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非的表情变得很古怪,因太复杂而难以解读,盯着她,很长一段时间不说话。

光影里,坐在椅上的少女眉目如画,睫毛浓密,眼神清亮,唇角紧抿,柔弱却坚毅,宛如夜明珠般闪闪发亮。

颐非的眼瞳由浅转浓,最后轻轻一叹,“你叫姜沉鱼,沉鱼落雁的沉鱼?”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你是庚子月丙丑日辰时三刻出生的。今年不过十五岁。”

姜沉鱼觉得他问的奇怪,不由得暗自戒备:“你究竟想说什么?”

颐非以手抚眉,微低下头,肩头耸动的笑了,边笑边摇头叹道:“人生如棋,果然半点不假。去年春时,我曾与你父约见滨州,琴酒献策让我娶了他的女儿,彼时心高,不肯将就,若早知遇见的会是你……”说到这里,声音渐低,不复可闻。

姜沉鱼的脸腾的烧了起来,一方面固然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和颐非之间竟然还有这么一层渊源,另一方面却是被父亲和颐非曾有暗中接触这一事实所震撼。再细想自出使以来父亲的态度,明明身为璧国的臣子,却没有跟着皇上一起帮麟素,也没有跟着姬婴帮颐殊,怎么看都有点太置身事外了。如今看来,莫非父亲意属的皇子是颐非?!而颐非之前不仅暗中取得了宜国的支持,也和父亲谈妥了某些条件?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自心头冒出来,越想越觉得可怕,她抓紧自己的手,感到一种由衷的惶恐——命运,如此强大的、复杂的、令人畏惧的命运啊……

姜沉鱼垂下眼睫,再开口时,声音里就带了几许疲惫,“所以,你之所以能那么顺利的潜伏在我们船上,是因为有我父亲暗中帮忙?”

“呵呵。”颐非只是笑,但那笑,无疑已经证明了一切。

“所以,你查出了我的真实身份,深夜过来找我,让我带你去见昭尹,因为断定了我无法拒绝?”

“呵呵。”

“我如果拒绝,我父与你私通之事就会曝光,皇上知道了必定震怒,到时候我们姜家就成了第二个薛家。”

“呵呵。”

姜沉鱼揪住自己的袖子,柔软的丝绸在她指下扭曲变形:“我父行事一向慎密,但却留了这么大的一个把柄给你……看来,这不仅仅只是你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思吧?”

颐非这一次,没有再笑。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眼神轻软,带点怜惜。

姜沉鱼的目光没有焦距的落到地上,光滑的柚木地板被阴影重重笼罩,就像她的人生,明明渴望曙光到了极点,但却被各种各样的东西牵扯着、缠绕住,不得解脱。

她的父亲,看似懦弱,庸碌无为。

但一个真正无能的人,怎么可能成为堂堂璧国的右相,一当七年?期间经历过先帝暴毙、太子战死、昭尹夺帝、薛家灭门等一系列风浪,看似毫无作为,却始终四平八稳。

一个无能的人,又怎会秘密训练那么多暗卫,将势力渗透到了每个国家的每个地方?

她的父亲,其实远比她所看见的、知道的、想象的更加厉害。

厉害到,此刻要用一个外人来逼她做出抉择。

一想到这一点,心,就疼的难以遏制。

父亲此举无疑是要跟姬家作对,所以,他在逼她,逼她抛弃公子,全心全意的维护家族。

“这一天……”姜沉鱼开口,声音幽幽,“果然,来了呢……”

“我怕公子娶了我,是祸不是福。”

那是多久前的担忧,随着时光沉淀成了诅咒,变成刻骨鲜明的劫难,来到了眼前?

“因为我是姜家的女儿。”

她姓姜,名叫,姜沉鱼。

“一旦两家起冲突时,我怕,我会牺牲公子选娘家。”

一语成谶。

命运。

这般强大的、复杂的、令人畏惧的命运。

旭阳从海面上破云而出,晨曦在一瞬间,缤纷绚烂。

姜沉鱼立在船头,凝望着火焰一般的晨曦,瞳仁中,跳跃着和晨曦一样的光。

“小姐,回屋吧?”身边的怀瑾如此道。

姜沉鱼开口,声音恍同梦呓:“曾经不明白,夫子为什么说我命理少玉,会成大伤。我以为八字之说,只与五行有关。玉这种非金非石的东西,少不少又有什么关系呢?没想到……没想到啊……”

“小姐……”

“怀瑾,我明明已经有了你和握瑜,为什么还是与玉无缘呢?”

