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婴道:“一条手帕而已,不必麻烦。”到底还是丢掉了。

她心中一凉,象是有什么东西,也随着那手帕一起被丢掉了。为了消除这种异样的感觉,她连忙转移话题道:“那个……曦禾夫人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吧?”

姬婴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只好又道:“我刚才……真的是很害怕,她突然吐血,我吓的不能动弹……”讪讪的笑,笨拙的说,但终归还是说不下去。

好尴尬。难言的一种尴尬气氛弥漫在他和她之间,虽然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亦隐隐约约的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就在那时,一骑自殿门外飞奔而入,到得跟前,翻身下马,屈膝拜道:“侯爷,出事了!”那是一个四旬左右的灰袄大汉,浓眉大眼,长相粗犷,惟独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左眉上方还纹了一条红色的三爪小龙。

姬婴扬眉:“什么事?”

大汉瞅了姜沉鱼几眼,虽有犹豫,但还是说了出来:“潘方单枪匹马的跑薛府闹事去了。”

“为什么?”

“听说……听说他的未婚妻子去薛府说书,被薛肃给……给玷污了。”

什么?姜沉鱼睁大了眼睛,潘方?就是那日见过的潘方?他的未婚妻子,岂非就是秦娘?天啊!天啊……

姬婴眼中闪过一丝怒色,“我这就去薛府。”转眸看一眼她,又补充道:“朱龙,你送姜小姐回右相府。”

不待她有所回应,就一掀长袍下摆,纵身上了大汉来时骑的马,骏马抬蹄嘶鸣一声,飞驰而去。

那边,名叫朱龙的大汉朝她拱一拱手,恭声道:“姜小姐,请。”

姜沉鱼虽然担忧,但亦无别法,只得跟着他先行回府。到得府中,家里的下人们见了她又个个面带异色,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

她被今日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搞的心浮气躁,又见下人如此失态,不禁怒从中来,厉声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握瑜,你说!”

握瑜颤声道:“小姐,今日午时时,压在神案祖宗牌位下的庚帖,突然,突然……”

“突然怎么了?”

怀瑾帮她接了下去:“不知从哪漏进了一阵风,把烛台吹倒,烧着了那庚帖……”说罢,从身后取出一物来,抖啊抖的递到姜沉鱼面前。

浅紫色的折帖,已燃掉了一角,正好把银色的白泽图象从中一分为二,也把那句“樱君子花”的“樱”字,给彻彻底底烧去。

握瑜在一旁轻泣道:“小姐,这可怎么办好呢?庚帖入屋三日,若生异样则视为不吉,不可成婚……”

不可成婚——

不可成婚——

这四字沉沉如山,当头压下,扩大了无数倍,与两个今日已在脑海里浮现了许多次的字眼,飘飘荡荡的纠缠在一起——

完了。

第三章 战起

当夜,姜沉鱼看见父亲书房灯火通明,暗卫们进进出出,窗户上剪出父亲和哥哥的两个影子,在焦虑的踱来踱去。

恰巧姜夫人带着丫鬟走过,她连忙出声唤道:“娘。”

姜夫人回头,看见是她,柔声道:“沉鱼,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

姜夫人劝道:“庚帖的事,我已命下人们全都不得声张对外泄露,还找了巧匠将它还原,你放心,保管做的天衣无缝瞧不出有被烧过的痕迹。你也别多想了,快去睡吧。”

姜沉鱼望着丫鬟手里捧着的宵夜道:“娘这是要去爹和哥哥书房?”

姜夫人叹道:“他们都在等宫里的消息呢,今夜怕是不能睡了,我给做了玉带羹和水晶饺,防止他们夜里肚饿。”

“让我去吧。”姜沉鱼说着从丫鬟手中取过托盘。姜夫人见她这样子,心知她有话要跟他们说,当即点点头道:“也好,那就由你送过去吧。”

姜沉鱼捧着宵夜敲了敲书房的门,然后走进去,姜仲和姜孝成正坐在书案旁下棋,抬头看见是她,也不意外。姜孝成道:“妹妹你来的正好,听说今天曦禾夫人呕血之时你正好在场,快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姜沉鱼便将事件从头到尾细细描述了一遍,眼见父亲和哥哥的神色越发凝重,不禁问道:“爹,可查出是谁给曦禾夫人下的毒了吗?”

