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水这么轻的东西,却可以托住木头,而人类碰到水,本来是会沉下去的,但有人却学会了游泳……他被这些自然界里神奇的事物所吸引着,废寝忘食地钻研,就想弄个明白。

他的母亲是个普通的妃子,偶尔皇帝会来她这过夜,不特别受宠,但也没有冷落。父皇看见他对着湖水发呆,不太高兴。每当那时,母亲就会游说他练武。

母亲说:“如果你练得一身好武艺的话,你父皇就会喜欢你了。”

然而,他为什么非要让那个眼睛里只有掠夺和杀戮的男人喜欢?同样看见一只鸟,他会关心鸟儿为什么能飞,而那个男人所关心的只会是如何才能用刀把那只鸟最快的杀死。

根本不是同个世界的人,没有交集,也不会遗憾吧……

于是,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活的很单纯,也很快乐。母亲很疼他,虽然也曾希望他好好练武博取皇帝的欢心,但终归没有勉强他。她出身商贾,娘家人没有资格进宫探望,只能逢年过节送点东西,有时候是江北的石榴,有时候是西岛的柿子饼,她就喜欢这些小零嘴,但又怕被人取笑,每次都躲起来偷偷的吃。

拜母亲所赐,他也开始喜欢那些各种风味的地方小吃,而其中最喜欢的,就是糖画。

因为,糖画只能冬天送进宫,搁置的时间一久,就会硬掉或者化掉。所以每次只要拆开包裹看见里面有糖画,他和母亲就会第一时间躲到小屋子,避开别人的视线,只有母子两个人,分享着一个糖画……那样的时光,对一个孩子而言,无疑是很快乐很快乐的。

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程军从燕国的疆土上灰溜溜的撤回了帝都,父皇为此大发雷霆,而当夜,无意中路过母亲的院子时,听见母亲在唱歌。

其实母亲一直是个很会随遇而安的人,在皇帝不来临幸的日子里,她就绣绣花,唱唱曲,据说父皇当年就是因为在街上听见她唱曲,所以才点她进的宫。

唱曲也许并没有错,错就错在她唱的太快乐,而且歌词是:“南方的燕子啊,你归来时可否带来了他的讯息?”

父皇因为打输了仗,正在气头上,再加上听见“燕”字,当即怒不可抑地冲进去,解下腰间的鞭子就朝母亲打了过去。

母亲发出的尖叫声,令得在隔壁房间里正在雕刻小船的他吓了一跳,连忙打开门时,看见的,就是父皇正在用鞭子疯狂的抽打母亲的画面。

母亲在地上不停的翻滚,痛苦呻吟,却不敢求饶。

他被那样的画面吓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应该阻止,于是扑过去想拦下父皇的鞭子,但那鞭子却掠过他的双手,狠狠地敲在了他背上。

那一记的力量与速度,以及它所带来的疼痛滋味,到现在,身体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被打翻在地,重重的撞到母亲身上。

父皇回头看了眼堆满木头的房间,更加生气:“雕雕雕,你看你生的什么鬼东西,除了发呆就会雕木头,一点用都没有,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我要有个能干点的儿子,何至于今日败成这样!”

父皇怒冲冲的走进那个房间,放了一把火。

火光熊熊升起,父皇拂袖而去。

他怔怔地看着那些妖娆飞舞的火光,看着火光里被无情吞噬的木头们,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也就此被一点点的、慢慢地烧掉了。

然而,比那更糟糕的是,怀抱中的母亲的呻吟声,停止了。

他呆滞的低下头,看见的是已经没有呼吸的柔弱女子,和掉在地上的半截糖画,那是一只凤凰的身体,脑袋碎掉了,翅膀被血染红了一半。两相对比下,触目惊心……

颐非回忆到这里,疲惫的闭了闭眼睛。

那是九岁时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这么多年过去,从来没有一天淡忘过。自那后他经常会做一种梦,梦见母亲飘在水面上,他在岸边呼唤她,她却摇头怎么也不肯靠近。

她说,她好害怕陆地,因为,地面又冷又硬,当鞭子抽下来时,她甚至都没有地方躲。但是在水里就不一样,如果有鞭子再打她,她就可以沉到水下面去,那样就打不到她了。

他一次次的梦见她,一次次的哀求,再被一次次的拒绝。

那个梦反反复复,他想他肯定是被诅咒了,因为他只顾着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所以,才让母亲那么那么的失望与伤心。

十八岁时,按照祖训他可以搬离出宫,于是选了一块长着一株千年古树的临水土地。他在树上建屋,在水上系舫,出入皆以车马代步,尽量不让自己的双足沾到土地。

“主人!下一步该怎么办?快做决定啊!”

