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那样仰着头,望着天上的月亮,默立许久后,说了六个字——

“朕要去看曦禾。”

宝华。

两个蝶体大字,雕琢于翡翠匾额之上,四角各镶有一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点缀着底下的紫檀高门与白玉石阶。

拾级而上,弯弯曲曲七重璧廊后,是琉璃为壁、水晶为地的屋宇。纵已入夜,但依旧灯火通明,依稀有丝竹声从大厅处传来,听不真切。

昭尹却没有往那边走,而是沿着碧林小道拐了个弯,进了后院。相比前院的喧闹,后院则一片静谧。

两位宫人正坐在回廊尽头的台阶旁小声说话,见他出现,俱是一惊,正待躬身行礼,他却已掀了雪纺竹帘走进去。

月光从大开着的窗户照入,映得满室寂寥。

寂寥的光影里,一女子拥被而卧,长长的黑发像瀑布一样散在枕旁,她闭着眼睛,呼吸绵长。

昭尹走过去,脚步很轻,几近无声。

月光落在曦禾脸上,她的睫毛与鼻翼下落了淡淡的阴影,熟睡中的五官,看上去因平静而柔和。

昭尹坐到床边,对她凝望半响,眼底像有什么东西化开了,变得深邃和柔软。他伸出手指,轻轻抚摩着她的嘴唇,小心翼翼,迟迟停停。

于是曦禾就勾起唇角露了点笑意出来。

昭尹目光闪动,也随之笑了。

“别闹……” 曦禾嘤咛,微侧了侧头。

昭尹俯过身去吻她,曦禾一边笑一边无意识的挥手,呢哝道:“别闹了……小红。”

昭尹的动作顿时僵住。

月光如纱。

纱下的美人肤似象牙,五官明丽。尤其此刻,笑意深浓,纵然还未睁眼,纵然仍在梦中,但眉梢眼角,蕴了道不完的销魂,扬起数不尽的风流,美的倾国倾城。

他维持着那个弯腰的姿势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的重新收回来。再看向床上的曦禾时,目光深处一片冰寒。

曦禾似乎意识到什么,眉心微蹙,醒了过来。看见他,有点惊讶,又有点茫然:“皇上?”话音未落,昭尹已手臂一长,将她紧紧抱住。

曦禾下意识的挣扎,昭尹放轻了力度,但没有松开。曦禾便不再挣扎,懒懒道:“今晚不是姜贵人的寿宴么?你不在她那待着,跑我这来干嘛?”

“朕想你了。”

“哈?”曦禾挑起了半边眉毛,于是说是惊讶,不如说是讥讽。

昭尹将头埋入她颈旁,深吸口气,梦呓般地喃喃道:“曦禾……曦禾……朕的曦禾……”

曦禾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归没有说出来。

“你知不知道朕第一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

曦禾撇了撇唇角,“难道不是在新进的宫女集体去拜会薛皇后的那天吗?”

昭尹摇了摇头,“不是。朕在那之前就已经见过你、,知道你了。”

曦禾眸中闪过一丝异色,表情顿时警惕了几分。

“那是春寒料峭的三月,你在湖边洗衣服,穿的很单薄,鼻子和手都冻得红红的,然后从身后摸出一壶酒,喝了几口,再接着干活……”昭尹说到这里,松开手,将自己和她拉出一小段距离,见曦禾表情茫然,他便笑了笑,无比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头发道,“你当时很专注的在洗衣服,完全没有看见路旁马车里的我,但我却隔着车窗一直在看你,一直一直看着,从那时候起,我就对自己说,一定要得到你。”

曦禾露出厌恶之色。

昭尹没有被她的表情气到,反而笑了一笑,“你可知道为什么?”

曦禾没有回答。

昭尹的目光透过她望向远方,淡淡道:“朕自有记忆以来,看到最多的情形就是娘亲在洗衣服。她出身卑微,父王一时兴起临幸了她,后来就忘了。同阶的宫女对她又是嫉恨又是嘲讽,纷纷落井下石,总是派她去做最苦最累的活。她生性柔弱,对一切都逆来顺受,大家把衣服丢给她,她也就乖乖的去洗了。天太冷,她的手肿的像馒头一样,裂了好多口子,一沾水就钻心的疼,为了消抵疼痛,她就去厨房偷酒……”