“小姐……”

“明明不是很信命的。但是,恐怕,我真的是被诅咒了也说不定。”

“小姐……”怀瑾的模样,已快要哭出来。

姜沉鱼转过身,正视着她,忽然笑了一笑,然后轻轻握住她的手道:“不管怎样,我有了这三十六天。我要……感谢这三十六天。这三十六天里,我很快乐。真的,真的很快乐。”

“小姐……”

姜沉鱼转过身,注视着绚烂的大海,一字一字道:“怀瑾,你看,阳光真美。”

阳光真美。

然而,这一次,带来的不是希望的曙光。而是要焚烧一切的湮灭。

一记霹雳划破长空,浓黑的云层顿时裂开了一抹猩红,紧跟着,大雨泼天而降。

姜沉鱼掀起窗帘,仰首远眺,身后怀瑾道:“海上的天真怪,早上还艳阳高照的,这会儿就下暴雨了。”

远远的江边乌压压站了一群人,统一的青衣红伞,显得格外瞩目。姜沉鱼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取过案几上的卷轴,怀瑾连忙上前帮她将卷轴展开,里面乃是一幅璧国的地图。

怀瑾打量着地图道:“我们马上就到回城了。回城的现任城主可是卫玉衡呢。”

“卫玉衡?”

怀瑾掩唇笑道,“小姐不记得啦?他是五年前名震帝都的武状元啊。‘岂肯屈富贵,发妻不相离’说的就是他。”

姜沉鱼啊了一声,顿时想了起来——

五年前,卫玉衡以十八岁风华正茂之姿,一举夺得嘉平廿六年的武状元。同文状元一起朝拜天子时,百官齐惊艳:他身穿紫衣,银甲高冠,凤目龙姿,硬是将周遭的一干文弱书生全都比得黯然失色。

那一年御花园中玉蕊琼花尽数开放,盛景如雪,却不及他在花丛中的拂袖一笑。

左相家的独女宣琉对他一见倾心。左相便恳求先帝招之为婿。孰料锦阳殿前,卫玉衡公然拒婚,原因只有四个字——有妻杜鹃。

宣琉对他痴迷,愿以千金之贵二女同侍一夫,但第二日,当卫玉衡携其发妻杜鹃晋见朝圣时,所有人望着那个女子,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因为——

她是一个瞎子。

荇枢叹曰:“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罢。罢。罢。”

这三个罢字,断送了左相千金的一腔痴念,成就了贫贱夫妻情比金坚的一段佳话。但是也为卫玉衡此后的官场失意,埋下祸根。荃尹之争中,左相寻了个借口将他下放,从此,卫玉衡再也没能返回帝都。

不得不承认,但凡风云人物,想要名扬天下,都少不得地利二字。因此,离开帝都的卫玉衡纵然英才尚在、义胆尤存,却再没能做出什么大作为来。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都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姜沉鱼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感慨,而在她的感慨中,船只驰到江边,缓缓靠岸。

岸上边声连角起,回城的迎宾之乐,竟与其他地方不同,充满了肃穆苍凉之意。

一人站在列队阵前,见船只着陆,便上前一步,抱拳行礼道:“回城卫玉衡恭迎诸位大使。”

雨幕阴霾,红伞轻旋,伞下的男子头一抬,眉一扬,便像是有一道光落到了他脸上,弹指刹那,隽永持恒。

大雨哗啦啦的下着,四下里,鸦雀无声。

紫衣银甲,天生绝代。

五年岁月,几度春秋,官运低迷,前程黯淡,却没能损及他的风仪分毫。

他就那样撑着一把红伞,沐浴在大雨之中,表情淡然,宛若天外客。

片刻后,一声轻笑悠然而起,广袖白衣的姬婴步出阵列,回了一礼:“有劳玉公。”

这四个字,仿若一把神奇之锁,刹那间,静谧解了,失态化了,众人的神也回来了。姬婴向卫玉衡引介了江晚衣和潘方之后,众人便陆续开始下船,跟随迎宾的队伍前往驿所。

大雨滂沱,城中道路坑坑洼洼,极不好走,车轮不时陷入泥中,几番周折,等到驿所时,众人脚上全都沾满了泥浆。

怀瑾忍不住低叹道:“看来玉公这几年过的果然落魄啊……”

姜沉鱼挑了挑眉:“此话怎讲?”