姜仲发出一声苦笑:“重点根本不在于是谁下的毒,而是皇上希望是谁下的毒。”

姜沉鱼迷惑不解道:“爹的意思是?”

“你还不明白吗,沉鱼?”姜孝成在一旁道,“刚从宫里传来的信儿说,皇上已把皇后囚禁起来了。”

姜沉鱼吃了一惊:“皇后?是皇后下的毒?不可能!不可能是她的啊……”

“瞧瞧,连你都不会信,这宫里头又有哪个会信?”

“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姜仲看着棋盘上错落复杂的棋子,表情变得更加悲哀,喃喃道:“毕竟是,晚了一步……哦不,是从头到尾,根本就已被隔绝在外了……”

姜沉鱼转头向兄长求助,姜孝成的目光也胶凝在棋局之中,低声道:“爹,事到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根本就没有容我们插手的余地。”

“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

“是。”姜仲抬眼望向自己的小女儿,灯光下,姜沉鱼的容颜越见美丽,那是真真正正一种明露春晖般的美貌,纯净无暇的不染丝毫沧桑,所谓的大家闺秀四字,在她身上得到了完完全全的体现……只可惜,这样的仪容,这样的玉质,还是没能派上用场……

“沉鱼,你回去睡吧。”

“爹爹不说清楚,女儿不走。”

“有些事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姜沉鱼怔立半晌,用一种异常恍惚的声音道:“爹爹真的认为,事情到这一步,我还能置身事外么?”

姜仲与姜孝成二人俱都一震,父子两人交换了个眼色,最后由姜孝成开口道:“妹妹,你可知道,我们为何如此积极的促合你同淇奥侯的婚事?”

为什么?这个问题提的真是好啊。

于她而言,因为她爱慕公子;于母亲而言,因为母亲觉得姬婴是个可托付终身的人;但是对父亲和哥哥而言,看中的绝非他这个“人”,而是他所拥有的权势地位罢。

由此可见,女子和男子,在考虑同一样事物时,本就存在天壤之别的差异。可是这话,又让她如何能说出口?

于是姜沉鱼只能沉默。

而在她的沉默中,姜仲长叹一声,缓缓道:“众所周知,图璧原有四大世家:王、姬、薛,姜。当年皇子夺嫡中,王氏保的是太子荃,薛氏保的是当今的皇上,至于姬家,当时老侯爷姬夕病得快要死了,根本无力管事,但皇上迷上了姬忽之才,非要娶她为妻。据说姬忽一开始是不同意的,后来不知怎的改变了心意,也就嫁了。如此一来,皇上有薛家撑腰,又得姬家相助,最终得了这个皇位。而我们姜家,从始至终一直保持着中立状态。”

这些话,仿佛一只手,掀开过往的同时,亦将眼前的混沌局面慢慢抹开,姜沉鱼看见有些东西开始浮出水面,每条纹理,都是那般的鲜明。

“也就是说,在皇上登基这事上,我们姜家可谓是一分力未出,因此,尽管皇上后来继续任命为父为右相,但在为父心中,始终是心虚不安的。也因为这缘故,三年前,为父急急的将画月送进了宫中,一来表示臣子忠心,二来也希望画月能得受圣宠庇护全家。”

姐姐……是那样被送进宫去的啊……她一直一直以为,虚荣好强的姐姐,是自己想进宫的,因为她曾经说过:“要做,就得做人上人;要嫁,就得嫁帝王妻,这样才不枉生一世!”姜沉鱼的手慢慢在袖中握紧,忽然觉得从前的自己好生幼稚可笑,以为不听不见那些尔虞我诈的事情便行了,以为只要自己始终清白就行了,却不曾想,又是什么使得她可以那样悠然逍遥。那都是家人的牺牲啊!父亲的牺牲,哥哥的牺牲,姐姐的牺牲……

“但是,画月虽然受宠,封后却是无望,再加上自曦禾出现后,便连那一点的恩宠,也都消逝了。听说,皇上已有半年未进过嘉宁宫了。”姜仲说到这又是长长一叹,“这半年来,曦禾与皇后的矛盾日益尖锐,表面上看皇上每次都是袒护薛氏,但细想之下,他真正保护的其实是曦禾才对,毕竟,相较有整个家族支持的皇后,曦禾那样一个出身寒微毫无背景之人反而能在深宫之中毫发无伤,岂非奇迹?带着这样的想法为父开始暗中查访,终于被我看出端倪……”

“什么端倪?”