曦禾定定的望着他,这一次,是彻彻底底的怔住了。

她自去年入宫以来,受尽恩宠,可以说是后宫里和昭尹相处时间最长的一个,却也是第一次听昭尹说起自己的童年往事。

月影婆娑,昭尹的脸因为背光的缘故看不清晰,只有一双眼睛,又是深邃又是明亮,收敛起平时的阴笑后,反而呈现出一种难言的悲凉。

“她喝完酒后就会变得很快乐,会一边唱歌一边洗衣服,她长得不算好看,但是歌声却美极了。每当我听到她的歌声,就会忘记我们有多么不幸。可是,偷的多了,厨子们就发现了,他们用世上最难听的话骂她,用东西丢她,她就拉着我拼命的跑啊跑,我不知道宫外的同龄人都是怎么样的,但是想来,那个时候的我,和街头的小叫花子,其实是没多少区别的。”

曦禾低声道:“难怪你那么喜欢姬忽……”

昭尹的目光流转着,横看了她一眼。

“姬忽的歌唱的很好,不是么?”

昭尹扬唇轻轻一笑,摇头道:“不……不,与那无关……姬、姬忽她……不一样。她和你们,都不一样……”

曦禾冷哼一声,露出不以为然之色。

昭尹握住她的手,继续道:“我九岁那年的冬天,有一天早上娘亲出去洗衣服,我在屋子里等她,等啊等啊,等到天黑她都没有回来。于是我就出去找,结果发现她晕倒在河边,一半身子都浸在了水里。我抓她的手拼命摇,一直叫,她却怎么也不醒。我觉得好害怕,生怕她就这样死掉离我而去。偶尔有宫女太监走过,我向他们求助,但没有人来帮我,一个都没有。最后我没办法,就回屋找了块木板和绳子,把娘翻到木板上,再用绳子绑好,一点一点拖着绳子拉回屋。从河边到小屋一共是五百步的距离,我拖了整整三个时辰。没有月亮,只有薄薄的灯光,从很远的地方透过来,我一边拖一边发抖,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死了吗?”

昭尹凝视着曦禾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如果你是指当时,没有。”

曦禾抿了抿嘴唇,“那……后来呢?”

“她在床上拖了整整十天,才去了。”

曦禾啊了一声,不再说话。

“那十天里,没有一个人来看她,当然,也没有人来看我。太阳一点点的升起来,再一点点的落下去,影子沿着门缝一点点的移动,很慢很慢。我看着那些影子,恍恍惚惚的想为什么我会遭遇那样的命运,我是皇子啊,拥有当今世上最高贵的出身,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童年?为什么太子荃他们可以锦衣玉食一呼百应,而我连拉娘亲回家都没有人施以援手?为什么别的妃子病了有御医专门伺候,而我娘在床上苟延残喘了整整十天,却没有一个人过问?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要如此对待我和她?我……我……”昭尹的拳头慢慢的握紧,声音一下子放得很沉,“我不甘心!”

曦禾静静地看着他,表情复杂,半天才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为、什、么?”昭尹很慢的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忽然阴森森的笑了起来。曦禾心中一紧,每当昭尹这个样子笑时,就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不详之兆油然而生。

果然,昭尹的下一句就是:“若干年后我终于知道了我为什么会遭遇那一切、过的那么苦的真正原因,而那个原因其实很简单,只有两个字——想知道吗?”他突然一把扣住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都拖了起来,然后在近在咫尺的距离里一个字一个字道:“姬、婴。”

曦禾重重一颤。

“姬婴!是姬婴让我的童年那般不幸,是姬婴抢走了我本该幸福的人生!所以,当我知道一切的罪魁祸首原来是他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派人监视他,去看看那个真正的天子骄子究竟过着怎样一种和我截然不同的风光生活!”昭尹说到这里,眼中忽然露出迷离之色,看着她,看定她,眸色再次变得很哀伤,“然后我就……看见了你。我看见了你,哦不,朕看见了你,曦禾。朕在那一天,看见了你。”

曦禾的眼圈顿时红了起来,沙哑着声音道:“姬婴怎么对不起你了?”

