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一声,颐殊手中的长枪脱手飞起,在空中划了个大弧后,呲的插入地中,枪身不住颤动。

此乃疑点一。

当时,她见涵祁与颐殊打的好看,忍不住上前亲自抚琴,然而,她的琴声是绝对没有杀气的,因此也不可能刺激的涵祁对颐殊下狠招。可是颐殊却突然落败,她当然也不可能是真的败,而是故意输给哥哥,好方便下面请潘方出场与涵祁比试。

从另一个角度看,她故意与涵祁热身打斗一番,用意大概也是消耗掉一部分涵祁的力气,好让他后来更容易地输给潘方。

也就是说,她做了那么多事情,目的只有一个——杀掉涵祁!

而当颐非用戒指打偏潘方的枪后,“涵祁的脸色非常非常难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看见手上的血后,眼眸更是阴沉。”

同为武者,潘方听的出鼓声中有杀意,涵祁又如何听不出?因此他的表情才变得那么阴森。当时以为他是因为输了所以恼怒,如今想来,他当时应该也是发现了妹妹竟然要置自己于死地。

颐殊脸色一白,跺脚道:“谁跟你说这些了!我、我……我不理你了……”

此疑点二!

身为主人,在客人未走时自己先走,于情于理都失礼之极。而且颐殊一向落落大方,又怎会因为颐非一句小小的讽刺就如此嗔怒、惺惺作态?可见,嗔怒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知道自己计划失败,所以赶紧离开,另外布局。

再联系晚宴上颐非所给的五侯鲭、凤穿牡丹等暗示,和很快就出现的麟素铁骑,某个事实无比鲜明的从黑暗里浮现——颐殊和麟素,是同伙!

潘方面色很凝重,压低声音道:“这种铁,只有璧国境内的红叶乡的卷耳山才有,因数量稀少珍贵,故是贡铁,禁止民间买卖。”

没错,其实在颐殊留下那个稀铁所制的枪头时起,姜沉鱼就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贡铁是不允许私下买卖的,一旦被发现,都是死罪。因此,就算有人私自将它赠送或者卖给了颐殊,颐殊也绝对不可以这么光明正大就拿出来现。如此一来,只有一种解释:此铁是昭尹给的。

只有皇帝自己将贡铁送给别人,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颐殊当日和潘方比武,落下那个枪头,看似无心,其实有意,她分明是在暗示他们——她和昭尹有着某种奇特的联系。

但是两个素昧平生从没见过面的人,会有什么联系?

这个疑问在姜沉鱼看到麟素的军队出现后,就有了答案——昭尹真正支持的皇子,是麟素。因此,他的八色稀铁,要送也是送给麟素。而麟素不会武功,对兵器也不感兴趣,所以就转手送给了颐殊。

如此一来,另外一件事情也得到了答案——父亲的据点被抄。

作为一名祖母,却不知自己孙子的鞋子掉了一只;

作为一名贵妇,却有一双带有薄茧的手;

作为一名伙计,却完全没有推销技巧……

几家字画店外,有个卖糖人的小贩;再隔几步,还有两个懒洋洋的靠坐在墙下晒太阳的乞丐……

当日看来的种种破绽,其实不是真正的破绽,分明是麟素在暗示她据点已曝,快点抽身离开。

也就是说,麟素和昭尹暗中通气,双方达成了某种协议,昭尹助他登基,他则要在权限范围内照顾璧国的使臣。

所以,当他们被拦在皇宫外面不能进去看江晚衣时,麟素的马车出现了,并不顾阻挠的带着他们一并进宫;

所以,当她去蔡家铺子时,麟素先一步安排好人,表面看是埋下陷阱抓间谍,其实是通知她快点离开,因为该据点被其他皇子也知悉了,已经非常不安全;

所以,当她病倒时,麟素不但自己送药,还让其他官员也跟风送药,为的就是方便姜仲好把消息进一步透露给她……

一颗颗之前完全想不明白的诡异珠子,如今都被这条线串了起来。

“放心,我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江晚衣在说这句话时,虽然表情依然微带犹豫,但是目光却很坚定。这让她心中小小的惊讶了一下——这一切的一切,会不会是自己多管闲事了呢?也许,江晚衣所做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达成某种状况而计划好了的,却被自己横加破坏了?