姜仲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字道:“真正有矛盾的不是曦禾与皇后,而是皇上与薛家!”

姜沉鱼虽涉世不深,但却是个一点就透的玲珑之人,父亲这么一说,她顿时就明白了,明白过来后再细细回想所发生的那些事情,越想越是心惊,最后不禁啊了一声。

“你也想到了吧?薛氏强横欺主,专权擅政,皇上登基四年,却事事都需听他之见,受他之制,若他是个平俗庸君也就罢了,偏偏我们这位主子处事刚断善谋,再是聪明隐忍不过,因此,我猜想,他早有除薛之心,只是时机未到。想通了这点,为父就开始观察这满朝文武中,谁是站在薛氏那的,谁又是站在皇上那的?”

“是公子……”姜沉鱼的声音很轻,脸上恍惚之色更浓。

“没错。要说看薛氏最不顺眼,最一心向着皇上的,如今也只有姬家了。”姜仲注视着自己的女儿,感慨道,“所以,为父才会想要将你许配给淇奥侯,表明姜家愿与他们同心协力,一同辅助皇上,只可惜……”

姜沉鱼替他接了下去,“只可惜,晚了一步。皇上大概已经准备就绪,开始迫不及待的要对薛家动手了,而曦禾中毒,就是整个计划的第一步。”

姜孝成赞道:“妹妹果然聪明。”

姜沉鱼继续分析道:“圣旨落水一事,出来调停的是公子;如今夫人中毒,又是公子带人来查出的病症,也就是说,公子与皇上联合起来演了一出逼宫之戏,将矛头指向皇后。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曦禾与她不和,上次圣旨落水一事,曦禾揪着皇后的小辫子不依不饶,大大损害了皇后颜面,哪怕是个再好脾气的人,都会心存芥蒂。此次夫人怀孕,最有理由有动机下毒的就是皇后了!”

姜孝成插话道:“先前宫里传来的消息说,宝华宫那边的太监已经招了,说是受了薛家人的贿赂所以才给曦禾夫人下的毒的,而且毒药的来源也查清楚了,说是薛皇后身边的奶娘程氏亲手给的,程氏上吊自尽了。皇上为此大发雷霆,二话不说就下圣旨,将皇后软禁。”

“薛怀见女儿被废,必定大怒,可他现在驻守边关,一时之间回不来,他的儿子薛肃又是个好色无能之辈,断断不会是皇上的对手,被抓被关被杀也就是这几天了,不过如此一来……”姜沉鱼猛然惊道,“莫非皇上打的主意还不仅仅是削弱薛家,而是彻底逼薛怀反么?”

此言一出,一室俱寂。

姜仲和姜孝成显然没有考虑到这一步,闻言全都变了脸色。而姜仲怔怔地望着女儿,更是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姜沉鱼,他的小女儿,从小最是乖巧懂事。琴棋书画固然一一学好,女红烹调亦不输于人,无论是奶娘、夫子还是侍婢家仆,没有不夸她脾气好的。他记得有一年中秋,一家人聚在一起赏月时,他故意出题考这三兄妹:“你们谁能将这根羽毛扔的最远,我就把这只水晶月饼奖赏给谁。”

于是乎,三个孩子一字排开,彼时孝成十三岁,画月十一岁,沉鱼只有八岁。

孝成从小就是头脑不会拐弯的傻孩子,当即就把羽毛丢了出去,结果那羽毛飞了半天,被风悠悠吹回他的脚边。

画月明显要聪慧许多,捡了团泥巴裹住羽毛,再将泥巴丢出去,丢了两丈远。

轮到沉鱼时,她命人取来挂在游廊上的鸟笼,将羽毛系到百灵的腿上,再把手一张,那鸟儿便振翅飞走了。

不只孝成和画月,在场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没想到一个八岁的孩子会想出这样妙绝的方法。可她半点骄傲之色都没有,只是微微一笑道:“羽毛本就是鸟身上拔下来的,还给鸟儿才是正道。哥哥,姐姐,这个月饼我们一起吃吧。”

当时府上的师爷就赞叹道:“三小姐机慧过人,但更难得的是宅心仁厚,将来必有大作为。”而他当时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毕竟,这个小女儿大多数时间里只是个安静的存在,不生事,也不出挑,乃至她大了,平日里见到都是一幅低眉敛目温婉可人的模样,几曾想到她会有如此犀利的眼光,和精准的逻辑?