“主人……”

“主人……”

那些焦虑的呼唤声仍在继续。颐非忽然勾起唇角,轻轻一笑:“这一场大梦……也终于醒了啊……”

“主人,你在说什么?”山水、松竹、琴酒全都围了上来。

他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慢慢的看过去,这三人,是他的随从,是他的保镖,也是他的挚友。只有他们知道他每夜都被噩梦所困扰,知道他之所以奋发练武的原因,更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处心积虑地想要当皇帝。

——如果,当年肯练武的话,也许就能拦住父皇的鞭子,而母亲也不用死了。

——最讨厌的东西就是土地了,那么,就把它全部变成自己的,如果成了自己的,再做梦时,就可以对母亲伸出双手,说:娘,你可以回到岸上来了。所有的土地都是我的,所有人都要听从我的命令,所有人都打不过我,再没有鞭子可以抽你,你也不用再躲到黑屋里去吃东西,你,可以回来了。

颐非的眼神由浅转浓,一闪一闪,全都化作了寂寥。

对不起,娘,我好像……失败了。

所以,你,回不来了……对不起。

他霍然起身,走到甲板上随手取下一块玉佩丢过去,切断了绳索,然后再跺一跺脚,木板顿时塌裂,水哗啦啦的涌了进来。

琴酒大惊道:“主人,你这是?”

颐非回首,朝三人负手一笑:“是英雄者,穷途末路,唯破釜沉舟耳。”

山水和松竹彼此对望了一眼。

而颐非的下一句话就那么悠悠扬扬的传入了他们耳中:“不过很可惜,我从来就不是英雄,所以,我要逃了。你们,愿不愿跟一个穷途末路的流氓亡命天涯?”

三人几乎丝毫没有犹豫的屈膝跪了下去,异口同声道:“属下等愿随主人同生共死!”

“很好。”颐非拂了下衣袖,抬头看向天空,夜已过子时,天边一轮弯月,无限凄冷,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王府的高墙外几如白昼的火光和沸腾的交战声。

他凝望着那些跳跃的,仿佛来自幼时记忆里的火光,一字一字道:“九岁时,父皇用火烧了我最心爱的东西;十年后,那贱人用火烧了我唾手可得的皇位……没有关系,我颐非在此发誓,十年后,当我再踏足程土时,你们所亏欠我的,都要十倍、二十倍、甚至一百倍的通通还给我!”

他脱去外套,扑通一声,率先跳入湖里。

琴酒等人也跟着纷纷跳下去。

冰冷的湖水蔓延上来,那些看似很轻很柔的水,此刻却沉甸甸地压在身体的每个部位上。当颐非沿着湖底的密道匆匆逃离时,忍不住想到了一个其实毫不重要也没什么相干的问题——

当日,虞氏落水找耳珠时,是不是也是相同的感觉?

月挂中天,冷风呼啸,十里长街,变成了修罗之所。

中郎将云笛站在高楼上,望着下方的战场,面色冷峻。

他们用了三千铁甲军来伏击涵祁,将涵祁的八十名随从杀到只剩九个,这十人被大军包围,明明应该是俎上鱼肉,但,两个时辰过去了,素旗军一个又一个倒下,而那十人依旧屹立不倒。

尤其是涵祁,依旧是鲜红如血的铠甲,冷冽如水的长刀,刀锋一起一落间,必定有人倒下。

红翼之名,果不虚传。

“将军,久战不下,怎么办?”军师靠近他,低声询问。

云笛盯着那条矫健的身影,半响,薄唇轻启,说了两个字:“放箭。”虽然没能生擒有点遗憾,但他已经没有足够的耐心继续陪那个似乎不知疲倦的战魔耗下去。

右手正要挥下,却有个声音从身后急促的响起:“住手!”

云笛回身,见两旁侍卫全都俯身叩拜,来者身披皮裘,脸上带着病态的绯红,表情又是震怒又是急虑。

不是别人,正是麟素。

他当即也俯身参拜:“属下拜见大皇子。”

麟素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叱道:“是谁允许你们放箭的?”