不错,她当时便已有所警觉,只是也许是事件尚未完全展开,也许是潜意识里不肯相信,即使后来父亲派人借送药之由给她警告“提防晚衣”,她依旧无法想象——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江晚衣在幕后促就。

他,才是昭尹真正的暗棋!

“你觉得自己回来错了?”

江晚衣摇了摇头,“无关错与对、是或非。而是我发现,有时候即使你只是很纯粹的想救一个人,都最后会变成非常复杂的一件事情。”

当日听闻此言只觉不甚唏嘘,因为他对曦禾那片注定没有希望没有未来的痴情。现在想来,却分明是另有所指。可惜,自己当时,竟然完全没有联想到那方面去。

谁能料,如此云淡风轻地站在那里,仿佛连风掠过他都会亵渎了他的男子,正是这场权力欲望角逐赛里最关键的中枢?

自己虽然是皇帝指定的间谍,但事实上,昭尹对她并没有完全信任,因此,麟素之事一字未提。可是,江晚衣不同,他是三人里唯一一个知道内情的人。所以,六月初一,颐殊借为父王治病之名将他留在宫中。

而当夜,他就去了罗妃的住处,密谋谈事。

西宫之中,等着他的,不是罗紫,也不是麟素,而是颐殊!

因为,皇子们都有自己的府邸,留宿宫中招人非议,公主则不同,作为程王最宠爱的女儿,宫内设有她的长住居所,但她为了避人耳目,仍是选择了西宫作为会面之所。如此一来,即使事情败露,也可以推给罗紫。

不巧的是,当夜程王突然醒转叫人,于是,宫人们找啊找,找到了西宫。

正在与江晚衣见面的颐殊自然大惊失色,只好让罗紫抵罪,她应该是用某种胁迫的办法或者巨大的诱惑控制了罗紫。

所以,最终的结果是,宫人进了西宫,看见的却是衣衫不整的江晚衣和罗紫……

等等!

脑中灵光乍现,又一颗珠子露出水面:

罗贵妃哽咽道:“玉倌、玉倌他的腰下三寸处,有一个指甲大小的半月形的疤!”

“如果我没记错,贵妃曾经是我师兄的贴身丫鬟吧?”那么小时候帮江晚衣洗澡穿衣时见过也不足为奇。

罗贵妃闻言摇了摇头道:“那疤是新添的,以前……不、不曾有……”

如果真如罗紫所言,那疤是新的……也就是说,当夜在西宫,江晚衣的确被人用指甲抓伤了……那么是谁抓伤的呢?

江晚衣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似乎想起了什么,冷笑道:“美人她还不够格,倒是祸水的本事……”说到这里,突然收口,神色变得更加复杂。

啊!是颐殊!

姜沉鱼只觉一颗心扑扑乱跳起来,江晚衣的声音仿佛在她耳边萦绕:“祸水——祸水——”

联想一下颐殊的模样,她眉目含情溢满风流的表情,她对几个哥哥们轻颦浅嗔的姿态……无一不透露着一股难言的暧昧。难道……难道说……

这位四国皆知的胭脂马美人,其实是个淫娃荡妇?

而她见江晚衣玉般风骨,就试图勾引他,所以扯开他的衣衫抓伤了他?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宫人寻到西宫时,她完全来不及安排一个更好的理由和场面去解释那凌乱的一切,只得匆匆推出罗紫做替死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六月初一,颐殊留江晚衣夜宿皇宫,约他西宫相见,本为商谈昭尹和麟素的事情,但后来却欲念难抑强行将他扑倒,正在这时,程王醒转,传江晚衣。宫人寻到西宫,颐殊慌乱之下,让罗妃顶罪,自己则藏了起来。