“你看城中建筑,大多都是十余年的老建筑,陈旧不堪。道路又如此泥泞难走,可见在城建方面,不是不做,而是无钱可做。”

“你焉知那钱不是被他贪污了的?据我所知,国库每年可都有给各城拨银助建。”

怀瑾摇头道:“不会!玉公绝不会!一个宁可得罪左相也不抛弃盲妻的正直之人,是不会做贪污那种龌龊之事的!”

姜沉鱼见她难得一见的严肃,便笑了笑,不再继续往下说,随着人群走进驿所。说是驿所,其实不过是一排瓦房,比较老旧,幸好打扫的很是干净,庭院中还栽种了许多植物,郁郁葱葱,沐雨而开,为住所增色不少。

姜沉鱼经过其中一排植物前时,轻轻咦了一声。

江晚衣回头,“怎么了?”

“菊花莲瓣。”

此言一出,不止江晚衣,前方的姬婴和薛采等人也纷纷转过头来。

所谓的菊花莲瓣,其实属于兰花的一种,因花瓣形似菊花,又最早栽植在剑湖兰苑而得名,乃兰中瑰宝。而此刻庭院中的这株,颜色更是纯正,花瓣起蝶,联开多达20瓣以上,更是极为罕见、稀中之稀!

江晚衣忍不住蹲下身轻抚了一下花叶,眼中满是惊叹:“此花从来都是冬末春初开花,而现在已是夏季,竟然还可以得见……”

“不止如此,”姜沉鱼伸手一指,“看,那边还有睡火莲。”

不远处的池塘里,几朵紫莲嫣然盛开,花蕊是明艳的鹅黄色,越到边缘,颜色越深,最后过渡成紫。一眼望去,只觉颜色斑斓,好不美艳。

菊花莲瓣、睡火莲,平日能得见其一已是造化,此刻竟在同个地方看见,而且还生长在这么不起眼的瓦房前。恐怕那些从围墙外走过的行人们,做梦也没想到,一墙之隔,便已是终身之憾。

姜沉鱼忍不住问道:“此处园丁是谁?”

卫玉衡回身,淡淡道:“此间花草,全是内子亲手栽种。”

四周起了一片惊叹声——众所周知,他的妻子是个盲女,而一个瞎子竟能种出无数巧匠愁破了头都种不好的稀世之花,怎不令人震撼?

“那么夫人现在何处?可否许我拜见?”姜沉鱼解释道,“是这样的,家母寿辰即至,又极爱兰花,若能求得栽植之法……”

卫玉衡的眉心微蹙了一下,低声道:“病卧榻中,不便见客。”

“这样啊……”姜沉鱼难掩失望之色,只得后退几步,隐没在人群中。

姬婴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转身继续前行,于是一干人等跟着他缓步进屋。

屋内的宴席已经摆好,众人依次入座,依照惯例,姜沉鱼还是坐在江晚衣旁,江晚衣见她低头敛目,有些闷闷不乐,便凑过身小声道:“我等会寻个机会替卫夫人看病,带你同行。”

姜沉鱼闻言抬头一笑。

那边,卫玉衡斟满了酒,敬向姬婴道:“侯爷远途归来,玉衡谨代表边境山城,敬侯爷一杯。”

“玉公请。”姬婴回礼,将酒饮下,眉心几不可察的动了一动,但转瞬消逝,面色如常的笑道,“一别经年,翰瑜院中,玉公当年亲手种下的那棵海棠树,也已长的有两丈余高了。”

卫玉衡原本正经有余轻松不足的脸,因这句话而起了些许笑容,感慨道:“当初买来的是株病苗,所有人都说长不大。”

“我还记得言翁为了那棵树与你打赌……”

“哈哈!言睿号称当世第一智者,博闻强记,见识不凡,他认定的事物,本不会出错。可惜,他万万没有想到……”

“他万万没有想到,不但有一个嗜花如命的武状元,而且,这位武状元还有一位精于花艺的妻子。在你们两人的精心照料之下,那棵海棠树愣是活了过来。”

“是啊……”卫玉衡说着,将目光微微放远,他本就生的俊美不凡,此刻舒开了眉毛,放柔了眼神,扬起了笑意,便显得更加风度翩翩,“翁老打赌输了,在我家中足足待了半年,将他生平所著全都刻在了竹简之上。离京时,别的都可以丢下,唯独那些书,怎么也不舍得丢,只好雇辆牛车慢慢驮,为此还延误了十日才到回城……内子至今还留着那些书简,日日翻读。”

姬婴挑眉道:“若是我,延误上十个月也是要带上的,翁老亲自刻的书简,当今天下恐怕也只有这么一部了……而他自两年前封笔远游后,就与所有人都失去了联系,也不再有新作问世,真是令无数人翘首以盼、扼腕叹息。”

“封笔?”卫玉衡吃了一惊。

“嗯。”

“为何?”