“生擒无望,耗时已久,我方军队越来越少,所以……”话没说完,又挨了一脚。麟素因为动作太过剧烈,忍不住咳嗽起来,边咳边道:“他是本王的弟弟,亲弟弟!你……你们若杀了他,我就砍你们的人头!”

“可是公主有命……”

“你们是听她的,还是听我的?”

众将士一时无言。

麟素缓了口气,走到窗边,望着下面的厮杀,不忍睹视的闭了下眼睛,转头道:“你们派人与他交涉,只要他肯归顺,不但不会有生命之忧,还能继续当他的王爷,而且……”

话还没有说完,另一扇窗前的一名弓箭手已扣动弓弦,只听嗖的一声,箭羽去似流星,不偏不倚,正中场内涵祁的咽喉,涵祁发出一声长鸣,扑地从马上倒下去。

麟素睁大了眼睛,涵祁的马受到惊吓,竟从涵祁的身体上踏过,一时间血肉模糊,鲜血飞溅,整个场面触目惊心。他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呆滞地看向那名弓箭手:“你……杀了他?”

弓箭手丢掉手里的弓,屈膝跪下:“属下是为了殿下着想。”

麟素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沉声道:“你,杀了他!”

那弓箭手却毫不慌张,重复道:“属下是为了殿下!”

“你你你……”麟素气急,抽过旁边一人的刀,就要朝他砍下去,一双手突然伸过来,轻轻的托住他。他不会武功,因此,只觉臂上一酸,大刀哐啷落地。

回头,拦阻他的,乃是云笛。

“云笛你干什么?!”

云笛淡淡道:“殿下劳累了一夜,该回去休息了。”

“什么?”麟素震惊。

云笛提高声音:“城中此刻大乱,殿下万金之躯,可千万别受到什么损害才是。来人,护送殿下回宫!”

“等等!云笛,你——你——你敢如此对我?”

云笛微微一笑,但笑容里却有很冷酷的东西:“公主正在宫中等候殿下,有什么话,殿下都可以去跟她说。”说罢挥了挥手,几名士兵上前,架起麟素强行将他拖走,一路只听到他的惊叫声、斥骂声和不连续的咳嗽声。

军师皱了皱眉道:“这样好吗?不管怎么说,他都是皇子,也是目前仅存的一位皇子,开罪了他……”

云笛挑起眉毛,“军师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以为,现在程国之内,是谁说了算话?”

“当然是公主,但是公主毕竟是个女子……”

云笛冷笑:“女子又如何?女子便当不得这个‘王’字么?”

军师啊了一声,如梦初醒,震惊的捂住嘴巴。

云笛看着下面因涵祁一死而溃不成军被一一射杀的九人,悠然道:“十年磨一剑,霜刃今终试。公主,你胜利在即,可解脱些了?”

夜月下,他的表情忽然黯淡了下去,难言惜痛,难言悲伤。

“十年……十年……”

被自己的军队出卖,强行带回王宫以保护为名,实则软禁的麟素,凝望着窗外的月光,喃喃。

有宫女捧来美酒点心,放到一旁的几上,再轻轻地退出去。

他看着雕有双蛇夺珠图案的酒壶,眼底升起了一系列变化,有恐惧,有猜忌,有愤怒,但最终,一一沉淀成了伤感。

他慢慢地朝那壶酒伸出手,指尖不停的发抖,迟迟停停,明明是很短的一段距离,但足足耗费了半柱香时间才碰到。

壶身轻斜,琥珀色的美酒带着浓香倒入杯中。

他凝望着杯中的液体,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最后长长一叹,道:“罢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说着,像是鼓起了全部勇气的将酒一口饮下。

酒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后,啪的落地,落地不碎,顺着地势滚啊滚,滚到一人的脚边。

那人轻轻的走进来,长长的裙裾如水般拖在地上,她的脚步,轻盈似落花。

麟素靠在几旁,恍惚的看着她,她的脸庞朦朦胧胧,有些清晰,却又似乎模糊成了另一幅画面——

十年前,那少女从门外走进来时,也是这样的。

一步一步,那么缓慢。

当她离自己只有一步远时,会突的扑过来,抱住自己,嘶声痛哭,喊道:“大皇兄!大皇兄……”

而这一次,那人停在了三步远外,不再靠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于是他笑了笑,开口道:“一切都如你所愿了?”