事后,她连忙去找麟素,于是六月初二一大早,麟素乘坐马车匆匆赶往皇宫,并将被拦阻在宫门前的姜沉鱼等人一并带进去,表面上看是监视审讯,其实是阻挠颐非寻根刨底。

姜沉鱼用易容药水偷梁换柱的推翻了罗紫的证词,将江晚衣带走。颐非看出蹊跷,心中有所怀疑,干脆顺水推舟,让他们离开,再寻其他方法继续查访。

六月初三,颐非猜到了当夜江晚衣见的是自己的一个哥哥,但却不能确定,于是约见姜沉鱼,要求同她联手,想借机拉拢璧国。

同日,姜仲的据点不知何故被程国发现,麟素得知后故意安排露出几个破绽,好暗示璧国的接头者离去,而姜沉鱼不负所望,看出破绽转身进了琴行。

回驿站后,姜沉鱼病倒,麟素怂恿百官跟风送药。

六月初六,颐殊来找潘方比武。败后留下枪头,暗示她是璧国的支持者。

六月初七,姜仲通过药草告知姜沉鱼要提防江晚衣。而颐殊也邀请他们去公主府,想借潘方之刀杀掉涵祁,不料却被颐非阻挠。

——以上,就是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情的全部过程。

链子快要串成一个完整的圆了。

不过,还有几处疑虑:看颐非来时一派从容镇定,明显成竹于胸,而且还把五侯二更发难的讯息透露给姜沉鱼知晓,相较有程王溺爱、有璧国撑腰的颐殊和麟素,他究竟又有什么把握能如此不惧?

“半个时辰前,宫中传讯——江晚衣不见了。而且……他是带着吾皇一起不见的。”

姜沉鱼心中微定,如果她猜的没错,颐非之所以那么镇定,原因只有一个——他掌控了程王和江晚衣。也就是说,他趁着颐殊全心想要杀涵祁的时候,突入宫中,秘密带走了程王和江晚衣,然后再大摇大摆的出现在公主府内。

颐殊见他出现,知道事情败露,大惊失色之下连忙借故离开,联络麟素,于是就发现程王和江晚衣都不见了,无奈之下,只得先派人来抓她和潘方,好牵制璧国。不料却被他们逃掉,按照这样的步骤,下一步,就是提前发兵了。

至此,三颗白珠一颗红珠,编织精巧、环环相扣的链子,在姜沉鱼脑海中已经完成成形,几可见血光四起,珠子们各不相让碰撞碎裂的景象。她不禁闭了闭眼睛。

而就在这时,潘方抽了口气。

姜沉鱼自他怀中抬头,就见百丈开外,就是华缤街。然而,此时此刻,街面已被乌压压的军队所封锁。

她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原来,赫奕也没能幸免。

巨石砸落,掀起惊天浪,而那涟漪越扩越大,直将此间的所有人都牵扯其内,无人可免,无可逃脱……

自己深陷于漩涡之中,若不自救,必被殃及。

但是——如何自救?

姜沉鱼咬住下唇,尚未有所定夺,潘方已放下她低声道:“我进去看看情况。”

姜沉鱼一惊,正要拦阻,却见他矫健的身躯已如光电般掠了出去,很快就隐没在夜色之中。她觉得有点不妥,不管怎么说,潘方武功再高,也是一名将军,习惯了堂堂正正的与人交锋,这种潜行探视的事情远不及师走做的好,但他既已离去,唤不回来,只得作罢。

置身处是家商铺旁的拐角,堆积着很多个箱子,她藏身于箱后,凝望着远方的一切,再环顾一下周遭的境况,看来也不太安全,于是轻唤道:“师走?”

“主人,我在。”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等会若是战起,此处亦很危险,你可知道有什么好的藏身方法?”身为暗卫,他应该接受过诸如此类的危急训练吧?

师走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姜沉鱼忍不住追问:“怎么了?没有么?”

“有。”停一下,声音里带了些许含蓄的歉然,“但……不适合主人。”

“因为我不懂武功?”