昭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径自道:“你当时已经是姬婴的情人,而且,你偏偏在洗衣服,用和娘亲同样的方式,喝酒驱寒……那一刻朕觉得命运如此卑鄙,却又如此慷慨。它抢走一个,再还朕一个。所以,几天后,朕召姬夕入宫,跟那老匹夫说,朕要他儿子的情人。”

曦禾倒抽口冷气,颤声道:“所以,三月廿九、杏子林、姬婴……”

“三月廿九,姬婴写信给你,让你在杏子林中等他,但却迟迟没有出现。你久候不至,生气回家时,就发现你爹已经一纸赌契将你卖给了人贩张。第二天你就进了宫……”

曦禾整个人都开始发抖,“是你安排的……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昭尹一眨不眨的盯着她,“是。”

曦禾想也不想就挥手打了过去。昭尹也不躲避,只听“啪”的一声,脸上顿时多了五道红印。

“你!你……你……”曦禾赤足跳下床,气的几乎喘不过气来,捂胸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拆散我和姬婴?为什么?他究竟抢了你什么?他不是辅助你登上帝位的最大功臣吗?他不是你最信赖依仗的臣子吗?他……”

昭尹冷冷地打断她:“你以为,他是为了什么才辅佐我成为新帝的?”

曦禾一呆。

“你以为,姬家又是为了什么不帮势力最强的太子荃,不帮素有贤名的晋王,不帮才智过人的弘王,独独帮一个出身寒微无权无势毫无特长的我?”他每问一句,就朝曦禾逼近一步,曦禾退至墙角,再无可退,最后一声尖叫,滑倒在地。

而昭尹,就那样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目光森寒如剑、如冰,如世间一切犀利的锋刃,“那是因为他欠我!曦禾,你的小红欠我实在太多太多,所以,只能连你也赔给我。但是,即便赔上了你,他欠我的,也远远不够,远远不够!”

是多少年前,一盏孤灯照着暗室,照着那人眉目癫狂,冲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亏欠我的!

姬婴顶着一头冷汗醒过来。

心脏剧烈的跳动着,仿佛随时都会破膛而出,身体却是完全静止状态,宛如沉在泥潭中,无法动弹。

他张大了嘴巴,大口大口的呼吸,但却依旧感觉不到空气的力量,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就在这时,床帘被人一把拉开,与此同时一只手紧紧扣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将冰凉的药瓶压到他唇边,苦涩的液体一经涌入,空气仿佛也跟着涌进了鼻腔,窒息的感觉瞬间散去,他这才得以松缓下来。

入目处,是薛采眉头微蹙的小脸,“你被魇着了。”

姬婴喘息着,目光因刚刚经历剧痛而有些涣散。

薛采将药瓶收回去,突又回身,问了个问题:“小红是谁?”

“嗯?”姬婴微微一怔。

薛采睨着他:“你刚才叫了这个名字。”

姬婴垂下眼睛,尚未表态,薛采又道:“算了,不用说了。”说着,继续前行。就在他掀开挡风帘时,姬婴开口道:“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名字可谓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特质。所有人都用相同的名字唤你时,那名字便成了你的象征。然而,总有一个人,对你来说与众不同,因此,也就会用不一样的名字称呼你。”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唇角微微上扬,浅浅一笑,“小红,就是我那个特殊的名字。”

薛采静静地看着他,眸光闪烁。

姬婴的眉毛蹙了蹙,继而又舒展开来,神情带了点难得一见的羞涩,显得越发温柔:“这个称呼是不是很古怪?”

“不古怪。”薛采答道,“你本就喜欢红色。”

这下轮到姬婴惊讶:“何以见得?”世人皆知淇奥侯喜白,连圣上都以白泽相赐。

“当年右相寿宴上,我问你要一个扳指,你不肯给。那个扳指,就是红色的。”

姬婴的笑容淡了下去,眉睫浓浓,一瞬间,染上悲凉。

耳鼓深处轻轻悸动,仿佛有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隔了一辈子那么遥远。那声音说——

“我叫你什么好呢?我啊,才不要叫你公子,那样太遥远;也不要叫你姬婴,那样太普通;更不要叫你姬郎,那样太矫情……我要用跟这世上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名字来称呼你,这样才能证明我对你来说,也跟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我对你来说,是与众不同的,对吗?我的……小红。”

“啊哈,你的眉头皱起来了,眼角也在抽搐,你不喜欢这个名字么?为什么呢?你不喜欢红色?可是,红色却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呢。最最喜欢了。我用我最最喜欢的颜色,来称呼我最最喜欢的你,这样一想,你是否就会接受了呢?我的……小红。”

