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婴目光一紧,闭上了眼睛。

若是卫玉衡能再细心些,就能发现他双手在颤抖,不过就算看见了,也只当作是因为体内的剧痛而导致的正常反应而没有在意。

“不在身上……也不在使程的船上,那么就是藏在其他地方了?”

姬婴呵呵的笑了起来,刚笑两声,就转成了剧烈的咳嗽,这下,不止脖子,嘴里也流出血来。

“说,你把那两样东西放哪了?只要你说,我就让你少受点罪。”

姬婴定定地看着卫玉衡,最后开口道:“酷刑对我无用。”

“你!”卫玉衡暴怒,收刀退后几步,对伙计们使了个眼色。

两个伙计上前,一人手里拿着个圆筒状的机关,另一人拿了个布袋,将布袋往姬婴头上一罩,再发动机关,又是一股白烟,尽数喷进了布袋中。姬婴的身体,立刻疯狂的抽搐了起来。

卫玉衡悠悠道:“这烟的滋味很不好受吧?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有千万把刀子在翻搅你的心呢?又像是几百只兔子在上面蹦跳?每吸一口气都是对你的折磨,但是不吸你就会死……姬婴,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你可要好好体验。”

一管白烟喷完,伙计摘掉布袋,露出姬婴的头,只见他眼中全是血丝,脸上也红一块白一块,肌肉痛苦的扭曲在一起,模样很是可怖。

“怎么样?还不肯说吗?没关系。我一共准备了十八筒毒烟,刚才用的两筒都是淡的,后面会越来越浓,你可以一个接一个的尝试,直到你愿意说为止。”

姬婴喘了很久,终于开口,却只是说了一个字:“呸。”

卫玉衡眼角一跳,跺足道:“来人!给我接着用刑!狠狠喷!”

伙计们接二连三的轮番上去施刑。

喷到第六筒时,姬婴晕了过去。

卫玉衡冷冷道:“泼醒他。”

一名伙计端着盆水走过来,姬婴身旁的两名伙计各自朝旁边让了让,好方便他走过去泼水。但就在他们推开的一瞬间,伙计突然反手将水往他们身上一泼,趁二人躲避时狠狠两记手刀,精准、快捷、干脆,两名伙计连声都没发出一个,就双双倒了下去。

卫玉衡一惊,一道黑影蛇般朝他头顶蹿来,他只得飞身后退,就在他的一惊一退间,只听叮叮叮叮叮,一连响了十五声,身旁的其他人全部倒了下去。

——这是何等可怕的武功?

卫玉衡眯起眼睛,原本准备上扑的姿势也停了下来,警惕地望着那名伙计,那伙计却压根没看他一眼,收起鞭子将姬婴一手抱起,飞快的在他身上点了几处穴道,沉声道:“对不起,我来迟了。公子。”

原本昏迷的姬婴慢慢睁开眼睛,看着该人,唇角扬起,似乎是笑,但却越发虚弱了:“你果然从来没让我失望过,朱龙。”

那人正是他的贴身侍卫朱龙。

卫玉衡慢慢地后退了两步,目光在四周飞快巡视了一下,“为什么你会找到这里?”

朱龙答道:“印记。”

“不可能!一路上我都刻意观察过,姬婴不可能有任何机会做印记给你!”

像是为了让他死心,或是为了更进一步的打击他,朱龙继续回答了这个问题:“公子的印记,不是符号,而是气味。”

“什么?”卫玉衡一惊之后,恍然大悟:姬婴身上有着淡淡的佛手柑香,一般人闻到了只会觉得这位公子哥儿生性风流爱干净,哪会想到其实另有用意。而且,就算注意到了这种香气,但因为很浅很淡,走过就散了,怎么可能成为线索让人辨认?

这位朱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不但武功如此高深可怕,连嗅觉,也远远超出了人类的极限。

卫玉衡又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慢慢握紧,衡量着面对如此对手,如果此时出手,会有几成胜算。

姬婴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道:“你不是朱龙的对手。”

“为什么?”