那人还是看着他,不说话。

他笑的越发厉害,一边笑一边咳嗽:“你杀了涵祁,也杀了颐非,连父皇也在你手上,要生要死,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情。你的心愿全部实现了?现在你是来杀我的么?哦不,我忘记了,你已经把毒酒赐给我了,那么,你是来看我怎么死的?”

那人垂下眼睛,片刻后,才轻轻道:“颐非……逃掉了。”

“是么?那真是可惜……不过没关系,一个大势已去、穷途末路的皇子,又怎逃得出实权在握、民心所向的你?抓住他,也只不过是时间的迟早问题罢了。”

“大皇兄……”那人开口,终于跨过了最后三步的距离,来到他面前,然后,慢慢地坐下,将头靠到他的膝盖上。

膝上一沉的同时,原本冰凉的躯体因为感受到了对方的热度而变得有了暖意,麟素忍不住悲哀的想:他竟然没有办法讨厌这个人,哪怕被利用,被背叛,甚至现在被毒死,他都无法去怨恨这个人。她的脑袋往他腿上一靠,心里某个已经死掉的部位就又挣扎着活了过来。

颐殊……颐殊……颐殊啊……

他缓缓的伸出手,落到她的头发上。她有一头无比柔滑的长发,如同冰凉的丝缎,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你把父皇怎么了?”

“我砍掉了他的双手双足,挖掉眼睛,割掉耳朵,拔掉舌头,扔进陶罐,做成了人彘。”她的声音很轻很软,在说起这样的事情时,甚至没有丝毫起伏。

“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你想让我杀了他?让他快点结束痛苦?”颐殊呵呵的笑了起来,“那不可能,你知道的,绝不可能。”

于是麟素闭上了眼睛。

颐殊抬起头,仰望着他的脸,低声道:“你心疼他?你到现在还心疼他?”

麟素声音颓软:“他毕竟是我们的父亲。”

“有他那样的父亲吗?”颐殊一下子激动了起来,揪住他的衣服,嘶声道,“想想看他都做了些什么!都对我做了些什么!野心膨胀妄想吞噬燕国也就罢了,实力不如人家输了本就正常,可他却把这些都怪罪于身边的人,于是他用鞭子打死了颐非的娘;我们的母亲也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就被打入冷宫,郁郁而终;还有我!还有我!”她的手改为去揪自己的衣衫,颤抖着,泪如泉涌,“什么程王最宠爱他的女儿,什么颐殊公主在程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些别人看来风光无比的事情,其实是他掩饰罪行的遮羞布!他色欲熏心连亲生女儿都不放过!他强暴了我!他强暴了我!他强暴了我!!!”

麟素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同母所出的妹妹,两颗眼泪就那样溢出了眼眶,顺着脸颊滑下去。

依稀间,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孩子无比惶恐屈辱痛不欲生的扑过来抱住他,嚎啕大哭,一声又一声的唤道:“大皇兄,大皇兄,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帝王家,龌龊多。

而他们,只不过是比别人更不幸,遇到一个禽兽不如的父亲。

颐殊抹掉眼泪,沉声道:“所以,他现在的一切都是活该。我不会让他那么快就死的,我要他活着,一天天的活下去,每活一天,就多受折磨一天。”

麟素再度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好累。

他真的好累。身体,提不起丝毫力气,内心,也已百孔千疮。真想什么都不理会的就此睡去。但偏偏,颐殊又伸手抱住了他,将头靠在他胸膛上,喃喃道:“大皇兄……你恨我吗?大皇兄,不要恨我好吗?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只有你能让我暂时忘记掉一切不幸,只有你会毫无条件全心全意的支持我,我啊,最最最喜欢的,就是大皇兄了……”

麟素苦涩一笑,“你难道不也最喜欢涵祁么?”

颐殊面色微变。

“这样的话,你对涵祁和颐非都说过吧?”

颐殊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麟素却不睁眼,只是淡淡道:“不然,以涵祁那样的勇武,颐非那样的精明,又怎么会都栽在你手上呢?”

“大皇兄在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呢?”

“颐殊,我知道你很不幸,我真的知道。所以,你怨恨,你想报复,都是应该的。但是,你为了复仇,却让自己陷入了一个更可怕更污秽的漩涡——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颐殊的眼神尖锐了起来:“原来……你知道?”