姬婴沉默了一下,才垂睫答道:“据说与其弟子叶染有关,但个中真由,无可得知。”

听到叶染的名字,姜沉鱼微微错愕了一下。叶染是曦禾夫人的父亲,虽是言睿的徒弟,却是最不成器的一个,终日酩酊大醉,昏昏度日。言睿对这个徒弟,想必也是嫌弃之极的,没想到末了,竟是因为他而封笔的?真是意外啊……

卫玉衡却并不怎么惊奇,只是呢喃了句:“叶染啊……他还好么?”

“叶公……”姬婴的声音转为低沉,“已于去年仙逝了。”

卫玉衡的眼神一下子迷离了起来,默默地出了好一会儿神才道:“也好。”

姜沉鱼心里好奇之极,只盼他二人再多谈一些,谁料卫玉衡却没再往下细说,只是招了招手吩咐下人们上菜。

菜肴端上来,很简单的两素两荤,众使臣一路上见惯了酒池肉林的宴请接待,此刻见一共才四道主菜,不禁都有些愕然——回城真的寒酸至此了么?

卫玉衡却丝毫没有羞愧之色,很镇定地说道:“这些都是内子精心挑选的,侯爷尝尝看,可还合口?”

“好。”姬婴提筷。众人见他开动,便也纷纷动筷,结果不吃不知道,一吃吓一跳。看似普普通通的菜肴,入口竟是齿颊生香,美味无比。

卫玉衡介绍道:“这道水煮烟笋,乃是用本城最出名的早春山的璧笋所做。工艺不难,就是需要每年开春便上山摘笋,压干后用烟火熏制窖藏,留到夏季取出,重新烹饪才能保持原味不损、生脆鲜香。”

姬婴赞道:“好吃。”

“第二道鱼香茄龙,就比较麻烦了,首先将茄子洗净去皮,打上兰花刀后在中间串一竹签,然后浸入特别调制的鲜水中,一刻后取出沥干,裹上脆皮粉糊,下入油锅,炸到定型后捞出,待油八成熟时,再下一次小炸,待得外脆内嫩,抽去竹签。最后还要调制鱼香酱汁,掺入腰果末浇上。这才算真正完成。”

姬婴笑道:“看来玉公不止嗜花,对食之一道也研究颇深啊。”

“另外两道清蒸鱼、鸳鸯锦菜羹,我就不多细说了,免得有搬弄之嫌。”卫玉衡这番解释完毕,众人顿时刮目相看,原本觉得寒碜简陋的菜肴,立刻变得稀罕起来。大鱼大肉天天都有,但这等极品佳肴,就跟屋外的奇花一样,不可多得。一时间,赞叹声此起彼落,吃的津津有味。

姜沉鱼心中却是无比明白:这位玉公,分明是剑走偏锋,出奇制胜。他这么做无非两种理由,要不就是刻意投姬婴所好,巴结上司;要不,就是真的山穷水尽,手无闲财,只能在味道上狠下功夫。再加上众人在船上颠簸困顿了一个月,一直吃不到新鲜的蔬菜水果,此刻甫一下船,就能尝到如此味淡鲜美的食物,自然觉得更加好吃了。

照她看来,第二种的可能性要更高于第一种。

一念至此,不禁有些唏嘘——若当年他不拒婚,现在,恐怕成就会更甚于潘方罢?但再看一眼屋外的花卉,和案上的菜肴,又觉得,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那位杜鹃夫人,实在是太有过人之处了……

接风宴在一片其乐融融的祥和氛围中结束,卫府的下人们正要引众人去客房休息时,江晚衣轻拈了下姜沉鱼的袖摆,对卫玉衡道:“在下浅悉医术,如不嫌弃,可否为尊夫人看看?”