“因为是我说的。”姬婴躺在朱龙怀中,虽然虚弱的似乎随时都会死去,但声音却极其坚定,“我——姬婴说——你不是他的对手。”

姬婴二字出口,整个世界乍然而沉,空气仿佛也因为这两个字,变得异常凝重起来。

眼前这个人,是顶着白泽之名长于强国的贵族;

是连当世第一智者言睿,都说“再过十年,天下人便只知淇奥不知老夫矣”的绝世才俊;

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举一动都影响时局的顶级人物。

而今,他说了一句“你不如他”,顿时好像全世界都站在了他那边,让他的结论变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再也不能撼动分毫——卫玉衡的手,不受控制的颤抖了起来。

“还有,”姬婴又补了一句,“像你这样无能的失败者,根本没有资格娶我姐姐。不,连看她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卫玉衡彻彻底底的被激怒,尖叫一声,就扑了过去。

朱龙一手抱着姬婴,一手挥舞长鞭,轻轻松松就避开了。其实卫玉衡身为嘉平廿六年的武状元,武功并不比朱龙低多少。而朱龙又抱着姬婴,受到牵制,情势很不利,因此姬婴故意激怒卫玉衡,令其心智大乱。

也因此,没多会儿,卫玉衡身上就中了三鞭,衣衫俱裂,他大喘着气,往后退开,原本激动的神情也逐渐平静下去。

姬婴暗道一声不妙,紧接着就听卫玉衡将手指放到唇边吹了一声很响的口哨。

姬婴立刻道:“快跑。”

但朱龙刚抱着他转了个身,就见染布坊的围墙外头冒出乌压压一圈的弓箭手来。原来姜仲行事慎密,更换了一批伙计还不够,另安排了弓箭手暗中埋伏。此刻弓箭手们听到信号,纷纷现身,寒凛凛的箭头,齐齐指向庭院中央的两人。

“你以为来了个帮手,就能逃掉了么?”卫玉衡将手一伸,立刻有名弓箭手跳下围墙将自己的弓箭递给了他。他接过弓箭,弯弓瞄准姬婴,沉声道,“今天,饶你再本领通天,也休想走出这个地方!”

面对无数支弓箭,姬婴却半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扬起唇角,轻轻的说了三个字:“四国谱。”

卫玉衡顿时脸色一白。

而在那一瞬,朱龙抱着姬婴飞身跃上围墙,踢翻其中两名弓箭手,破围而出。

弓箭手们正要射箭,卫玉衡连忙喊道:“留活口!”

弓箭手们吓得赶紧偏力,原本对准姬婴的箭支纷纷偏离了原来的准头,擦着朱龙的身体射落。

卫玉衡恨的直咬牙,眼看重兵在手,这么多人,却拿区区两个人没有办法,这是何等窝囊和憋屈的事情!可恨四国谱的下落还没有问出来,姬婴还不能死。于是他就仗着那点逆转形势桃之夭夭,可恶!可恶!

手中箭头颤动,只要松开二指就能令这天下第一名臣命丧当场。

但是,又偏偏射不得……可恶!可恶!

那边墙头,朱龙正要往下跳,姬婴忽的啊了一声,双手下意识的朝后伸去。

“怎么了?”

“扳指……”

“……”朱龙心中万个不愿,但最终还是转了回去,看准窗子飞身跳了进去。

卫玉衡本来都做好让二人逃脱的心理准备了,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又回来了,手上一抖,弓弦绷到极致,不受控制的从指尖滑了过去,推动箭支,破空飞出。

不偏不倚,正中姬婴后背。

而那时的朱龙刚跳过窗棂,刺啦一声,姬婴的长袍被挂木扯住,朱龙想也没想,就顺手一扯,干脆将整件衣服都脱了下来,丢到窗外。

白袍在风中展开,宛如一道帷幕,将窗口遮住。

等帷幕落下,弓箭手们纷纷冲进屋子时,只见屋内空空,没有朱龙,也没有了姬婴。

卫玉衡捡起那件染血的衣袍,面色非常难看,半响后,将袍子狠狠一揪,道:“他们逃不远的。给我追!”

众弓箭手连忙追出去。

之前递弓给他的弓箭手迟疑了一下,上前道:“卫城主……”

“什么事?”

“箭上有毒。”

“毒?”卫玉衡大吃一惊,下意识的朝手里的弓看去。

“嗯。天下巨毒,见血封喉,中者立死,无解药。”

卫玉衡心跳加骤,逼紧了声音道:“也就是说……”

“淇奥侯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弓箭手垂下了头,声音里竟然带着些许惋惜。

雨早就停了,但风声呜咽,天地间,一片肃杀。

***

半个时辰后——

薛采和潘方走出秘道,看见的是人去楼空的染布坊。

在内室的角落里找到扳指的薛采满心绝望,想要继续追踪,却毫无线索;想要放弃,却又不肯甘心。正束手无策之际,窗棂突然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潘方立刻流光般地窜了出去。

而薛采呆了呆,也跟着追出去。检查发现,原来是一颗小石子被人投到窗棂之上,并没有如寻常那样的一撞之后就飞开,而是陷进了木头里。

四下一片漆黑,雨渐渐地停了,除了风声,就再无其他。

是谁埋伏在暗中?又为什么要击石提醒二人他的存在?为了示警?还是威胁?