“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但是每次看见你,心里都暖暖的。当看不见你时,只要想着你,也就不觉得怎么冷了。剪枝、折花,叫卖的过程原本枯燥漫长,但是,想着你的模样想着你跟我说过的话以及又将要说什么样的话,时间,就变得好快,嗖的过去了。多么神奇,为什么人的生命里,会出现这样的奇迹呢?明明什么都没有改变,但只因为多了一个人,从此,每天的阳光都是新的,每天的空气都是香的,看见的陌生人也都变得亲切和顺眼……你是不是传说中的仙人,对我施展了不可思议的法术?从而让我变得这么快乐和幸福。我的……小红。”

“我真高兴你出身贵族,家世显赫。咦,你好像有点惊讶,你不高兴了么?听我说完嘛。我好感激上天对你这么偏爱,让你一出生就拥有这世间最好的东西——被出类拔萃的文士所教导,被上流风雅的文化所熏陶,它们令你学识渊博、视界开阔,谦恭雅量,站到了凡夫俗子们因缺乏条件而终其一身都无法企及的高度上。你的出身成就了现在的你,所以我现在才会遇到这么好的你,所以我好高兴。我的……小红。”

“我的……小红。”

“我的……小红。”

那声音盘旋着、回绕着,重复着。一遍一遍,每个字的发音,都是那么的清晰,而说话者当时脸上的表情,一颦一笑,一挑眉一眨眼,犹自鲜明。

这世间,最销魂是“特别”二字。

当你遇到一个特别的人时,当这个人对你说的对你做的全与其他人不一样时,就注定了她将成为刻骨铭心。

尤其是,那年那时,那般天真。

姬婴沉默片刻,披衣下榻,推门,外面夜凉如水。

“这月光,照着程国,也照着璧国。”

面对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薛采半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淡淡接道:“但璧国的月光之下,才有主人牵挂的东西。”

姬婴听了之后,表情却越发沉重了,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直视着薛采的眼睛道:“有我的。是否也有你的?”

薛采垂下眼帘,低声道:“我没有牵挂的东西。”

姬婴深深地看着他一会儿,才重新仰起头望着天上的下弦月,喃喃道:“没有也好。因为,一旦有了,就割舍不下了。一如我此刻,竟是如此……如此的想回家。”

他顿了一下,再次重复道:“我想回家了,小采。”

薛采的眼神闪烁了几下,也跟着寂寥了。

第二十章 虎子

八月初一。

夜月如钩,光影幽幽。

月光透过纱窗,映进船舱,照着几案上的书卷,或摊或叠,而在凌乱的书案中央,姜沉鱼正以臂做枕,昏昏入睡。

一本医术被她的手肘碰到,从案头滑了下去,落到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她顿时惊醒过来,揉揉眼睛,轻唤了声:“怀瑾?”

房内静悄悄的,无人回应。

再看桌上的沙漏,刚过丑时,半夜三更这种时候,怀瑾不可能外出,难道睡的太香,所以没有听见?

姜沉鱼直起身,走向屏风后的内室,见怀瑾坐在床旁的地板上,倚在床头一动不动。她不禁笑了笑:“怎么坐地上睡了?怀瑾,醒醒,去床上休息吧……”手指刚触及对方的肩膀,怀瑾就整个人扑地倒下。

姜沉鱼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低呼出声,臂上一紧,紧接着,颈上一凉,双手已被反拧到身后,再不能动弹半分。

与此同时,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朵悠悠响起:“虞氏,好久不见了啊……”

姜沉鱼的心沉了下去——颐非。

远远的从书案处传来的灯光照到她身后,勾勒出挟持者的面容,眉长入鬓,眼带桃花,笑起来时只有一边的唇角上扬,显得邪魅又刻薄,不是别人,正是在程国内乱时遁水逃走的三皇子颐非。

没想到他竟然在璧国的船上!

更没想到他竟然跟着自己的船只进了璧国的疆土!

他想干什么?

“怎么?很惊讶?”颐非吃吃的笑,“颐殊在程国境内布下天罗地网抓我,却不知我早已跟着你们的官船出了边境。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上船来的么?”

姜沉鱼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回答道:“我只是惊讶既然你已经在船上潜伏了这么久,又为什么要在最后一夜功亏一篑出现在我面前?”