“比如……”师走吞吞吐吐,“藏身在茅坑粪池中……”

姜沉鱼顿时汗颜,这个方法的确好,但也太……

师走轻声道:“为了完成任务与活命,很多方法都是常人很难忍受的……”

姜沉鱼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和师走一样的人,他们从出生起就被秘密挑选带回暗部,接受各种各样残酷严格的训练,很多无法忍受的孩子中途就夭折了,真正能出师成为一名暗卫的不到十分之一。而所谓的出师,才是真正悲惨命运的开始,如影子般追随主人,服从一切命令,危急关头还要挺身而出帮主人挡剑挡枪……总之,他们生活的完全没有自我,也没有尊严。

她的眼睛有点湿润,但也深知现在绝不是感动同情的时候,因此连忙擦去眼角的水汽,露出一个笑容道:“我有办法了!”

“嗯?”

“茅坑粪池固然好,但另有个地方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哦。”

“还请主人明示。”

明明知道对方很可能看不见,但姜沉鱼还是俏皮的眨一眨眼,“池塘。”

暗夜里,一片静寂,久久,才有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嗯了一声。

“把芦苇的管子连在一起,人就可以藏在水下,靠芦苇呼吸。”姜沉鱼语调一转,又道,“不过此法只能做一时之计,不能持久。但依我看,这场内乱今夜就会分出胜负,我们只要在水下能坚持一夜,等战果出来再做下一步定夺。”她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不错,而且依稀记得不远处就有池塘,当日她还将有毒的耳珠扔在了那里。事不宜迟,赶紧走人。

姜沉鱼拔下一枚发钗,在木箱上划下“沉鱼落雁”四字,然后画了几道水流,下面一条鱼,再画了枝芦苇。待会儿潘方回来看见,以他的智慧应该不难猜出,所谓的沉鱼是一语双关,意思就是她藏在水里。

做好这一切后,她把发钗插回头上,起身正要走人,却突然看见了师走。

真的是非常非常突然的看见。

眼前一花,师走就凭空绽现,从阴影里冒了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惊讶,就已被他抱住,就地一滚,与此同时,几道风声呼啸着从头顶飞了过去,定睛一看,却是三把飞刀!

姜沉鱼连忙扭头,见前方不知什么时候竟来了四个人,黑色劲装,黑巾蒙面,并非寻常官兵。

杀手!

她立刻做出了这样的结论。

然而,谁派来的杀手?为什么要置她于死地?

尚在惊魂未定,师走已飞身过去,与他们打成一团。其中一黑衣人趁其他三人围住师走之时,朝她扑来。

师走三面受敌,顾之不暇,只得喊道:“跑!”

姜沉鱼立刻转身就跑,然而,她只是一个不会武功的柔弱女子,怎快的过黑衣人?还没跑几步,脚下就一个踉跄,啪的摔倒。与此同时,黑衣人的手也伸过去抓到了她的衣领,正待俯身,胸口忽然一凉,他低下头,见心脏处插了一把匕首,而那匕首的柄,正是握在姜沉鱼手上。

原来她自知跑不过,故意装作摔倒,然后拔出贴身匕首,再加上黑衣人知道她不会武,大意疏忽始料未及下,被她一击而中。

然而,明明中刀的是黑衣人,姜沉鱼的表情却比他更加害怕,脸色煞白煞白,双手一直发抖,想再把那把匕首拔出来,却是怎么也不能够了。

幸好这时师走寻个良机摆脱三人,扑过来一把踹开那黑衣人,顺手拔出他胸口的匕首,鲜血像泉水一样喷溅出来,有好几滴飞到了姜沉鱼脸上,她睁大眼睛,浑身僵硬。

师走知道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杀人,身心都受到了极大的震荡,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却见她目光一闪,回过神来,喊道:“小心!”

呲——

长剑划破衣衫,后背已受伤。

师走咬牙,回身挡开第二剑,一边缠住三人,不让他们有机会去找姜沉鱼,一边继续道:“跑!”