卫玉衡怔了一下,才道:“侯爷的医术冠绝天下,玉衡亦有耳闻,只不过……内子虽顽疾已久,但并无大碍,不敢劳烦侯爷金体……”

姜沉鱼心中讶异:要知道江晚衣今非昔比,身份尊贵,虽然他自己并不想摆架子,但想要被他亲自诊治,须得是王侯将相之流。区区一边塞小城的城主夫人,若非机缘巧合,是怎么也不可能请得到这样的神医的,没想到素来爱妻的卫玉衡,竟然想也没想就把这天上掉下来的好事给回绝了。

而江晚衣,显然比她更吃惊,不解道:“不麻烦,于我只是顺手之劳而已……”

“还是谢过侯爷美意了,真的不用了……”正在推谢之际,一约莫五十出头的灰衣老妪快步行来,边走边道:“那边的可是东壁侯江大人?”

卫玉衡看见老妪,面色微变,“梅姨,你怎么来了?”

叫做梅姨的老妪匆匆走到江晚衣面前,福了一福道:“我家夫人,有请江大人。”

江晚衣扬起眉毛:“你家夫人?”

卫玉衡苦笑道:“正是内子。”

“江大人,这边请——”梅姨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江晚衣看向卫玉衡,卫玉衡露出无奈之色,后退了一小步,于是江晚衣便给姜沉鱼使了个眼色,背起药箱起身。

姜沉鱼跟在他身后,走出大厅,心中疑惑不已。卫玉衡几次推脱,显见是不想让江晚衣为夫人看病,没想到杜鹃自己反而遣了仆人来请。

有趣。

看来,今夜留宿回城,还会遇到很多有趣的事情呢……

第二十一章 夜棋

一路西行,穿过一排围墙后,原本石子铺就的小径就改为由木板铺制,两旁各有扶栏,板下空心,走上去吱吱有声。

而每隔一定距离,栏板的衔接处就会镶嵌着一盏明灯,与寻常的灯不同,下是烛火,上是精油,那油也不知是什么调制而成,一经薰点,便散发出淡淡幽香。

此刻夜雨稀疏,熏香沁脾,景致越发怡人,屋舍未见精美,但一木一花,一帘一椅,皆于细节处见心思。

木廊尽头,是两间小屋。

姜沉鱼远远就听到一种很有规律的唧唧声,待得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女子在织布。

房门大开,那女子背对来客,坐在机杼前,浅青色的粗布衣衫,墨青色的长发,细细软软的披在衣上,像水流,像光束,分明是静止的场景,却流泻出一种微妙的动感。

光这么一个背影,姜沉鱼便肯定——毋庸置疑了,此人必是杜鹃。

在街谈巷议的那些传说里,杜鹃从来都不美貌。她不是一位美人。但这样一个出身贫寒而且还瞎了双目的女子,却能令卫玉衡那样的男人为了她而舍弃公主、舍弃前程,必定有其特殊的地方。

而这特殊,大概便是源自她如此安静却又灵动的存在吧。

明明双手和双脚都在做着机械行的织布动作,但看上去依旧好沉静;明明显得很沉静,但又让人感觉她身体的每处地方都在说话,都在表达。

如此矛盾,却又如此和谐,浑若天成般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姜沉鱼忍不住想,从小到大,见过的女子众多,有美貌如曦禾者,有贤慧如薛茗者,有高雅如姬忽者,有妩媚如姐姐者,更有妖娆如颐殊者……然而,像杜鹃这样的,却还真是头回遇见。

正想着,机杼声停了下来,那女子悠悠站起,回身,弯腰行礼:“民女杜鹃,拜见侯爷。”

江晚衣忙道:“夫人快请起。”

灯光映上杜鹃的脸庞——十分消瘦的一张脸,眉淡唇薄,双目呆滞,毫无神采。比起背影的灵动,这张脸,显得好生平庸,毫无灵性。难怪当初宣琉悲伤欲绝,因为她以相府千金之贵、闭月羞花之容,最终不止输给了一个瞎子,而且还是个不好看的瞎子。

杜鹃道:“梅姨,看座。给那位姑娘也搬一把。”

姜沉鱼忍不住问:“夫人怎知还有一个我?”她的脚步声已经放的够轻,为什么杜鹃竟会知道还有第三人在场?而且,还一语道破是位“姑娘”?