薛采正在满腹狐疑的时候,只听咚的一声,又是一块石子,毫无预兆的跳到了他们面前,陷入地中。

薛采和潘方对望一眼,齐齐朝石子飞来的方向冲了过去。

如此一路上,那石子总在关键时刻出现,像引路一样将二人带离了染布坊,甚至带离了闹市,越走越偏僻。之前薛采曾下令关闭城门封锁出口,不让人离开。可那掷石之人,却知道另一条通道,沿着河岸穿过荆棘,竟有无人看管的一截断墙,跃过墙后,便已在城外。

两人追至此处,对那神秘人的身份更是好奇,可那人武功之高,难以想象,薛采毕竟年幼,追到后来,气喘吁吁,逐渐不支,而潘方要照顾他,自然也就更追不上了。

最后,薛采索性停下脚步,往地上一蹲,边喘气边道:“潘、潘将军,你不用管我了。追、追上他要紧!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线索了。”

潘方为难道:“可是你一个人……”

“你放心,那人若有害我们之心,早动手了。他引我们出来,必有所图,你快去看看他究竟要干什么吧。”

潘方素来不是婆妈之人,因此略一思索便点头道:“好,如此,你多加小心。”想了想,又从怀中取出一枚烟火,“如遇危险,放火示警。”

薛采伸手接过,潘方便离开了,几个跳跃,消失在前方。

薛采看着手里的烟火,蹲了一会儿,待气息平静下来后,忽然开口道:“你可以出来了,朱龙。”

一道灰影凭空乍现,像烟一样落到了他身边。此人立定,正是左眉上纹了红色三爪龙的朱龙。

薛采皱眉道:“我看到窗棂上的石子,就猜到是你。你既然在这里,难道说……你知道主人的下落?”

朱龙点了点头,说了句“跟我来”便转身带路。

薛采不禁问道:“你为什么要带我们出城?还故意绕圈暗示我支走潘方?”

“因为主人交代要先见你,稍后自会再带潘将军过来。”

薛采虽然奇怪,但没再多问些什么,跟着朱龙前行,这一路,越走越高,竟是往山上去的。

先前的大雨令得山路极尽泥泞,薛采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从头到尾没有喊过半声苦,因此,当朱龙最终停下来时,看向他的目光里,就带了些许欣赏之色。

“你等一下。”说完,他纵身跳起,上了一棵大叔。雨珠从颤动的枝叶上纷纷落下,薛采还没来得及避开,就见朱龙抱了一人下来。

薛采的眼睛一下子红了,逼紧嗓音道:“主……人?”

眼前这个仅着里衣,湿透的长发蛇一样狼狈地粘在身上,气息荏弱的像是随时都会死去的人,哪里还像他的主人,那个笑傲风云权倾朝野的淇奥侯?那个举手投足都为世人所膜拜的白泽名臣?那个风华无双翩翩出尘的绝世公子——姬婴?

姬婴虽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死了,但这个样子的他,却比死了更令人难受。

薛采连忙上前握住他的一条手臂,赫然发现那整条手臂,都变成了黑青色。他瞪大眼睛,急声道:“是谁害的你?”

姬婴的睫毛颤了几下,原本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看见他,便露出点欢喜的样子来:“你来了?”

“这种关头你不找江晚衣却让朱龙来找我?你是猪啊!”薛采边骂边转身,正想去找江晚衣,手上一凉,却原来是姬婴拉住了他。

姬婴的手没有丝毫力量,他只要轻轻一动就能挣脱。

然而,被这么荏弱无力的手拉住,薛采就立刻僵住了,再也迈不动步子。

他僵硬的转过头,看见脸色枯黄毫无生气的姬婴,仍是冲他在笑,一股无力的悲哀从脚底涌起,只能低低的说了句:“你啊……”

姬婴用另一只手轻轻掀开了自己的衣襟,薛采倒抽一口冷气,只见他胸口靠近心脏的地方,赫然露出一截箭头,纯钢打磨的切面甚至反射着凛冽的寒光,照的人眼睛生疼生疼。而姬婴的胸口,和他的手臂一样,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

那支箭不但穿透了他的身体,而且箭上有毒,毒素已经完全渗透进五脏六腑,神仙难救。如今他虽然还活着,但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一想到眼前之人随时都会死去,薛采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看见他这个样子,姬婴又笑了笑,“我本以为自己还有五年之期的,所以有很多东西还没有教给你,有很多事还没来得及做。对不起。”

“我才不要你教!”薛采恨恨地垂下眼睛,声近哽咽,“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会的我都会,你不会的我也会!再过几年,我肯定比你强!你……你……你凭什么现在就死掉?凭什么不给我超过你的机会,真狡猾!你太狡猾了!”