姜沉鱼跌跌撞撞的爬起来,歪歪斜斜的朝前跑,跑了几步,却又停下,回身凝望。

师走大急道:“跑啊!”

姜沉鱼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然后道:“不是我不想跑,而是……我腿软,跑不动了……”

师走心中一格,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眼见得那三人招招阴险,刀刀致命,看样子是绝对不会留活口。如此一来,他也只能拼了命的支撑,多拖得一时算一时。后背的伤口迸裂,血一直在流,这种情形下,还能支持多久?

而他若输了,那个站在不远处殷切观望的女子,亦会死去。

一想到这,胸口涌起一股暖流,动作更见迅疾狠辣,左手一转,啪的扣住一名杀手的手腕,然后咔嚓一声,瞬间折断了对方的腕骨。

姜沉鱼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这场生死攸关的拼命,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习武。如果她会武功就好了,起码这种紧要关头,可以更有用一些,而不必像现在这样,只能在一旁干看着,什么也做不了,还成为对方的拖累。

满脑子的聪明智慧,但在这一刻,却丝毫派不上用场。

如果来的是官兵,她还可以试图跟对方谈判,讨价还价,因为她身份特殊,又巧舌如簧,有绝对的把握可以化险为夷;然而,来的却是杀手,摆明了要她死。究竟是谁?是谁要杀她?又为了什么原因要杀她?

想不明白……

自己什么时候起竟重要到成了某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不除而不快了?

“咔嚓!”

师走右腿上中了一脚,扑地跪倒,发出清脆的骨头断裂的声响。

再然后又“呲”的一声,长剑戳中他的左肩,鲜血大团大团的涌出来,滴在地上,触目惊心。

姜沉鱼不禁握紧了双手,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看着自己的部下,如何被那三人用最最残忍的手段屠杀。

之前那个杀手的死似乎刺激了他们,他们不再一心只想取人性命,而是刻意凌辱,一点点的肢解对手。师走的武功虽然不差,但双拳难敌六手,不过一会儿功夫,就浑身浴血,多处受伤。

潘将军……姜沉鱼在心中绝望的喊,你快回来吧……老天,谁来帮帮她!救救师走!

十五年来,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孤立无援,如此绝望——有个人在前面为她拼命,而她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喀!”又一记骨断的声音。师走的两条腿都被废了,他跪在地上,明明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却仍是挺直了腰杆,发了疯似的挥舞着那把皇帝赐给姜沉鱼的匕首,不让对方有机会脱离。

夜幕沉沉。

冷风如刀。

空无旁人的小巷拐角,却是无比惨烈的人间修罗场。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鲜血染红了视线,动作也完全变成了本能的杀戮,刺过去刺过去,浑然不管身体的其他部位正在遭受更严重的攻击。

只有一个声音,一声声,响在耳边:

“活下去!”

“活下去!”

“师走,活下去!”

他要活下去!而活下去的前提是——要保证对他说这句话的人也活下去!

面对他如此不要命的强攻,三个黑衣人一时也束手无策,脱离不得,只好用更阴狠的招式折磨他,于是刀光一闪,师走的一只胳膊脱离了躯体,再一闪,一条腿也滚到了地上……

姜沉鱼咬住下唇,舌尖尝到腥咸的味道,用近似麻木的声音在心中一遍一遍的对自己说:我看见了。现在的这一切,我都看见了……我记得这血肉横飞支离破碎的画面,我记得着惨烈屈辱悲痛绝望的声音,我要记得这一切的一切,然后——如果我这次侥幸不死,我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

当其中一名黑衣杀手的铁钩狠狠扎中师走的左眼,而师走却已经连惨叫都没力气,只能由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呻吟声时,姜沉鱼再也看不下去,冲过去一把握住铁钩的柄,凄声道:“一百万两!我买他的性命,一百万两!”

