丽,是因为朱砂里掺了血。”

石野村听见这句,心上蓦地抽紧,再往画像上看去时,画中人面貌象是更清晰了些,口角仿佛还带些微笑,剪水双瞳正漫不经心地看过来。

一旁带他来的王宗岱正喝咖啡,听着这句险些将口中的咖啡喷出来,一眼看见石野村脸上有些发白,忙打圆场:“正明兄,你虽然是行家,可这样的吓人的话也不好随便讲的。”

林开愚冷笑两声,石野村也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道:“没关系,林先生说得很有道理。古有干将炼剑不成莫邪以身相殉,一个画师为着颜色艳丽,往朱砂中添上些血想来也是有的。”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地将画卷了起来,仔细地装进画匣。

王宗岱见石野村不在意的模样,不免觉得自己枉做小人,有些尴尬,嘿嘿笑了两声,问道:“嫮生哪,怎么不看见她?小姑娘越来越漂亮了。”

提起宝贝女儿嫮生来,林开愚脸上立刻有了笑模样:“这小囡呆不住又跑出去了。”王宗岱摆了摆手说:“正明兄,时代不同了,不好以我们年轻时候去看啦。”转脸又问石野村,“石先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石野村听说林嫮生不在就有些失望,两眼情不自禁地看向了画轴,要王宗岱问了两声才回过神来,点头说:“是,林小姐这么年轻,出去走走也是应该的。”

林嫮生既然不在,石野村再没有呆下去的兴趣,抱起画轴起身:“林先生,您对殷史很有研究,我以后还能来请教吗?”林开愚自然不会反对,看着石野村要走,同王宗岱一起亲自送到门前,石野村倒是很有礼貌,又深深鞠了一躬:“您请留步。”后退两步,这才转身登上汽车。

看着石野村的轿车开走,王宗岱笑说:“现在这样有礼貌的年轻人不多了。”林开愚随意地问:“这石野村是做什么的?”王宗岱跟进书房在沙发上坐下:“哦,做生意的,粮食、药品、布料,什么赚钱做什么,看不出吧。难得的是重视教育,他要给学校捐款,这年头难得了哦。”

林开愚看王宗岱的咖啡已经喝光,又要叫厨房送,王宗岱摆手说:“我再不回去,我老婆要翻毛腔了。不过,你刚才说的朱砂里掺了血,可别是什么邪术吧,怪吓人的。”

林开愚笑着拍了拍王宗岱的肩:“泰宇兄,你多虑了,这可能是作画之人一点执念,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因为执意太深,却求而不得,所以用这个法子,也算使合二为一,只不过叫作画人这样的喜欢也不知是不是件幸事。

石野村并不知道林开愚与王宗岱的这段话,他在车内坐得笔直,林开愚那句:“这红色之所以格外鲜艳浓丽是因为朱砂里掺了血。”一直在他心上盘旋。正在他出神的时候,车子忽然一个急刹车,搁在他膝上的画匣跳得两跳将石野村的思绪打断,石野村忙低头将画匣按住,这一低头,恰恰和坐着黄包车的林嫮生交错而过。

还不等石野村说什么,司机已不住地口道歉:“对不住先生。对不住先生。刚才是一只野狗跑过去。”石野村点头:“没关系,你开慢点。”司机哦了声,无意间往后视镜瞟了眼,惊得司机差一点又踩了刹车。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见石野村正低了头轻轻抚着画匣,口中喃喃自语几句,象是在安慰画匣一样,司机只觉着魂灵头都要从天灵盖飞出去:要死了,这个石老板不会是神经病吧。

拉着林嫮生的黄包车和石野村交错而过后拉往了红房子西餐厅,西餐厅里林嫮生的同学顾玉笙看了眼老神在在喝着咖啡的哥哥顾墨笙:“大哥,您下午不是要开会吗?”

顾墨笙慢条斯理地放下咖啡杯,看了看腕表:“不急,还有四十三分钟。”

顾玉笙拿叉子戳了戳碟子里的栗子蛋糕:“你过去不要时间啊,我真的约了阿嫮,真的不骗你。”顾墨笙看了眼妹妹,将脸转向窗外,却看见林嫮生叫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拦着,立刻站了起来。顾玉笙顺着顾墨笙的目光看过去,也站了起来:“大哥,有个老头子缠着阿嫮。”

顾玉笙的话音未落,顾墨笙已大步走了出去。顾玉笙正要跟上,顾墨笙脑后像长了眼睛一般甩下句:“老实呆着。”顾玉笙一直对这个大哥有几分惧怕,听见这句只得老实坐下,脖子却是伸得老长看着顾墨笙推门出去。

把林嫮生拦下来的男人身上驼色西装笔挺,脖子上打着温莎结,表袋里还插了块叠得挺括的手绢,面孔上架了副黑框眼镜,看起来也有点派头,可是说出的话怎么听怎么像是骗子,口口声声地说自己是明星电影公司的导演,自称姓伍,立人五。又说明星公司要开一部大戏,讲的是历史上有名的恩爱帝后明帝与端定后夫妇之间的故事,可惜公司里的女演员都不合适女主角谢玉娘,可是剧本也出来了,不拍也可惜。他今天看见林嫮生觉得她十分合适,想邀请林嫮生去电影公司试镜。说着还往林嫮生面前递名片。

林嫮生看伍导演这样殷勤,更确定自己遇上了骗子,不由警惕起来,一面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一面做个不了解的样子问:“你们明星公司可是如雷贯耳,里头的女明星个个都是美人,怎么可能没人合适呢?”伍导演不停地摇头:“小姐,《殷史·皇后纪》你看过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