姬婴缓缓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你听着,小采。我没多少时间了,箭上的毒非常可怕,若非我因长年累月服食药物而有了些许抵抗之力,现在早就死了。而我之所以撑到现在,就是为了见你一面。我接下去说的话很重要,你要好好的听。”

薛采抬起眼睛。

“你有两条路。第一条,去燕国投奔彰华,他是个仁厚的君王,知才善用,必会好好待你。”姬婴停了一下,见薛采睁着大大的黑眼睛,没什么表情,这才继续往下说道,“第二条,拿我的头颅去献给昭尹。”

薛采咬着嘴唇,还是不说话,但眼睛里却蒙上了一层雾汽。

“两条路都能让你直通天梯,位极人臣,只不过一条简单些,另一条,则十分艰难。”

薛采低声道:“你凭什么认为我的目的是要位极人臣?”

姬婴温柔地看着他,缓缓道:“因为……我了解你,一如你了解我。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你,还有沉鱼,都是一样的人。”

薛采脸上露出崩溃的表情,双膝一软,突然扑的跪倒在了地上。

姬婴把目光投放到很遥远的地方,轻轻叹息:“我们都成于家族,却又为家族所累,一生不得自由。家族面前,无自我,无善恶,无是非。我十四岁掌权,也就是那时候起,看到了光鲜外衣下的丑陋,千姿百态。堂叔贪污,表舅受贿,姬氏子弟欺街霸市,徇私舞弊,竟无一个,是干净的。然而,即使如此,也要撑下去,因为,父母兄弟,骨血手足,难道真忍心他们穷途末路?因此虽自知这毒瘤越大,危害越广,却不能动手铲除之。我本以为时机成熟,可以静下来好好整顿,但老天,却不给我时间……”说到这里,他将目光转回到薛采脸上,用一种说不出是悲伤还是淡漠的表情幽幽道,“也算是姬家的报应到了罢。我一死,姬氏这个毒瘤也终于可以割掉了。”

薛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抓着姬婴的手,像小动物一样的颤抖。

姬婴摸着他的头,目光轻软,“盛衰之理,虽固知其如此,但人在局中,真的是别无选择,不是吗?所以,小采,如果你选第二条路,就要为我做一件事情。”

薛采看着眼前之人,清澈的瞳仁倒映出姬婴的影子,不敢眨眼,似乎想就此把这个人烙印住,永不消亡,永不磨灭。

“其实以姜仲的实力,早就可以反控时局,但他迟迟不动手,一方面固然是为了等姜沉鱼长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朝野流传——姬家,有一本四国谱。”

薛采抿了抿唇,开口道:“我知道。”

姬婴笑了,“看,连你也知道。”

薛采沉声道:“我爷爷生前跟我爹私下提及过。不止四国谱,姬家还有一块连城壁。所谓的四国谱,是姬家自太祖以来便向其他三国密派出去的奸细,经过几百年的累积掌握所得到的讯息,里面所记载的任何一个秘密,说出来都足以惊动天下,引起政变。每个家族都有自己不能外传、想要守护的秘密,而得知了该秘密的人,就可以利用这点操控他们。这,就是四国谱最可怕、也最致命的地方。”

姬婴静静地听着,没有发表看法。

于是薛采继续说了下去:“而所谓的连城壁,是指姬家的先祖,预料到几百年后家族的没落,因此,就把大量财富和珍宝藏在了某个地方。那块连城璧,就是打开藏宝之地的钥匙。姬家有了这两样东西,就可以维持长盛不衰。”

姬婴深吸口气,用异常平静的声音道:“那么,你信吗?”

薛采沉吟片刻,最后慎重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

“因为……”薛采的眼眶湿润了,低声道,“如果真有那两样东西,你就不会这么累了……”

这个答案显然在姬婴意料之外,他微张着嘴巴,有些惊讶,有些动容,还有一些别的情绪。

“我知道你有多累,我都知道。如果真有什么四国谱和连城壁,你根本不用日夜操劳,四处奔走,从没睡过一场好觉,连养病的时间都没有。你说你只有五年之期,但你明明知道,若你能抛却一切,跟着晚衣去某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好好静养的话,是可以调养回来的!”