颐非哈了一声,俯下头,贴的很近,声音低低软软,宛如情人的呓语:“当然啊……是因为……我想你了呀。虞氏,你可知道,这些天来,每日在暗中看着你和你那位了不起的侯爷大人出双入对、眉目传情的样子,我可嫉妒死啦……”

姜沉鱼面色微白。

颐非啧啧叹道:“连我这个局外人都如此嫉妒了,你说,万一此事传入你那位更了不起的夫君耳中,他,会不会比我更嫉妒呢?”

姜沉鱼被刺激到,下意识的挣扎,颐非立刻加重力度,将她扣住,沉声道:“别动!我可不想真弄疼你!”

姜沉鱼只觉视线开始模糊,连忙眨眼将泪意强压下去。

“对嘛,这就对了,乖乖的,不要反抗。不然,不只是你,还有你的婢女,还有躺在隔壁间那个半死不活的暗卫,恐怕都有生命之忧。”颐殊说着,伸出手抚摸她的脸,目光闪动道,“我就说区区一名药女怎会有你这样的气度风华?只是我猜了无数种可能,就是没想到,原来,你竟是璧国的皇妃。昭尹那小子真不懂得怜香惜玉,竟然派自己的女人出来出生入死,看来他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你啊。既然不在乎你,当初又为什么非要从姬婴那里抢了你呢?”

姜沉鱼咬住下唇,看来颐非在船上潜伏的这些天,已经把她的一切都探查清楚了。而此时此刻,被挟持,被侮慢,被颐非用那么轻佻的语音说出她最不愿意回想的过往,说不刺痛是假的,说不愤怒是假的。但,如果露出半分痛苦的模样,恐怕就正遂了这个小人的心愿吧。

姜沉鱼打定主意,绝对不让颐非如愿,因此睁大眼睛平视前方,素白的脸上没有表情。

见她这个样子,颐非轻轻一笑,亲昵道:“真倔强呢……不过,这么倔强的你,还真是让人喜欢啊……”说着,朝她面颊上吻了过去,嘴唇轻移,一点一点的、缓慢而色情的贴近。

眼看他的嘴唇就要移到她唇上,姜沉鱼终于开口道:“你既然有求于我,就不得轻薄我。”

颐非的动作停了一下,挑眉,“什么?”

姜沉鱼继续注视着前方,很平静的一个字一个字道:“否则,今日我所受的羞辱,明日必定十倍百倍的要回来。别忘了,这里是璧国。而璧国,是我姜家的地盘。”

颐非眯起眼睛,盯着她看了半天,最后,松开了手。

姜沉鱼连忙转身,后退几步,靠到舱壁上,戒备的望着他。两人久久对望,颐非忽然彬彬有礼的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请坐。淑妃娘娘。”

姜沉鱼又盯了他好几眼后,才伸手把旁边的一把椅子拉过来,原地坐下。手在袖中,可以鲜明的感觉到在不停颤抖。一时间有点沮丧又有点气恼,无论自己如何聪明,但因为身为女子,面对那样的猥亵时,就完全处于了下风。

颐非睨着她,悠悠道:“看娘娘的样子,恨不得杀了我似的。”

“不,我不想杀你。”姜沉鱼故意阴森森地道,“我只想找十七八个人来,把你刚才对我做的事情全在你身上重做一次。”

“哦?那可是我的享受……”颐非的话还没说完,姜沉鱼已补充道:“每个人都是两百斤以上的大胖子,十年没洗澡,刚从泥地里滚过,还嚼着大蒜和生鱼……”

颐非的眉毛扬起一个古怪的弧度,望着她,目光闪动似笑非笑。

“对了,还要全是男人。”姜沉鱼说完这句话后,自己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颐非却没有笑,定定地望着她,轻轻道:“若你能如我所愿,便让你如此解气了,又何妨。”

姜沉鱼怔了一下。昏黄的光影里,颐非站在厚重的帷幕旁,身穿灰布衣衫,做璧国的普通随从打扮,不复从前风流张扬的模样。而在摒弃了轻佻狂放的外相之后,不过也只是个单薄的十九岁少年。

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勾勒出瘦瘦一道。

姜沉鱼垂下眼睛,低叹道:“你上错了船,也求错了人。”

“此话怎讲?”

“你不应该上璧船。你若去燕,可借千军;你若去宜,可赊万金;但你却来了一无所有的璧。此其一。我父虽是右相,但手无实权;我虽是帝妃,但不受宠爱。你不去求别人,却来求无权无势的我。此其二。你两样俱错,所以又怎能如愿?”