这个站在灯下面色冷静侃侃而谈分析事理丝丝入扣的人,真的是他女儿么?

姜沉鱼道:“皇上既然敢囚皇后,就不会再手软,薛肃之头必砍,而一旦砍了薛肃的头,薛怀绝对不会退忍,他有大军在手,再加上手下将领的挑唆,很有可能就此反了。只要他一反,两方势成水火,战争再所难免,看来,这场浩劫,是逃不过了……”

姜孝成听的心惊胆战,“妹妹,你别吓人。”

“沉鱼之言绝非危言耸听。”姜仲立马站稳阵线,虚心求教道,“那依你之见,我们该如何做?”

“我只是觉得奇怪……”

“什么地方奇怪?”

“皇上逼薛怀反,必定是算计好了能赢。可是薛怀号称百年难遇的神将,手上又持有六十万薛家军,朝中根本没有可以对抗的将领……”说到这里,她想起了潘方,想起那一日姬婴在茶馆外对潘方说的“他日战起,必有用你之时”,心中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公子早就知道会有大战,所以连将领都先挖掘好了,潘方能力如何,她虽然不知,但能令公子如此屈尊降贵的亲自去找的,必定不弱。只不过,潘方对薛怀的话,还是太嫩了,皇上也决计不会将宝押在这么一颗赢率难定的棋子上,也就是说,必有暗招。

那他的暗招是什么呢?想不出来……

这时门外有人低唤道:“相爷。”

姜仲神色一振,连忙道:“进来。”

一暗卫匆匆走进,跪下。

姜孝成道:“如何,事情有进展了吗?”

“属下已经证实,江晚衣确实是江淮的独子。其医术也的确青出于蓝,更胜其父。不过父子感情非常不好,江淮本指望他也进太医院,接替他的位置,但江晚衣却说了句‘医者当悬壶济世营救百姓,不甘困于深宫趋从炎势’……”

姜孝成听到这里嗤鼻:“他若真不是趋炎赴势之辈,这回怎么就眼巴巴的进宫了?”

暗卫没有理会他的嘲讽,继续面无表情地说道:“三年前江晚衣和他父亲大吵一架后就离家出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没想到此番再出现时,已成了淇奥侯的门客。”

姜仲发令:“继续查。一定要把他和淇奥侯之间的关系查清楚。”

暗卫应了一声,“第二件事,曦禾夫人服了江晚衣的药后,脉息平稳了许多,不过还没有醒,若醒了我会再来禀报。”

“嗯。”

“第三件事,是有关薛肃的。”

姜孝成眼睛一亮,“那色鬼怎么了?”

姜仲轻哼一声:“好色,能比的上你?”

被父亲这么一说,姜孝成顿时脸红了,尴尬的咳嗽了几声。幸得暗卫的声音已经清清冷冷的响了起来:“薛肃前阵子看上了三香茶馆的女说书先生,召她入府说书,醉后性起,意图强奸。”

姜沉鱼心头一颤,果然是秦娘!在那样亲眼目睹了两人的姻缘之后,再听闻这样的结局,直觉人生境遇,实在残酷。

“那女先生虽是寡妇,早死了丈夫,但数日前已准备再嫁,因此誓死不从,最终咬舌自尽了。她的未婚夫得悉消息怎肯作罢,就此闹上薛府,一路打进去,但毕竟寡不敌众,还没见到薛肃就被擒了。据说当淇奥侯赶到时,他已被打的只剩下半口气。”

姜孝成道:“等等,此事与淇奥侯何干?他赶去干吗?”

“那名叫潘方的男子,虽然是个屠夫,但也是淇奥侯的门客之一。”

姜孝成笑道:“他倒好,门下什么贩夫走卒都有。”

姜仲训斥道:“你若有他一半本事,你爹我也不需要这把年纪了还操心成这样!”