姬婴垂下眼睫,静默了一瞬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归没有说出来,而下一刻,他抬眼,眸色如光,如水,如一切灵动却又柔软的东西,就那么浅浅地看着薛采,道:“有的。”

薛采乍然一惊。

姬婴扯出一丝笑容,却更像是苦笑,低声缓缓道:“四国谱、连城壁,都,却确有其物。”

这下,薛采再也说不出话来。

姬婴深吸口气,朝薛采俯过耳去,说了几句话。

薛采原本就睁得很大的眼睛,因受到了惊骇而变得更大。

姬婴说完,喘气着恢复成原来的姿势,沉声道:“我本想明年开始施行改革之举,但现在看来,时机需要往后再拖十年。十年后,一切,就拜托你了。”

薛采站着一动不动,仿佛被定身了一般。

“望你不改善良正直的本性,在复族之时,亦想一想天下百姓,想一想,我们活着的真正意义,是什么?”姬婴说着,真真切切地笑了起来,“当日受沉鱼所托救你,现在看来真是我此生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情。我很高兴……虽然我一生于国于家,都无真正建树,但我毕竟,为图璧,为天下,为苍生,留下了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沉鱼。”

“不、不……不……”薛采颤抖着,抬起雾蒙蒙的眼睛,令他整个人显得非常无助,“不要死不行吗?求求你,不要死!姬婴,你不要死……不要死,求你了……”

姬婴闻言呆了一下,复长叹:“傻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薛采跳了起来,气急败坏道,“你们求着我的时候,都不把我当孩子,取笑我时,却又说我是孩子。我哪里是孩子了?天底下何曾有我这样的孩子?我告诉你,姬婴,从我能走路时起,我就不是个孩子!我没有乳娘哄我睡觉,没有同龄人跟我玩耍。别的孩子还在流鼻涕玩弹珠的时候,我就已经进宫献艺取悦先帝了;别的孩子还在哭着背书歪歪扭扭的写字的时候,我就已经代表一个国家去讨好另一个国家了;父母夸我聪明,于是要我光耀门楣;姑姑夸我坚韧,于是要我重振家族;而你,更是把全天下都拜托给了我——你凭什么?全天下与我何干?你又凭什么代表天下?你倒是一死百了解脱了,凭什么我要继续活着承受一切?你们!你们!你们这些……不负责任的大人们……我恨你们!我恨!我好恨!”说到这里,仰起头哇哇大哭。

姬婴看着他哭,也不劝阻,只是默默的看着,眼底始终流动着一种介于欢喜与悲伤之间的复杂情绪。

暗幕逐渐散去,天边透出薄薄的光。树林里风声呜呜,仿佛也跟着委屈的少年一起痛哭。

七岁。

这孩子甚至不能称之为少年。

然而,他却经历了普通人一辈子都不可能经历的事情,成就了一万人都不能成就一个的辉煌。

三岁能文,四岁成诗,五岁御前弯弓射虎,六岁使燕,名动四国,七岁全家灭门,贬身为奴。

而今,又被寄予了全天下的厚望。

大人尚不能承受,更何况只是个稚龄童子?

只是,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人生,残酷如斯。悲哀如斯。

姬婴望着哭的泪流满面的薛采,眼底的复杂情绪最终被怜惜所覆盖,最后低低一叹,吃力的伸出手臂,将薛采搂入怀中。

薛采反抱住他,哭的更凶。

姬婴轻轻拍着他的背,动作极尽温柔。

一旁的朱龙,眼眶也红了起来,偷偷抹泪。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其实很短,但于在场的三人而言,却像是一辈子那么漫长。

薛采终于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脸,强行止住了眼泪。

姬婴道:“哭完了?”

薛采哼了一声,寒着脸说道:“你还有什么遗言,赶快一并交代了吧。免得我哭太久,你没说完就死了,到时候变鬼再来烦我!”

姬婴失笑出声,又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没有了。”

“没有了?”薛采瞪着他,“你没有其他未了的心愿了吗?”

“未了的心愿?”姬婴看向远方的天空,淡淡道,“未了的太多,也就当全了了。”

“那么放不下的牵挂呢?”

姬婴眉心微悸,目光一瞬间就寂寥了起来,沉默片刻,才道:“朱龙,把他们都叫来吧。”

“是。”朱龙应声而去。

薛采吃了一惊——怎么?此地还有别人?

没多会儿,三位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跟着朱龙出现在视线中,走到近处,齐齐拜倒:“主人。”

姬婴嗯了一声。

其中一人道:“老七他们已在路上,很快就会赶来。”

“无所谓了……”姬婴拉住薛采的手,将他推到众人面前,“找你们过来,是要宣布一件事,你们三个也对那些没来的传令下去——从今天起,薛采就是白泽的继承人。”