颐非凝视着她,许久,才淡淡一笑,也拉过一把椅子懒懒坐下,悠悠道:“娘娘真的知道我所求者是什么吗?”

“除了皇位难道还有别的?”

“皇位?”颐非像听见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姜沉鱼不禁微微皱眉——这样子笑,不会被外面的人听见么?看来不只是他,他那三个了不起的侍卫也一同来了,此刻就在门外把风,故而颐非才敢如此有恃无恐。

颐非边笑边道:“娘娘啊娘娘,枉你冰雪聪明,却看错了小王呢。小王要的,可不是皇位,不但不是皇位,我反而要以皇位为礼,求见一个人。”

姜沉鱼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个答案,而颐非,很快就把那个答案说了出来:“我要请娘娘牵线,让我见昭尹一面。”

流沙如水,沙漏的折光映得彼此的眉眼,明明灭灭。而卧室之内,一片静谧,连呼吸声都几乎微不可闻。

明明是一瞬间就已明了的禁忌,但在确认时又无法肯定。牵一发而动全身,姜沉鱼在心中暗暗地问自己:这个忙是要帮,还是不要,是能帮,还是不能?

颐非为什么会找昭尹,原因太简单了——他只能找昭尹。

自从赫奕和彰华双双为颐殊捧冠后,四国联盟就已宣告建立。如此一来,要说服赫奕和彰华改变阵营,明显十分困难。只有国主没有亲自到场的璧国,可以算是这一结盟阵营中最薄弱的环节。想要破坏盟营,就得从此处下手。

而且,比起赫奕和彰华来说,昭尹明显更容易说服。因为——

“娘娘在想——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找富得流油的宜王,不找雄才伟略的燕王,却独独要找根基尚浅的璧王?”颐非支起一只手轻抚自己的左眉,笑容里,满是嘲弄,“自然是因为——相比其他两个皇帝,璧王要更贪婪。”

贪婪。

没错,就是这个词。

想起那位少年君王总是笑眯眯但笑意从不抵达眼睛的脸,姜沉鱼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早在去年,璧王就已和我大哥暗中通信,说好助他称帝,并以八色稀铁等物相赠。没想到我那个不成材的哥哥,转头就把计划告诉了颐殊,并把那铁也送给了颐殊。”

姜沉鱼想到了被潘方弄折的枪头。

“我大哥一直以为颐殊是真心帮他,所以什么都仰仗着她,结果反被颐殊利用,伙同你那位了不起的淇奥侯谋了他的势力夺了他的位。如果我没猜错,淇奥侯此举,璧王事先是不知的。”

姜沉鱼的心慢慢的往下沉:其实她隐隐也猜到过这种可能性,但见姬婴始终一幅胸有成竹若无其事的样子,也就放下了担忧,然而此刻被颐非特地提出来,顿觉重重压力,扑面而至。

颐非眨了眨眼睛,“所以,娘娘觉得,还有什么人会比一个愤怒的帝王更容易挑拨?又有什么人会比一个的贪婪帝王更加容易说服?”

姜沉鱼素白着脸,沉声道:“但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颐非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收了笑,带着几分郁静的凝视着她。

姜沉鱼继续道:“正如你之前所说的那样,淇奥侯是我的心上人,我为什么要帮你去让皇上因程王突然换人一事而迁怒我的心上人。”

颐非的瞳孔开始收缩,久久,方道:“这样的话,你还真的敢说啊……”

“我有什么不敢的?”姜沉鱼盯着他,冷笑,“你以为我为什么好好的皇妃不当,偏要当一个随时可以被牺牲的谋士?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以弱女之躯赶赴这场政治漩涡,九死一生?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要现在在这里被你这样轻薄刁钻无礼的对待?”

颐非眯起眼睛,声音压得极低极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从齿缝间吐出来,“为了姬婴?”

姜沉鱼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回答道:“是!所以,我不会帮你牵线,我不会做有损于姬婴的任何事情。听清楚了,我、不、会。”

颐非的目光掠向一旁地上的怀瑾。

姜沉鱼立刻补充道:“就算你用我的贴身侍女和暗卫的性命来威胁我也没有用。他们若因我而死了,我大不了把命赔给他们,但不会做的事情,我还是永远不会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