“你每遇到一个对你有所帮助的男人,就会竭尽所能的利用,而你每次都会付上身体做为代价。将领、诸侯,甚至连它国的使臣,诸如江晚衣的,你也不放过。”

“你是在说我是个荡妇吗?”颐殊的表情又冷了几分,冷笑道,“你有什么好指责我的?你难道就没占我便宜?都是一丘之貉,你……”

“不,我只是感到悲伤……”麟素轻轻地打断她,“有关你的那些事情,其实我都知道,只是不说而已。因为,每一次,每一次,都只会让我悲伤——父皇究竟把你毁到了什么地步,不但让你产生了怨恨,还变得这么扭曲——颐殊,你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扭曲?”

颐殊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

麟素终于睁开了眼睛,用一种深深深深的目光望着她,一字一字道:“颐殊,如果时光能重新回溯到十年前的话,我一定会去救你,一定去……”

颐殊默然半响,缓缓起身,居高而下的望着他,轻声说:“但是时光不会回溯。”

麟素的脸一下子变成了死灰色。

颐殊转身,长发和裙裾都被风吹起,她就那样踩着来时一样的节奏,一步一步离开。

麟素的身体慢慢地倒了下去,两道血从他的鼻孔间流下来,滴到他的白衣上。

而天边,露出了第一道晨曦。

姜沉鱼则一夜无眠。

她在师走床边守了一夜。

昨夜,自颐殊公主出现,到最终公子与燕王宜王搭乘协议后,她和师走就被安排在这个院落的其中一个房间内。

大概对芦湾而言,也是唯一的安全之所。

后来江晚衣也出现了,为师走重新包扎了伤口,虽然断掉的肢体无法重新接回去,但起码,不会有生命之忧。

姜沉鱼这才稍稍心安一些,守着守着就靠着窗沿睡了。

但外面依稀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听不真切,却又确实存在,再加上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床,崭新的被子有种粗糙的感觉,摩擦在肌肤上,难受的让人心慌。

因此,当沙漏流到寅时时,她终于忍耐不住,起身做了简单的梳洗后,推开门,披衣走出去。

外面有很浓的雾。

雾中的一切看起来都朦朦胧胧,恍如梦境。

院子里,沿着墙根栽种着很多花,花丛里,依稀有个人。

走得近了,辨认出来,原来是薛采。难道他也是一夜未眠?

只见薛采蹲在一株很奇特的花前,那花色红如血,花瓣细长反卷如龙爪,沉鱼从未见过,不由得好奇的问道:“这是什么花?”

薛采听到声音,回头看了她一眼,才答道:“曼珠沙华。”

“啊,这就是《大乘妙法莲华经》里提到的彼岸花吗?”姜沉鱼也蹲了下去,边观赏边道,“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真是种忧伤的花呢……”

“佛说彼岸,无生无死,无苦无悲,无欲无求——既是那样,何来的悲哀?”薛采轻撇唇角,却显得破不以为然。

姜沉鱼望着他,笑了。

薛采淡淡道:“你笑什么?”

“我在想——其实我们挺有缘分的,不是吗?身在千里之外的异国,都能相遇。”

“也许跟你真正有缘的另有其人,而不是我吧?”

姜沉鱼拧眉,这个孩子真不可爱,她找他叙旧,他却专门挑她的痛处扎。

见她神色黯然,薛采收起了冰凉的嘲弄之色,目光掠向她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客房:“那人死了吗?”

“你说师走?”姜沉鱼摇头,神色又黯了几分,“虽保不死,但是……等他醒来后,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人。无论如何,活着总比死了强。”

姜沉鱼凝视着他,缓缓道:“对你来说也如此吗?”

薛采又是冷笑,目光闪烁不定,最后将头一歪,斜睨着她道:“你是不是很同情我?”

姜沉鱼一怔。

“别不承认,你每次看见我时,眼中都充满了怜悯,露出那种类似菩萨一样的慈悲表情,在璧国的皇宫里那次是,昨夜也是。”

姜沉鱼失笑道:“昨晚那么黑,你也看的见我的表情?”

“我就是知道。”薛采微微昂起了头,目光在天上转了一圈后,又重新落到她脸上,“不过,我觉得比起因为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所以也就无所畏惧的我而言,某人才更可怜,更应该为自己感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