姜孝成莫名其妙又挨了训,心有不甘,嘀咕道:“你怎么不说是你没本事,连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都斗不过,还得眼巴巴的巴结着……”

姜沉鱼连忙冲他使眼色,姜孝成匝巴两下乖乖闭上了嘴巴。

暗卫适时的继续道:“淇奥侯得知此事后,立刻从皇宫里骑马赶往薛府。薛肃看在他的面子上,二话不说就交还了潘方,但潘方只剩下半口气,于是江晚衣连晚饭都没吃,又急急赶往侯爷府帮他诊治,目前仍在抢救中,生死未卜。”

姜仲点点头:“再去打探,一有进展,速速来报。”

暗卫躬身退离。

灯花飞溅了两下,姜沉鱼望着案上残乱的棋局,忽然间就疲了,乏了,再一次的想逃避。

避开这永无休止的权势之争。

更避开这争斗中,自己注定要被耽误的一腔情怀。

国难当头,公子……不会成婚了。

眼中依稀有泪,她提前看见了结局。

不日,昭尹颁旨,皇后失德,祸乱后宫,贬为庶人,幽居冷宫。

而正如姜沉鱼所预料的那样,关山千里外,镇守晏山的将领用五百里加急快件传来一个更为惊天动地的消息——护国将军薛怀,反了。

雪已停,霜寒未歇。

鼻息间,可见袅袅白气。姜沉鱼看着窗外逐渐暗下去的天色,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握瑜在一旁道:“小姐,天冷,你先回暖阁窝着吧,免得在这给冻了。”

她摇头,依旧守在大堂前等候。一直等到戌时二刻,姜仲和姜孝成才一同回来,两人的神色都很疲惫,尤其是姜孝成,双眼深陷布满血丝,一幅惊魂未定的模样,左手还缠着纱布,受了伤。

姜沉鱼连忙迎上去道:“爹,哥哥。”

姜仲示意她跟上,三人一同去了书房。

“哥哥,你的手怎么了?”

姜孝成嘴巴一扁,好生委屈:“今日去抄家时,被只小疯狗咬了一口。”

姜仲重重的哼了一声:“你怎么不说你色胆包天?真不知道你的脑袋是什么做的,这等要紧关头还敢如此胡来,要我说,这一口还咬的轻了!”

姜沉鱼搞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今天姜孝成奉命去薛家抄家时,见一婢女生的极为美貌,一时色起动手揩油,结果被薛采咬了一口。

姜孝成恨声道:“那小子自身都难保了,还想保护别人,真是可笑。”

姜沉鱼急道:“哥哥你把他怎么了?”

“也没什么,踹了一脚丢下去捉到天牢去了,同他那个色鬼老爹关在一起。”

姜仲又哼了一声:“你再这样下去,下场也比薛肃好不了多少!”

姜孝成立刻谄媚的笑:“怎么会呢?我老爹可比他老爹安分守己的多了,而且我不就是想揩揩油么,也没真想怎么着……”

姜沉鱼皱了皱眉,但她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哥哥好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时间也劝不过来,当下撇开不想,挑要紧的事情说:“爹,今天朝堂之上,皇上说什么了?”

“皇上自然是大发雷霆,还能怎样?底下本还有些人想替薛家说话的,结果被他一吓,也不敢说了。目前的形势朝着主战一边倒。”

“薛怀真的反了?”

姜孝成道:“这还会有假?”

“晏山的信早不到晚不到,偏偏这个时候到,也过于巧了罢。不过也罢,是不是真反已经不重要了,目前大家都以为他反了,他根本没有第二条退路可走。”姜沉鱼目光一闪,“潘方的伤势如何了?”

“那江晚衣的确高明,不但救回一命,而且经过这几日的调养,据说已好了一半了。”

“那皇上可有定下讨伐薛怀的领军之将?”