杜鹃扬唇笑了笑,“我每日都要从门前的那条木廊上走上十余回,四年来,已将每一块木板的声音都牢记于心。来了多少人,是个怎么样的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能辨出七八分。如果我猜的没错,姑娘是个体态窈窕、举止端庄的美人。因为,你的脚步很轻、很稳、很正,行走时,裙摆没有太多的摩擦音,显见受过极为良好的教育。”

姜沉鱼为之叹服。而杜鹃接下去又道:“不仅如此,而且我猜姑娘的身份也一定很高。因为,我让梅姨去请侯爷,照理说,即便他会带人同来,也应该是打下手的下人,或者学徒。那样的话,你就应该走在他后面。可是姑娘却是和侯爷并肩而来的,由此可见,姑娘身份之贵,必不在侯爷之下,所以,才让梅姨一同看座。”

姜沉鱼心头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没注意,的确是跟江晚衣并肩走来的。

身为瞎子,洞悉力却比有眼睛的人还要犀利精准,这位杜鹃夫人,果然不是普通人。她心中钦佩,忙道:“夫人过誉了,我不是什么贵人,只不过是东壁侯的师妹而已,因自小倍受宠爱,故而少了礼数,敢与他并驾同行罢了。夫人快请坐,听说夫人病了许久,师兄他正想为您看看呢。”

杜鹃笑道:“也好。如此便多谢侯爷了。“

江晚衣将药箱放下,姜沉鱼熟练的在一旁帮忙,取出软垫放在杜鹃腕下,做好一系列准备工作之后,江晚衣在椅上坐下,为伊搭了一会儿脉后,原本略显凝重的表情舒缓了开来,浅笑道:“夫人有点体虚,倒无其他大病,多多调理,应该无碍。”

姜沉鱼有点意外,她原本以为卫玉衡不肯让他们给妻子看病,是因为妻子的病有其他什么隐情,没想到,竟然真的没什么要紧的。难不成是自己多心了?

耳中听杜鹃道:“那就好。我本就没什么大病,只不过回城气候阴冷多风,虽然来了这么多年,却仍不能适应,经常体乏易疲。不过,我的性子又是天生的闲不住,一日不修剪花枝,就觉得有什么事情没做完,睡不踏实……”

姜沉鱼叹道:“夫人的花艺真是生平仅见呢……”

杜鹃立刻将脸庞转向了她,一双没有神采的黑瞳眨也不眨的望着她,几乎是带着几分灼热的期盼道:“姑娘喜欢那些花吗?”

“嗯,非常喜欢。尤其是那株菊花莲瓣……实不相瞒,家母最喜欢的就是兰花,院中也种了许多,但是说到传说中的菊花莲瓣,却是心中所憾,找了许多年,想了许多法子,都不可得见。因此,之前我在前院看见菊花莲瓣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想到世上真有人种出了这等稀世奇花,而且,还是完美到无可挑剔的一株……”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杜鹃已一把握住她的手道:“那就给你吧!”

“哈?”

杜鹃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收手笑了一笑:“名花赠美人。能教出姑娘这样的女儿,令堂想必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子,那么,那盆菊花莲瓣送了她,也算是名剑英雄相得益彰。”

“不不不,这怎么行呢?”姜沉鱼万万没想到这位杜鹃夫人竟然豪爽至此,想也没想就把天底下最珍贵的花送给了初次见面的客人,虽然她心中很想要,但仍是做了拒绝,“君子不夺人所爱,夫人为那盆花也不知费了多少心血精力,我怎能平白无故的收你如此重礼?万万不可……”

杜鹃再次伸出手,轻轻的握住了她的。与姜沉鱼的手不同,杜鹃的手上有很多茧子,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而她,就用那双宽厚的、温润的,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着姜沉鱼肤滑如玉、吹弹可破的手,眉宇间似有感慨无限:“重与轻,不过是旁人的眼睛。不知为什么,一听你的声音,我便好喜欢你,总觉得跟你有缘,所以,于我而言,送怎样的礼物给自己投缘的朋友,都不算重。你若是执意不收,反倒是怠慢了我,莫不成以我这样粗鄙的身份,不配给姑娘送礼?”

姜沉鱼一听这话可就重了,不由得有些惶恐,这时江晚衣出来解围道:“师妹你就收下吧。若觉得心中有愧,就寻思着回一份礼物给夫人好了。”

姜沉鱼心中苦笑,这话说的轻巧,但一时间叫她去哪找能够回赠的礼物?更何况,能与那种又是名贵、又是脆弱的花卉价值相等的礼物,根本也不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