杀手们的动作停住了,彼此对视了一眼,由于蒙着黑巾,看不见他们的表情。

姜沉鱼加重语气道:“不管雇佣你们的人是谁,他要的只不过是我的命。我的命给你们,你们留下他吧。他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我用一百万两换他一命,而这一百万两足够你们三人用一辈子了!求你们了……”

地上的师走开始挣扎,用仅剩的一只手抓住她的裙摆,拼命摇晃。然而,姜沉鱼没有理会他,只是盯着杀手,厉声道:“怎么样?你们杀人,无非是为了求财。一百万两!一个废人的性命。”

其中看似首领的人终于开口道:“你怎么给我们钱?”

姜沉鱼立刻从衣领里拉出一块玉,取下递出:“你们拿着这块玉去璧国找羽林军骑都尉姜孝成,他就会给你们钱。”

杀手接过了玉,又彼此看了几眼。

姜沉鱼忙道:“我没必要骗你们。而且,单这块玉的价值,就可卖不小的价钱。你们也应该识货。”

杀手沉吟了一下,点头:“好。”

“我虽然不了解你们,但听说行有行规,你们收了我的钱,就要保证实现诺言,待我死后,立刻将他送到医馆。”

“行。”

姜沉鱼深吸口气,转身,闭上眼睛道:“如此……你们来取我的命吧。”

据说人在临死前会看见最想见的景象。她淡淡的想,那么我会看见什么呢?为什么什么都看不见?那些个牵挂于心念念不忘的人,为什么不来告别?

耳旁风声急掠而过,接着是一声惨叫,有人倒地。

姜沉鱼错愕的睁开眼睛,就见一道红光贴着她的发髻飞了回去,与此同时,一辆马车出现在视线中,车夫一手持缰绳,另一只手抖了抖,红光再度飞过来,击中一名黑衣人的脖子,他连惊叫都没发出来,脑袋就和身体分了家,骨碌碌的滚到了地上。

另一名杀手见大势不好,正待转身开溜,红光嗖的缠住了他的腰,将他整个人都腾空抛起,再狠狠摔到屋宇上,只听轰隆隆一阵巨响,瓦片全部碎裂,屋顶倒塌,那人落进屋里,不知死活。

而这时,马车也已驰到了跟前,车夫用红绳将地上的师走卷起,再一把搂住姜沉鱼,把她往车厢里一丢,说了声:“走!”

马车继续往前奔驰,除了地上的三具尸体,和一幢倒塌的屋子,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也太迅速,因此,当姜沉鱼卧在马车内部柔软的丝毡上时,依旧不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四个杀手武功都相当高,师走和他们缠斗半天都不敌,而这个车夫只不过是兔起凫举的一瞬间,就解决掉了三人——这是何等可怕的武功?

他是谁?

没等姜沉鱼细想,呻吟声将她拉回车内,她低下头,看见遍体鳞伤的师走,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忙为他检查伤口。

幸好这一路上为了假扮药女,跟江晚衣多少学了一点医术,会了最基本的包扎。因此,看着血流不止的师走,所要做的第一步就是赶紧止血。

她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些常备药物,谢天谢地,幸好带了止血膏,可惜身旁没有纱布,只得掀起裙子,将里裙撕下,扯成布条包住止血的部位。然而,师走的伤实在太重,尤其是断臂和断腿处,布一包上,就立刻被血浸透了,药膏抹上去,也立刻被冲走,怎么也止不住……

正愁的不知该怎么办时,两根手指伸过来,在伤口处飞快的点了几下,血势顿减。

姜沉鱼大喜,连忙趁机将药膏抹上,再细心包好。待得一切都做完后,她这才得空回头,向那出手之人道谢:“多……”

谢字消失了。

马车依旧在前驰飞奔,蹄声嗒嗒,车轮滚滚,更有铁骑路过的巨大声响。然而,这辆马车却像是隔着一个空间在奔跑,无论外头发生了什么事,车内的场景,却是静止的。

哪怕车灯随着颠簸摇摇晃晃;

哪怕光影照在那人脸上明明灭灭;

哪怕一阵风来,吹开车帘,带来外头的夜之寒意……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于姜沉鱼而言,都已不再具备任何意义。

今夕是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