姜氏父子对望一眼,表情全都变的很古怪,最后还是姜孝成舔了舔嘴巴,慢吞吞道:“皇上他……想要御驾亲征。”

姜沉鱼吃了一惊。

姜孝成道:“我看皇上这回真的是昏了头了,跟薛怀翻脸也就算了,还要自己上战场,说句大不敬的,这不是找……”环顾四周,虽然肯定不会有人窃听,但还是压低了声音,“找死么?谁不知道我们这位主子是自幼体弱,肩不能担,手不能提,连会不会骑马都是问题,更别提亲征。”

关于这个姜沉鱼倒是也略有所闻,听说昭尹因是不受宠的宫女所出,所以从小遭受冷落,无人问津,一直到十岁才得到机会回到先帝身边,之前别说武艺,连字都不认识几个。也因为有着那样不堪的遭遇,使得他的性格阴沉多疑,喜怒难测。

姜沉鱼深吸口气,悠悠道:“不,皇上此战,必须亲征。”

“妹妹,为什么你也这么认为?对手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薛怀啊,皇上去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

“原因有三。”姜沉鱼打断他,“皇上自登基以来,尚无建树,借此役一为树威,二为夺权,第三,正如爹所说,皇上是个刚断善谋、聪明隐忍之人,这些年来,他处处受制于人,心中必定积攒了一大堆的怨气,而要报复一个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在对方最得意的地方击败他。薛怀不是号称第一神将么?那么,皇上就要在沙场上打败他,给予他彻彻底底一击。”

姜孝成睁大了眼睛道:“哇,皇上果然够狠!”

姜仲听了,久久没有说话,最后才低低一叹道:“想不到,我儿竟是皇上的知己……”

姜沉鱼顿时脸上一红,讷讷道:“沉鱼浅见,倒令爹爹见笑了。”

“不。”姜仲伸出手,缓慢又有些沉重的搭上她的肩膀,“以前,是爹没发现,你竟具有这般见识,可惜啊,可惜啊,可惜啊……”

他一连说了三声可惜。姜沉鱼知道他可惜的是自己身为女儿身这件事,若是男子,姜家就有望了。

可我不要当男子,姜沉鱼如此想。

因为若是男子的话,此生就与公子无缘了,而她,不要错过他。无论时局有多艰难,无论挡在他们之间的阻碍有多么多,无论那遥远的未来看起来有多缥缈动荡,她都要紧紧抓住这段机缘,一定一定,不要错过!

姐姐送我长相守,我一定要如此珠名,长长相守,永不离弃。

姜沉鱼咬住下唇,凝望着昏黄跳动的烛火,瞳色由浅转浓。

随着薛怀的逆反,整个京城开始全面戒严,陷入一片恐慌。表面上看十分混乱,但其实,一切都按照姜沉鱼所想的那样有条不紊的发生着——

首先,薛肃被抓,薛家被抄,但凡与薛氏有牵连者皆哐啷入狱。三日后,薛肃以通敌叛国联七七四十九条罪状于午门问斩,其头颅用千里马送至洛城,悬城门上示威。

其次,被罢免的前任轻车将军潘方,在淇奥侯府外冒雪带伤跪了整整一夜,恳请领兵征讨薛贼。公子被其诚意所打动,终允。次日,帝于朝堂上,不顾群臣阻挠,赐封潘方为大将军,携三十万大军,挥军南下,御驾亲征。

皇帝的军队前脚刚走,后脚宫里就来人传道,姜贵人召见沉鱼。

于是,距离上次曦禾呕血的一个月后,姜沉鱼再次入了宫。路上遇到好多宫女太监哭哭啼啼的被侍卫押着擦身而过,到得嘉宁宫问姐姐,姜画月唇角轻扯,无不嘲讽道:“还能怎么回事?不就是薛茗一案连累的?”

“不是已经查明了么?”

“皇上宝贝那女人,生怕她再中毒手,所以宫里头但凡和薛家扯上一点关系,服侍过薛茗的,受过她好处的,统统驱逐。”

姜沉鱼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皇后现在如何了?”

“还能怎样,在冷宫那种鬼地方待着,跟死也没什么区别了。”姜画月说着说着自怜起来,幽幽一叹道,“当日那样的风光,总以为薛家能保她一世了,怎想到那大厦说倾就倾。薛家如此,姜家,亦会如此。”

“姐姐多虑了。”

“多虑?要真是多虑就好喽。薛家那么大的势力,皇上说除就除,更何况是咱们姜家……我且问你,你和姬家的婚事,操办的如何了?听说庚帖出了点事?”

姜沉鱼的睫毛颤了一下,继而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墨般深黑:“庚帖没有事。也不会有事。”

姜画月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改口道:“那就好。纳吉纳征都过了吧?”

“只剩下请期了。不过,因为现在打仗的缘故,搁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